一
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失業,工作才兩年,便失了業。更沒有想到為工作到靈巖寺拜佛之日,遭遇一場艷遇。
樓市還未及崩盤,她所在的房地產公司先已破產。她想破產是會傳染的。三年前公司買下一家破產工廠的所在地,三年過去規劃好的樓沒蓋起來,公司卻因資金鏈斷裂破產。
她并不留戀這家不大的房地產公司。只是。她沒了飯碗。輾轉又找過幾家公司,卻總不盡人意。說得過去的,人家不要。太差的,委實不愿去,一個月才給六百塊。她不止一次捫心自問。為什么喜歡無用的歷史?喜歡也就罷了,為什么大學四年非要讀歷史?從歷史回歸現實,只能讓人頹廢。
烈烈陽光照下來,刺得她睜不開眼。她穿越千年銀杏樹,快步跨入大雄寶殿。佛似笑非笑。對萬物似看非看。她跪倒——素來自詡無神論者——虔誠地跪倒在佛的腳下許愿:佛祖保佑我找到好的工作。有好的未來。讓我和爸爸過上好日子。睜開雙目。仰視佛祖,佛祖被炫目的光環籠罩。正望著她微笑。似已答應她的請求。她心中狂喜,正欲再拜離去??吹椒鹱婺柯缎C,仍然盯住她,似有話要說。她低頭沉思:佛祖滿足我的愿望。我定來還愿,但,拿什么呢?我一無所有。良久。她再拜,閉目默念:如若實現。定以長發還愿。她長發如緞,垂及腰臀,多年來備受稱慕。如若稱心,忍痛獻于佛祖。
許完愿,出來爬山。山頂有佛家高人的石像。白花花的太陽,她和些許行人的影子,印在石階上。一陣風刮過,青天白日落下雨來,雨滴大而稀。發出很大的聲音。太陽雨,不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嗎?
再往上,臺階竟然是干的,仿佛不曾下過雨。仰頭。有浮云飄過。時值中午,游人稀少,她又累又餓,路旁有一光滑青石。形如臥佛,遂爬上,啃干面包。半臥半倚小憩。哪料身心疲倦之極。竟昏昏睡去。
“姑娘,姑娘?!彼犻_眼,依舊是青天白日,原來只睡了一小會兒。眼前是一位溫和的男子,聽口音是廣東人,長得也像。白褲紅衫,一副休閑打扮。
“姑娘,在烈日下打盹,不曬嗎?”她笑笑,坐起身:“我只是想歇一會兒?!彼戎唛_。他卻沒有走。也在大青石上坐下來。
這時收到一條短信:“小倩,你在哪兒?不過來吃午飯了嗎?”這才想起陳生還在等她吃飯。房地產公司離學校很近。中午她都去學校食堂吃飯,便宜。還可以見到陳生。想起陳生,百感交集,她咬咬牙關上手機。如若不回短信,他的電話馬上打過來。她只想心靜。
陳生是她的戀人,讀研二,和她一起租住在校園附近的民房里。相愛的人長相廝守,這就是她心中的愛情。她一直很知足,直到失業。她的微薄的薪水,可以付房租水電,可以夠她和陳生的生活費,還可以留給爸爸很少一點。當然。陳生從不肯花她的錢,他有些許補助,還以各種搶眼的筆名寫各色小文換稿費。替導師代課,掙外快。然而她一失業,還是馬上拮據起來。她沒有社會關系,陳生也沒有:百無一用是書生。她當然不想讓陳生知道,她為了工作來拜佛。
陽光刺眼。她偷偷地看身邊的人,發現他委實不是壞人。他有一張溫和的面孔,和她過往眼中的廣東男子一樣,沒有什么特色。于是默許他和自己一起往上走。她穿平跟鞋,他和她一般高。
一路無話。到了山頂,她買一炷香點上,很虔誠地跪倒。她許了和剛才一樣的愿。這是最最無助的時刻,她閉上眼睛,突然間熱淚盈眶。
他也同樣虔誠。她忍不住想:他看起來神閑氣定,還有什么不如愿的呢?
她走到最高處往下看,下面是郁郁蔥蔥的樹。他走到她身邊。彼此相視一笑。是不能問的,別人許的愿。
“你的頭發應該去做洗發水廣告?!彼忠恍Α_@種贊美她聽得多了,但是眼下。她什么都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她曾經給爸爸說過,等她工作了。有了房子,接爸爸過來享福。但是,要等到何時?好處是爸爸從不提隨她前往大城市的事,爸爸總是說:“我不能離開老屋,你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
媽媽,那個叫做媽媽的女人在她的記憶中業已模糊。她只記得她有一條烏黑的大發辮。留著劉海,眉毛很長,一直長到頭發里去。她的六歲生日一過。她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多年來爸爸一直說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很久才回來。其實她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她跟人跑了,跟那個常來買燒雞的南方人跑了。她從一開始便知道。
她愣了愣,回過神來。站在她身邊的也是一個南方人。她嫌惡地轉身下山。
一路疾走,終于甩下他。她高興地坐到一塊大青石上喝水,恰是來時歇息的青石。
忽然又下起雨來,雨點大而急,天一下子暗了。她跑進一個巖洞避雨。他已在里面,他看著她狼狽地一路奔過來。巖洞很小,他明顯地怕沖撞她,往一邊靠了靠,留給她相當大的空間。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總愛笑。”他說,“還在上大學嗎?”
“早畢業了?!?/p>
“哦。”停了停。又問:“是在本市?哪個單位?”
“我失業了?!彼龕灺曊f。
他沉默了一下,大概在琢磨她是不耐煩和他說話,還是真的是失業心情不好。
“學什么專業?”他又問。
“歷史。”
“幾年?”
“四年?!?/p>
“歷史會讓人明智,”他一笑,“具備一種素質,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沒念過大學,不過我喜歡讀書?!蔽揖蜎]念過大學,不過我喜歡讀書,如此說話,仿佛他是什么人物似的。
她笑笑,不語。雨下起來沒完沒了,也不知幾點了。她往隨身小包里摸手機,沒摸到。不知何時,手機丟了。
雨略小一點,她拼命沖下山去。到達山門口,她乘坐的短途旅游大巴早已不在。說好三點集合,她遲到了。為什么不給我打個電話,好狠心。方才想起,手機關了,丟了。門口只有兩輛破舊的小面包車,是黑出租。再遠一點泊著一輛白色轎車。
一位黑胖的司機上來兜攬生意:“姑娘,把你送到大路,只要五十塊??熳甙伞R幌掠晟铰泛茈y走,再晚就沒車了?!彼緳C的小胡子一翹一翹的,嚇得她連連后退。這時看到南方人走過來。救星似的跑上去。
“一起走,我也要回本市。”他向那輛白車走去。她緊隨其后。
車卻發動不起來。他在她的注視下試了三次,就是發動不起來。
“人不留人天留人,今晚只好再住這兒了。我已經在這里住了三天,本打算今天回的?!彼雌饋砗軣o奈地搖搖頭。她覺得其實他心里是愿意留在這里的。
旅館的餐廳里有不少被雨留住的游客,他們邊吃邊大聲談笑。看來這里還安全。
“你一定有很重要的心愿要完成,所以在這兒呆了三天?”她邊吃邊問。他正饒有興趣地看她吃飯,她吃起來津津有味。像他年輕的時候。
“或許是。佛讓我在這兒等你吧。”燈光下她的臉紅了,她低下頭去喝湯,長頭發蓋住臉。
她住在他隔壁。是夜她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沿著一條幽長幽長的金色隧道回到家,還是她六歲時的樣子,她坐在院子里啃雞翅,爸爸把一只只燒雞從缸里撈出來控著。
第二天陽光明媚??諝飧裢馇逍?。她長長地伸個懶腰,真有些舍不得回去。他站在她身后的平臺上。說:“隱居山林。是很多人的愿望?!彼仡^笑道:“我倒是喜歡人間煙火。”
回去的路上,他邊開車邊遞給她一張名片:“這是我朋友的名片,他公司規模擴大正大批招人,你去試試。我會請他多關照?!彼舆^,麥童,本市一家知名民營食品公司的總經理。她知道這家公司,在高新區。
“謝謝?!彼芍缘匦α?。
“看看背面?!北趁媸鞘謱懙柠溚拿帧!八J識我的字體?!彼f。
“那你的名片能不能送我一張?我以后要好好謝謝你?!?/p>
“會有機會的。我的名片忘帶了,你去了麥童公司我定會找到你。——我送你回家,怎么走?”
“把我放在泉城廣場的站牌就行了?!彼缫严牒茫幌萝?,就從郵箱里把簡歷調出來打印一份,直接去食品公司應聘。泉城廣場的678路。直通高新區。
人力資源部經理認真看完她的簡歷,微笑著對她說:“趙小倩,請到麥總辦公室面試?!?/p>
正想著什么時候把名片拿出來給麥總看。門打開,她便看到一位男子溫和地望著她笑,正是靈巖寺遇到的他。她張大了嘴。
他說,“那張名片是我的,趙小倩同學,你已被公司錄用?!?/p>
“啊?”她瞪大眼睛。他被她困惑驚喜的神情吸引。
接著麥總拿起電話:“錢經理,趙小倩被錄用,做你的助手,你去安排她住進公司的單身公寓。明天正式上班。”
真是天上掉餡餅,不會是在做夢吧?沒容她多想,人力資源經理已進來。
麥童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從文件夾底下拿出一個簡易的小手機把玩。那正是趙小倩遺落在登山臺階上的,他撿到,但是沒有還她。永遠不會還,他把它鎖進抽屜。
二
那天加班近九點時。麥童走進來,她的心急促地跳了一下。果然,麥童說:“不要天天這么勞累。一起去吃飯?!?/p>
喝酒吃飯到微醺時,麥童俯在她耳邊問:“我在那塊有靈性的青石邊遇見你。是不是緣?”她的臉紅紅的。他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她的嬌羞。他接著告訴她,那天他對她一見鐘情。在她睡著的時候。當然他還沒有忘記告訴她,他有一個感情日淡的老婆,一個漂亮的女兒。他為她準備了一套公寓?!耙黄鹑タ纯?”除了受寵若驚地表示同意,她還能說什么?
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從一開始便本能知道。
只是在去公寓的路上,不由又想起陳生。自從去靈巖寺那日一別,她再也沒有和陳生聯系。她就像一滴水。被陽光化作五顏六色的泡泡。她不知麥童是不是那一縷陽光。
但是她偷著去看過陳生。去出租小屋的時候,陳生已經搬走了。她便去學校。在校園小徑上??吹疥惿粋€人從自習教室出來,他瘦了。走路像不沾地似的。她費了很大勁讓自己沒有走過去。
公寓的精致溫馨沖淡了她的憂傷,除了臥室客廳。還有一間小小書房。他抱住她的時候。她本能地有一點點掙扎,他說:“我愛你和你的長發?!彼凰崎L纏綿的吻慢慢點燃。
這一刻她知曉,原來靈魂和身體都可以背叛自己。
她做到人力資源部經理,生活絢麗起來,人也愈加美麗知性。沒有人懷疑有一天她會做到副總。
可是懷孕改變了她的美好計劃。其實懷孕不是什么大事。做掉就算了。本沒想給他生孩子。而且他也有孩子。
她告訴麥童這件事,是想讓他陪著去醫院。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麥童眼中驚喜的光芒,他一下便抱住她?!皟鹤樱瑑鹤?”他喃喃叫著,直到她推開他。告訴他要去醫院。
“不要去,小倩,你這樣跟著我。我一直很不安,如若有了兒子。我會考慮給你們一個名分。”麥童就是麥童,他一下便擊中她的軟肋,讓她心中燃起希望的火星,并且一下子蔓延開來。
“懷孕是你的預謀?!”她還是有些氣不平。他們一直用杜瞀斯,只是有一陣子,用剩的半盒怎么也找不到,一向都是麥童買,他卻總是忘,還借口安全期安全期,一直不肯放過她。
她看到麥童狡黠地笑了。
她全身而退,和保姆一起專職照料他們的兒子,只是兒子三歲了,她還沒有得到名分。有時她想。該出去工作了,可是早已習慣于安逸。懶得行動。
那個中午她買菜回來,看到一個面容和頭發都枯黃的中年女人坐在家中的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一串鑰匙,麥童用的這所房子的鑰匙。
“我是麥童的妻子,食品公司的持股人,51%的股份在我手上。”接著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存折,“這是你和麥童的分手費,20萬,10萬是青春損失費。那10萬。養育兒子的辛苦費。這所房子是你的了?!彼鹕恚骸拔疑^女兒后有病無法再生,謝謝你給麥家生了兒子。我會好好待他?!?/p>
“你把我的兒子怎么了?!”菜從她手里掉到木地板上。
“麥童把他從幼兒園接到我們家了,從此和姐姐一起生活,你放心,我會好好待他。你也不要寄希望于麥童,我比你更了解他。前途地位兒子于他,都比女人重要。他的女人比你能夠想到的還要多?!?/p>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兒子!”
“我們能給他名分。地位。最好的教育,你不愿看到你的兒子被人罵私生子吧?”
她徒然倒在地板上。離三十歲生日還有七天,她什么都沒有了,兒子,情人,工作,只有這所房子和這二十萬塊錢。她想起彼時放棄的六百元薪水的工作,淚水洶涌而出。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七年前麥童去拜佛,只是為了求一個兒子。
“姑娘,姑娘?!庇腥送屏艘幌滤母毂?。她醒來。依舊是青天白日,她依舊二十三歲,半躺在狀如臥佛的青石上。身邊坐著的,是一位南方男子,但不是夢中的麥童?!白鲐瑝袅税?你的眼睛抖得好厲害?!痹瓉硎且粓鰤?,她用手擦擦濡濕的眼角。
正要答話,手機來了一條短信,陳生的:“小倩,你在哪兒?不過來吃午飯了嗎?”她馬上回:“我在外面有事,下午回去?!彼咽謾C放好,千萬不要丟了手機,更不要丟了陳生。
依舊上山,許愿。但始終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包括跟在身邊溫和的男子。
兩點半,準時趕到山腳下。旅游大巴在陽光下閃著斑駁的光芒。它把她帶進熱鬧的塵世,離陳生越來越近。
三
她接受了一月六百元的工作,給一家專出教輔的書業公司做歷史編輯兼校對。但是她很知足,畢竟有相看不厭的人一起進進出出。后來轉正。收入漸漸提高。
陳生讀完博士,留校任教。學校里分給他們一套小小的房子,他們搬離陰暗潮濕的出租屋。就像童話里說的。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幸福的生活總是忽忽而過。雖然她的幸福生活并不短,三年,一千多天呢。
夏天的夜晚她挺著五個月的肚子在校園散步,看到陳生擁著邱楚云。他們雙雙站在校園的角落里,像一對對的校園情侶一樣被人視而不見??墒翘硬贿^她的眼睛。陳生的每一根頭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走過去叫了一聲陳生。他們專注地在大樹的那一邊擁吻,甚至沒有聽到孕婦走過來。她感到眼前寒光一閃,那是陳生的眼鏡。風言在她懷孕之初就有耳聞,只是她不肯相信。
邱楚云是陳生的研究生,本校物理教授的女兒。
在她就要跌倒的時候,陳生扶住她。一路攙回他們的小家。坐在自家床上,她呆看陳生半晌,只說出兩個字來“陳生……”那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
陳生并不知曉。他讀研三的時候,她也有了考研的想法。她不愿終日面對歷史題海,這讓她想起高考前的一段時日,莫名就緊張。她想陳生一畢業,她就解放了。不必多年如一日地照顧他。反過來。該他照顧她了。沒想到有一天陳生早早回到出租小屋,一進門就對她說:“我得到了博士保送名額?!彼α?。憋了又憋,終是把心中萌動已久的念頭壓下。還要三年,她得在生活和經濟上照顧他。他就像被她寵壞的小孩。
如今她寵著的小孩長大了,不要她了。
那晚她反復問他為什么,陳生只是把臉俯在她的肚子上。說對不起,其實她只想聽他說一句,他是一時糊涂??墒冀K沒有說。那么他是愛著邱楚云的了。
她在第二天的清晨坐上回家的火車。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燒雞在屋里掛了兩排晾著。爸爸的驚喜僵在臉上。不過很快他就從女兒的哭訴中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把掛著的燒雞收起來,遞給女兒一條毛巾。說:“妞妞不要哭,陳生很快就會回心轉意,不信你回去等著。娃娃出世前他一準回心轉意。明兒我跟你一起去城里。我也該歇歇,到你那里去住些天了?!?/p>
爸爸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樣住到了她那里。催她去上班。每天,爸爸穿上干凈的衣服。好奇地在校園里游來逛去。
十幾天后,陳生半夜醉酒歸來,躺在床上叫“楚云,楚云”,吐了一床。第二天一早,陳生摟住似睡非睡的她,輕聲說:“小倩,楚云走了,中斷學業。去美國留學。你還要我嗎?”她漠然睜開眼,看到陳生蹙著的眉毛成了八字。陳生的形象在她面前轟然倒塌,原來他也不過是一個懦弱自私的男子。
中午回來時,她看到爸爸一人喝著酒看電視,桌上放著一只燒雞??此M來,說:“妞妞,大城市里的燒雞,沒有你爸爸做得香?!彼龘溥晷α恕0职钟终f:“陳生回心轉意了,你高興了吧?”“高興了?!彼龔娮鳉g顏。爸爸哼起了小調。
她當然不知道爸爸做了什么。如同困臥靈石上夢中的那個她,永遠也不知曉麥童藏起她的手機,隔斷她最脆弱那一刻和陳生的音訊。抑或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命運。
爸爸來到的第七天晚上,去了學校北宿舍的邱教授家。一家三口都在家,他自我介紹是陳生的丈人。賓主客氣之后,爸爸從背著的包里拎出一只公雞來,熟練地用左手抓住雞的三點——兩個翅根和雞冠,右手掏出一只小刀,只一抹,公雞便沒動靜了。爸爸把公雞脖子對準剛才準備給他倒茶的碗,雞血淌滿了碗,溢出來。直到血不再滴,爸爸把雞扔到院子里。邱教授家住一樓,有一個帶石桌的小院子。雞從石桌這邊鉆進去,從那邊出來晃幾晃。就倒地不動了。
邱楚云嚇得尖叫,要打電話報警,被邱教授止住了。這是丟人的事,更不能讓鄰居知曉,滿樓住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爸爸把刀用衣服里面擦干凈,收起來,說:“我每天都這樣殺三十只雞,每天只做三十只燒雞,多了不做。想吃明天早來買?!?/p>
邱教授說:“實在是對不起,我早就勸女兒出國留學,可她就是不聽。這孩子太任性了。您放心。我一定讓她出國?!?/p>
不像教授夫人的教授夫人也趕緊表態:“死活也要讓孩子出去?!?/p>
“那就好。那就好?!卑职中Σ[瞇地說。“教授的女兒是寶貝,賣燒雞的女兒也是爸爸的寶貝?!?/p>
爸爸拎起包來轉身便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又轉過身來,目光如同閃電凌厲地從屋里三個人身上劃過,
爸爸邊喝酒邊回味當時情形,心里禁不住得意。那是三十年來他殺得最痛快的一只雞了。那只雞是他花了三十七塊錢,在大學附近的市場買的。本地老公雞。當然,這個場面。除了當事四人。誰也無從知曉。
邊喝酒邊對女兒說:“明兒我得回去了,你媽媽回來別找不到我。”四
她一直祈望這也是一場夢,有一天噩夢會醒來。咬了咬食指,生疼,再咬中指,依然疼。這次她是真的絕望了,放聲大哭。
再一次來到佛祖面前,深深叩拜:“佛祖,我來了,因為沒有及時還愿,我已得到應有懲罰?,F在我要做我該做的事。”默念完畢,從背包里捧出一個緞子包,里面是她沉甸甸的一團秀發。佛祖依然神秘微笑。嘴唇未動,卻聽到聲音:“去吧,看看你的前世和來生,再回到現世中來?!甭曇魜碜运拿姘朔健K鐾鹱媪季?,旋即收起緞子包。走出大雄寶殿。
爬到過往休憩的青石邊,她停也未停徑往里走,直到崖邊。胳膊輕輕一抬,只一揮,緞子包便翩然而去。她像被掏空內臟的魚,掙扎著走到青石邊躺下。喘了一會兒氣,掏出鏡子準備看看自己短發的樣子。只記得當時剪得不能再短,如果不是眉目清秀,完全看不出來是女子。
鏡中出現的竟然是她二十三歲的樣子,長發及腰,倦倦地躺在青石上,然后麥童出現了……這不就是那個夢嗎?她趕緊翻過鏡子,不愿繼續看下去。鏡子背面張曼玉的玉照不見了,卻依然是她二十三歲的樣子,然后是陳生。然后是邱楚云……她把鏡子往山崖里扔去……
“姐姐,這是你的鏡子嗎?真漂亮,還香呢?!碧а劭慈ァR粋€七八歲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穿紫色的裙子。小姑娘竟然叫她姐姐!她只好接過,并道謝。鏡子是陳生送她的。陳生隨導師去重慶開會,買鴛鴦戲水的鏡子給她,她嫌俗,把背面換成張曼玉的照片。她喜歡張曼玉這樣的極品女子,年齡對她不成問題,即便滿臉皺紋滿頭白發,依然能夠女人味十足,她始終堅信這一點。
她在小姑娘的注視下,只好又照鏡子。鏡中的她明眸皓齒,如緞長發閃著青春的光澤。她等著,什么都沒有發生。她笑了一下,鏡中人竟然也笑了,燦爛無比。她站起來,發現自己依然穿著白色棉布衣裙。赤腳穿著涼鞋,小巧的諾基亞手機還躺在她的小包里,
她放聲大笑,跳了起來。然后飛快地沖下山去。
她跑到山下的小面包車前,講好價錢,讓司機帶她去最近的鎮子。她在鎮上找到一家掛有張曼玉照片的理發館,要求剪短發。理發師是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姑娘,染黃的波浪長發。使她看起來像從童話里走出來的美女。
“這么好的頭發,你舍得嗎?”
“有一點——當然舍得,剪吧。”舍得舍得,沒有舍哪有得?比起她的青春她的可以重新選擇可以重新把握可以重新設計未來,這長長的頭發又算什么呢?它又不是不長了。三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姑娘給她剪了當下流行的沙宣短發,說是適合她。她看了看,那分明是她初中時留過的學生頭,劉海齊齊的,讓她看起來一下子小了幾歲。
她把姑娘用報紙給她包的頭發緊緊抱在胸前,又去了靈巖寺。還是青石邊的山崖前,她輕輕一拋,了卻一樁心愿。
她回到市里時已是黃昏。陳生從他的資料堆里抬起頭來,驚奇地歪了歪腦袋:“你好像回到了十八歲,剛剛來到大學校園時的樣子。”
“真的?”她高興得走路都一跳一跳的,“那么,從今天起,我要發揚十八歲時應付高考的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對待自己的工作和未來。我想我不會辜負我的。”
陳生拍拍她的腦袋說:“換個新發型值當得這么高興,快去吃吧。我從學校給你帶的辣子雞,最后一份哦。讓我搶到了。”不用問,為了省下買辣子雞的錢,陳生又吃的包子。
她從背后擁住陳生,把臉埋進他的脖頸里,熟悉的體味夾雜著汗味撲面而來,是她喜歡的。她心下說道:“陳生,我還會好好待你,只是無法做到一如從前。我突然覺得,生活中充滿變數,什么都不敢相信。惟有自己——這便是現實。”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