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砸了他的飯碗

為了避免有人對號入座，在本文中。我們隱去主人公的真名。只稱他為李工。如果在后文里需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們用X來代替。其實在設平縣鋼管廠，如果不是發放工資或宣讀什么名單。很少用得到他的名字。上至單位的幾十位領導，下到車間的幾千名工人，不管是人前還是背后，只要是提到李X這個人。都稱他為李工。原因是在這個廠子里，他是唯一具有工程師資格的。

李工當然是在技術科工作了，因為他很精通技術。或者說他除去精通技術外，再也沒有其它的特長了。一個精通技術的人，又在對口崗位上工作，算是虎行山上。魚翔水底。按常理說。他應該是這個廠子技術上的核心人物，最起碼也應該是技術科的科長。但鋼管廠的技術科長是王玉林，主管技術的副廠長是劉斌。在這個以機械加工為主的廠子中，主管技術的兩個領導都不是學機械技術的。王玉林學的是土木建筑。劉斌學的卻是企業管理。

看到這里，你一定會有這樣的疑問，李工在技術科里處于怎樣的一種地位呢?我打個比方說吧，在技術科里，李工相當于古代朝廷里的丞相，在一人之下，三人之上。王玉林把任務布置給李工，李工再把任務交給小張小段小邱他們三個人去做。他讓小張負責鋼管車間，讓小段負責冷軋車間，讓小邱負責機修車間。哪個車間出現技術上的問題，就由分管這個車間的技術員去處理。他們處理不了的，李工再出面。應該說李工在技術科里活得還很滋潤。我所說的這個滋潤。指的是兩個方面。首先在技術上。他保持著絕對的權威性。他所確定下來的事情，王玉林沒有不贊成的。小張小段小邱他們三個有事需要請示科長，王玉林一聽說是技術上的事，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這點小事還問我。找李工去。另一個方面，李工的飯局很多。你想啊。那些生產車間都承包了，他們要出產品。要出效益，就離不開技術的支持。他們對技術科的人，敬若神靈。他們隔三差五的就請負責本車間的技術員吃飯，為的是用到他們時，叫著痛快。當然請小張小段小邱他們吃飯，自然落不下李工了，因為小張小段小邱他們背后的技術保障是李工。

從這點上看，李工比王玉林牛B多了。李工屬于生產這個圈子里的人，王玉林卻被排除在外邊了。但王玉林有著自己的圈子，他跟銷售科、原料科、質檢科、行政科的那些科長們天天捆在一起，有時還跟主管這些科室的副廠長們組成飯局。今天銷售科請了，明天原料科請了，幾天之后就輪到技術科了。只要是技術科做東，或者王玉林個人請客，還是少不了李工。科長也有與民同樂的思想，而與所有人民同樂，顯然是狼多肉少。李工便成了小張小段小邱他們三個人的代表。

自從李工調到這個單位。幾乎每天中午都有人請他吃飯。除了車間主任和科室的領導外，單位的一些同事們小聚，有時也叫上他。因為李工的家住在城郊。離單位有五六里的路程，李工上下班都要去擠環路，而僅有的那趟環路又不準時準點，李工中午回家吃飯，時間上有點吃緊。再加上李工這人隨和，吃東西不挑食，酒后也不挑事，大伙都覺得不差多他一雙筷子。

單位的人卻從來沒吃過李工的一頓飯，原因是他沒有能力去請別人。車間主任請他吃飯，花的不是車間主任的錢，最起碼不是他一個人的錢。每個車間都有好幾百人，車間主任從工人的獎金中每人扣發十塊，就是好幾千塊，就夠他這個月請人吃飯的了。而科長或副廠長請客吃飯，花銷的是科室的經費。李工雖然能管小張小段小邱他們干活，卻沒法操縱他們的工資。領導雖然默認他在科里的地位。卻沒授予他任何權力。而他自己的工資，他也無權支配。每月開支后，這些錢頂多能在他身上焐一宿。第二天早上就得乖乖地交到老婆手里，而且必須得全額上交。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李工的老婆多刁蠻。多霸道。而是他們這個家。客觀上不允許任何人亂花錢。李工的老婆身體不好，幾年前就失去工作了，兩個孩子又都在念書。李工的這些工資。正好夠這個家一個月的開銷。如果他少交一分。這個家本月正常開銷中，就會有一分的缺口。單位的這些人，都知道李工的家庭情況，他們對李工的處境深表同情和理解。他們責無旁貸地請李工吃飯，卻義無反顧地拒絕李工回請。

今年二月份，廠子根據市場需要，決定加工異型鋼管。大家都見過鋼窗吧，對，就是加工制做鋼窗的材料。原來生產鋼管時。用的是冷軋帶鋼。就是把幾米寬的卷板經過冷軋車間裁成細條，像抽旱煙的人把一張大白紙裁成一條條的卷煙紙一樣，再卷成圓管就可以了。而異型管必須在卷成圓管后進行二次擠壓，才能出來要求的形狀。這樣再使用冷軋帶鋼就不行了。帶鋼在卷成鋼管之前。必須經過退火，使冷軋帶鋼退火后才能使用。因此，廠子決定修建一個退火窯。

退火窯項目確定下來的第二天，劉斌領起王玉林便到外地考察了。他們經天津大邱莊。奔蘇杭二州，回來時又在南北戴河逗留兩天。歷時半個月，卻沒搞到可用的圖紙。只拿回一沓子照片。當然這些照片中，有一部分是關于退火窯的。他們把看到的幾個退火窯，從各個角度拍回來了。算是帶回來的資料。

劉斌和王玉林回來后，開始組織實施退火窯工程。劉斌把李工叫到他的辦公室，李工坐在劉斌斜對面的沙發上，劉斌給他沏了一杯茶，放到李工前面的茶幾上。劉斌把那些照片拿給李工看，并根據照片給李工描摹一番。最后他對李工說，你就仿著照片的樣子設計一個吧，半個月后把圖紙做出來。

李工聽后沒吱聲，他捧著茶杯專心致志地品茶，眼睛盯著墻上的一張中國地圖，研究著劉斌他們途經的路線。劉斌問他有什么困難嗎?李工說有。而且困難很大。劉斌問李工有啥困難?李工說我設計不了。劉斌說你是咱們廠子的工程師，怎么能設計不了一個退火窯呢?況且我已經把照片都給你拍回來了，你就照著照片的樣子畫個圖紙不就完事了嗎?李工聽后苦笑了一下，他說我是學技術的，不是美術，要想畫得好看，你找個學美術的去吧。

李工的回答出乎了劉斌的意料，劉斌聽后愣在那里了，他盯著李工足足有三分鐘。他說李X，你這話啥意思?我總昕你這話里面好像有情緒呢?李工說不是我有情緒，僅憑幾張照片就去設計一項工程，這也有點太不負責任了。事情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美國航天飛機的照片。我還收集好幾張呢。照你的意思，我也可以設計航天飛機了?

劉斌聽后噌地一下站起來了，他指著李工說，你這還叫沒情緒?是不是沒讓你去考察，你心里有意見吧?

李工仍舊坐在沙發上，茶杯里的水早就喝光了，兩只手緊緊地捧著那只空茶杯。他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沒意見，我能有啥意見?考察是你們當官的事。我只是個干活的。你們讓我咋干就咋干。但是，對于這樣八字沒一撇的圖紙，我的確設計不了。

劉斌往前跨一步，他的手指就快點到李工的頭上了。他說，李X，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設計不了，好，那我找能設計的。既然你連個圖紙都設計不了，你也別在這個工程師的位子上占著了。從明天開始。你不用來單位上班了。在家呆著吧。

李工也從沙發上站起來，在站起來時，頭碰到劉斌的手上。把劉斌的手撞得歪向一邊。李工從沙發和茶幾的空隙里繞出來，站在地當中。瞅著劉斌說，我這個工程師也不是你給的。是我考試考出來的。你可以不讓我上班。我就是呆在家里，我也是正了巴經的工程師。

李工說完就往外走，他快走到門口時，發現自己還握著那個茶杯。他轉過身，又走向那個茶幾旁，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幾上。可能是李工彎腰的度數不夠。也可能是茶幾的大理石面太滑，李工剛邁出一步，茶杯便骨碌到地上了。

茶杯掉在地上沒摔碎，滾到沙發的邊上。這下劉斌不干了，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到近似于大喊的那種程度，他說，李X，你想干啥?你給我撿起來。

李工站住了，他回頭看一眼劉斌，見劉斌瘦削的臉上，幾根青筋在突突地跳動，指著他的手也在不停地顫抖。他趕緊又返回到沙發跟前，把那個茶杯撿起來，輕輕地放到茶幾上。他沒敢回頭再看劉斌，低著頭出了副廠長室。

接下來的三天，李工果然沒來上班。第四天上午，王玉林來到李工家里。

王玉林推開門時，李工正躺在床上睡覺，而且還打著小呼嚕。等李工的老婆叫醒他時，李工的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褲頭。

王玉林本來是帶著一肚子氣來的，這兩天他也讓劉斌訓斥好幾頓了。劉斌說他太寬容。把李X慣得太不像話了。甚至說他領導無方，治科無法，要求他以后加大管理力度。劉斌還發狠說，如果這次李X不給他賠禮道歉，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結果，他絕對不會放過他的，一定要把他從這個單位清理出去。

王玉林本想來找李工出出氣，狠狠地批評他幾句。當他看李工忙三迭四地穿衣服的樣子。又沒法嚴肅了。王玉林說這段時間單位的工作量比較大，你也夠辛苦的了，正好利用這個機會休息幾天，頂算給你放假了。不過這假也不能白放，你明天上班給劉廠長認個錯。把設計圖紙這個事應承下來，事情就算過去了。再這樣僵持下去，對誰都沒啥好處。廠子大不了可以不建退火窯，你不能不吃飯吧?

李工把剛套在頭上的毛衣又褪了下來，他說我沒錯，憑啥給他賠禮道歉?我搞技術也二十來年了，還沒聽說過憑幾張照片就可以設計圖紙的。他還當技術廠長呢!這事真傳出去，不得讓內行人笑掉大牙。李工說完，又扯過被子來，想接著再睡。

王玉林背著手在地上轉了一圈，他說，李X，你可真是個牛B人，以前我還真沒看出來。好，你睡吧。好好地睡吧!這個月剛開完支，你吃得飽，睡得著。有種你睡到下個月，看你還能睡得著吧。

王玉林說完就往外走，卻被李工的老婆攔住了。她把王玉林拉到沙發上坐下，給他找了煙。她說王科長，你別跟我們家老李一般見識，你們倆在一起搭伙也這么長時間了，你還不知道他那人，死牛筋，不撞南墻不回頭。這些年我跟他過日子，啥虧都吃過了。李工的老婆說著便轉了眼圈，她奔到李工的床跟前，扯起李工的被子扔到一邊。她說，李X，今天我就問你一句話，這班你到底上還是不上?你要想上，現在就起來，跟王科長一起走，給劉廠長賠禮道歉去；你要說不打算上了，好，王科長。你等我一會兒，咱倆一起走，我回娘家，這日子沒法跟他過了，呆在這也得餓死。李工的老婆說著便打開大衣柜，往外收拾衣服。

王玉林趕緊站起來攔住李工的老婆，他說嫂子，你身體不好。別生氣，李工也就是那么一說。你還當真了?王玉林說著回頭瞅李工一眼，他說李工，你說是吧。

李工沒回答，他穿衣下地，去衛生間。出來時，臉上明顯有洗過的痕跡，一綹頭發濕了，緊緊地貼在額頭上。他回到屋里，對王玉林說，小王，你渴嗎?我給你沏點水去。王玉林說，我不渴，你就別忙活了。李工說不渴就算了，咱們上單位去喝吧。劉廠長那屋的茶不錯，好像是今年的新茶。咱們上他那兒喝去。

王玉林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說那茶是前幾天我們從南方帶回來的好茶，我那兒也有一包，你喜歡喝，待會兒我分你一半。王玉林又安慰李工老婆幾句，李工的老婆給李工找一套干凈的外衣，幫著李工換上，把他們送出大門。

兩個人來到單位，王玉林直接奔劉斌的辦公室走去，李工跟在王玉林的身后，在路過技術科門口時，李工停頓一下，王玉林往后退幾步，扯李工一把，倆人便并排地往前走。到劉斌的辦公室門口，王玉林敲幾下門，劉斌說請進，王玉林就把李工推進去。李工聽到關門聲時，他已經站到劉斌跟前了。等他回頭看時，王玉林把自己關在門外。

等李工從劉斌的辦公室出來時，臉上的那種抑郁和尷尬的表情消失了。劉斌親自把他送到門外，兩個人還相互地揮揮手，李工揮動的右手上，握著那幾張退火窯的照片。

至于李工是怎么給劉斌道歉的，除了當事人以外，整個廠子的人都不得而知。但在當天上午。技術科的人便從李工的口中得知他答應退火窯的設計了，同時也知道劉斌允許李工在設計期間加班加點，并給以相應的加班費。到了下午，王玉林又代表劉斌宣布另一條消息，那就是為了加快設計進度，保證李工的工作和休息，劉廠長還特別批準李工可以在單位的賓館吃住，費用由單位報銷。王玉林宣布完畢，過來拍了拍李工的肩膀，說這可是我替你爭取到的。哪天你得好好地請我一頓了。小張小段和小邱聽完后，也都很興奮，紛紛向李工表示祝賀。

李工是從第二天開始設計工作的。他首先給科里的三個人進行一下分工。李工和他們在一起工作最少三年了，對他們有著很深刻的了解。小段腦子靈活，有創新精神，李工讓他上網絡和圖書館里查找相關的資料：小張辦事認真。善于發現問題，李工讓他跟著自己記錄測量的數據：小邱是個女同志。不愛動。制圖水平又是他們三個人中最好的，當然就是看家并制圖了。

開工的那天上午，幾個人各盡所能。管弓的弓彎，管箭的箭直，干得熱火朝天的。到了中午下班時，小張和小段并沒和往常一樣急于回家，他們圍著李工獻計獻策。等走廊都靜悄悄的了，小張才大聲地對小段說，下班了，咱們回家吧。小段一邊應答著，一邊偷眼看著李工，見李工還在低著頭核算數據。好像沒聽見似的，他又對李工說。李工你忙吧，我們回家吃飯去了。李工這才抬起頭。點點頭。又低下頭干活了。

李工畫完退火窯的地基草圖。便去鋼花賓館吃飯。這個賓館產權屬于鋼管廠所有，修建的目的是為了節約招待費。由于經營不善，跑冒滴漏現象嚴重，再加上廠子的大大小小的領導都去白吃白住，每年所產生的費用比沒有賓館前還大。后來單位干不起了，就承包給工業局局長的老婆了，讓她每年上交十萬塊錢的利潤。鋼管廠來了客人，還去那里吃住，所產生的費用頂下年的承包金。對此，廠里有個特別的規定，只有副廠長以上資格的，才可以批準報銷在這里產生的費用。

李工要了兩個炒菜。一瓶白酒。一碗大米飯，自己坐在餐廳吃起來。他只喝一口杯白酒，把剩下的大半瓶交給服務員，讓他們替他保管著。說下次再喝。服務員要給他開個房間，讓他吃完飯后休息一下，他說不用了，得趕緊回單位工作。

下午，小張上班后，進屋打個照面，就匆匆地去鋼管車間了。他說車間的設備出點故障。車間主任給他打電話了。他走后不到二十分鐘，冷軋車間主任也打電話找小段，說他們車間的設備也出毛病了。讓小段趕緊去一趟。冷軋車間主任的電話是打到技術科的，而科里的電話又放在李工的桌子上，這個電話就是李工接的。技術科有兩部電話，另一部安裝在王玉林的辦公室里。王玉林自己一個屋，就在李工他們的隔壁。

李工剛給小段安排完下午的工作，讓他去分廠實地測量一下用來建退火窯的地方。接完電話，他不得不取消這項安排。他對小段說，你先去車間吧，我去分廠，等你把車間的事處理完了，你再去分廠找我。小段答應得挺痛快。說要是小毛病，也就是一會兒的事，馬上就回來。

李工是下午四點多從分廠回來的。他進屋后，見科里就小邱自己，她正在看一本雜志。李工問小邱，他倆還沒回來?小邱說還沒有。李工說，看來車間那邊的問題還挺嚴重的。我去看看。說完便去了車間。

李工先到鋼管車間，見小張沒在，車間的主任也沒在。他問生產班長，設備出啥毛病了?班長說小毛病，早就整好了。他問小張呢?班長說走了。跟他們主任一起走的。他又來到冷軋車間。剛到主任辦公室門口，就聽到小張在屋里大笑。他推開門，看見鋼管車間的劉主任，冷軋車間的齊主任和小段都在屋里，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瓜籽，喝著茶水，聊得熱火朝天的。

幾個人看到李工來了，都打過招呼。小段把自己坐的椅子讓出來，讓李工坐下。小張用自己喝水的那個杯子，給李工重新倒上一杯茶水。李工問冷軋車間主任，機器咋的了?主任說，沒多大事，小毛病，修好了。李工問啥時候修好的?小段搶著回答，說剛修好不大一會兒，這還是小張幫著修的呢。

李工沒再問什么，他也坐在那兒跟著大伙嘮閑嗑。齊主任說起退火窯的事，說這件事的成功與否，關系到全廠職工將來的吃飯問題。李工能擔此重任，真是急領導之所急，想同志們之所想，為此。我代表全車間的工人對李工表示感謝。

李工跟齊主任客氣兩句，他說這是啥重任啊?純粹是趕鴨子上架。我這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好在有小張小段他們幫忙。我盡力而為吧。

劉主任在沒說話之前，先把大拇指豎起來。他說李工真是高人。以前咱們咋就沒看出來呢?設計一個退火窯，對于你來說，那還不和瓦匠壘個雞窩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但干活歸干活。事上不能不說明白，這次你跟領導叫板是對的，別讓他們覺得咱們哥們兒不識數。這樣的好機會。輪到你李工的頭上，那可是百年不遇的事。你得好好地把握，隔三差五地也讓我們這幫兄弟跟著沾點光，不吃白不吃。過了這個村。以后可就沒這個店了。

李工聽完劉主任的話，很勉強地笑一下。他說啥高人矮人的。事情怕是沒那么簡單，我現在是如履薄冰啊，一個不小心，便可能掉進冰窟窿里。你們要真是拿我當兄弟，就別給我找麻煩了。

齊主任和劉主任聽后對視一眼，兩個人又看小張和小段一眼，齊主任馬上開頭一個新話題繼續閑聊，小張和小段也跟著聊起來。

過了一會兒，小張給小段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先后站起來。小張對兩個主任說，車間不是沒別的事了嗎?我們先回去了，有事你們再打電話。小段跟在小張的后面，說李工，你們呆著吧，我倆先走了。

劉主任站起來，說你倆別走啊，今天我做東。請你們吃飯，上小吃部，四菜一湯。咱們不像人家李工，上賓館吃大菜。咱們就吃點小菜，喝點小酒就知足。說著，劉主任過來把倆人拽住了。

李工離開齊主任辦公室時，劉主任和齊主任都挽留他，說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喝兩盅吧?李工說不了，我今天晚上還要核對一些數據。不能喝酒。劉主任說那我們可不敢再強留你了，真要耽誤你的工作，劉廠長還不得扒我們幾個的皮，別看你惹得起他。我們可惹不起他。四個人一起把李工送出辦公室。

接下來的兩天，小張和小段早上先到辦公室簽到，再到科里打個照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中午也不回來了。直接就跟車間主任他們一起吃飯去了。等到晚上快下班前，再到科里打個照面。李工每次回到科里，看到的只有小邱一個人。他問小邱，說這兩天鋼管車間和冷軋車間真是邪門了，咋還天天有事?小邱只是笑笑，說不知道。第三天，李工老早就來到單位，小張和小段剛進屋，他就給他倆分配任務。小張和小段答應得都很痛快。說行。正好今天車間沒事，我們就幫你個忙。可是還沒等到小張或小段完成任務，車間又打來電話，讓他們趕緊過去。而且電話開始打到王玉林的屋里，是王玉林站在門口把人叫走的。

自從李工接下退火窯的設計，王玉林很少到科里來，偶爾進屋轉一圈，也只是關心一下科里的衛生和紀律，技術上的事一概不聞不問。他跟李工多年來形成的這種分工，現在表現得更加明顯了。

到了第八天，王玉林在下班前到李工的辦公室來過一次，見李工忙著。便坐到小邱的對面，和小邱閑聊。他說今天本來該輪到銷售科胡科長請客了，他卻臨時出差了。而他老婆今天中午又值班，他回家只能是煮方便面了。說完又罵了胡科長幾句。小邱抬頭看看李工，見他還在專心致志地工作。便對王玉林說，要不你去我家吃吧，嘗嘗我婆婆做菜的手藝。王玉林趕緊說不了，便站起來走了。

李工接下退火窯設計的頭一周，他只在賓館吃午飯，晚上就回家了。隨著工作量的越來越大，干活的人越來越少。李工每天晚上都得加班到十點多，只好住在賓館里了。這樣一來，就有些同志跟他開玩笑，攛掇他晚上找個小姐。說反正費用單位出，你怕啥呀?如果嫖娼的錢沒法報銷，你不會開到飯費上嗎?報銷的菜單上加上個王八湯，就夠跟小姐喝一宿的了，反正劉廠長也沒限定你每天吃啥。

李工每次聽完這些話，總是胡亂地笑一下也就過去了。他明白說這些話的人話里的意圖，或者說他們告訴他的不啻是意圖。連同處理事情的方法都有了。但大伙越是這樣，李工心里越覺得不踏實，好像是有人挖好陷阱，大伙都在推著他跳進去一樣。有幾次他真想去找劉斌。求他把給自己的這份待遇取消算了。可他每次走到劉斌的門前，他又返回來了。他不知道怎樣跟劉斌解釋這件事。拒絕一件壞事不需要理由，而拒絕一件好事，總得有個理由啊?劉斌給他這份待遇，對他應該算一件好事，他沒有可以拒絕的理由，總不能把實情跟劉斌說了。

李工經過反復考慮，最后決定還是捱著吧，等圖紙設計完了，事情也就過去了。所以每到中午或晚上下班時，李工總是老老實實地坐在辦公室里，啥時候聽到走廊里沒有腳步聲了，他才敢出來，才敢去賓館。盡管這樣，他每次走出辦公樓時，保衛科的那幾個值班的小子見到他，總是笑嘻嘻地說，李工，又去賓館吃飯了?回來時把你喝剩下的酒、吃剩下的菜給我們哥幾個拎回點來唄?

第十天中午，李工回到賓館，依然是點了兩個菜，把上頓沒喝完的酒要出來，服務員在給他倒酒時說，今天上午王玉林來了，從吧臺上拿走一條云煙，他說讓記在你的飯費里。你看咋記?李工聽后一愣，他說這事他也沒跟我說啊，他咋能這么干呢?服務員聽后趕緊解釋。說沒事的，你要是不樂意記你帳上，我下午就去單位找他要錢，他不會不給的。服務員說完就要走。李工趕緊叫住了她，說別找他去要了，還是記到我帳上吧。從今天起，我每頓還點兩個菜，你只要給我上一個就行了，啥時候還夠那條煙錢。啥時候你再給我上那個菜。服務員聽完后，大笑起來，她說李工你這人真有意思，你每頓多點一個不就得了。其實一盤大閘蟹就使不了用不盡的，犯得上這樣嘛?李工沒再吱聲，他說我一個人吃一個菜也就夠了。他又告訴服務員，說以后不管是誰來吃飯還是拿東西，都不許再往我帳上記了。

這頓飯李工吃得不順心，半杯白酒就把他喝迷糊了。吃完飯，他覺得很難受，就回三樓房間里躺一會兒，沒想到競睡著了。他是下午三點多到單位的。他剛進屋，小邱就告訴他說。劉廠長來過了，看你沒在。很不高興地走了。小邱還特別強調一點，說劉廠長走的時候，把門咣地一下帶上了。

半個月后，李工拿著一卷子圖紙和幾張發票去見劉廠長。劉廠長看過圖紙后，說不錯不錯，我就知道你有這個能力，有能力的人要點待遇也是正常的事。接著劉廠長又看看那幾張發票，他問李工總計花了多少錢?李工說1683塊。劉廠長點點頭，拿出筆來，刷刷地簽上字后遞給李工，說你送到財務科報銷去吧。

李工來到財務科，財務科長老馬看過發票后，搖了搖頭。李工以為老馬嫌他花多了，便跟老馬解釋，說賓館那邊的菜價忒貴，炒一盤干豆腐還十來塊錢呢。老馬聽后笑了，他問李工，你知道劉廠長他們出去考察花多少錢嗎?李工說不知道。老馬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李工的鼻子面前一正一反地晃了兩下，說他們花了兩萬兩千多，就你這點錢，還不夠他們的那個零頭。

圖紙完成后。退火窯工程也就由技術科轉向生產科了。李工的工作和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只是再沒有人請他吃飯了。每到中午，大伙仨一幫倆一伙地走了。就剩下李工孤零零地在辦公室里坐著。開始的幾天，李工就去街上的小吃部要一碗餃子或面條。不到半個月，他就吃不起了。之后每天早晨上班時，他拎著一個網兜，里面盛著一大一小的兩個飯盒。

責任編輯：劉照如 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