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歷史人物王昭君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塑造了千姿百態的藝術形象。由史實一步步演變,生發出一個個不同的人生道路。
關鍵詞:歷史;悲苦;藝術創作;浪漫主義;新顏
王昭君是西漢元帝劉奭的宮人,竟寧元年(公元前三十三年)出塞和親。此后,以她的故事為題材的各種文藝作品相繼問世。創作者站在各自所處的時代,聯系自己的身世遭遇,帶著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從不同角度和側面塑造出千姿百態的王昭君形象,賦予她不同的生命歸宿。
(一)
王昭君的事跡最早見于班固的《漢書》,其中記載她出塞的內容共有三處,分別見于《元帝紀》、《匈奴傳》、《王莽傳》,但均極為簡略,幾乎連昭君的輪廓都勾畫不出來。在《元帝紀》里,主要是抄錄了元帝賜王嬙給呼韓邪單于為閼氏的詔書:“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為閼氏。”在《匈奴傳》中,雖從正面記載昭君出塞這件事,但提到昭君也就這么一兩筆:“竟寧元年,……單于自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另外,還補充了昭君出塞后的情況:“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株累若鞮單于。……復株累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另在《王莽傳》中補記的是有關昭君子女的事。以上就是記載于《漢書》中的昭君的“歷史本來面目”。
《漢書》成書三百多年后,劉宋史學家范曄寫出《后漢書》,他筆下的王昭君顯得有血有肉,并有了初步情節:“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焉。”
從《漢書》、《后漢書》的記載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王昭君的一生:入宮,出塞,為寧胡閼氏并生二子,復為后單于閼氏并生二女,這就是王昭君真實的生命歷程。不管她是被當作“禮品”贈送給單于的,還是出于因“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這樣的個人動機而出塞的,總之結果是一樣的:出塞和親并促進了漢匈之間的安定團結。昭君出塞帶來的漢匈和平,雖是時勢造成的,并非昭君一人所能辦到,但和親是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的。王昭君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為促進兩族友誼作出了貢獻。
(二)
根據簡單的歷史記載,從古至今人們寫下了許多作品來吟唱這位遠嫁匈奴的王昭君。僅清胡鳳丹《青冢志》記載的詩歌就達四百首以上,記載昭君事跡的書達二百多部。以昭君為題材的琴曲歌舞在民間風靡一時,有關昭君的地方戲更是劇種繁多,如廣西桂劇,川劇,京劇等等。昭君在藝術領域里成了一個典型形象。
現在我們看到的詠嘆昭君出塞的最早作品是收在《樂府詩集》中漢代的一首琴曲歌辭《昭君怨》。歌辭以一只在桑林里“養育毛羽,形容生光”的鳥兒起興,暗示昭君在家鄉的健康成長。“上游曲房”指她被挑選入宮。詞意到此轉折:原以為選入皇宮是“升云”“上游”,值得慶幸,卻不料“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沈,不得頡頏”。身體和精神都長期受到摧殘。雖飲食無憂,卻失去了自由。這分明是用籠中鳥的處境來形容昭君的宮廷生活。“翩翩之燕,遠集西羌”,指喻昭君出塞和親。這時雖擺脫了囚籠的幽禁,卻離故鄉父母越來越遠,再也不能見面了。這首歌辭通過一只鳥的被囚禁、被放逐,控訴了封建統治者對昭君的迫害,展現了昭君因失去自由和幸福而感受到的彷徨、苦悶和哀傷。
史書中關于昭君的生平記載過于簡略,這就為后人吟詠昭君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上述《昭君怨》便是在史書基礎上的豐富。
自從晉代石崇寫作《王明君辭》以來,王昭君便進入了詩詞領域,并定下了“屈辱”與“哀怨”的基調。“仆御涕流漓,轅馬為悲鳴。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默默以茍生”,從此昭君的“滿腹悲怨”便成了大量詩人吟詠的情感。如庾信“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陳后主“啼妝寒葉下,愁眉寒月生”,李白“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顏”,杜甫“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歐陽修“馬上自作思歸曲,遺恨已深聲更苦”。這些是詠嘆昭君出塞道路風霜之苦,遠嫁身世之悲,異地家國之思的,當然也寄寓著對幽閉漢宮的怨恨。有的詩詞借昭君慨嘆詩人自己的懷才不遇和不滿,如李白“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齒”,蘇軾“古來人事盡如此,反覆縱橫安可知”。大量吟詠昭君的詩篇都是在“屈辱”與“哀怨”中抒發他們各自的憤懣。
作家或民間藝人大都從昭君個人的不幸遭遇中選取素材,提煉為文藝作品,其中充滿了對王昭君悲苦命運的同情。他們借事抒情,“各攄胸臆憤”,“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塑造了昭君懷抱琵琶,遠嫁塞北,哀怨啼哭的悲劇形象。
(三)
在歷代描寫昭君的作品中,大多以哀怨的筆調寫其悲切、幽憤地度過一生。但也有的出于某種原因,給昭君安排了一個與史實不同的死亡結局。
舊傳東漢蔡邕所寫《琴操》:“……昭君至單于,心思不樂……昭君乃吞藥自殺。”封建社會中的作家認為,昭君既然被選作皇帝的宮女,就應從一而終,再嫁匈奴是極不光彩的。于是寫其“心思不樂”。至于她從胡俗被呼韓邪父子兩代立為閼氏,就更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了,這有悖于封建倫常觀念。“一女侍二夫”本已不光彩,更何況是“亂倫”的可恥行為。在這樣的思想支配下,昭君吞藥自殺的結局也就自然而然產生了。
唐代無名氏的《王昭君變文》也有同樣的結局。昭君到胡地后,終日郁郁寡歡。單于用種種方法以引起昭君的興致,而昭君最后還是在憂郁中死去。這里雖含有很強的大民族主義色彩,但無疑昭君的死亡仍是由封建的道德標準決定的。
除了個人感情和恩怨,王昭君還同國家、民族的命運發生了聯系,于是昭君又成了一個舍身殉難的巾幗女杰。元代雜劇作家馬致遠創作的《漢宮秋》,以民族矛盾為背景描寫了漢元帝同王昭君的愛情悲劇。王昭君被選入宮時因未賄賂畫師毛延壽,被點破畫圖,打入冷宮。后被漢元帝發現,封為明妃,恩寵有加。不料毛延壽畏罪叛國,把她的真象獻給匈奴單于。單于遣使赴漢,并以大兵隨后,指名索要昭君,朝廷上下束手無策。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刻,昭君挺身而出,愿和番。昭君北行,在番漢交界處毅然投江自盡。在番強漢弱的情況下,昭君表示情愿和番,得息刀兵,救國于危難之中,對漢朝來說是愛國的行為,在黑江投水而死,對漢族人民來說是保全了民族氣節。作為一名深受儒家傳統思想影響的漢民族的戲曲家,“舍生取義”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而氣節的保持尤為重要。
作家用封建階級的道德標準來要求王昭君,為她選擇了一條與史實不同的人生道路——死亡。或吞藥而死,或抑郁而亡,或投江自盡,都是要其全節而終,這就為昭君形象打上了封建道德觀念的烙印。這種結局的安排,雖與史實不符,但豐富了昭君的形象,并且符合過去時代我國傳統道德標準,符合民族的心理特征和特定歷史時期的群眾的理想和愿望。
(四)
不管王昭君是在異域凄慘地終其一生,還是舍生取義中道而亡的命運,都透著哀怨、感傷的情緒。然而在有些作品中她的人生也充滿浪漫主義色彩。
漢魏以來的胡笳五弄《明君別》的曲辭早已失傳,但我們知道全曲分為:“辭漢、跨鞍、望鄉、奔云、入林”等五段來演唱。從這五段的題目推想,前三段是用寫實手法描寫昭君辭別漢室,跨鞍上馬,懷著戀戀不舍的心情遙望故鄉的情景。后兩段則用浪漫主義的手法,讓昭君幻化為一只飛鳥,從異域奔向云中,最后飛入桑林中去。人們不愿看到昭君渴望自由,追求幸福的理想歸于破滅,于是借助幻想這根魔杖,使昭君擺脫羈絆,自由地飛回故鄉。
明代傳奇無名氏的《和戎記》也增加了一些浪漫主義色彩,如憑借太白金星的神助,給關在冷宮中的昭君送去一支瑤琴,幫助她把怨聲傳給元帝,使毛延壽毀貌事敗露。在昭君出塞時,太白金星化成一只白雁替昭君傳遞遺書給漢元帝。最后沿用《漢宮秋》的情節讓元帝和昭君在夢中幽會,并讓昭君推薦其妹秀真給元帝,完成了大團圓的結局。
清代周文泉的傳奇《琵琶語》寫的是昭君因不肯賄賂毛延壽,遭毀貌應詔出塞和親。昭君要離開祖國,十分凄楚,于是到圣母廟去哭訴,圣母憐其遠嫁,遂命東方朔及青鳥使者去救她。恰巧這時毛延壽自漢朝逃到匈奴,向番王獻圖,青鳥遂將圖形銜去,變作宮女把圖形獻給番后。因為番后的嫉妒,又懾于漢威,番王終于聽從番后的勸告,修表請昭君還朝,并解毛延壽歸漢。于是漢王殺了毛延壽,同時昭君受了青鳥和東方朔的指引,白日登仙去了。
人們對昭君充滿同情與關切,但又無力以助,只好寄托于神的力量希望昭君得以超生,在藝術的幻景中為她開辟一條自由之路,解放之路。這種浪漫主義的解決方式,跟那個時代反封建斗爭的民間悲劇,如《青凌臺》、《孔雀東南飛》等在處理人物結局時所采取的方式——化鳥,有著內在的聯系。
(五)
進入新的時代,作家又給昭君注入新鮮的血液和清新的氣息,使她具有叛逆的性格,她不為命運所擺布,擁有了燦爛、美好的明天。
“五四運動”后,郭沫若于一九三二年創作了話劇《王昭君》。王昭君因未賄賂毛延壽,被點破容顏而應詔出塞。毛延壽的女兒向元帝告發了父親的貪贓枉法,元帝才如夢初醒并為昭君的美姿所動,想用殺毛延壽來換取昭君的諒解和好感。但最后昭君在憤憤之下和毛延壽的女兒一起離開了宮廷,奔赴匈奴。
在郭老的筆下,王昭君成了力圖擺脫封建鐐銬,蔑視封建權威的斗士。昭君在離開宮廷前,對元帝進行了無情揭露。在反對男性中心道德論,提倡和支持女權主義的時代潮流下,作家賦予了王昭君全新的性格。
在社會主義新中國,曹禺的話劇《王昭君》更是舊貌換新顏。王昭君以爽朗明快的色調、豐富倩麗的英姿出現于新時代的舞臺。此劇仍以昭君出塞為題材,但此時的昭君對生活充滿希望,以百倍的信心去迎接挑戰,并成為促進民族團結和融合的光榮使者。她熱愛草原,熱愛草原上的人民,有志氣、有膽識,愿為民族和睦和漢胡百姓的安樂貢獻自己的一生,這就是她選擇的人生道路。歷史上的王昭君為民族和平做出貢獻,于是曹禺擦干她的淚水,清除她的幽怨,賦予她新的生命和有意義的人生。為王昭君開拓了一條不同以前的嶄新人生之路。
王昭君真實的一生已成為過去,歷史無法更改它既成的一頁,然而那亙古的時間長河畢竟不能淹沒后人發自心靈深處的“長太息”甚至“掩涕”。人們同情昭君的不幸命運和悲苦遭遇。于是在藝術的幻境中為昭君尋找了一條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人生之路,甚至使她的人生更具崇高感。
文學作品中的王昭君離史實越來越遠,這是可以理解的。藝術源于生活,但藝術作品并非生活的簡單再現,它需要對生活進行集中、提煉、創造、升華。作家們按自己的美學理想、倫理觀、道德觀、人生觀為昭君安排命運,為她的人生賦予了時代的意義和內涵,向我們創造性地展示了她的與史實不同的生命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