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思想意識和審美意向的角度看柳永詞的世俗化傾向

摘要：柳永是北宋詞壇的第一個開辟者，他的詞在思想內容方面有鮮明的市民意識，在風格上以俚俗為主要特征，在形式體制上以長調慢詞為主，他對詞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從思想意識和審美意向的角度看，柳永已經把詞從貴族士大夫的手中引向了市井坊曲，這種“世俗化”傾向的結果，便使柳詞出現了“以俗為美”的鮮明特征。

關鍵詞：俚俗； 世俗化； 以俗為美； 市民意識

在北宋詞人中，第一個突破花間、南唐清辭麗句、小境短章的傳統格局而在題材內容、風格意境、體制形式諸方面都有大開拓、大創造的，就是不齒于上層士大夫而極為市井坊曲所喜歡的“浪子”柳永。他是北宋詞壇的第一個開辟者，他的開辟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大量引市民意識、市民生活及市民情調入詞，擴大了詞的表現領域；二是學習、汲取和利用民間的舊曲新聲，創制大量的長調慢詞，變文人詞單一的小令格局為眾體兼備、體式齊全的繁盛局面；三是藝術手法上的多用賦體，即抒情寫景的鋪敘展衍的章法及俚俗的語言。這樣，在宋代詞壇上就崛起了一個以柳永為開山大師的俚俗詞派。

柳永詞的主要特征，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俗”。對于柳永詞的俗，前人多有微詞，如晏殊譏笑柳永的詞句“彩線慵拈伴伊坐”，王灼謂柳永的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碧雞漫志》）吳曾云：“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能改齋漫錄》）陳振孫亦謂：“柳詞格固不高。”（《直齋書錄解題》）李清照也說柳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詞論》）直至清代的詞評家如馮煦《蒿庵論詞》，謂柳永“好為俳體，詞多媟黷”，劉熙載《藝概·詞概》也稱柳永詞“風期未上。”可見，把柳永詞視為俚俗塵下，的確是一般人共同的印象。但也有一些論者不滿于這種崇雅黜俗之論，有心為柳永在詞史上爭一席之地，就把柳詞分為雅、俗兩類，以此來說明柳永也寫有一些質量很高的雅詞，在詞史上無愧于大家。把柳詞分為雅、俗兩類，但這種做法及其動機，仍未擺脫封建士大夫“雅詞”審美觀的框框。其實“俗”有什么不好？從舊的詞學審美觀來考察，柳詞確實可大略劃分為雅、俗兩類，但是，使柳永成為唐宋詞中的“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的，主要倒不是他的雅詞，而是他的那些“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之的大量俗詞。而且，深入一步辨析，我們還可以發現，即使被稱為“雅詞”的那一部分作品，也與宋代一般被人稱揚的其他人的雅詞有所不同，而是或多或少地帶有柳永所獨有的“俗”的色彩。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詞，與柳永那些戀妓的俗詞內容有異，所抒為羈旅之愁，所懷為“故鄉”之“佳人”，風格也與其它俗詞有所不同，屬于“秋士易感”式的佳作，其境界之高曠，連不喜柳詞的蘇軾，也禁不住要對之稱贊幾句：“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風霜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從這段贊語可知以雅正自命的蘇門文人對這首詞是持肯定的欣賞態度的。但即使是這樣的雅詞，也帶有柳永式的俚俗之處。對此，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這樣寫到：如柳耆卿“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韻俱高。而有“想佳人妝樓長望”之句，“佳人妝樓”四字連用，俗極！亦不檢點之過……此類皆失之不檢，致使敲金戛之詞，忽有瓦鄫競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陳廷焯的貶斥態度我們當然不取，但他卻比一般詞論家敏銳地看出了此詞亦有淺俗處，可謂有識。“想佳人妝樓長望”云云，確為秦樓楚館常用的市井之語，但說其“俗”則可，斥其“不檢點”則未必，柳永正是有意用這樣明白直至的俗語，才能真切而深摯地寫出游子的心緒和情感。

柳永的不少“雅詞”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這種雅而不避俗的特點。又如另一名篇《雨霖鈴》，上片寫長亭送別，其中所用的“執手相看淚眼”等句，都是市井淺俗之語，但下片寫離別后的寂寞無聊，忽用“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則景中寓情，充滿著詞人的雅趣。這種雅俗并陳，雅中帶俗的作風，實際上反映出當時少數文人中已有了把傳統士大夫雅文化和都市俗文化兼包并蓄的思想傾向。

柳詞的“俗”，不僅僅在于采民間新聲，創慢詞俗調，用俚俗語言，用俗文學的表現手法，更在于他習染市民意識，變成了都市浪子，整個思想境界偏離了士大夫的傳統觀念，抒情寫意時常以市民文化的代言人自居，因而出現在柳詞中的詞人自我形象，已經不是傳統士大夫和書香子弟的形象，而是文學史上尚未見過的市民文藝家的形象。如他詞中常有“玩塵土，壯節等閑消”（《鳳歸云》），“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戚氏》），“名韁利索，虛費光陰”（《夏云峰》等的詞句，完全不是高人雅士的口吻，而純然是都市里及時行樂、好貨好色的意識十足的浪子文人的口吻。花間鼻祖溫庭筠的個人行為有類于柳永，但溫氏不在詞中表達這類思想，可見其內心仍不一定以都市浪子的處境為然。在文學作品里書寫自我的市民意識，以市民文藝家自居，當柳永始。他那首為士君子所訾議的俗詞《傳花枝》，就是對浪子文士和市民文藝家自我形象的生動刻畫，甚至可以說是一曲都市梨園班頭的頌歌，讀這首詞，使我們立刻聯想到元代“書會才人”首領關漢卿那套著名的散曲《南宮一枝花·不伏老》，確實，柳永堪稱書會才人的老祖宗。他這首俚俗得十分到家的慢詞，以市井口語塑造了詞人市民文藝家的灑落狂浪的自我形象。他多才多藝，風流自負，浪跡于市井歌筵舞席，雖生活失意，年紀老大，卻以樂觀頑強的態度對待人生，表現出不服老的精神和都市文人及時行樂的頹放情態。這種疏離于士大夫主流意識形態之外的俗文藝家的自我形象，這種急切透辟的抒情方式和俚俗詼諧的語言風格，在柳永之前的詞中從未出現過，在柳永之后的詞中雖偶有所出現，但都不如柳永寫得這樣集中、典型，直到元代才在關漢卿身上得到全面的再現和發揚。可見，柳永以其反傳統的新型市井文化人的姿態，自立于士大夫高人雅士之外而另成一家，他的詞也因此而自立于宋代雅詞之外，另成一派。

柳詞這種“以俗為美”的特色，是他把詞從貴族士大夫的手中引向市井坊曲的結果。

晚唐五代詞，盡管其題材內容多詠寫歌妓的生活和情思，但從其創作動機、創作環境及作者身份等方面來看，仍然是貴族“文藝沙龍”中的產物。如溫庭筠的《菩薩蠻》是給宮廷嬪妃唱給皇帝聽的，花間詞明顯產生于“競富尊前”的玉堂金屋的環境里；而南唐詞人本身更是一些養尊處優的“高級貴族”，這種情況，都決定了晚唐五代文人詞的“貴族性”。可是，柳詞就不同了，柳永是一位失意的下層文人，唱者和聽者又大都是一些風塵歌妓和市井聽眾，他的詞更屬于那種“流行歌曲”式的“俗曲。所以，隨著文學屬性的這一轉移，柳詞無論從思想意識、審美意向還是藝術風貌來看，都發生了一系列變化。以下僅從思想意識、審美意向角度分析柳詞的世俗化。

從柳詞所體現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意向看，它的最大特色就是“世俗化”。雖然柳詞中也表現了一般封建文人對于功名富貴的追求向往之情，但對于世俗生活的熱衷與謳歌，卻感情更濃，程度也更深。這種生活理想的下移傾向，正好反映了宋代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他們認為，上層社會的那種貴族生活，雖可羨慕但卻難以獲得，因此還不如抓住世俗生活中的“幸福”，更加來得“實惠”。所以，在他們的生活理想中，封建士人所常有的對于建功立業的企盼，青史留名的志向，逐漸淡薄以至消失了。中國的老百姓對于什么國家大事，什么圣賢豪杰，都是遙遠和隔膜的東西，他們是非常實際的，只是渴望過一種平庸而甜蜜、瑣細而快活的生活。由于這種生活態度和理想的決定，在他們的審美意向中，也就添入了更多的“世俗”和“平庸”的成分。市民階層的這種思想意識集中地反映在柳詞里面，使它出現了兩個明顯的特征。

第一、柳詞中所描繪的人物多為歌樓妓館中的世俗女性，諸如心娘、佳娘、酥娘、瑤卿、英英、秀香等，光從名字上看，就十分俗氣，足以看出她們的地位之低微和被人玩弄。而柳詞中的抒情主人公——一位浪跡于青樓的風流才子，就是詞人的化身，在他身上，也表現了“官場失意”的辛酸和“情場得意”的“俗氣”，柳詞的“人物畫廊”就是由他和一大群風塵歌妓所組成。

第二，柳詞大量地歌詠了市民婦女的生活和心理，是為市井細民寫心的，表現了詞人的市民意識和市民文化情趣。柳永筆下的婦女形象是世俗化與市井化，更多地帶有宋代都市文化的烙印。她們并不受傳統封建禮教的限制和儒家婦德的拘束，不同于傳統文人詩詞中那些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和逆來順受的婦女形象，而表現為大膽、奔放、潑辣，人格有一定的覺醒，敢怨敢怒，不甘心由別人擺布自己的命運，不愿謹尊婦道，而更看重并努力追求現實的歡愛和利益。如《定風波》中那位大罵“薄情一去，音書無個”，發誓要“把雕鞍鎖”的市民婦女，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不合傳統規范的形象。又如《錦堂春》中的那位市民婦女不愿因丈夫（或請人）的“疏狂”和薄情而久久沉溺于感傷憔悴之中，她振作精神，重新打扮，動心思要報復和教訓薄情郎，比《定風波》中的那個女子更加潑辣、精明和心思細密。她預先設計了懲罰、教訓“伊”的具體步驟：第一步，他要再來死皮賴臉地求歡尋愛，就閉門不納，獨自裹被而臥，不予理睬，以促使其反省。第二步，待更深人靜，對方在僵持與冷淡中覺得后悔，渴求歡愛時，再從容不迫地數落責備他，讓他乖乖就范。這些細致真實的描寫，表明柳永對市民生活了解之深，同時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柳詞市民情味之濃。

從以上兩方面的情況看，柳永已經把詞從貴族士大夫的手中引向了市井坊曲，這種“世俗化”傾向的結果，便使柳詞出現了“以俗為美”的鮮明特征。柳詞中彌漫著前所少有的世俗社會的“人情味”，難怪它會吸引無數“世俗人”的喜愛。柳詞之“所以傳名者，俗子易悅故也”，“流俗人尤喜道之”，這是后人對柳詞的評價，從柳詞的讀者群是廣大市民群眾這一點來反窺，我們也可以看出它的“世俗化”傾向。而其本質，則正在于他在詞中引入了市民群眾的思想意識，體現了一種世俗化的生活理想和以俗為美的審美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