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外來影響

摘要：在創作中，路遙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獨特、又具有時代氣息的人物形象。路遙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在人物的出場安排、典型性格的塑造、心理描寫等方面受到了明顯的外來影響。

關鍵詞：路遙；典型性格；心理描寫；外來影響

路遙是陜西當代文壇的領軍人物之一，他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和浸染，但又生活于全球化的語境之中，明顯地受到了來自外民族異質文化的影響。

路遙酷愛外國文學，特別是“對俄羅斯古典文學和蘇聯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愛好”[1](P437)，他認為有必要“借鑒一切優秀的域外文學以更好地發展我們民族的新文學”[1](P262)。在延大中文系學習時，他就在“歐洲文學史，俄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的指導下較系統地閱讀中外各個歷史時期的名著”［1］(P264)；后來，在為準備創作《平凡的世界》而“閱讀的長篇長卷小說中，外國作品占了絕大部分”[1](P265)。在閱讀中，雖然他對現實主義作品更加偏愛，但仍對“卡夫卡、喬伊斯、福克納、海明威、西蒙、塞拉、伯爾、倫茨、辛格、伯爾赫斯、馬爾克斯、略薩等西方和拉美現代派大師”[1](P283)有了較深的理解。正如路遙所言：“我的精神如火如荼地沉浸于從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他們都極其深刻地影響了我。”[1](P262)但比較而言，現實主義文學對他的影響更大一些。他曾經坦言自己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喜愛，而且，他特別喜歡讀“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肖洛霍夫、司湯達、莎士比亞、恰科夫斯基和艾特瑪托夫的全部的作品”[1](P437)。路遙指出，在所有這些外國文學作家中，“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司湯達……等現實主義大師對我的影響要更深一些。”[1](P262)

的確如此，在路遙的創作中，在作品的現實主義風格、結構安排、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均受到外國文學明顯的影響。在此，僅就路遙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受到的外來影響加以論述。

一、《平凡的世界》在人物安排上的外來影響

路遙特別喜歡巴爾扎克的作品，在人物的安排上，《平凡的世界》就受到了《人間喜劇》的影響。《人間喜劇》規模宏大，人物眾多，那么，“一臺角色多達三四千人的社會戲劇，怎樣才能使它興味盎然呢？”［2］（P7）為此，巴爾扎克采用了“人物再現法”，在《人間喜劇》中，反復出現的人物有六七十個之多，而某些重要人物甚至在二、三十部作品中都曾出現。這樣，每一部小說只描寫該人物某一個階段的生活，反映該人物性格中的某一個側面，而許多作品聯系起來，就可反映該人物整個一生的生活經歷，反映出該人物性格的各個側面，給讀者留下比較全面、完整的印象，如紐沁根、拉斯蒂涅等。

路遙在構建《平凡的世界》時，也借鑒了這種方法，盡管二者在規模上相差甚遠。路遙說：“所有的人物應該盡可能早地出場，以便有足夠的長度完成他們。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點出現，你隨時都可以東鱗西爪地表現他們。盡管在每個局部他們僅僅可能閃現一下，到全書結束，他們就可能成為豐富而完整的形象。”[1](P269)

基于這種考慮，作者就必須使人物盡可能早地出場，而這和托爾斯泰的安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戰爭與和平》中，開始部分通過大名鼎鼎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爾舉行的晚會使主要人物紛紛登場；而在《平凡的世界》中則通過王滿銀因賣老鼠藥而被勞教的事件，使作品中主要人物都登臺亮相，便于在以后小說情節的展開中有足夠的時間對人物性格進行刻畫。所以，路遙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開始，“大約用了七萬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人物和全書近百個人物中的七十多個人物都出現”了。[1](P269)而如果我們把《平凡的世界》比作《人間喜劇》，把《平凡的世界》中的每一章比作《人間喜劇》中的每一部作品，就更容易理解它們在人物安排上的相似了。據我統計，在《平凡的世界》中，除了孫少平、孫少安、田福軍之外，還有蘭香、蘭花、徐國強、潤葉、潤生、曉霞、田福堂、金波、喬伯年、王滿銀、李向前、苗凱等十余人有專章進行集中描寫，而其余次要人物在不同章節中均有所提及，至于有些重要人物則在幾十章當中都曾出現。這樣，在整部書中，作者就有足夠的篇幅去表現他們不同階段的不同性格側面，并最終給我們留下一個豐富、完整的形象。事實上，“書中大部分人物都是靠點點滴滴的描寫來完成的。”[1](P269)比如孫少平，就有艱難求學時的孫少平、村辦中學教書時的孫少平、在家務農時的孫少平、黃原攬工時的孫少平、組織暑假夏令營的孫少平、銅城煤礦做礦工的孫少平……這許多階段的性格側面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孫少平。

二、人物形象刻畫方面的外來影響

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肖洛霍夫、司湯達等都是路遙最喜愛的作家，路遙喜歡讀他們的全部作品，而這些大師又都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為數眾多的典型性格，這自然會對路遙筆下人物形象的塑造產生極大的影響。

1、通過典型性格達到對社會和時代的反映。

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肖洛霍夫、司湯達等現實主義作家們都十分關注社會現實，注重對現實的真實描繪，力圖反映社會生活的本來面目。基于此，在人物塑造方面，他們非常重視人與社會環境的關系的描寫，努力展示人物性格在環境中的形成過程，注重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所以，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在塑造典型性格時，都注重選擇和描寫具有時代特征的、能形成這些特定性格的典型環境。這樣，這些典型性格不僅具有獨特的個性，而且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概括性；同時，他們還具有高度的真實性，他們的思想、性格、情感、心理也往往與生活中的人一樣豐富而復雜，通過對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形成過程的描寫，全面真實地反映整個時代的風貌，顯示社會歷史的盛衰。如《紅與黑》中，在當時復辟力量與反復辟力量殊死搏斗的時代環境中，于連作為一名具有平民意識的個人奮斗者，為了實現進入上流社會的愿望，經過維立葉爾城、神學院、侯爵府三個典型環境的熏陶，形成了他既反抗、又妥協的性格；通過他的形象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法國王政復辟時期的社會生活和時代環境。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等等無不如此。

路遙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也特別注意人物與環境之間的密切關系，注意環境對人物性格形成的決定性作用。在其主要作品中，作者將我國由改革開放前后至80年代中期的陜北廣大的城鄉交叉地帶作為眾多人物的活動環境，在這一特定環境中，作品中的人物，特別是那些農村出身、受過一定教育、不滿足于農村生活、渴望融入城市的青年人悉數登場。同時，通過這些人物的經歷，也對那一特定時期我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進行了比較真實的描寫。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就是一個生活在特定歷史時期、生活于城鄉交叉地帶的、有一定文化的農村青年。少平身處農村，生活極度艱難，先是在原西縣高中求學，后在黃原攬工，再到銅城煤礦作礦工，始終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及不屈的精神與意志同苦難和貧窮抗爭，以此來確認自己的尊嚴、價值、意義，實現自己的自立、自強、自尊。同時，形成了他的“苦難哲學”：“不要怕苦難！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難，苦難就會給人帶來崇高感……它應該使我們偉大！”［3］（P450）由此出發，孫少平在面對苦難時，往往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斗。正是這種生活和環境，鍛煉了他的體魄和靈魂，形成了他積極進取、百折不撓、知恩圖報、無私幫助、勇于承擔責任等性格特征。更重要的是，少平出身農村，但并不愿意接受命運的安排，而是夢想著在一個更廣大的天地里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因此，“孫少平的精神思想實際上形成了兩個系列：農村的系列和農村以外世界的系列。” ［3］（P239）一方面，他擺脫不了農村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農村的局限。因此，他不甘心在小小的雙水村度過自己的一生，為了改變生存的處境，更為了青春的激情，他決意去外面的世界闖一番。這種立足現實、又積極進取、永不放棄夢想的精神，向命運挑戰、同現實抗爭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和堅定的意志正是孫少平身上最感人的地方，也是特定歷史時期城鄉交叉地帶苦難的生活和環境造就的結果。

反過來，孫少平的性格、經歷也體現著特定歷史時期的時代特點。要理解他，就必須把他放在20世紀80年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的城鄉交叉地帶這一環境中，放在農村生活城市化這一歷史過程中。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城市化運動風起云涌，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年，帶著對城市和現代文明的向往，急切地投入城市的懷抱。在當時，不管對城市化進程是順應還是抗拒，城市邏輯已成為一種普遍的歷史實踐，城市化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走進了越來越多人們的日常生活，城市開放、文明而自由的精神在擴散。所以，“城市”對于孫少平，對于一個特定的群體，甚至對于一個時代有著特殊的意義。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孫少平們既不能如己所愿地融入城市，又不能心甘情愿地回鄉務農，他必然要在由農村到城市的漫漫征途中不斷掙扎、奮斗，他必然要承受環境帶給他的苦悶和無奈。因此，孫少平們的追求和理想，實際上有著這一時代青年人的特色，也體現著時代的特點。因此，《平凡的世界》以孫少平的經歷為主要線索，從廣闊的角度真實地再現了中國從1975~1985年十年間各個領域、階層的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為當代中國社會掙脫極“左”束縛、開始改革開放的轉型期留下了史詩般的歷史畫卷，特別是對七、八十年代之交的社會轉型時期廣大城鄉交叉地區的社會生活有著更深刻、全面的反映。

總之，在路遙創作中，作者特別注意人物典型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系，注意把人物放在環境中進行描寫，注重環境在人物性格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同時，人物性格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著環境，表現著人物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生活。在這方面，能夠明顯地看出歐美現實主義文學、特別是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對路遙的影響。

（2）注重通過心理描寫來刻劃人物性格

從十九世紀開始，歐美文學出現了內傾化的趨勢。許多作家、特別是那些杰出的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特別注重通過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來刻劃人物性格。

司湯達作為心理描寫大師，非常注重描寫和分析人物在各種情境下的精神活動，善于把筆觸伸向人物內心的深處，從人物變幻莫測的靈魂深處去挖掘最本質的特征并賦予他們鮮明的色彩；同時，司湯達還十分注重描寫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細致地描繪人物性格的發展；并且，特別注意表現人物心理的社會基礎，探究人物心理發展、變化的深層原因。比如，于連在赴瑪蒂爾德小姐之約時的心理描寫就非常成功。于連費盡心機試圖征服瑪蒂爾德，以此作為戰勝上流社會的手段，但是，當瑪蒂爾德真的向于連發出求愛信時，于連在興奮之余，平民出身的他猶豫并膽怯了，身份高貴的小姐怎么會看上自己呢？

他想：“很清楚，他們是想毀了我，至少是想捉弄我。”［4］（P381）

因此絕不能赴約。但“假如瑪蒂爾德是一片真心呢？那樣，她就會視我為不折不扣的懦夫。”而且，急于爬入上流社會的他，還在一定程度上認為這件事真的成功的話會有助于自己夢想的實現；而坐失良機，“我會抱恨終生的”，“我若拒絕，日后我會輕視自己！”在做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于連認為“這就像一場決斗”，于是帶著“各種武器和手槍”勇敢地赴約去了。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于連的心理變化，描寫了他的興奮、自豪、猶豫、懷疑、自責、自傲等情緒，這不僅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敏感多疑、脆弱自尊、具有反抗精神的平民形象，同時折射出貴族的狡詐陰險和于連所處環境的險惡，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而這和當時兩種對立的價值觀念的沖突分不開的，更和王政復辟時期平民階級既想往上爬、又時刻受上流社會打擊的處境是分不開的，同時也是兩大階級之間斗爭等方面的社會生活在人物心理上的投影。

托爾斯泰在心理描寫藝術上也取得了巨大成就。托爾斯泰曾說：藝術“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表現出人類靈魂真實的一面，并訴說無法用簡單文字來表示的秘密。”［5］（P143）托爾斯泰在創作中著力于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能夠準確地把握人物心理的千變萬化， 按照人物心理運動的形式， 真實、深入、細致、生動地再現復雜紛紜的精神活動過程；同時能通過動作、語言、服飾、肖像、環境等對人物心理做出刻畫，使我們能夠清楚地把握人物的心靈歷程，因此，羅曼·羅蘭甚至認為：“心靈于它已毫無秘密可言”。［6］（P381）在《安娜·卡列寧娜》中，作者對安娜在賽馬場上、在病中及自殺前的幾段心理刻畫都非常到位，把安娜在追求愛情過程中不同時期的興奮、大膽、勇敢、膽怯、自責、悔恨、絕望、仇恨等心理確切地表達出來，對安娜性格的刻畫有著極大的作用。這些心理活動也和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俄國上流社會家庭關系虛偽、女性帶有傳統觀念但又受到資產階級思想洗禮、不滿婚姻現狀大膽地去爭取愛情自由但又心存顧慮的時代特征是相吻合的，也反映了這一特點。

受上述現實主義大師注重心理描寫的影響，路遙在塑造人物形象的過程中，也是通過行動、語言、環境等的描寫，比較深入地對人物的心理進行刻畫，并在一定程度上凸現人物的性格，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時代和社會的風貌。

在《平凡的世界》中，對孫少平的心理刻畫就比較成功。比如在少平準備去黃原打工時的心理刻畫就比較到位。少平生于農村，受到傳統觀念明顯的熏陶和影響，熱愛自己的故土。在回家務農之后，他并“不敢想象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當農民就當農民”，這也是理所應該的。雖然他也不反對農村生活，也無法從這個現實中掙脫，但事實上，這并非他夢想的生活，他有著難以排除的苦惱，因為“這些苦惱首先發自一個青年自立意識的巨大覺醒”，來自于他心靈深處的痛苦。在此過程中，他一方面“盡量要求自己用現實主義態度來對待一切”，“盡量做得讓父兄滿意，即是受點委屈，也要竭力克制”，因為，家庭的苦難教育了他，形成了他堅強、務實的性格；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一定的文化，處于改革的時代背景下，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他“的確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希望能走出農村的天地，擺脫農村生活的局限，到廣闊的世界中去拼搏，盡管以后也許會無比艱難，但他相信自己會無怨無悔。在激烈的思想斗爭中，“一種強烈的愿望就不斷從內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他老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但即就是如此，“是順從命運的安排”還是“到外面去闖蕩世界的想法，還是一直不能從他心靈中勾銷。”“他內心為此而熾熱地燃燒，有時激動得像打擺子似的顫抖。他意識到，要走就得趕快走！要不，他就可能喪失時機和勇氣，那個夢想就將永遠成為夢想。”終于，在青春激情的驅使下，他赴黃原打工，開始了艱苦然而獨立的生活。

在這里，作者成功地寫出了少平這一時期的心境。這里有少平對于故土家園的熱愛，也有對于城市生活的向往；有在農村生活的煩惱，也有闖蕩世界的顧慮；有對于父兄的依賴，也有獨立生活的渴望；有立足現實的穩健，也有追求夢想的激情……這與當時出身于農村又有一定文化的少平們既熱愛農村、毫不鄙視農村，但又想擺脫農村的局限、渴望融入城市的心態是相吻合的，反映了時代的特點，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同時，也奠定了后來少平性格的發展，他追求獨立、積極進取、蔑視苦難、勇擔責任、務實穩健等性格特點在此已經初步形成，并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得到充分的展現。另外，在少平與田曉霞交往的過程中，也不時有對少平細致入微的心理活動的成功刻畫，既豐富和完善了少平的性格，又準確地描寫了少平當時的心境與處境。

總之，我們認為，在路遙的創作中，在人物安排、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人物的心理刻畫等方面受到了現實主義作家明顯的影響，并取得了較高的成就。

參考文獻：

[1]路遙．路遙文集（1、2合卷本）［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

[2]巴爾扎克．巴爾扎克精選集［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8。

[3]路遙．平凡的世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4]司湯達．紅與黑［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

[5]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如是說［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6]羅曼·羅蘭．巨人三傳［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