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原本無階級差異的集體主義意識開始發生變化。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與完善,經濟利益的重新分配后,出現了一些新興的有各自集體意識的社會群體。近年來學界對底層問題的認識與討論,正是對當前社會階層的嚴肅認真的思考與回應。本文以大眾文化的視野,對八十年代的搖滾樂做了某些特質性的梳理,試圖從中發現一些存在于流行音樂形態中對底層問題的表述,豐富對底層問題的進一步思考與討論。
關鍵詞:大眾文化;搖滾樂;底層
底層問題的浮現
世紀交替之時,中國大陸文化界展開了一場關于底層問題的討論。底層的界定,底層社會的構成,底層文化,以及底層與弱勢群體、知識分子的關系等等諸多問題,成為這幾年知識界討論的熱點。備受知識界關注的雜志《天涯》、《讀書》,近幾年發表了不少有關底層問題的文章。
底層概念最早源于葛蘭西的著作《獄中札記》中,我國的翻譯家把 “下層階級”(underclass)、“下層集團”翻譯為底層。這種帶有明顯階級意識的劃分,把底層描述為一種革命的力量。1963年瑞典經濟學家米爾多在其著作《對富裕的挑戰》一書中,把底層階級描述為下崗失業者。近期隨著社會學的深入研究,底層概念又不斷得到新的詮釋和描述。1982年,美國出版了社會學家肯·奧萊塔的《美國底層階級》,這是最早研究底層問題的專著。但它僅屬于新聞類采訪,并不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它對底層也沒有給與明確的界定。雖然近段時間國內外出現了不少對底層問題研究的專著,可對底層結構的劃分還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綜合當代的學術觀點,底層大致可從貧富的差異、人員的社會組織結構和文化特質進行界定。他們成員結構主要是工人和農民,政治上基本無行政權力;經濟上一般僅能維持生存,最多溫飽;文化上受教育機會少,文化水平低下,缺乏表達自己的能力。[1]知識界對底層概念的描述仍在不斷地討論,現在還是一個模糊概念。底層是社會的邊緣群體,他們基本上不具備對于權利、經濟、文化的染指能力。我個人認為,它更似不具社會競爭力的弱勢群體。除了工人和農民以外,底層隱含著其他的社會成分如:打工仔、下崗失業者、城市低收入者等等。
從上個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末,整個官方與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強調的是社會財富的平均主義。那時并沒有很懸殊的貧富差距,全社會是期盼著早日實現共產主義的理想。工人與農民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都比較高。70年代末,“文革”宏大敘事崩解,中國大陸開始實行改革開放。原來的社會價值觀在逐步發生變化,西方商業價值觀開始涌進一個充滿各種發展變革的社會主義中國。隨著社會資源的重新整合,工人與農民失去了原有的政治和經濟上的優勢地位,昔日被歌頌的對象變成今天“沉默的大多數”。這種角色的極度調換,使工人與農民成為被各種文學藝術描述底層的對象。特別是進入90年代后,一些學者、作家、藝術家等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底層對現實的困惑只有無奈的感嘆,缺乏表達自己內心苦悶的能力。知識分子一般被認為是底層的代言人,作為敏感的藝術家也有為底層代言的沖動。中國搖滾創始人崔健認為,搖滾樂是一種底層文化。[2]p37搖滾樂一直被描述為充滿反叛精神的文化標桿,它鮮明的音樂個性,對傳統的不妥協抗爭,排斥商業化、工業化……這些特點使它具有了很強的思維張力。搖滾是一種來自底層社會的聲音,如果違背了這個規律,搖滾樂就不會再是什么值得人興奮的東西。只有真正的扎根于“底層”這個環境里,搖滾樂才能稱其為搖滾。搖滾樂反思現實、思索人性的力量,在底層中具有極強的親和力。但是搖滾樂作為底層文化的代言,它的聲音還是顯得很弱,只是在個別大城市擁有自己成長的土壤,還沒能在廣大農村扎根。崔健坦言,“中國沒有成氣候的底層文化,在美國有,我很喜歡這種音樂了,造成我故意用這種音樂代表底層,實際上不是。……在北京有很強的底層文化……”[2]p40中國搖滾樂的誕生確實增加了一個表述底層的空間,雖然它還只是一種都市的底層文化。
生存狀況:《一無所有》
80年代初整個社會還沒有出現“窮人”和“富人”的觀念,人們都期望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再由少數人帶動多數人共同富裕,逐步消滅貧富差別。但是社會經濟的發展,并沒有有效地解決貧富差距的問題。80年代的個體戶、萬元戶,有相當一部分變成了當今中國民營大企業的老總。從農村到城市夢想新生活的打工仔、城市中的低收入人群等底層社會,原有的生活狀況幾乎沒有改變,依舊敘述著昨天相同的故事。
1986年5月9日為紀念“國際和平年”而舉辦的一場音樂會上,一首具有西北風狂野風格的搖滾歌曲《一無所有》,在民眾中引發了熱烈的反響,也吸引了知識和文化界的強烈關注。
“一無所有”暗含著多重喻意。在當時新舊體制轉換的過程中,底層市民的一種現實狀況:沒有了意識形態所規定的價值目標和人生理想,也失去了舊有體制安排的飯碗和生存手段,底層生活的狀況開始惡化,沒有了物質資源。原來流行的“越窮越光榮”的社會信念,已經不是社會生活的流行語。“有錢好辦事,有錢能辦事”是社會流行的價值觀,無錢便被嘲笑。在商業社會經濟地位起決定作用的背景下,原來的價值觀不被取信,社會剝奪了底層所擁有的幸福感。他們的生活狀況是怎樣的:“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任何群體都渴望自我存在的價值能得到社會的肯定和認同。盡管我們“一無所有”,可是我們還有自己的自由、愛情和追求。雖然這樣的“一無所有”多多少少有些無奈,愛的也是那樣痛苦,但這也是底層希望在商業社會重新得到肯定的一種無力的追求:“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這首苦中作樂的人格和愛情宣言,加上帶有“西北風”黃土氣息的豪放的音樂風格,強烈的振動了當時的流行音樂界。隨后產生的創作“西北風”流行音樂潮,也深受此曲的啟發和影響。
重取精神資源:《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70年代末以前,整個社會充滿著實現共產主義偉大理想的激情。“全人類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是底層社會擁有的精神支柱。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都圍繞在這個宏偉的烏托邦敘事中。從80年代開始,社會遇到了一個巨大的轉型時期,新的社會機制的變革,共產主義宏大敘事的解體,精神幻想的消失,使底層失去了描述自己的精神資源,底層生活的黃金時代退卻。
整個80年代,社會崇尚的是金錢價值。民眾都在追求金錢利益的基礎上力圖實現個人價值的最大化。“學習無用論”、知識貶值成為社會議論的焦點。底層在政治上的無權,經濟上的無錢,文化上的無知,使得這一群體退出了社會生活關注的舞臺。對于每個長在紅旗下的人,從小耳聞目濡的社會主義傳統教育,那些留給自己的精神烙印,是重燃生活希望的能源。離開我們不久的 “社會主義記憶”,成為底層尋找自己生活動力的精神資源:
“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
有的說,沒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
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
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槍和小米
道理多,總是說,是大炮轟炸機
汗也流,淚也落,心中不服氣
藏一藏,躲一躲,心說別著急……”
這首搖滾樂《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是由崔健創作的中國搖滾樂的第一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主打歌。1989年3月,專輯一上市就引起了轟動。崔健的崇拜者聽到了渴望已久的聲音,他們不僅作為藝術欣賞,而且從中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柱與寄托:
“問問天,問問地,還有多少里
求求風,求求雨,快離我遠去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東西
人也多,嘴也多,講不清道理
怎樣說,怎樣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樣歌,怎樣唱,這心中才得意
一邊走,一邊想,雪山和草地
一邊走,一邊唱,領袖毛主席”
“長征”是一個遙遠的傳說,兩萬五千里的長征“聽說過、沒見過”。在社會變遷的時代,人生的長征之路還得靠自己走,“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尋找一個留有自我生活空間的根據地。“新長征”是底層必走的人生征程,是重塑心靈烏托邦的精神力量。底層社會不可能逃避嚴酷的現實環境,精英社會對底層的壓迫越來越強烈,雖然看不見希望的日出,但渴望找尋希望的光芒。重走長征路,是憧憬新生活的開始,“一邊走,一邊想,雪山和草地/一邊走,一邊唱,領袖毛主席”。
朦朧的集體意識:重唱《國際歌》
1987年至1989年,中國第一代搖滾樂隊誕生,如:后來對于中國搖滾樂產生巨大影響的“五月天”、“黑豹”、“唐朝”、“白天使”等樂隊。成立于1988年的大陸第一支重金屬搖滾樂唐朝樂隊,翻唱的新版《國際歌》一登臺,便吸引了眾多輿論的目光。1992年,他們發行了首張專輯《夢回唐朝》。這支樂隊日后成為中國搖滾樂的中堅力量,他們的歌詞是所有樂隊中最有文化底蘊的。
我第一次聆聽這首新版《國際歌》,它所帶來的情感沖擊波使我的心靈受到很強的震撼。這我想起著名音樂劇《悲慘世界》(根據雨果同名小說改編)里一首緊張而悲壯的插曲《你聽到人民的聲音嗎?》(《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新版《國際歌》的演唱形式,給我印象也特別深刻。前段是齊唱,中段是獨唱加齊唱,末段是美聲演唱,這是唐朝樂隊有意的布局。前段表現了民眾的狂熱疾呼。中段的獨唱:“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雖然音樂旋律的演唱不是很規范,但是那是一種經過生活苦難磨礪出來的吶喊,那種奔騰千里的巨大震撼力,情緒無比激昂,讓你無法忘卻,這正是搖滾樂所具有的真正力量。末段的美聲齊唱,看似平淡,卻以不同演唱方法,顯示了全人類不同聲音的大聯合!此曲也選入了唐朝樂隊的首張專輯中。
80年代后的社會體制改革,社會財富的再分配,貧富差距的擴大,這些改革結果與官方政治承諾的差距,使底層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底層壓抑著的生存空間,危機四伏的生存現狀,使它對于社會產生了強烈的不滿。以舊時的無產階級革命歌曲《國際歌》,來發泄自己的不滿情緒。這是被淡化了階級概念的底層社會重新找到敘述自己的聲音。底層本來是一盤散沙,沒有形成自己的群體意識。它也沒有從自身生成的政治資源,只能被動地成為知識分子描述的對象。現實的生活境遇,能夠溝通底層部分群體的共患意識。“無產者”是底層最能得到認同的知識話語。對“無產”的認同感,一是來自生存的狀況;二是對“社會主義記憶”的眷愛。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是底層重新獲得集體意識的靈感來源,成了底層意識新的政治宣言。“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結語:替底層的代言
客觀上,中國搖滾樂與國外的搖滾樂不同,它不僅僅是一種娛樂、宣泄、身體需要、生活方式,它完全是中國人在文化層面上的神話,是渴望恢復人的社會價值的需要。中國搖滾樂來自于底層,一直在地下艱難維持著自己的生長,承載了太多的社會責任。搖滾樂人希望能夠作為底層的直接代言人,描述底層社會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生活狀況。搖滾樂雖然因為各種原因沒有進入音樂社會的主流,這正好證明了它是產生于“地下”的音樂,所以它能深刻、直白地反映了底層生活的狀況和內心的呼聲。但是,“在世界范圍內搖滾樂也是一個夢想。在忠實于搖滾精神的創作者那里,它是一種對強大工業化社會的抵制。在聽眾那里,它幻化成現代的宗教。在社會中,它是現代流行音樂工業的經營對象。在道德上,它永遠會是一種令人煩惱的困擾……在中國,這些情形都會發生,而且,如果中國搖滾樂不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它產生垃圾的速度可能要超過流行音樂。”[3]因此,崔健在一次采訪中說:“搖滾樂手自己大都是來源于社會的底層,這有好處,但也有限制,我們現在努力的目標應該是讓搖滾樂反映老百姓的生活狀態,讓老百姓接受它,這是搖滾樂的本質所在。而做到這一點,我們就可能需要很長時間的觀察和積淀,僅僅靠一時沖動做出來的音樂是不夠的”。
注釋:
①《天涯》在04、05年先后刊登了一系列關于底層問題的文章。
②《理論視野》2004年2期,劉卓紅、胡宜安撰文:弱勢群體的特征為:弱勢化;貧困化;脆弱性。
參考文獻:
[1]劉旭.《底層與精英主義討論》.[J]海南《天涯》,2004,4. 42。
[2]崔健周國平.《自由風格》.[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3] 金兆鈞.《光天化日下的流行—親歷中國流行音
樂》. [J]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