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譴責小說”被“禮拜六派”的言情小說取代,既是文學適應了報刊時代大眾讀者的閱讀需求,也是通俗小說的娛樂性向政治小說的嚴肅性的挑戰。從客觀上看,清末民初出版業的發達和小說期刊的繁榮,使小說能夠廣泛、迅速地在大眾讀者群中流播。傳播范圍的擴大和傳播速度的加快,拉近了文學與接受群體的距離,小說觀念的世俗化成為歷史的必然;從文學發展的自身規律看,娛樂消遣是小說與生俱來的本能意義,是小說的當行本色。維新派的政治小說觀順應了時代的要求,提高了小說的社會地位,但同時也以犧牲小說的本體特征為代價,在那個時代,小說并沒有真正獲得過獨立價值。所以,當制約小說觀念的政治因素被削弱之后,小說便要回到其本色特征上來。“鴛鴦蝴蝶派”期刊強調小說的娛樂、消遣功能,在一定程度上發展了小說的審美藝術特征。
關鍵詞:現代傳媒;“鴛鴦蝴蝶派”;小說觀念;世俗化
清末民初,維新派宣傳的政治改良已是強弩之末,越來越失去其時代先鋒意義,以宣傳改良起家的小說期刊在作者與讀者方面都產生了難以為繼的危機:既無政治信仰的支撐,也沒有經濟市場的需求。由于政治熱情處于無著落狀態,一部分文人開始把筆墨轉向迷離悵惘的靈魂世界,托男女之情來傾泄內心的悲哀。“言情小說中的一脈柔情撫慰著那個時代的喧囂與動蕩,麻醉著那個時代的絕望與焦慮。”[1]
小說觀念從“救國新民”的政治高度回歸娛樂、消遣的本體特征,既是受小說自身發展規律制約的結果,也是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種外部因素影響的結果,而其中現代傳播媒介的推動作用是最不容忽視的一個方面。
長期以來,中國文學主要依靠口頭傳授、手工抄寫、木刻線裝的方式流傳,傳播方式的落后決定了傳播范圍的狹窄和傳播速度的緩慢,一部作品要得到接受群體的普遍承認,需要很長一段時期,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充滿著各種不可預測的因素,許多好作品因此而湮沒,所以落后的印刷技術和傳播方式嚴重地制約著文學生產力的發展。在傳統文學觀念制約下,中國古代小說作者往往并不急于與時人交流,一般期望自己的作品“束之高閣”,“藏之名山”,傳于后世,同時對后世有所啟迪。所以才有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辛勤筆耕的一部《紅樓夢》。傳統小說的創作心態與傳播方式造成作者與流通市場的疏離,作者不必考慮作品面世的問題,即不必考慮作品最終以何種方式成為消費對象,及其如何為讀者接受、如何體現自身的價值實現。但是晚清時期,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輸入中國,開啟了中國近代印刷業和出版業的進程,也促成了以報紙、期刊為主的中國現代傳播媒介的迅速生成。借助于報刊面對市場的晚清小說,其存在方式發生了顯著轉換。在文藝期刊這一現代媒介的承載下,晚清小說的商品意識開始形成。對于生產者來說,小說已不止是一種產品形式,同時它也是一種商品,也就是說,晚清小說開始接受市場規律的制約。小說的商品化,使得小說家擺脫了千百年來中國文人走慣的老路,經濟上不再依附達官權貴,盡可以根據自己的藝術良心和藝術趣味進行自由創作,前提是其作品必須能為讀者迅速接受,能夠直接轉化為作家生存必需的物質生活資料。從消費群體而言,二十世紀初期城市市民階層已經逐漸形成,他們構成了一個固定的小說閱讀群體,促使文化市場逐步建立并成熟。面對晚清文化市場的需求,小說創作追求消閑、娛樂和趣味在所難免。
時代精神與報館的商業要求,影響了這一時期文學期刊的辦刊方針,此前文學期刊的社會批判性大大削弱,取而代之的是追求消閑、娛樂和趣味,于是以文學為消遣和溺情對象的小說期刊雜志泛濫一時。這一時期通常被稱為“鴛鴦蝴蝶派”時期。
創刊于1909年9月的《小說時報》,是鴛鴦蝴蝶派的早期重要期刊之一。
該刊初為月刊,第17期改為四月刊,由包天笑、陳景韓輪流主編,1917年11月停刊,共出33期。該刊雖然沒發表什么創刊宣言,但在中國近代小說觀念的轉化過程中卻占有一席之地。
該刊第2期上刊登了包天笑的短篇小說《一縷麻》,作品敘述的是一樁指腹為婚的故事。中國的舊式婚姻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經是極不合理了,何況指腹為婚,更是荒謬絕倫。所以,這篇作品從批判“盲婚”開始,對女主人公的不幸婚姻深表同情。但作品的后半部分卻轉到如何做人方面,著力描述女主人公的報恩行為:她婚后不幸染上了白喉病,眾人趨避,惟有癡婿日夜奉藥守候,麗婦病愈,癡婿卻傳染病亡,因此麗婦發誓守節以報其恩。作者試圖告訴人們:舊的婚姻制度需要變革,但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良好道德。女主人公深諳“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傳統道德標準,知恩圖報,令作者贊賞不已:“某女士之貞潔,比之金石冰雪云”。
且不論這篇作品的結構邏輯和藝術技巧如何,單從其題材選擇來看,這篇作品開啟了一種新的小說美學觀念:即對市井社會里奇聞軼事的敘述和對普通凡俗的人情世態的關注。這與此前一段時期流行的報章小說較強的思想啟蒙意識或社會批判性顯著不同,因此,它對當時人們的小說觀念具有某種導向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包天笑的《一縷麻》可以看作是《小說時報》開始的‘鴛鴦蝴蝶派’文學期刊的創作宗旨。”[2]
《小說時報》的另一個不凡舉措是除了登載一些名勝風景圖片外,還開始刊登大量的風塵女子的照片。此舉乍看起來只是一種嘩眾取寵的版面設計,但其中蘊有更深層的寓意,“說明雜志的主編們正在改變此前啟蒙者的意識,開始注重以小說為本體,以讀者的需求為根本了,雜志主編們的趨眾意識開始加強。”[3]
這些變化已把晚清以來文學期刊雜志慣有的思想啟蒙意識和社會批判色彩沖得很淡了。因此,中國近代文學期刊發展到《小說時報》,編輯方針為之一變,趣味性、消閑性、游戲性已成為該刊的主要特色。
研究“鴛鴦蝴蝶派”小說通俗化、大眾化審美藝術追求,不能不提及1914年5月創刊的《小說叢報》及其前身《民權報》副刊,這一報一刊在“鴛鴦蝴蝶派”娛樂、消閑文藝觀的形成過程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民權報》1912年3月創刊于上海,該報日出三大
張,副刊占了整整一版,由蔣箸超、吳雙熱、徐枕亞、李定夷等任編輯,除設有“袖里乾坤”、“今文古文”、“眾生相”、“瀛海奇聞”等小欄目外,還刊登大量的長篇連載小說。1914年,徐枕亞的《玉梨魂》和吳雙熱的《孽冤鏡》兩部小說在《民權報》上隔日連載,轟動一時,引發了中國近代文壇的言情小說熱。
“言情小說”只不過是近代通俗小說的一支,從內容上看,它沒有越出傳統的婚姻愛情題材,這種寫情理之爭的作品在我國明清以來不乏佳作;從藝術技巧上看,它也超不過“西廂”“紅樓”。其所以在當時備受讀者的青睞,一方面因為它表現了永恒的文學主題,維新派鼓吹的民主、人權思想已開始深入普通民眾的心里,對自由婚姻的向往和追求顯示出人們對傳統婚姻觀念的反叛;另一方面,現代傳媒的發達和出版業的繁榮,為小說迅速、廣泛的流播提供了物質條件,一部可讀性較強的作品會在短時期內很快為大眾所接觸,并發生廣泛影響。
《民權報》因言辭激烈,于1913年被當局禁殺,但此時副刊上的作品正在風行,副刊編輯們不愿投入它門,于是另起爐灶,合資創辦了一個文學雜志《小說叢報》,將副刊未載完的稿件移入其中。《小說叢報》繼續遵循《民權報》副刊的先例,以“言情小說”為主打欄目。徐枕亞在《小說叢報·發刊詞》中說:“原夫小說者,俳優下技,難言經世文章;茶酒余閑,只供清談資料。”并明確表示:“有口不談家國,任他鸚鵡前頭;寄情只在風花,尋我蠹魚[4]生活。”[5]該刊只管寄情“風花雪月”、國事一概免談的創刊宗旨,已鮮明的體現出“鴛鴦蝴蝶派”娛樂、消閑的小說觀念。但《小說叢報》的影響已遠不及副刊時期,除了徐枕亞的《雪鴻淚史》與《棒打鴛鴦錄》等作品外,少有佳作。
除了前面提及的幾部作品外,還有李定夷的《霣玉怨》、《西窗淚影》,吳綺緣的《冷紅日記》,劉鐵冷的《求婚小史》等“言情小說”不下百種,鋪天蓋地涌上文壇,這些作品無不是開篇艷情、離恨,哀哀切切,纏綿悱惻,熾熱的愛情詩句加上痛苦的懺悔和心理傾訴,最后看破紅塵,絕望、殉情,情節結構千篇一律,幾無創新。
言情小說的泛濫,正是“鴛鴦蝴蝶派”娛樂、消閑的文學觀念的直接產物,它滿足了廣大市民階層的需求。平乏、枯燥的生活狀態使人厭倦,于是人們期望尋求一種新的刺激以調節機械的生活節奏,或者熱衷于探求奇聞軼事,或者向往浪漫的愛情故事,而“言情小說”恰恰投合了這種市民文化心態,所以,近代文壇“言情小說”的濫觴并不足怪。楊義先生把《小說月報》、《小說叢報》、《禮拜六》、《小說新報》、《小說大觀》稱為民國初年“五大小說雜志”[6],它們引導了“鴛鴦蝴蝶派”時期哀情小說的潮流。
1914年4月創刊的《禮拜六》雜志是“鴛鴦蝴蝶派”的核心,這是一個最能代表該派文學趣味的刊物。該刊宗旨是模仿美國富蘭克林的《星期六晚郵報》而創辦的,從刊名、刊期到內容、風格都強烈地顯示出都市性和娛樂性。該刊第1期《出版贅言》闡明了其辦刊宗旨:
“禮拜一、……禮拜五人皆從事于職業,惟禮拜六與禮拜日,乃得休暇而讀小說也。
“買笑耗金錢,覓醉礙衛生,顧曲苦喧囂,不若讀小說之省儉而安樂也。
“人有不愛買笑、不愛覓醉、不愛顧曲,而未有不愛讀小說者。況小說之輕便有趣如《禮拜六》者乎?”
“得休暇”、“省儉而安樂”、“輕便有趣”這三個方面充分申明了該刊的辦刊理念,在這里,小說不再是“救國新民”的政治武器和輿論工具,讀小說被視為休閑娛樂的一種特殊方式。也正是因為該刊特別強調這三個方面,所以后來成為茅盾等新文學家們批評“鴛鴦蝴蝶派”“游戲的、消遣的、金錢主義的文學觀”的事實根據。
在這種文學觀念的支配下,《禮拜六》雜志的編輯們非常注重信息反饋,注意探查讀者的欣賞心理,以娛樂性、趣味性和傳奇性為中心設計各種欄目:小說、筆記、譯叢、詩話、雜談、書苑、劇評等,并隨著時序、世事頻頻轉換,推出名目繁多的專號,印刷與裝幀也力求花樣翻新,以求吸引讀者。所刊小說以哀情、艷情、凄情為主調。
實際上,《禮拜六》也并不像新文學家們批評的那樣,只講究游戲、消閑和趣味,而完全不看文本的實際內容。《禮拜六》第103期《編輯室》中,王鈍根強調:“本刊小說頗注意社會問題,以極誠懇之筆出之。”周瘦鵑在《禮拜六閑話》中,對該刊上的作品也曾有這樣的評價:“大批(作品)是暴露社會的黑暗,軍閥的橫暴,家庭的專制,婚姻的不自由等等,不一定都是些鴛鴦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小說……”[7]
周瘦鵑的評價是基本符合實際的,《禮拜六》講究游戲、消閑和趣味,但這絕不是惟一目的,其最終是在游戲、消閑和趣味中達到“警世醒民”之意圖,這應該也是期刊編輯者們最初的價值導向。
《禮拜六》追求消閑、娛樂、游戲的文學觀念影響了這一時期小說雜志的辦刊方針,使文學期刊的社會批判性大大削弱,為投合讀者的閱讀需求,編輯們開始追求消閑性、娛樂性、趣聞性,以世俗化、大眾化的內容和輕松調侃的文字改變著文學期刊的傳播方向。它所體現出來的文學觀念和審美追求確定了中國近代通俗小說的基本特征,使中國小說向世俗化、大眾化、社會化發展方向邁出了第一步。《禮拜六》因此成為通俗文學的當代大本營,儼然成為與改革后的《小說月報》相抗衡的一種文學期刊。因該刊辦刊宗旨基本上脫離了傳統文學的正統觀念,而走向游戲、消閑,遂成為五四后新文學家們批評的對象,歷來受到新文學史家的廣泛關注。
“鴛鴦蝴蝶派”是近、現代期刊研究中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據陳平原先生的統計:1902-1916年間,我國可以見到的文藝期刊有57種,其中小說期刊所占的比重最大,至于以“小說”命名的雜志,在1902-1917年間就有27種,開創了我國小說史上前所未有的文藝期刊時代。在這些雜志中,“鴛鴦蝴蝶派”的刊物占據了絕大部分。最著名的除前面提及的《小說時報》、《小說叢報》、《禮拜六》外,還有《小說月報》(1910年)、《小說新報》(1915年)、《小說大觀》(1915年)、《小說畫報》(1917年)等。
以“鴛鴦蝴蝶派”小說期刊為代表的民初報刊業的興盛,促成了中國小說傳播方式的徹底變革,并成為導致中國小說觀念世俗化的重要因素。它們使中國小說與現代傳播媒體、與中國現代讀者群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近代報刊作為傳播媒介,該派的作品就不會在一個較短的時段內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沒有現代傳媒的發達,就不會速生這個小說流派,所以,現代傳播媒介的興盛是推動該派小說創作繁榮的一股強大的外在力量。
如果說,“小說界革命”的倡導者們是一群具有精英意識的知識分子、政治家、維新志士,那么,“鴛鴦蝴蝶派”本質上就是一批報刊作家。可以說,他們的主體是一群趨向于平民化、世俗化的新聞報刊雇傭者,他們大多數直接參與過報刊的編輯出版工作,身兼報人、編輯、小說家數職,或報刊主編,或副刊圣手,或文章翹楚,報紙雜志的銷路與他們的經濟狀況緊密相關。身份、地位的差異帶來的是情感、觀念的變化,網羅讀者,擴大報刊銷量,幾乎成為他們辦報的唯一目的。在“鴛鴦蝴蝶派”作家看來,小說就應該輕松有趣,能充分引起讀者的閱讀欲望,能滿足人們休閑、娛樂的需要。《〈小說大觀〉例言》明白宣稱:小說“無論文言俗語,一以興味為主,凡枯燥無味及冗長拖沓者皆不采。”[8]因此,與維新志士相比,他們少了一些先覺者的文化優越感,多了一些為生計而寫作的現實需求。更加赤裸的商業動機和娛樂消遣觀念,使文學在他們手中不再繼續晚清小說的政治教化傾向,轉而關照被忽略的大眾生存領域,恢復了小說的文體特征和本色功能。也正因為此,他們能夠站在凡俗大眾立場,處于同一個溝通平臺之上體察普通平民的文化心態,以平等的視角書寫過渡時期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
功利性較強的文學期刊的衰落和講究游戲、消閑、趣味性的文學期刊的興盛,是辛亥革命后社會轉型期的文化、心理及價值觀念在傳播領域的反映。最初政治小說的出現,滿足了人們的消費熱情,但這類作品大量充斥文學傳播媒介時,人們的閱讀興趣又會發生轉移,消費欲望減退,所以,晚清“譴責小說”被“禮拜六派”的言情小說所取代,既是文學適應了報刊時代大眾讀者的閱讀需求,也是通俗小說的娛樂性向政治小說的嚴肅性的挑戰。娛樂消遣是小說與生俱來的本能意義,是小說的當行本色。維新派的小說觀順應了時代的要求,提高了小說的社會地位,但同時也以犧牲小說的本體特征為代價,在這種觀念統攝下創作出來的“新小說”,具有鮮明的政治功利性和社會批判精神,但缺乏審美娛樂性。在那個時代,小說并沒有真正獲得過獨立價值。所以,當制約小說觀念的政治因素被削弱之后,小說便要回到其本色特征上來。“鴛鴦蝴蝶派”強調小說的娛樂、消遣功能,其創作實踐在一定程度上發展了小說的審美藝術特征。
參考文獻:
[1]方曉紅:《報刊·市場·小說:晚清期刊與晚清小說發展關系研究》,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67頁。
[2]湯哲生:《中國近現代文學期刊史論》,博士學位論文,國家圖書館藏,第68頁。
[3]湯哲生:《中國近現代文學期刊史論》,博士學位論文,國家圖書館藏,第70頁。
[4]昆蟲名,又稱“衣魚”、“紙魚”,形體長而扁,頭小。常躲在黑暗地方,蛀食衣服、書籍等。——作者注。
[5]徐枕亞:《小說叢報·發刊詞》,《小說叢報》第1期,1914年。
[6]楊義:《中國新文學圖志》﹙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9頁。
[7]轉引自湯哲生:《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期刊史論》,博士學位論文,國家圖書館藏,第82頁。
[8]轉引自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1897-1916年)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