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瘋狂與理性的邊緣

《時時刻刻》(The Hours)是美國作家邁克爾·坎寧安于1998年發表的小說。這部小說無論題材還是風格都迥異于當今文壇流行的創作，也有別于作者本人以往的作品。當這部小說出現在美國書店時，許多評論家都為之震驚，好評如潮。當年即獲得“筆會/福克納小說獎”（The PEN/Faulkner Award），翌年又獲得“普立策小說獎”（The Pulitzer Prize）。該小說還取得了空前的商業成功，在2002年末，同名電影被好萊塢搬上銀幕，由影星梅麗爾·斯特里普、朱莉安娜·摩爾和妮科爾·基德曼聯袂主演，旋即獲得了當年的金球獎，并獲多項奧斯卡提名。小說由此隨著電影風靡世界。

這是一部怎么樣的小說，為何會受到如此的青睞？

《時時刻刻》有三條主線，講述了20世紀分別處于不同年代、不同地點的三個女人一天的經歷。小說把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生活足跡與另外兩個現代女性的生活編織在一起，這三個女人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但其一生的命運都與一本名叫《達洛衛夫人》的小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坎寧安采用類似超現實的手法，以這一小說為紐帶，把三個女人的一生復調式地安排在同一文本中。

20世紀20年代的倫敦，弗吉尼亞·伍爾夫，一個著名的女作家，正在市郊的里士滿休養，在治療神經衰弱的同時開始構思創作其作品《達洛衛夫人》。伍爾夫是英國著名意識流小說作家，《達洛衛夫人》是她第一部意識流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主人公達洛衛夫人一生的經歷，不過作者的關注點是人物的“精神”，小說的情節被弱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一天的生活描述人物心理時間的一生。漫長的生活經歷涌入人物意識河流中，不時在內心激起沉思、回憶、追索、感悟：六月的一個早晨，久病初愈的達洛衛夫人出門買花，為國會議員的丈夫準備當天的晚宴。那天陽光明媚，清風微拂。大本鐘不時發出深沉悅耳的聲音。她思緒萬千，想到三十多年前同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和彼得正在戀愛。但她最終沒有嫁給喜歡冒險的彼得而是嫁給了穩重的達洛衛先生。彼得將要從印度回來，她想，要是當初嫁給了彼得，她的一生會怎樣？她由此聯想到自己三十多年來，活得那樣空虛平庸，與其說是生活，不如說是虛耗生命；隨著倫敦街頭的聲色光影不時觸動著她的聯想，她的內心渴求在痛苦地掙扎著。而現實生活中的作家伍爾夫正在遭受著筆下“達洛衛夫人”式的精神折磨，她苦苦思索著如何安排主人公的命運，似乎死亡是必然的結局，她在想該不該殺死“達洛衛夫人”，最終她“改變了想法”，而讓小說中一個精神病患者自殺。丈夫萊納德問她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去，她說是為了突出活著的人的價值。伍爾夫讓“達洛衛夫人”走出死亡的陰影，在自己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而伍爾夫本人最終卻在預感到神經崩潰即將再度發作之際投河自殺。

20世紀50年代的洛杉磯，布朗夫人，《達洛衛夫人》的讀者，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婦，有一個忠實的丈夫，一個敏感可愛的兒子，還正懷孕在身。似乎一切都無可挑剔，但她深為受困于平庸的家庭生活而痛苦，內心總有一種像是被懸浮在空中的惶恐不安的感覺，生命的無意義意識時時涌上心頭。丈夫對她百般呵護，卻不明了她心中所想；也許只有“達洛衛夫人”理解她，她像達洛衛夫人那樣萌生起自殺的念頭。這一天是她丈夫生日，她要為他做一個蛋糕以示祝賀，然后將兒子理查德托付給鄰居照看。告別那一刻，敏感的孩子似乎預感到什么，不安地叮囑母親一定要來接他，并跟在母親汽車后面追趕。布朗夫人戴上藥瓶，來到旅館，躺在床上，打開《達洛衛夫人》，撫摸著肚子里的另一個生命，一種對家庭的責任和理性油然而生。小說這樣描述：“她熱愛生活，盡管她對生活的愛是毫無希望的愛———至少有時是這樣；再說，她若自殺，也就意味著殺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丈夫，還有正在自己體內發育成長的另一個孩子。若她自殺了，他們中又有誰能撫平心靈的創傷?”她把自殺看作是“比犯錯誤、發脾氣或消沉頹廢更嚴重的事，……是犯罪”。此時她仿佛感悟到伍爾夫，一個自沉于水的女人的話語：死亡實屬無奈的選擇。于是她“改變了想法”，不過，在生下了腹中的孩子之后，在某一個早晨，她離開他的家，去過她的生活。她認為這是她的權利，是她作為一個人的權利；同時也十分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拋棄家庭、特別是拋棄兩個孩子是作為母親最惡劣的事。

20世紀90年代的紐約，克拉麗莎，一位時尚女性，因她的名字與小說《達洛衛夫人》中的主人公克拉麗莎·達洛衛相同，朋友們都戲稱她為“達洛衛夫人”。她有自己的工作，是一名女編輯；她有一個借精子生產的女兒；有一個刻骨銘心自小相愛至今的戀人理查德，他正身患艾滋病，在死亡線上掙扎；她還有一個相愛相守的同性戀人。在一個美麗清新的早晨，克拉麗莎像伍爾夫小說中的達洛衛夫人那樣，親自去花店挑選花束。這天她也要舉行一個晚宴，慶祝理查德的詩作獲獎。可是理查德拒絕出席晚宴，還鄙夷地背起小說《達洛衛夫人》中的一句“達洛衛夫人為了掩飾自己的孤寂，總喜歡開Party”，這句話正戳中克拉麗莎已深深掩埋的隱痛。理查德受疾病折磨多年，對生命早就厭倦之極，過去茍且偷生只因看到克拉麗莎能在照顧他的過程中得到滿足，今天他要為自己真正“活”一次，當他跨往窗戶時給前來的克拉麗莎撞個正著。親眼目睹自己生命中的摯愛往窗外縱身一躍，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莫過于此！小說結尾，克拉麗莎面對取消了的晚宴所留存下來的佳肴萌生了一種極度的孤寂感，欲哭無淚，痛不欲生。不過，作者坎寧安像伍爾夫安排“達洛衛夫人”逃離死亡那樣，他讓克拉麗莎接受現實，珍惜身邊的一切，爭取幸福地活下去。正如20年代的伍爾夫投河前留給丈夫的遺言：要直面人生，要熱愛人生。克拉麗莎白天跟女兒討論什么是幸福時就說過，“當某個清晨醒來，你發現自己擁有無限的可能性，發現遙遠的未來將會更加幸福，但是錯了——那一刻本身就是幸福。”

這是三個女人的故事，雖然處于不同的時空，她們的一生似乎沒有什么關系，卻因為一本《達洛衛夫人》而聯系在一起。有趣的是，小說行將結束時，筆鋒一轉，描述已屆耄耋之年、當年被兒子憂郁雙眼刺痛的布朗夫人深夜造訪克拉麗莎。原來自殺的理查德正是布朗夫人兒子！由此，似乎毫無關系的三條線索交匯到一起，三個女人的一生也由此而聯系起來。她們雖各有其不幸，但她們的命運卻是相通的，她們的遭遇匯成一部現代女性生存狀態的交響曲：活得那樣平庸焦慮，這不是她們所要的生活，她們的內心渴求掙扎著，令她們痛不欲生。這三個女性都是精神領域內的自我放逐者，她們游離于時代，同時又以自己方式固執地抗拒現實。不論是最后沉入河底的伍爾夫，還是逃離死亡的布朗夫人，亦或是正視現實的克拉麗莎，她們都深愛著這個世界，極力想獲得屬于自己的自由。不論她們選擇了怎樣正確或是錯誤的方式，她們都不斷爭取，就算陷入絕望，沉入水底，她們仍勇敢的追尋著，不在乎世俗的嘲笑或是不理解。小說通過這三個女性的故事，揭示20世紀早期、中期和晚期三個不同時代女性的精神風貌，反映出現代西方社會人們的生存狀態和所遭遇的精神文化危機。

《時時刻刻》是坎寧安的第三部小說。邁克爾·坎寧安（Michael Cunningham）生于1952年的俄亥俄州，畢業于斯坦福大學，現居紐約。1990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末世之家》（A Home at the End of World）使他一舉成名，在該書出版前一年，他將其中一章取出命名為《白天使》（White Angel）先在《紐約客雜志》上發表，被評為1989年度美國最佳短篇小說。1995年他又出版第二部長篇小說《血與肉》（Flesh Blood）。坎寧安對自己每一部作品都精雕細作，曾被《洛杉磯時報》譽為“我們時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

《時時刻刻》運用象征手法把該小說的文本和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文本創造性地鑲嵌在一起。雖說伍爾夫在現代文壇上的地位已毋庸置疑，但《達洛衛夫人》作為她意識流創作的代表作，即使在今天看來，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國外，都無法為大多數讀者所理解。而《時時刻刻》雖然也采用了類似超現實的如印象式碎片、瞬間的意識流動、重疊的意象和蒙太奇等手法來描寫了三位不同時代女性的心靈世界，但該小說線索清晰，內容敘述明了，扣人心弦，動人心魄，對讀者產生無法抗拒的魔力，被輿論譽為“一本深具魔力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