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白的《回廊之椅》以女性的視角解蔽了反革命、革命話語的實質及歷史共謀。她深刻詮釋了造成女性孤獨、悲觀乃至絕望的終極原因。《回廊之椅》不同于別的女性寫作者也有別于林白自己的其他文本。
關鍵詞:革命話語;身體寫作;女同性戀;文化
在紛紛嚷嚷的爭論和非議中,當代女性文學一直靠著一股執著的文學理念孤獨而艱難地前行。在各種各樣的文學思潮轟轟烈烈風興之時,它默默地孕育、潛生。當其它文學思潮逐步走向式微之際,它迅速崛起,固執而倔強地挑戰和沖擊整個文壇。女性文學的影響是巨大和深刻的,它幾乎是以純粹的女性視角為著力點撬動了文學的整個版圖。在女性文學萌生、發展、興盛的緩慢而又急遂的歷史進程中,廣西籍女作家林白可以作為一位標識性的人物。
林白獨特的女性情感記憶、表達方式及其女性文化譜系大多以歷史與當下為支撐點,以神奇、浪漫的亞熱帶地域為棲息地,以近自敘傳的方式直接進入并開掘和曝光文明的死角。她并沒有完全沉溺于女性自我經驗世界的碎片的敘事,更拒絕簡單和膚淺的復制。相反的是,她把女性個人化的經驗尋求與革命、歷史進行對接,褪除以往女性寫作的諸多等弊端,使女性的屈辱和絕望不再莫名其妙、沒有來由,而是具體、真實、深刻和符合歷史邏輯。《回廊之椅》就是這幾方面表現的比較完美的一篇。正如作者所言:“我一直認為,在我這幾年的中篇作品中,我最偏愛的是《回廊之椅》,……我朋友中的詩人或喜歡詩的人印證了我的想法,他們認為它比《瓶中之水》好的多,奇怪的是小說編輯和小說家朋友中卻認為后者更好” ①p349。當然,對一部作品的認識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無可厚非。盡管如此,但我們還是更傾向于認同林白的觀點。
女性等同于物質:所有男人共同覬覦的財產
林白在女性書寫領域內對革命和反革命話語的實質進行了解蔽。章孟達曾經夸口他是水磨地區第一個讀馬克思書的人,第一個宣傳共產主義的人,甚至還書寫一幅對聯來明志。但實際上他搞幾本馬列書擺在床頭,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殺殺弟弟的威風,同時又能追趕世界潮流。他的所謂“求新”及閱讀、宣揚馬克思等都不過是為了追逐時髦,骨子里并不信仰。他自己最為看重的是物質享受,如買二手轎車、手搖電話、娶三房老婆。所謂的開明人士,帶頭擁護共產黨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當“革命”真正來臨,要剝奪他的財產和解放他的女人的時候,章孟達就原形畢露了。在“宏大”的幌子下,女人在他的思想意識中只是物質,是他占有和享受的一部分。所謂的女人,只不過是他眾多的消費品之一,同時也是他霸占的龐大的物質財產的僅僅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章孟達追求的實質是物質而非精神,他是一個沒有烏托邦夢想的人。
大學畢業的章希達張口不是社會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不把土老財的哥哥放在眼里。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或無政府主義者。他的所謂“欣賞”朱涼,背后實質是占有的“企圖”和“消費”的目的,并不是要真正地解放和拯救作為受壓迫階級的女性,和其他男人一樣:企圖占有而已。他的所謂背叛和在面臨“死亡”時,活著的頑強念頭之下潛意識的真正目的也是為了“女人”。在所謂的大學生章希達眼中,朱涼是僅僅作為身體存在的,是物質的一種,別無其他,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占有和享受女性的“身體”。
作為革命分子的陳農,當鼓動長相不錯的女孩參加革命不成功時,他所惋惜與失望的只是女人的腰和屁股。非常明顯,他關注的對象不是“人”,更不是“女人”,當然也不是革命。他“傾心”的只是作為“消費品”的女人(主要是集中在女人身體的層面)。他的所謂革命也不是為了解放和拯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同命運的廣大女性,而是和統治階級章孟達的目的一樣:為了完成對女人的占有和享受。他仇恨章孟達有三房姨太太,其中一個竟然還讀過書。恨章孟達被關起來還有人送米飯和煎魚。恨章孟達連使女都不卑不亢。“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陳農想”。“陳農這樣想著就把自己振作了起來,關于米飯和煎魚的仇恨頓時化作了廣闊的胸懷”。仇恨成了革命的原動力。使他振作起來的這種仇恨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只是對統治階級的物質財富和女性占有的一種嫉妒。革命群眾理直氣壯地殺反革命的豬,吃反革命的芋頭,及陳農羨慕、嫉妒反革命的米飯和煎魚,動員不錯的女孩革命、企圖強奸朱涼,這些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行為,他們對待財富、女人的態度和反革命沒有根本的差別。在他們所認為的革命理想中,芋頭等物質財富不但要歸屬無產階級享受,而且七葉、朱涼這些被壓迫的女性階級也應該從章孟達之流的壓迫下解救出來并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的消費品。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借革命的名義進行的,他們毫無慚愧。這樣的革命其實質只是“財富”占有的轉移和女性的主人的輪替,并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解決性別壓迫的問題。因為在陳農和革命群眾的話語系統中女性也不過只是物質而已,基本上是等同于米飯、煎魚、芋頭和紅薯等等。在對待女性這個嚴肅的問題上所有的男人看法幾乎一致。
在林白的《回廊之椅》中,其實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革命與反革命。在所有男人們的眼中,女人是物質的一部分,女人和其他物質財富一樣是他們革命、反革命所爭奪和企圖占有的對象,這就是陳農和革命群眾們之所以要革章孟達的命的目的,同時也是章孟達之所以反革命的原因。而陳農們所謂的革命者嫉妒的正是章孟達所擁有的這些“財富”,為此一定要堅決革他的命。在即將失去這一切的時候,章孟達放棄了追逐時髦,轉向了反革命,章希達的“坦白”和為了生存更是赤裸裸的“為了”女性。在所謂的新派、舊派之間,在所謂的革命與反革命之間,女性與物質一樣只是男性的消費品而已,并不是“人”,更不是“女人”。林白借這一切指控和起訴了男權的根深蒂固,寫出了女性的歷史宿命和悲劇命運。林白破解和戳穿了宏大話語系統的虛幻色彩,指出了革命存在極大的局限和缺陷。林白特別深度詮釋了從貌似開明派到所謂激烈的革命派,男權并沒有消亡和絕跡,而是以依附革命的名義的手段頑強地生存。從反革命到革命,女人一直是被等同于物質,并非是以“人”的身份被認可和接納,當然更談不上“女人”的身份了。正如艾莉絲·維頓對女性本質和文化構成的詮釋:“它包括一名婦女應該是什么的真正問題,我們的女性氣質和特征怎樣界定,以及我們怎樣界定的問題,它包括反對婦女作為供男性消費性欲對象的戰役,……”②P1。林白批判了革命與反革命兩大陣營,都是把女性“作為男性消費性欲對象的戰役”,從來沒有考慮過“一名婦女應該是什么的真正問題”及“女性氣質和特征怎樣界定”的問題,女性從來沒有能擺脫被男人壓迫的屈辱命運和悲劇。林白寫出了女性的歷史就是一部被壓迫、凌辱的歷史,并還原了那個時代的歷史真實和反革命、革命的實質。
女性等同于身體甚至下半身:所有男性的歷史共謀
把女性“作為男性消費性欲對象的戰役”,把女性等同于身體甚至下半身是革命與反革命(所有男性)的歷史共謀。男性忽略或拒絕女性的上半身,把女性簡化為下半身。實質上,女性已經被故意矮化和貶損,喪失了思想。章孟達、章希達眼中的朱涼就是作為身體存在的,別無其它。陳農每次見到不錯的女孩就鼓動她們參加革命,然而他看中的只是女人的身體:腰和屁股,并不是女人的大腦。群眾也是如此:
一個以閹豬為生的后生看到在三樓探頭的七葉,他大聲喊道:七葉,你也下來吧!……又有一個人喊道:讓三姨太也下來!另一個呼應道:姨太太都是被壓迫階級。男人們全都聽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們一聲高過一聲地說,被壓迫的哇哇叫,壓疼了,起不來了。他們開心地大笑起來,……
這就是男人的形象,粗俗、無聊、不堪。他們把女人視為身體的存在,不關注女人的大腦(思想),對女人充滿了“敵意”、“渴望”。正是他們這種對女人的態度,使女人產生恐懼,不敢參加由男人主導的革命。同盟軍被趕不跑了,革命的范圍因此被縮小了。正是作為革命者的男人自己始終以主人自居,以女人為奴隸。革命無可挽回地變成了男人的世界和屬于男人的事情,與女人無關。因此,七葉的拒絕革命和朱涼的遠離革命也就成了必然。作為被壓迫階級的七葉、朱涼并未投入史無前例的革命,追隨陳農及革命群眾,也未揭竿而起揭發作為統治階級的章孟達、章希達等反革命分子。她們始終沉默,置身事外,處于失語狀態,甚至還同情反革命。革命變成了一場與她們無關的運動。在章孟達被處決以后,作為紅色英雄的陳農,朱涼看也不看。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與她無關,不管成功與否,她永遠都是男人的奴隸。在《回廊之椅》中,階級壓迫淡化了,性別壓迫被突顯。男權繼續依附于宏大話語對女性進行凌壓和剝奪。
在革命和反革命話語系統中,其實是在男性話語系統中,女性別無其他涵義,僅僅是作為身體存在,甚至于還被粗暴地截去上半身,僅僅保留下半身。男性拒絕女人的大腦,抹去了女人的思想。在這一點上,所謂的革命與反革命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在革命與反革命激烈的斗爭中,女性是唯一的被壓迫者。她們一直處于尷尬地位,是無力的弱者和無辜的受害者,始終無法為自己安身立命。因此,她們默然并置身于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之外。這場前所未有的革命并沒有喚醒廣大沉睡的女性,相反甚至還排除女性,不允許她充當革命者。因此她們沒有選擇參加革命,甚至還反過來同情反革命。她們始終是冷漠的觀眾和看客。不是政治、革命讓女性選擇沉默,而是男性。他們的拼命維護父權制和控制、支配女性的政治策略、行為迫使女性走向孤獨的邊緣地。更為可怕的是,所有的這一切是借革命的崇高名義來進行的,因此更具有相當的隱蔽性和欺騙性。我們認為,政治和革命應該是沒有性別的,更不是男性的專利。真正的革命和政治是需要大多數人的接納和認可,更不應該排斥和拒絕廣大女性。林白揭示了在男性控制的革命話語系統下,女性命定難以擺脫被消費的命運。她放棄階級斗爭的模式,以性別壓迫的模式重新審視革命話語并消解了它的虛空和光榮,以女性的身體為寫作點重構了性別之間的權力關系。林白借男性對女性的身體的占有欲望解構和顛覆了宏大話語下的男權本質,從階級壓迫轉向對性別壓迫的控訴。
林白基本上是運用男女二元對立的模式來建構女性話語系統的。這種寫作模式容易帶來悲觀、絕望的氣息,許多女性的寫作也證實了這一點。但她不同于別的女性書寫者,也不同于自己的其他文本。《回廊之椅》沒有絲毫的頹廢意味,反而更真切、實在和積極向上。弗吉妮婭·沃爾芙提出“雙性同體”的構想:“在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適意的狀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一起和諧地生活精誠合作的時候”③P120。這種善意的構想,在冷酷的男權社會中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和簡單。這是一個不幸的事實。林白“淡化”階級壓迫,突出性別壓迫,透視和解析兩性對立的原因,她告訴了我們真相,并沒有強調和解。面對女性不幸的一切,“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以一種寬容的姿態訴述這一切的不公,沒有憤激和絕望,而是理性、從容地抵制和解構男權主義話語霸權。
作者對《回廊之椅》的偏愛不是沒有原由的,“關于外鄉人的故事以及革命的話題、主仆兩個女人的友誼、神秘的回廊、茶杯和薰草的氣味,它們隱藏在一座細雨蒙蒙的紅樓中,懸浮在現實生活之上。我跟它的關系十分奇怪,既可置身其外安靜地凝望,又能置身其中與世隔絕,有一種很好的體驗。”④p349“它所包含的寧靜與詩性比較符合我的心情,它來自我的內心。……” ⑤P349。正是因為這些“革命話題”、“主仆的友誼”的“機智”處理和文本擁有的“寂靜”、“詩性”及這一切真正“來自我的內心”使《回廊之椅》獲取了巨大的成功,同時,這也是作者珍愛的真正原因。
注釋:
①④⑤林白:《致命的飛翔》武漢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1。
②艾莉絲·維頓《女權主義實踐和后結構主義理論》大不列顛1987。
③沃爾芙:《一間自己的屋子》,三聯書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