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社會人生追求

摘要：對《侍坐》一文的詮釋向來爭議頗多，本文從發(fā)生學(xué)和闡釋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對之進行了重新解讀，認為它反映了孔子“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的人生哲學(xué)和對理想的大同社會的追求。

關(guān)鍵詞：孔子；《侍坐》；人生哲學(xué)；社會理想

《侍坐》記述孔子和四位弟子暢談理想志向的場景。在《論語》中不僅篇幅最長，而且對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等細節(jié)有所刻畫，和整本書的風(fēng)格不太一致。歷來爭議頗多。這些爭議主要集中于兩點。一是真?zhèn)沃妫皇菍Α拔崤c點也”的理解。特別是后者，自于丹引發(fā)“論語熱”以來，解家不斷。僅筆者目力所及就有于丹“援道釋儒說”，[1]唐韌“民間路線說”，②和貝淡寧“社會信任說”。[3] 諸家所言均能新人耳目，但不無過度闡釋之嫌。本文試圖在貼近歷史語境和文本語境的前提下，提出自己的一孔之見。

一、孟子對孔子入世精神的強化

在《侍坐》記錄的這場談話中，子路等四人暢所欲言，孔子只是用片言只語把談話一步步導(dǎo)向深入。文中有三處寫孔子對子路、曾皙、冉有和公西華等四位弟子言行的回應(yīng)。第一次是子路率爾而對后，“夫子哂之”。“哂”，朱熹解作“微笑也”。即孔子撇撇笑笑表示懷疑。第二次是曾皙描繪了自己的理想藍圖后，孔子感慨地說：“吾與點也”。他表示贊同曾皙的主張。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文章的結(jié)尾。子路等三人離開后，在曾皙一再追問下，孔子對之作了簡短的評論。其中“吾與點也”一語是解開千古紛爭的金鑰匙。

“吾與點也”，這句從一位睿智老人口中發(fā)出的喟嘆，一字千鈞，凝聚了孔子在亂世中輾轉(zhuǎn)流徙、奔波一生的社會理想追求。濃縮了他歷經(jīng)磨難、飽經(jīng)風(fēng)霜，對生命體悟反省升華后的人生態(tài)度。

出處行藏是古代士大夫終其一生的核心問題。社會有治亂之分，人生有“遇”與“不遇”之別，怎樣才能在瞬息萬變地社會中確立個體生命的人生坐標，孟子為士人開出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4]的方劑。它既強調(diào)建功立業(yè)、安邦經(jīng)世的積極進取精神和高度社會責(zé)任感，又不排斥潔身自好、保養(yǎng)天年的避世隱逸情懷。如此看來，孟子似乎兼顧兩者，但實際上他更為推崇前者。真正把這一思想貫徹到底的唯有孔子。

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為復(fù)興周禮，創(chuàng)辦私學(xué)，廣收門徒；周游列國，遍干諸侯。 高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63歲時，孔子被困陳蔡，食盡糧絕，他毫不氣餒，充分體現(xiàn)了儒家一貫堅守的殺身成仁的大丈夫氣節(jié)。曾子說：“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勇于承擔(dān)，自強不息，孔門師徒身體力行，使儒家在諸子百家中成為顯學(xué)。但是，孔子的保守思想，在遭遇政治經(jīng)濟大變革的現(xiàn)實時難免尷尬。在和各國諸侯的雙向選擇中，孔子提出“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處世原則。孔子晚年，已經(jīng)隱約地感到理想渺茫，在情緒低落，心情沮喪時，發(fā)為牢騷之言就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吾與點也”之類的慨嘆。這樣，孔子的思想有了與老莊相通之處。盡管一方是積極地追求，一方是無奈之舉。與老莊相比，孔子的歸隱是有條件的因時而退，這種境界比老子的“昏昏悶悶”的隱居更為瀟灑和脫俗，因而更易為后世士大夫所接受。那么，為什么后人談及儒家總是強調(diào)其“入世”的一面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孟子的思想作一番審視。

孟子受教于子思，屬思孟學(xué)派。他以非凡的辯論才能和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使儒家思想得以發(fā)揚光大。《論語》時代的儒家思想猶如七竅未鑿之混沌，是一個包孕多方發(fā)展的開放系統(tǒng)。孟子從中建構(gòu)起性善論，他以人人皆可為堯舜的理念，致力于“內(nèi)圣”人格的塑造。孟子一生充滿勇往直前的斗爭意志，他相信困難和挫折是必經(jīng)的考驗，在他的詞典里，找不到 “退卻”二字。這種單向度的生命安頓方式與孔子相比，有一種“當今之世，舍我其誰” 的軒昂霸氣，當然隨之而來的后果是生命中少了一份彈性。孟子的身體力行強化了儒家的“入世”面貌，因此，當人們讀到孔子“吾與點也”的喟嘆時，把它簡單地看作消極之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莊子和王弼對孔子出世情懷的遮蔽

孔子思想中的道家成分有發(fā)生學(xué)的原因也有闡釋學(xué)的因素。從表面上看，孔子對道家思想的領(lǐng)悟以及莊子和王弼對《論語》思想的發(fā)揮引申，加重了它的道家色彩。實際上，歷史往往以悖謬的面目呈現(xiàn)，老莊和王弼的介入，反而消解了孔子的“出世”思想。贊同曾皙人生理想的孔子形象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模糊不清。

孔子提出“和而不同”的思想。他以海納百川的寬廣胸懷和謙虛好學(xué)的態(tài)度，廣收博取，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gòu)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和社會理想。《莊子》、《韓詩外傳》、《新序》、《禮記·曾子問》和《史記》等著作中都曾記載孔子師事老聃一事。公元前518年，孔子帶弟子南宮敬叔到周都洛陽，觀周朝文物制度，拜見老聃，并得到老子的當面指教。老子當面告誡孔子：“君子得時則駕，不得時則蓬景而行”。孔子在積極用世屢受挫折時，必然反思老子識時而退的思想，形成了自己的進退觀。這樣，老子的出世思想為孔子的入世哲學(xué)提供了現(xiàn)成的退路，孔子吸納過來，作為儒家思想體系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出口。《侍坐》中，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志向與孔子不謀而合，其“吾與點也”的喟嘆在這里找到了源頭。

《論語·微子》中多次記載孔子與隱者的交接。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都對孔子有所諷喻。孔子雖然不認同隱士的做法，但他尊重隱士，稱他們?yōu)橘t者。桀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的質(zhì)問，對孔子也并非毫無震動。接輿等人避世而居，躬身踐履，他們走進孔子的視野，以另一種存在洞開了一扇亂世求生之門。成為他出世思想的現(xiàn)實根源。

據(jù)統(tǒng)計，《莊子》一書中稱引孔子有42處。莊子時而把孔子作為道家思想的對立面，時而又讓孔子成為道家思想的理解者和代言人。但更多的是抓住孔子思想中的少量道家成分，借為己用。莊子借孔子之口闡發(fā)道家意旨，并把他歸隱的傾向明確化、現(xiàn)實化，如《山木》篇假托孔子困于陳蔡這一史實，虛構(gòu)出太公任吊慰之辭，孔子聽后，欣然踐行。“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乎大澤，衣裘褐，食杼粟”。[5]莊子生活的年代去孔子不遠，他對孔子思想中道家成分的闡述有其可信性。但是，莊子對孔子的道化，反而使其出世思想受到遮蔽。

魏晉玄學(xué)興起后，王弼解《老子》、釋《論語》，匯通儒道。湯用彤把王弼對《論語》新義的創(chuàng)見歸結(jié)為四個方面，其中之一是用行舍藏。王弼崇尚老莊，援道入儒。他苦心孤詣地發(fā)掘《論語》中的道家思想，固然有對孔子思想的改造，但這種改造之所行得通，還在于《論語》客觀上的確存在道家思想的成分。

綜上所述，通過梳理道家思想對儒家思想的滲透以及這種滲透過程中的消解作用，我們得以全面把握孔子的思想，深刻理解《論語》中諸多篇章的精義。

三、“吾與點也”新解

“吾與點也”折射出孔子特定語境中的心態(tài)。像燦爛的晴空偶然飄過一片云翳，孔子堅強樂觀的心靈出現(xiàn)瞬間波動。他情緒陡落，想縱身躍入大自然的懷抱尋求慰藉和解脫。但僅此一點還不足以揭示“吾與點也”一語的深層意蘊。因為此時孔子的心情極其復(fù)雜矛盾，非消極悲觀可以涵括。而曾皙所勾畫的理想藍圖具有多義性，提供了多種解讀的可能。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這種士大夫瀟灑適意的生活場景，難道不是太平盛世的一個縮影嗎？對比《禮記·大同》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向往大同之世，終其一生他都在極力促成以周禮為代表的小康社會的實現(xiàn)。當其時也，賢能在位，百姓各得其所，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社會和諧。士大夫不必穿梭于各諸侯國之間鼓唇弄舌，他們可以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歌詠彈唱。這是曾皙心向往之的生活美景，也是孔子追求的“無為而成”、“無為而治”的大同社會。他當然要對曾皙的“志”慨然嘆許。

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同在談?wù)撋鐣硐耄奈婚T徒的思想境界不同，他們的“志”就有了“道”和“器”的差別。道是萬物與人性之本原，是治理國事之本；器是萬物，是有利于物質(zhì)發(fā)明和實際生活之末。具體到子路、曾皙、冉有和公西華而言，子路志在治軍，冉有和公西華，一者志在治賦，一者志在治禮。他們都能立足現(xiàn)實，腳踏實地，但是只有曾皙深悟圣人之道，高瞻遠矚。在從容得體地應(yīng)對中表現(xiàn)出高于其他三人的思想境界。

在道和器的關(guān)系上，孔子重道輕器，強調(diào)以道御器。他說：“君子憂道不憂器。”“朝聞道，夕死可矣”。因此，他對子路等四人的評價就有“哂”，肯定和賞識種種不同的態(tài)度。聽著眾弟子暢談理想，孔子仿佛又重溫了一遍自己的人生歷程。為達官貴族喪事贊禮的儒者；從家臣到司寇，在魯國張大宗室，打擊三桓；周游列國，終被所棄。現(xiàn)在學(xué)生不孚師望，鑒于資質(zhì)才能的差異，不同程度地領(lǐng)悟到老師的諄諄教誨。子路不計成敗追隨孔子，對此，孔子從不掩飾自己的喜愛之情，但他生性魯莽，慣于逞強恃勇，朱熹認為他“不達為國以禮的道理”。孔子深明此理，唯有以退教之，其“哂”子路正在情理之中。冉有為人謙退，膽小怕事。孔子往往給予鼓勵和鞭策。他想把一個方圓五六十里的小國治理的國富民強的愿望得到孔子的肯定。公西華致力于禮樂制度，想在宗廟祭祀、諸侯會同等重大國事活動中演習(xí)周禮，確保周禮在制度層面上得以延續(xù)和傳承。這是孔子念茲在茲的一貫思想。總起來看，他們?nèi)说乃伎级纪Ａ粼诰唧w的和階段性的人生和社會目標上，尚處于形而下的器的階段。唯有曾皙登堂入室，與圣人之志同，受到孔子的嘉許。

四、結(jié)語

《論語》中兩次記載孔子與弟子談?wù)撝鞠颍瑑?nèi)容上互有補充，對照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志向，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人生哲學(xué)和社會理想上曾皙的志向都與孔子高度一致。他們奉行“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的處世之道，追求大同世界的社會理想。而這正是孔子“與點”的基礎(chǔ)。由此看來，立足歷史語境和文本語境，可以有效地避免過度闡釋，彰顯經(jīng)典著作的厚重歷史蘊含。

參考文獻：

[1]于丹.《于丹〈論語〉心得》[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唐韌.《對話教學(xué)與孔子〈侍坐〉》[J].《名作欣賞》，2007(4)。

[3]貝淡寧.《論語的去政治化》[J].《讀書》，20007(8)。

[4][宋]朱熹.《四書集注》[M].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

[5]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