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與現代的交融

摘要：馮至是一位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詩人，同時又是一位學貫中西在德語文學和杜甫研究方面有著豐碩成果的大學者。在他眾多的成果中都顯現出中國古典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對他的深刻影響。這些看似異質的因素在他的創作中往往又得到和諧地交融，使他的創作呈現出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這篇文章試圖探討他詩歌中兩種文化精神的顯現、交融及他詩歌中最底里的精神特質。

關鍵詞：馮至；詩歌；現代；古典；交融

被魯迅譽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其詩歌創作一直以來都吸引了眾多研究者關注的目光。馮至的詩歌創作大致可以粗略地劃分為三個階段：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和解放后。本文主要選取馮至解放前的詩作為標本，嘗試做一些粗淺的分析。在論及馮至解放前的詩作時，大致按照公認的馮至詩歌不同特色的兩個時期：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分別給予論述。

一、20年代的詩歌，古典中映現著現代

20年代馮至以自己在新詩方面的杰出成就，給當時的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優美的獨特詩風，此時最值得關注的就是他“堪稱獨步”的敘事詩。馮至的敘事詩的開拓之處在于這些詩作使得中國的敘事詩擺脫了古典的束縛走上了現代詩歌的成熟之路。他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展現了中國古典敘事詩的現代詩形的變革。

在他的詩歌里有著較濃重的中國傳統文學的影子，我們可以從題材選取、意象運用、意境渲染、抒情氣質、和諧觀念的表達等各個方面，感受到馮至詩歌中充溢著地地道道的中國古典氣韻。

在馮至最為優秀的敘事詩《帷幔》、《蠶馬》、《寺門之前》、《吹簫人的故事》中，題材的選取無一例外是借用中國民間傳統或古代神話典故。《蠶馬》取材于干寶的《搜神記》，寫一個馬有情有義，癡戀少女無果，最后馬疲倦少女，少女化為蠶的神話故事。詩人將其改編，在古代故事中融入了自己新的思考。《帷幔》寫的是流傳于民間的故事。不滿包辦婚姻而出家的少尼，在暮鼓晨鐘里，在牧童的笛聲里，將自己對人性自由的向往、對于幸福美滿的渴望，繡在帷幔上，然而帷幔終缺一角，最后少尼焚化在尼庵，牧童剃度在僧院。

與之相適應的是馮至在詩歌意象的選擇、意境的宣染上，也是地道的中國古典氣息。《吹簫人的故事》中“深谷松林”、“新月彎彎”、“小溪低語”、“洞簫恬靜”營造出一派典型的古典寧靜、安謐之美，而“水月濃云”、“洞簫哀怨”、“眼中輕淚”則蘊染出了一種難以捉摸的輕愁之氣，至于詩中多次出現的“古廟”、“池塘”、“月色”、“樓窗”顯然都是一些常見的古代典型意象。

在《帷幔》中也有這樣的典型意象反復出現，“綠樹”、“紅墻”、“僧院”、“尼庵”、“春風”、“秋雨”、“月兒”、“鶯雀”、“潭水”、“寒冰”、“積雪”、“梧桐”、“牧笛”、“淚珠兒”都是極為傳統的典型意象，這些典型意象的穿插安排，使得詩作在輕松的語境下，用凝練的語句傳達出豐厚的意蘊，為整篇詩作形成清新、凝練、幽婉、沉郁的獨特風格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蠶馬》、《寺門之前》也運用了此類意象，營造出一個個凄美純凈的美麗空間。

與此相適應的是，在抒情氣質、和諧觀念的表達上，此時的敘事詩也呈現出的幽婉沉郁的傳統美。無論是《吹蕭人的故事》的純凈、輕愁，還是《帷幔》的晶瑩、凄美，都是一些極其幽婉美麗的境界，而這樣的境界與其古典的題材、典型的意象是那樣地和諧融洽，有機地揉合在一起。

但是在馮至的詩歌中，在當時的啟蒙語境下，對于人類自身的發現，對于愛情的肯定，對于自由、解放、個性完滿的發展要求都是古典詩歌中所不曾真正涉及到的話題。除了包蘊著這些嶄新的思考之外，還存在一些關于現代性問題的思考。

而馮至不僅僅是確立中國現代敘事詩的成熟形式，而且在這些成熟完美的形式中還融注了同時期其他作家所不曾真正關注的關于“人”的問題的思考，這其實是具備很深的現代性品格的。

馮至在敘事詩中的現代性品格表現在很多方面，比如書寫內心，對于西方成熟詩歌形式的借鑒，而最為重要的、也是真正現代意義上的閃光點就是對于“人”的關懷性思考。

在馮至的敘事詩《寺門之前》中，對于千古以來世俗對人自由本性的壓抑，在一個僧人漫長的經歷中給予沉重的展示。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本來健康的靈魂在自我的壓制與懵懂中，終生活在忐忑不安中。這觸及到人性的覺醒之艱，生存的無助之惑的本質思考。

而《帷幔》、《蠶馬》這樣的愛情故事也充溢著對人生的思索，無論是愛情難以實現的《蠶馬》，還是愛情、幸福無法把握的《帷幔》，一種淡淡的哀傷，迷離的無助，若隱若現的神秘始終籠罩全篇，帶有濃厚的終極思考的意味述說著永恒的困惑。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吹蕭人的故事》，這里對于人物內心的關注，遠遠大于對于這對愛人悲喜故事的外在真實的關注。

但是人們對于此時馮至在敘事詩中流露出的現代性思考卻很少給予適當的關注，而這些“異質”的思想火花，其實連通著四十年代他對于哲理問題的思考，成為后來轉變的一個伏筆。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二十年代時古今的、中外的各種因素對于馮至詩歌創作都有著莫大的影響。這些豐富的因素存在于他詩歌創作的各個方面，它們和諧共處，相得益彰，共同造就了馮至詩歌清新幽婉、沉郁豐厚的成熟品格。但這些駁雜的因子并不是凌亂地發生作用的，它們是在中國傳統詩歌美學的統攝下，在傳統詩歌美學的視野中，有選擇的、有配合的、有目的選取運用的。他的詩歌充滿濃重的中國傳統文學色彩，同時又融入了對于人的關懷思考，顯示出現代性品格，因而可以說二十年代馮至的詩作是古典中映現著現代。

二、40年代的詩歌，現代中滲透著古典

馮至在四十年代的詩作以《十四行集》為代表。《十四行集》因包含廣闊的生活畫面和深刻的思想意義，以及其體現出來的超越的哲理性思索，使眾多的論者都給予了它很高的評價。可以說《十四行集》是馮至的詩歌美學探索達到頂峰的作品。因此我們就馮至的《十四行集》來試著論述他四十年代的詩歌特色。

《十四行集》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洋溢著現代氣息，這部由二十七首詩組成的《十四行集》，是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最集中、最充分地關注生命主題的一部詩集，在他的很多詩篇中都融注著詩人對于生與死、生命與生存的思考。如《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安排我們這個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再如，《我們準備著》，“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束了它們美妙的一生，/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這就是詩人眼中的生與死，存在與擔當的。對于它們的思索是融注了很深的哲理色彩的，這些關注與探討，是源自于詩人對“人”的存在本相的本質思考，是睿智的、理性的，是充溢著現代先鋒色彩的超前之思。

在平凡的事物中，通過日常生活的細致體驗傳達關于宇宙人生的深刻之思。不能不說是一種很現代性的思維方式。而這樣的思維使詩歌的創作從開始到最后，從細節到全篇都展示出與古典寫作完全不同的嶄新的另一面。

我們可以看到馮至在詩歌中做出了對于人生、命運的深入思考，這樣的關懷無疑是具備現代性特質的。但是如果我們細心體察就會發現，其實馮至在思索現代社會一系列的問題時，所依尋的思路和思考的落腳點，對于中國的讀者來說其實是那么地似曾相識。

馮至曾經說過：“我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下寫抒情和敘事詩。”其實不止是二十年代的敘事詩和抒情詩，馮至寫于四十年代的哲理型的詩歌仍然具備這樣的特質。只是唐詩宋詞的外化的一些痕跡沒有了，詩中留存的是關于古典文化的一些精神氣韻。一切傳統的強大影響都內化為馮至詩歌的一抹底色，在那里規矩著馮至對于一切文化的選擇，對于一切主題的思索，和一切思考的方向。

馮至詩歌中古典情懷的強大影響包括很多方面，比如說，人在自然、社會、歷史中的位置，人與自然的關系，關于和諧觀念的強調，甚至思考這些問題的思考方式，其實都是典型古典式的。

這些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馮至此時的詩歌中找到證據。

首先，他認為宇宙萬物具有平等的關系。從他對鼠曲草的贊美中就可以看出，“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微小如小草“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只能選擇“默默地”死生，但是“高貴”、“潔白”卻如山脈，“一切的形容，一切的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鼠曲草》）。這是一種高貴的情懷，比起現實市儈的人類，這種精神是偉大百倍的。

既然詩人認為世界萬物是平等的，那么它們應該有怎樣的姿態共處于這個紛亂的社會中呢。在馮至這里，他認為一切事物在骨子里都是孤獨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阻隔于時空之中。自然萬物其實是有著密切的聯系的。在《我們站在高高的山顛》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在詩中，眺望的遠景有我們的生命化成，而條條道路與道道流水，陣陣清風與片片流云，這些互相關聯的事物又化成我們的生命。人化為物，物化為人，生命與生命互相呼應，生命與萬物融合為一。溝通與交流無處不在。這種交流具有無限的延展性與敞開性，“既無此岸也無彼岸”，趨向于“偉大的統一”。這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難舍難分的關系。

無論是在萬物的平等關系中，還是在這種難以區分的聯系中，我們似乎都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哲學的影子。在中國古典哲學中，老莊有著“無我”的說法，就是說人與萬物是平等的，這一解還有著化我入自然，把自身消融于廣袤的宇宙之中，以實現天人合一的意思。而且中國古代還有著“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的思想與之契合。

在馮至的現代詩中還有著很深的入世情杯。在《十四行集》中，詩人表現出對現實社會生活的深深關切。這些詩篇有贊揚偉人的，《蔡元培》、《魯迅》、《杜甫》、《歌德》，也有對于時事的關注的，《我們的時代》、《招魂》，有頌揚人格的，《魯迅》、《杜甫》，也有懷念精神的，《給一個戰士》、《蔡元培》等。

在《魯迅》中，馮至深深地被魯迅崇高的人格所折服。“我永遠懷著感謝的深情/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因為其堅持的艱難，執著的偉大。魯迅是個對現實社會投注了極大關懷的人，他的一生都在為著中國的積貧積弱探索出路，力圖在思想上給蒙昧的時人一劑清醒的良藥。但是他的處境是艱難的，“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被屏棄在這個世界以外——/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陰，轉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就是這樣艱難的處境下，魯迅選擇了無望的堅持，不再在乎于理想的是否實現，而是執著于自己責任的擔當與完成，“你走完了你艱苦的行程，/艱難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馮至既然感動于這種堅持，那么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認定，其實詩人自己也是欣賞這種態度的。作為詩人人生的一種選擇，馮至顯然是作出了與大多數典型中國文人無二的選擇——對于現實的關懷。這其實是一種古老的情杯——入世情懷，這樣的精神在歷代的文人身上屢見不鮮。

通過以上的分析，馮至四十年代詩歌創作在很多方面，如主題選擇、體驗方式、感受方式、詩情流露都是實實在在的現代性的。但是這些問題的背后，是有著中國古典文化傳統為之支撐一切的。這一點在馮至詩作的多個方面都可找到各種痕跡。例如馮至詩歌雖然表達的內容、沉思的方式，流露的情緒是現代性的，但是表達時更深的落腳點卻是停留在傳統的指歸上，如人在自然、社會、歷史中的位置，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和諧觀念的表達，都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思考方式如出一轍，這就很難說是一種巧合。可見此時馮至詩歌現代性品格的樹立卻要受制于古典的文化傳統，此時馮至詩歌的本質則是現代的外衣下跳動著一顆古典的心，現代中滲透著古典。

三、古典與現代的交融

縱觀這兩個時期馮至的詩歌創作，前期的詩作充溢著地道的中國古典氣韻，也融注了詩人對于現代性問題的思考，在古典中映現著現代；后期的詩作在內容和形式上洋溢著現代氣息，字里行間又蕩漾著古典文化的神韻，在現代中滲透著古典。可以說他的現代品格在逐漸的由隱向顯，思考的問題愈加地深入與透徹。而他初始詩作中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卻慢慢地逐步走向底層。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影響的消亡，只是它的作用開始轉向更為潛在的層面。而這個層面則會主導詩人一切地選擇與觀察，這些看似潛隱，其實則為思維的核心層。自此我們可以得出，在馮至的詩歌創作中，中國的古典文化傳統其實是馮至一以貫之的不變選擇，是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最基本的底色，是他一切選擇的參照坐標。所以我們可以說馮至不管他在哪種程度上具備現代品質，其實他還是有著一顆古典的心。而馮至這個眾所周知的具備現代性品格的詩人，其實是將古典與現代交融的絕佳實踐者。

在世界文化多元發展的今天，談論馮至詩歌創作特色，無疑對發展中國詩歌是大有裨益的，大詩人馮至的詩歌既有精神的博深豐瞻，又有藝術的超越創新，為我國現代新詩提供了嶄新的境界和獨特的經驗。作者以自身的創作實踐向世人昭示了中國現代詩歌如何在傳統文化、外來文化的滋潤、影響下得到新的發展從而促成自身的現代化。也使他成為“現代詩藝變革的探索者”和“現代主義詩品的引路人”，成為中國新詩園中不可逾越的一座青山，將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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