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梅的散文

外婆樹常青

記得很小的時候，大概還不懂得是春還是秋的年齡里，外婆牽著我的小手，在院里栽下一棵小樹。

外婆說:“這棵小槐樹呀，和你一起長大。”

“小壞樹？小壞樹不好，它是外婆樹，是外婆樹和我一起長大。”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外婆卻一直沒有說話，真的，沒有說話。我想我是不該哭的，要不然，外婆為何不高興？

“就叫外婆樹吧。”外婆好像對自己又好像對我說，聲音不大，她說這孩子是想媽媽了。

媽媽？媽媽為什么這么久這么久沒來接我？她去哪兒了？我更加傷心，哭聲自然很深刻。

后來我明白，母親病了，她到很遠的地方醫病去了。大人告訴我，那年，我只有三歲。是的，不應有清晰記憶的年齡，卻深刻記住了那棵外婆樹，連同那時的孤獨、憂傷、好奇、歡樂，全都烙印在說不清道不明的記憶里。

從此，我堅信，外婆樹長我也長，它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的確，外婆樹給我快樂，給我向往，給我許多美好的時光。你看呀，春天發綠芽，五月吃槐花，夏天遮蔭涼，冬天搖落雪，那美麗那神奇一股腦兒留給了我。外婆常在樹下指著月亮，講月亮上的那棵大外婆樹和那個手搖紡車永遠不停歇的老外婆。我常在一個人的時候，立在樹下，久久凝望；有時又撒歡般地奔跑，常常地，我在夢中搖著外婆樹笑醒。

外婆是一個干凈利落的理家巧手。她從二十九歲那年守寡，但活得很體面。不管是身上穿的還是屋里擺的平日用的，日子過的總會勝人一籌。兒時經常聽鄰居百舍夸外婆如何吃苦能干，如何聰慧整潔，我也為兒時吃慣了外婆做的飯菜而飽餐得脹肚，那句“外甥狗外甥狗，吃飽飯就走”的俗話，早已成了嘴邊的熟語。

外婆有三個兒女。小鎮上的人說，外婆是個十分堅強和有眼光的人，她一個孤寡女人，一手拉扯起三個有出息的兒女。為了讓舅父早日成人，外婆一咬牙硬是把惟一的兒子從身邊送到青島學技術。我的大姨由于工作出色，在十七歲時就作為優秀青年骨干派到大西北，成為第一批援疆干部。我的媽媽排行老末，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富有眼光的外婆為了讓媽媽及早接受新生事物，從小能用一雙慧眼看世界，就在媽媽讀完小學、只有母女相依相伴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將媽媽送往青島讀中學。在那里，媽媽接受了大城市的鍛煉，并潛心讀完三年中學。外婆忍受著遠離兒女的孤獨，在人們面前從不顯弱。就在媽媽讀完中學打算回到小鎮陪伴外婆時，外婆卻像打足氣的球，鼓足了勁頭鼓勵媽媽非考中專不可。媽媽不愿傷外婆的心，依從了，后來竟收到兩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一所是濟南的，另一所是青島的。出于對海濱城市的眷戀，媽媽又選擇了青島，三年后畢業分配到一家縣城醫院工作，并結婚成家。從此，外婆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然而，外婆做夢也沒有想到，辛辛苦苦拉扯大并供完學業的女兒，在生下外孫女兩年后卻病倒了。從此，媽媽成為外婆心頭的愁結，我便成為浮在外婆心頭的愁云。

外婆為此對我付出了更加沉重的愛。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大雨傾盆而下的日子里，外婆發現我咳嗽不止，急得手足無措，最后堅定地扯起一塊塑料薄膜，消失在風雨之中。她去了一公里外的公社衛生院。當外婆踮著尖尖的小腳買藥回來時，地下急淌的雨水已接近她的膝蓋，那塊塑料薄膜也不知刮向何處。

和外婆相伴的日子里，外婆陪我栽槐樹、鉤槐花、挖幼蟬，一切童年能夠享受到的來源于大自然的歡樂，外婆全都讓我領略到了。

冬去春來，外婆樹粗壯起來，我也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回到了父母身邊。

當我再想去看望外婆樹的時候，外婆已到了遙遠的新疆，住到了大姨那兒，而且，一住就是十年。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在假日里，去外婆居住過的老屋，到那座空空如也的小院，探望那棵孤獨的外婆樹。每當撫摸著日漸粗壯和皸裂的樹干，我心里都酸酸的，但我又很滿足，在我的心底，見到那棵樹就好似見到久別的親人，那感覺真的像是穿著外婆從新疆寄來的衣服、棉鞋和鞋墊一樣，心中暖暖的……

當我參加工作時，我把第一次領到的工資，拿出一部分寄給了外婆，讓她知道外孫女長大了獨立了能掙錢了。外婆當然很高興，那種被反哺被孝敬的幸福心情一直伴隨著她，多少年后，她常常回憶并逢人便說她當時的感受。

我雖然工作了，自認為已長大，但外婆仍對我卻格外牽念。她讓我的表哥表姐們一遍又一遍地讀信，那“百聽不煩”的態度，直惹得表姊妹有些嫉妒。可外婆不管，她竟在家人上班后又跑到鄰居家聽信。她常常在深夜醒來，輾轉不能入眠，而后長夜獨坐，手攥著我的信，望著窗外的月亮，牽掛萬里之遙的外孫女。

外婆說過，她最大的心病就是放心不下媽媽，放心不下我。

外婆對我的疼愛，彌補了我生命中愛的空缺。在居住新疆的日子里，外婆一直沒有間斷給我寄棉衣、棉鞋。聽說上高中住校，她硬是把大姨和舅父給她的全部積蓄換成一條純毛毛毯寄到學校，蓋在了我的身上。冬天一到，外婆便將她親手縫制的棉鞋墊寄來，十幾年過去，到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竟還沒有穿完。

外婆對我的疼愛，達到了嬌寵的程度。君子蘭風行一時的年代，價格陡漲，我不懂這些，只是出于好奇，一心喜歡君子蘭，就向外婆提了個小小的要求，那時，她住在了青島舅父家。舅父嗜花如命，什么君子蘭、蘭花、茉莉、山茶花，滿滿一陽臺。舅父說我還小不會養花，純屬糟蹋花，而外婆卻不急不躁作了細致的思想工作說服了舅父，還為我科學養花提供材料，自己先學一步，詳細地記下了好多養花知識。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似的，滿心歡喜地給我背來三盆君子蘭。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乘坐火車跑一百多公里路，還背著那么重的“禮物”，況且當時我只是有意無意提個小小的要求而已。這種關心甚至偏愛，確實讓我感動。可是，盡管我小心翼翼地按照舅父的囑咐，適時澆水，合理施肥，溫度控制在25℃為宜，要見9點左右的陽光，但還是“化力氣為枯萎”，三盆花無一逃脫地與泥土為伴了。當時外婆見了沒有責怪我，只是笑笑，說:“要是你舅舅知道了，可疼煞了。”

外婆在三個地方居住，新疆大姨家，青島舅父家，還有她自己的小院。當我工作之后擁有了自己的一間小屋，我便每年接她來住上一段時間，給外婆買些好吃的，這段時光，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外婆總是用慈祥的目光望著我，緩緩講述她居住在新疆的年月里，怎樣和維吾爾族人打交道，那兒的小姑娘梳幾根小辮子，過年的風俗習慣怎樣等等。我對異域風土人情的了解，最早還是從外婆那兒得知的。外婆好似總有講不完的新鮮事，譬如她講青島的風光講大海的浪濤講沙灘的貝殼講水族館的海豹，外婆對我講著海濱城市的一切，當然還包括女人穿得袒胸露背抹得嘴像吃血那些她看不慣的事情。

我從外婆那兒，知道了好多異地的風光、大城市的時髦和許許多多的新鮮事。

光陰如梭，不知不覺，我到了成家的年齡。那時，外婆又到新疆居住三個年頭了。外婆得知后，給我寄來了兩件出嫁穿的新棉襖，一件是她親手裁剪縫制的紅花綢襖，很好看；另一件是她在大姨的幫助下，為我到商場買的時髦一點的駝絨襖。她在信中說，現在外婆年歲大了，做的衣服不趕形勢了，要是看不中，出嫁那天就穿那個買的。寥寥數語，久久慰暖著我的心。

后來，外婆又從新疆回到青島舅父家，外孫們都詼諧地說，這些年，外婆像“跑馬燈”，把中國地圖上的東西版圖跑熟了。我懂得外婆的心事，她是住東牽掛著西，住西牽掛著東，大姨那邊優越的生活條件也總是拴不住外婆的心。她寧愿到我的老家吃黑面餅子也沒有怨言，而且一直是笑容滿面心里總是樂。她尤其在不被理解時，便重重地嘆口氣:“我想你們哪，什么時候能改掉牽掛的毛病就好了。”

我把外婆從青島接到我的新家居住時，我已懷孕七個多月。外婆望著我搖搖晃晃的身子，驚喜地絮叨過好多遍:“你小的時候瘦得可憐，長大后也細細條條，晚上我摸著你的細胳膊細腿，真不敢想你的肚子還能裝上個孩子。”外婆的話直逗得我發笑，可是看看她，卻是那樣認真和莊重。

有些事，總是刻骨銘心，令人難忘。

記得生兒子前的頭天夜里，肚子疼得厲害，但我不明白是咋回事，當醫生的丈夫，真應了那句“能醫別人醫不了自己”的常言，只是心疼地望著我勸著“不要緊，躺會兒就好的，離預產期還有十二天呢。”可就在這時，外婆著了急。那時她八十多歲了，在寒冷的深夜毫不遲疑地爬起來，只披了件上衣就趕緊給我們倆人打荷包蛋，催著吃了快去醫院。我說就是去也不用吃東西，外婆更著急了，她嫌我不懂，生孩子消耗體力太大，吃飽了有勁對小孩有好處，我乖乖地聽了外婆的話。不知是巧合還是應驗了外婆的囑咐，果然，上了產床只用半個多小時便順利地生下了我的兒子。后來我感激地說，在關鍵時候多虧了外婆和外婆打的荷包蛋。

非常值得懷念的是，媽媽生我和我生兒子時，都是由外婆守在我們身旁，而且我的出生地，我兒子的出生地都在同一座縣城的同一所醫院里。外婆，在不同年代的三代人身上，給予了生命里相同的愛。

外婆到了暮年身體不佳時，仍不忘為外孫女盡上春蠶絲盡蠟炬淚干的奉獻。她雖然已頭暈得站立不穩，但還是堅持著給我的兒子做棉衣，做了一個小的再做一個大的，大大小小的做了不少。小棉褲的前胸還特別贅上一層“小囤”加上一層棉絮，我怨外婆做這么多棉衣干什么，她說，她老了，身體不行了，多給孩子備下些棉衣，冬天凍不著。棉褲前的有個“小囤子”是護肚子用的，小孩的肚子怕涼，免得進風。我說做這么多棉衣太累，不要再做了歇歇吧。外婆不聽，堅持著做好了能御寒幾個冬天的棉衣。末了，外婆又抓住我的手，硬是教我裁剪小孩的衣服。她說光看書解不了寒，要學點手藝備用，免得大人孩子冬天遭罪。我從沒有接觸過剪裁，一時學不會，外婆就用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千叮萬囑要我好好記在心里，直等我說記住了，外婆才肯罷休。她摸索著上了床，躺下便睡了，那天，外婆沒有吃東西，人老了，確實不頂折騰了。

第二天清晨，外婆坐在晨熹中顯得有些木訥，我不知發生了什么。外婆靜靜地告訴我，她夢見了我的外公，還是五十年前那個模樣，還是那樣年輕那樣英俊，一點都不見老，一點都不變樣……外面的風吹進來，撩亂了外婆銀白的發，吹散了她那遙遠的夢。外婆喃喃自語:“在夢里我還當成是真的，可是一醒才知道是場夢，原來是空的是空的……”我望著風燭殘年的外婆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望著從眼窩里淌出的混濁的老淚，望著布滿溝壑樣皺紋的臉，我的心頭突然涌上澀澀的酸楚，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半個世紀過去了，在外婆的心底，仍然對外公懷有深深的眷戀!這是外婆第一次提及我的外公。我一直以為外婆的一生是幸福的，兒女們既出息又孝順，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繞膝一大群，在老人面前既懂事又乖巧，從不惹老人生氣。然而，外婆為了子女成人，更為了那個時代封建禮教的枷鎖不要給她帶來新的災難，她放棄了一切追求愛情的權力，終生未嫁。

對感情的渴求，對外公只能在心底的呼喚，苦苦折磨了她半個多世紀，這是多么殘酷的人生!

我終于明白了，外婆的頭發從年輕的時候就變白了，而且白得找不到一根黑發。那白發，是思念生長出來的，是艱辛的血淚漂洗出來的。

從那次之后，外婆身體不好，回到了青島舅父家，她已沒有能力來回顛簸了。當我想起去看望外婆并打電話告訴舅父決意定在星期天時，舅父告訴了我關于外婆病危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電話沒等扣，我的淚便如泉涌般灑在辦公桌上。乘著夜幕，我和二哥奔向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青島。然而，讓我終生遺憾的是，外婆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聽說，外婆在生前一直念叨我，舅父說你想孩子就讓她來吧，可是外婆說什么也不讓我知道。她叮囑舅父及家人，千萬不要告訴我，她說我工作忙學習緊孩子累日子苦還要照顧有病的父母，外婆列舉了一大堆理由不讓我知道不讓我牽掛不讓我分心。可是每當別人在她病榻前提及我的名字時，外婆便老淚縱橫。她的確很想念我，但又很堅強，因為她愛我，那種愛遠遠超越了“崇高”二字的含義。就在外婆病危之際舅父接到我電話的同時，因舅父提到我，迷迷登登的外婆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突然眼睛一亮，“是雪梅嗎？是雪梅嗎？”她喊著我的名字，張大了嘴巴，訣別的清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外婆就這樣去了，帶著對外孫女特別的牽掛，帶著臨終前的遺憾去了。舅父說，外婆病逝后，眼睛一直睜著，她的心事就是期盼在臨別這個世界之前能看我一眼，然而卻沒有。

淚水已不能代替內心的愧疚與后悔，遺憾也替代不了多少年來思念的折磨。

今年春，就在外婆離開人世的六周年祭日，我決意去紀念那棵早已冷落和逐漸忘卻的外婆樹，那是象征外婆的生命之樹!然而，外婆居住的房屋早已拆掉，小院早已變遷，通了大街，建了飯店，舊時的模樣已蕩然無存。幸運的是，那棵老槐樹卻在路邊留了下來，成為當地的風景樹和夏季乘涼的“澤蔭樹”。

我又像兒時那樣佇立在樹下，久久地仰望，深情地撫摸……外婆樹，你承受了多少酸甜苦辣的過去，你記載著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你給我快樂給我成長給我堅強，我懷念你思戀你，早已把你深深地根植于我的生命里。

外婆樹，我的生命之樹，愿您常青!

寂寞處的綠洲

還在手捧一本《三家巷》自己卻不能連貫讀下來，并將“吻”字讀成“勿”音的時候，我便有了一個美好的向往。看書有趣，寫書也蠻不錯，長大后當個作家該多美！大多是幾分天真、稚嫩作祟，但總算被大人稱贊“人小志大”。

閱讀了大量的階級斗爭小說之后，自以為有了“生活積累”，竟趁學校里整天搞些割草、撿肥、拾麥穗的勞動中，忙里偷閑，心比天高地做起小說來，可往往是有了開頭，沒了結尾，像卡掉尾巴的蝌蚪，乍一看轟轟烈烈，叱咤風云，再繼續看，便如同光打雷不下雨的天空，來個風云過后消聲匿跡，連個蝌蚪的小尾巴也找不到了。就在灰心喪氣之時，做教師的父親鼓勵我：要開動腦筋寫下去，生產隊的那頭牛是怎么死的？應安排壞分子下毒藥的情節，你不是看過階級斗爭教育展覽嗎？很應該有這段構思……

對此，我很茫然。在階級斗爭教育展覽室里，那掛圖上展示的月黑風高夜摸到生產隊牛棚里的壞分子，那副青面獠牙、兇神惡煞相無論怎樣生拉硬扯，也不能與本村稱作四爺爺、四奶奶等所謂“壞分子”的村民連在一起；他們的樸實、善良、勤勞，無論怎樣調動思維的想象力去幻化、去描寫，也不能把他們刻畫成小說中的壞人形像。我暗自問，“小說中或者圖畫展覽中的四類分子，為什么同現實中的四類分子，總是長得不一樣做得不一樣呢？”或許基于這種純真，那個年代的我沒做成小說，只有一篇篇呼風喚雨的開頭和著迷惘，被擱置在陳舊的書箱里，成為一段支離破碎的往事。

然而，作家夢卻一直在做。

十五歲那年，當一些不成熟歪扭的字跡變成正正方方的鉛字時，飛燕般的心情便無法放置了，一篇處女作的發表，把我的一切變得那么美好燦爛。云美、樹美、天更美，連螞蟻爬樹也認為是在排隊鬧洞房。微不足道的收獲，總算給我一點安慰，夢，沒白做。如今過去整整二十年了，當時的那種快樂心情，至今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現實，往往由不得自己選擇。中學時代，我經過考試，左篩右選，進了理科重點班，一切迷戀從此收藏起來，代之而來的是沉重的習題、作業和高考重壓……

一切，就像大自然的春夏秋冬，順理成章地過去了。

當我以一個機關工作人員的卓卓姿態立足于社會時，我的心反而變得不踏實起來。無邊無際的報表、總結、材料，下基層調研，到單位檢查，再加上茶水和報紙，這一切，便囊括了我的所有事業。在這份同齡人羨慕的事業背后，我卻感到空虛。由此，久埋于心底的那份渴望與赤誠，又開始蘇然生長，由她牽引著，我來到這塊曾被擱置已久的綠洲。

這時，我忽然懂得，是工作鍛煉了我，生活磨練了我，社會錘煉了我。這一切給了我無窮無盡的積累，我有那么多話要說，有那么多事要寫，由此，我用滯澀的筆，劃出一個個空寂的夜，書寫著一個又一個雄雞報曉的黎明。寂寞深處，總有一片綠洲，在遙遙喚醒我的靈魂，為之付出的汗水與艱辛，都變成了“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

當我用幾夜的汗水，費盡心思挖出一首詩或一篇文章時，像剛剛產下嬰兒的母親，那般收獲的心情，那毫無掩飾的喜悅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而當懷著一種期待將“大作”搬到多年的老朋友面前，大談詩的“構思巧妙”、文章的“獨具匠心”時，一句“我真不懂！現在都在搞經濟，你還在寫文章，寫了誰看？”讓我感到格外愕然。望望朋友那嚴肅而真誠的目光，我如墜霧里疑惑地問：“難道你不再是繆斯的崇拜者了嗎？難道商品經濟大潮的今天，就應該淹沒了文學，從此遠離精神食糧了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甘愿回到這塊寂寞的綠洲，來采擷那些無名的小草，悄無聲息地，托出一個充滿生機的綠色春天。

人各有志。有人想做官，有人想發財，而我只想做事，任何金錢迷離的東西，難改初衷，如此癡迷，直到永遠。真應了那句“誤入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

因為，那片綠洲，出污泥而不染！

1993.12.1凌晨2：00

泥土情深

小的時候，常跟祖父到田間耕作，記憶最深的，便是輟耕壟上的祖父，常常捧起一把泥土，很有一番滋味地聞了又聞，瞅了又瞅，好大一陣子，兩手揉搓著，戀意十足地讓細土從指縫間慢慢流出。我曾不解地問：“爺爺，那里面有什么好東西？”“好東西？噢對，這里面呀，可都是寶，你想想，人吃的哪一樣糧食，不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人離開土地可就沒法子活嘍。”

聽來，頗有道理，可畢竟年紀小，對于泥土的體味，尚不能與泥里滾爬了半個多世紀的祖父相比……

時光荏苒，我長大了。學校畢業后分配到外地工作。從此家鄉清脆的柳笛，阡陌里永遠躬身的老牛，祖父煙袋鍋里的沉思，都離我越來越遠了。然而日子愈深，思鄉之心愈重，夢牽魂繞的，常常是荷鋤晚歸一身泥巴的鄉親，祖父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剪影。

一晃就是一年過去，我踏上歸鄉之路。而這一年，我那普通得如泥土一般的祖父過世了。臨終前，他千叮萬囑我的父親：萬萬不可荒廢他生前開墾的那片荒地，讓子子孫孫都知道，是土地養活了他們。

我內心涌起一陣自疚，愧疚自己不也曾有過“國外熱”的迷惘嗎？不也曾責怪綴著補丁來探望我的祖父嗎？思索良久，瞬間醒來，我終于悟出了什么。

祖父揣著對土地的熱戀去了，留給我們的，是祖祖輩輩的樸實和樸樸素素的日子。哦，如今歸來，踏上家鄉的熱土，再捧一把久違的泥土，好親好親喲，浸透在里面的鄉情、童音、乳名，呼之欲出，淋漓胸臆。矚目遠眺，那泥土中長出的一片綠油油、沉甸甸的喜悅，怎不叫人陶醉？此時，也只有此時，我才懂得，哺育了千年萬年炎黃子孫的黃土地，才是我們中華兒女的真正歸處。

捧一把家鄉的泥土，帶回我的床前，它會教我，怎樣走好明天的路。

1983年12月31日夜9：00 （18歲）

老屋情懷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回到老家，走進寂寞了15個春秋的老屋。

老屋，這個孕育我滋養我卻棄之太久的搖籃，已認不出昔日那個純情無憂的女孩，櫛風沐雨而斑駁脫落的墻壁，面對的好似一個裙裾飄逸但疲憊與皺紋爬滿眼角的陌生人。

那一磚一瓦，失去昨日的光彩，像孤獨的老人眨著無神的眼睛，讓我突然想起普通得如同泥土并與泥土為伴的祖母。

佇立在古樸凝重的小院里，深情地撫摸歲月生出的綠苔，久久仰望這片兒時給予我多少夢想多少歡樂的天空，一層潮濕掛滿睫毛。離別15載，我到底怎么了？竟把養我育我的根拋到九霄云外！竟把大地泥土賦予我的情忘得一干而凈！

７歲那年，母親病了，她牽著我們兄妹的手，離開工作崗位，走進這所小院。從此，遮擋風雨的老屋，為我生出許多神秘的傳說和童年的向往，日子清貧苦澀卻情趣盎然，心也燦爛。

取出檐下早已銹塊凝結的小鏟，我仿佛看到一棵一棵苦菜，在小鏟的舞動下，被欣喜地挖到小籃里，耳邊飄起一個遙遠的聲音：“哥哥，你的嘴綠了。”“妹妹，你的嘴也綠了。”兩張苦汁染綠的小嘴，都笑了。那笑，清如天鵝湖水，純如無塵的早露。

“哥哥”，這個多么親切多么熟悉的字眼，怎么已長久地被淡忘被模糊了呢？像勞燕分飛，兄妹們從這座樸素而溫馨的老屋，飛到天南地北，壘起了一座座華麗的新窩。

再沒有誰來陪伴老屋，她被漸漸遺忘。而老屋，毫無怨尤地靜靜守望，守望她那一個個早已放飛而充滿希望的夢。直至有一天，老屋的純樸被兒女們一點點淡忘。終于，她慈愛亮麗的眼睛，垂下憂傷的眼簾，從此失去了動人的韻律。

面對老屋，我被一種古樸而清澈的潮水沖撞滌蕩，那抖動的心分明是為自己的庸俗而羞慚而顫栗！我真想放開喉嚨呼喊：老屋啊，我回來了，你還認得嗎？我愿意赤著腳板踩在你的背上，光著膀子和你貼近，我，還是昔日的我啊。

入夜的蒼穹，繁星閃爍。一盞火苗如豆的煤油燈勝過迷離的霓虹，墻角蟋蟀的鳴叫就是最美的音樂。再搬來長條板凳，像兒時擺在那棵經年雨水澆灌而堅韌不衰的葡萄架下，躺在上面仰望銀河，回憶祖母講過的“七月七相會”，那兩岸的牛郎織女還在遙遙相望嗎？天上飄落的雨，是她們灑下的相思淚嗎？……

在心靈的旅途上，做一次返樸歸真的漫游吧，感受老屋賜予的一切，她，凈化心靈，蕩滌浮塵，讓人頓悟了什么。

1996年8月18日夜10點

母親我對您說

母親，如果您是一棵挺拔的樹，我就是樹上那棵嫩綠的芽，來自您的懷抱，汲取您的精華，伴著無憂的春天長大。

母親，如果您是一片遼闊的草原，我就是草原上那只撒歡的小馬，姿意踩踏您的胸膛、您的肌膚，無情地啃噬您最寶貴的年華。

直到有一天，樹葉飄落，草地變黃，您的青絲變成銀發，美麗的眼睛失去了光華，我驀然發覺，母親的懷抱是多么溫暖、多么博大。

母親，讓我再伏在您的肩頭，輕輕哼唱那支兒時的歌;追憶過去，回歸純真，再走進那個“猴大哥撈月亮”的童話。

母親，您的手指為何顫抖，您的雙眼為何老淚橫流？……可您依然用那顫抖的手，為女兒抹去臉上的淚，像兒時，為我擦掉心中的憂。

母親，女兒永遠不會忘記:多少次，您踏著積雪送我上路，分手后，您默默地站在雪地里，用笑臉凝望著女兒走出老遠、老遠。猛回頭，您竟遠遠地立在朔風中，撩起衣角，掩住哭泣的臉。

母親，女兒仍不會忘記:出嫁的那一天，您躲在里屋悄悄抹淚，當我發覺時，您卻背過身去，輕輕說，女兒今天真漂亮。

母親，請不要說，您的雙肩再也擔不起女兒的世界，女兒多么愧疚，而立之年早已逝去，卻不能為您撐起一片綠蔭、遮擋一方風雨、回報一份虔誠!

母親，女兒終生感激您呀，是您的溫厚和善良，凝結成女兒的一顆心，是您的沉默寬容和堅強鑄造我一副迎著風霜雨雪成長卻從不屈服的品格。

1996.8.3

讓遺憾成為過去

最愛聽父親講過去的故事，然而隨著年齡的疊加，往事也如煙一樣飄散。 但無論如何，我卻不能忘記父親那段刻骨銘心的遺憾。

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年，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濰坊一中，成為窮鄉僻壤里唯一一個到城市讀書的學生。腰扎草繩的祖父扎足一身勁，送父親去百公里外的學校報到。那年月莊戶人只有靠雙腳丈量城鄉間的行程。一個月后，祖母突然磕倒，昏迷中喊兒不停。手足無措的祖父忙打發人去學校報信。當父親趕在途中時，突遇滂沱大雨，河水急漲，滾滾濁浪又將父親打入漩渦。從報信人啟程到父親趕回家整整５天，而祖母已過世４天了。炎炎夏季，不等父親歸來便不得不料理了后事。悲慟的父親面對萋萋荒草中的一堆黃土，捶胸頓足、肝膽俱裂，然而縱使將地球洞穿也無法再見祖母一面。這錐心泣血的遺憾，使父親直恨自己路上跑得太慢太慢。

1983年冬，祖父犯心臟病，我陪伴左右。沒料一天早晨，當祖父剛說完兩個孫兒找媳婦要找品性好的這句話后，便不再說話。父親大喊“爹，您是不是想兩個孫子？”祖父用雙眼緊緊盯住父親欲說不能。情急中的父親問，“爹，如果您想見兩個孫子就閉一下眼睛。”祖父慢慢閉一下眼睛又吃力地睜開，兩滴訣別的清淚滾落下來。慌亂中的父親抓起搖把子電話，急急撥通濟南、濰坊，要通了祖父戀盼的兩個孫子學校的電話。一息尚存的祖父向生命做最后掙扎，一小時，兩小時……當心急如焚卻只能乘普客歸來的兩位兄長撲向祖父時，祖父那雙渴盼的眼睛卻在那刻前永遠地閉上了。祖父別世前想看一眼親手拉扯的兩個孫兒，這唯一的心愿卻沒能滿足，深深的遺憾一直刺痛全家人的心。

1995年秋，母親突然失語，恐懼的父親撥通了兩位兄長和我的電話，只在50分鐘內，兄妹仨便從遠近不同的百公里外，乘車走高速公路趕到母親身邊，送醫院、作ＣＴ，最終診斷為大面積腦血栓。對癥治療了三天母親只能說出一個字，一個月后竟恢復如初。據醫生說，再晚入院半小時，母親就會因腦缺氧致組織壞死，造成終生失語。母親差點成了“啞巴”？驚恐之后的父親直叨念：“沒想到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齊刷刷地趕來了，你母親這么快就好了。”

是的，讓遺憾成為過去，時代將把越來越多的美滿留給人們。

1999年7月30日夜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