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傳統文化熱”

一、“熱”的喧鬧

自1990年代以來，所謂“傳統文化”，忽然“熱”起來了，之前有“序幕”、“開端”、“上升動作”；目下似已進入“準高潮”，想必照此下去，“高潮”之到來，是有“望”的，亦是可以“期待”的；在造“熱”和正“熱”的人們心里，自然是不愿意它有“下降動作”、“結局”、“尾聲”的——最好一直“熱”下去，直到“熱”出一個“嶄新”的時代來，所有的問題均告解決，皆大歡喜。此一“愿景”之實現，為期并不遙遠，不是說“21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嗎?故而，區區百年，即可解決，屆時中國大“振”，世界大“同”，當代人良好的光輝夢想，立馬可待也。

在我看來，這好比一場戲劇，目下唱得正酣。各路人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色人等粉墨現身，摩拳擦掌，適逢大有作為之際，好一派盛世風光!然而筆者雖不欲也不忍以“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形容之，卻也不無疑慮：首先，看那主旨不明的架式，前程難料的局面，它果然是“合理”(取“存在的即是合理的”之意)的嗎?若然，則20世紀一百年來的努力，中國人的奮斗與付出，全屬“無聊”之舉(有新潮學人如此概括魯迅一生的“掙扎”)?當然，事實絕不如話語這么簡單，應當說，“傳統文化熱”之所以這樣地“突如其來”，還確乎是有緣有故的。只是說來話長，還是權且長話短說罷。

我所說的“序幕”，指的是1983年肇始的“文化尋根”思潮，它雖然發生在文學界，但卻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某些中國人的文化心理與愿望的。文學人是最善良、最敏感有時亦最勇敢、最智慧(在感性的層面上)的群體，當是時，亦即整個社會的文化景況有如“五四重演”之際，其提出中國傳統文化“斷裂”說并毅然擔當起“尋根”的大任，當在情理之中。事實上，當時雖亦立即引發了一場范圍不可謂不廣(至少卷進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界的不少知名人士)的有關討論，“文化尋根”派的作家們，卻在之后的數年(其“余脈”則至今仍在)里，奉獻了一批連批評者們都給予積極首肯的佳作乃至精品，因而功不可沒。這當然也有力地說明了，其尋找中國傳統文化之根的初衷與努力，是值得嘉許的。毋寧說，它恰好是對“恢復五四傳統”的必要補充與“救正”(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其后，漸漸地，漸漸地，也正是從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界開始，并以之為主力，思想文化界啟動了“重估五四”包括“五四人物”的學術程序。也許，正是在這一語境下吧，海外的“現代新儒家”們的學說登陸祖國腹地，亦同時激“活”了腹地里“蟄伏”已久的“國粹”派大師與學人。于是，進入1990年代以后，所謂“傳統文化熱”，漸漸地，漸漸地，不但演成了“大勢”，而且上升到“主流”文化思潮層面，使遠自五四、近自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文化氣氛與格局，大為改觀，甚至幾乎從根本上倒了個個兒。據筆者個人的觀察，其流程與特點，大抵如此，即：1、先從精英層面即學術領域開始，“國學”類刊物紛紛創辦，“國學”研究機構紛紛創設，“國學”學科與相應的教學活動紛紛創立與實施，尤其是出版方面，經國家批準立項的諸如《傳世藏書》《儒藏》《佛藏》《道藏》等史無前例的“偉大工程”，紛紛進入操作階段且全由國內頂尖學者擔綱并舉全國相關學科優秀人士之力而為之；2、繼而演成為政府行為，各級各類“搭文化臺，唱經濟戲”的“政績工程”，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其投入人力、物力、財力、精力之熱忱與場面，堪稱曠古未有，僅從“莫大于祭”的承古訓之舉說吧，迄今為止就已令知名學者情不自禁地高發“祭罷炎黃祭女媧?”之嘆問了；3、然后是進人民間層面，以央視“百家講壇”為龍頭，所謂“學術超女”、“學術超男”大顯身手，“學術社會化”或日“傳統文化普及工作”的事業如火如荼，舉國風靡，并從而極大地帶動了或伴生了“傳統文化暢銷書”的出版“熱”、發行“熱”、購買“熱”、閱讀“熱”，真是此“熱”彼“熱”，“熱”成一團，你“熱”我“熱”，不亦樂乎!至此，全國一盤棋，大家都在執“傳統文化”之子，各行其是地下到中國(相信還會有“送去主義”高潮的到來，將這棋子，下到世界)這一棋盤上。盡管此中確有“多元”的聲音并存，而這“多元”中實以俗化這“一元”最為洪亮無比，從而對其他的“元”占了絕對的壓倒優勢，但其“熱”的喧鬧，則毋庸置疑。吾生也幸，得以睹此盛況空前之快事，是否亦應趁機痛享“狂歡”之頤?

我誠摯地在此告白：本人確無“詆毀”這一“傳統文化熱”之意。在我看來，這至少是難得一遇的大好學習時機。如此，則胡不為哉?!

二、諦視“圣人”

孔子乃“圣人”，此非僅中國古今，亦為世界已然之共識。毛澤東曾謂孔子乃中國古代的圣人，魯迅則是中國現代的圣人。有意思的是，目下這兩位“圣人”的際遇，在某種意義上已判若云泥；而且，前者的重新“走紅”恰恰是以后者的日漸“走黑”為前提或契機的。于是，在學習中國傳統文化時，有心人自然有以問之。

先問孔子，他是一個怎樣的“圣人”，以致于在近百年前叛逆者們大呼“打倒”之后，現在又被大張旗鼓地“復位”到中國傳統文化之“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寶座，同其當時、之后與之前的古“圣賢”們一道，頂禮而膜拜之?

我重新認真地拜讀了“元典”，算是獲得了第一手的清晰而具體的印象。這些印象當然亦是主觀的或曰個人化的，就像所有的親讀“元典”的人們一樣。但惟其如此，交流才成為必須，也才得以成立。現在在傳統文化的閱讀“熱”中，如前所述，“多元”現象是一個顯赫的事實。如果說，在五四時期，由于“反傳統”成為“強勢話語”，而不曾親炙“元典”的人們，在當時及之后，確曾被“五四人物”們“牽著鼻子走”，因而或許“上了當”的話，那么，在當下“多元”的文化語境中，“上了當”的人們糾正其過錯、彌補其缺失的時候到了，這該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悅乃至狂喜的幸事!然而，除少數專心致志于學術的和思想文化研究的人以外，“傳統文化熱”中相當一部分人的表現，卻讓人無法不生遺憾之感。請原諒我的“冒失”：我以為，在當下“傳統文化熱”中，那些傾國傾城的“收聽”、“觀看”、“閱讀”現象，也許正是讓人無法不產生隱憂的理由——我們從極左年代以來所養成的熱衷于被人“輔導”，而不肯、不愿、不想通過獨立閱讀、獨立思考來獲取真知的習性，在這一“收聽”、“觀看”、“閱讀”的“熱”潮中，似乎不但無所收斂，反而顯得更為強韌而執著!當你陶醉于、沉迷于聽某某“解讀《論語》”、讀某某的“《論語》心得”時，你所期望的了解或懂得一個“真孔子”的目標，有可能真正實現嗎?而你力圖不再上“五四人物”的當的愿望，又焉知不會導致你上了更大甚至更可悲的當呢?

在講解和有志于傳播傳統文化的人們當中，至少其中的絕大部分，當然不會胡說八道、胡言亂語。然而，學問之道，非同小可，學問之獲，因人而異。否則，在歷時兩千余年的“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輝煌”歷史之后，何以會出現諸如“五四人物”所發的“打倒孔家店”的“狂言”呢?今天，“撥亂反正”，很好，只是，何為“亂”，何為“正”，孰從得知?若不知，豈非盲目，“撥”何益，“反”何益?有心求知的人們，應當說，其“收聽”、“觀看”、“閱讀”的熱情，可感可憫甚或可敬可佩；但如果仍不認真研讀“元典”的話，則其被不知是誰“牽著鼻子走”的結局，恐不可免。試問可不慎乎?

《論語》中的孔子，在我看來，首先是個政治家，然后才是思想家、道德家、教育家。說他是政治家，是指：1、他畢生唯一的理想，是“吾其為東周”，使天下從“無道”回歸“有道”；2、他畢生唯一的實踐，是傾盡全力為實現其政治理想而孜孜躬行不遺余力。但他的政治實踐本身卻是失敗的，于是才“轉而”成為了思想家。作為思想家，他是成功的，因為，他實際上構建了一個嚴密而豐博、自足而開放的思想體系；正是如此，他才得以在生前成為“喪家狗”的不幸之余，獲得死后成為“敲門磚”亦即所謂“素王”、“圣人”的榮耀。而其根因，則在于他的思想體系，乃是只為“王者”的一統天下而構建的。說他是道德家，是指：1、他的“主義”的核心主張，是“為政以德”，亦即今人所謂“以德治國”；2、這套主張，雖在事實上并不為也不可能為歷代中國的統治者所真正接受與奉行，但由之所生發的道德規范，卻成為影響、制約乃至束縛、禁錮中國人的無上信條。之所以如此，首先即因為他的確又是杰出的教育家。作為教育家，其真正不愧為“素王”、“圣人”之處，在我看來，不僅在于其教育思想與實踐中那些具體而微的精妙與高超，恐怕更在于其“不學禮，無以立”、“不知禮，無以立也”的教育綱領與信條，“禮”，是其政治理想的最高體現，其“立人”、“達人”，雖以“仁”相號召，卻是以“禮”為尺度的，所謂“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他是為“王道”與“仁政”培養接班人的。總之，孔子作為中國古代的“圣人”，其一生的追求與實踐中。在思想、道德、文化包括精神、人格等方面，的確留下了一些可供今人回味以至珍惜的遺產，但在根柢上、整體上看，我以為上述種種，恐怕更為關鍵，不可以不給予正視和重視。作為創立中國傳統文化的“第一人”，既知珍惜，就應真正對之進行諦視，真正地“還原”他的本相，這才是正道。

三、“熱”的遐思

如果說，“五四人物”對孔子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看法與做法有“偏”的話，那么，我們今天所聽到、看到、讀到的對孔子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講解與推銷，又何嘗不“偏”呢?如果說，當年因于“時勢”，“五四人物”之“偏”，亦自情有可原的話，那么，我們今天同樣因于“時勢”的糾“偏”之“偏”，是否也是理所當然的呢?

“五四人物”因于當時的“時勢”，出于“救國保種”的動機，在以為以“孔教”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業已“過時”(李大釗語)的認識基礎上，以對中國封建文化的徹底清算和對西方現代文化的大力引進，作為進行思想啟蒙運動的兩大“工程”，其以民主與科學為旗幟和目標的根本文化立場是明確而堅定的。這一點，即便是“歷來”以捍衛“國粹”亦即中國傳統文化為己任的人們，也從不否認。是的，在這樣的努力中，以今天“冷靜”、“客觀”的眼光看，不能說他們的一些具體主張與做法毫無過錯與缺失。但是，在根本上或整體上，其對中國封建文化的批判，是不是成立的、有理有據的、正確的呢?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周作人就不說了。即以魯迅而論，他在《燈下漫筆》、《春末閑談》等文中，指出中國封建統治的統治術之要在于專制主義、等級制度、愚民政策三者，指出中國歷史上只存在過“兩樣時代”即“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指出中國人之所以是一盤散沙，乃是封建統治者的“治績”等等，是不是事實?而且，他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指出“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系”，前者“都把孔夫子當作磚頭用”，借以敲開專制統治或權勢之門，是不是事實?如果是的話，那么，以此為據，要求“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的中國人，認清“孔教”及中國封建文化的實質，在對待所謂“國粹”的問題上，采取“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的態度，是不是對的?

當今的“國粹”派們，無論是主張對中國傳統文化實施“現代轉換”的“現代新儒家”，還是在各類講壇和報刊書籍中宣講“《論語》心得”之類的“大眾新偶像”，幾乎都對“五四人物”們的上述“發現”諱莫如深。他們只顧擇取“先圣”之“元典”中那些可供其做“現代發揮”的一個個只言片語，做大段大段的“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式的“闡釋”與“演繹”，然后告訴那些因其知識欠缺而求知若渴的單純而善良的人們說：這就是靈丹妙藥，可以滋養人性、完美人格、幸福人生!是的，他們能說會道，妙語連珠，巧舌如簧，博學雄辯。但是，這樣的“傳道，授業，解惑”，是負責任的嗎?是有益于人的嗎?一幢房子，大梁已歪，墻壁開裂，有人卻指著那些門楣上和窗欞上的花紋勸導尋找安身之所的人們說：瞧，多么美麗的屋宇呀，住進去吧!是的，他們關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們，他們有足夠的、充分的善意，他們所說的“美麗”也不為無理。但是，這樣的“家園”，我們該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進去居住嗎?

無須讀完(不是不應該)全部“四書五經”和其他“寶典”，僅從《論語》中，只要你認真讀的話，你就會知道，作為政治家、思想家、道德家、教育家或曰“圣人”的孔子，的確在教給我們很多東西。從這些東西中，我們知道，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比如宣稱“朝聞道，夕死可也”，“吾道一以貫之”，比如“知其不可而為之”，“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比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君子不憂不懼”，比如“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學以致其道”，“志于道”……啊呀呀，真是太多了，太好了；但是，我們也知道，在這些東西背后并且用以解釋、支撐、制約、規范這些東西的最高信條和根本原則，諸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事君盡禮”，“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上好禮，則民易使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為國以禮”，“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啊呀呀，也真是太多了，然而太糟了。當這原本相互關連從而構成“孔學”之有機整體的“兩個方面”的“教誨”，被我們現在的“傳道者”們在有意無意地加以割裂并舍此揚彼中灌輸給其“收聽”、“觀看”、“閱讀”者時，他們所給予后者的收獲，究竟是真相還是假相、智慧還是愚昧?當轟轟烈烈、沸沸揚揚的“傳統文化熱”按照這樣的“程序”持續紅火并必欲掀起令人渴望的高潮與新高潮時，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將從中形成什么樣的大繁榮?

四、關于“傳統”

中華民族的忠實兒女們從來不反對和遺棄傳統文化，以“五四人物”為杰出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們尤其如此。我這樣說，也包括那些“歷來”以捍衛中國傳統文化自任，并在過去和現在一直為此而勤奮耕耘的“國粹”派們。問題是：1、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封建文化”應給予明確辨析；2、對于“中國傳統文化”與“中國文化傳統”的關系亦應如此。

“五四人物”們當年所做的工作，一直以來始終存在著一個隱隱約約的“共識”，即認為他們只是在主張并力行“否定傳統”和“全盤西化”。這真是一個誤解，而且是天大的誤解。于此，我想至少有兩個問題是值得一問的：第一，他們的批判和清算中國封建文化，就是在簡單地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嗎?第二，不客氣地說，盡管在整理“國故”或曰傳統文化方面，“國粹”派們的確做了很多扎實的工作，誰又能否認他們——至少如魯迅、胡適、周作人等——所做的是第一流的與無可替代的工作?但在這里，我們當然不是要以此來論功行賞，而是想要認真地探究一下：對待中國傳統文化、在“振興中華”的良好愿望下，我們究竟應當怎么做?

簡而言之，我以為，“中國傳統文化”恐怕主要是一個時間性或歷史性的概念，其包容性明顯，語義中性；而“中國封建文化”則不僅僅只是如此，其所指的規定性強，有明確的、特定的內涵。就二者的關系而言，則后者被包含在前者之中，應主要是指在中國歷史上的封建時代里，由統治階級所創造的文化，這些文化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它曾經有過合理性，起過積極的作用，但在封建時代消亡之后，其反動性成為主導的特征，“五四人物”當年所著力批判與清算的，就是這種“統治階級的文化”；前者則指在相對于“中國現代社會”的“中國傳統社會”中，由全民族所“共同”創造的文化，亦即主要包括“統治階級的文化”和“被統治階級的文化”這兩大部分，不言而喻，盡管這二者中都各自包含有“精華”與“糟粕”兩種成分，但其價值特質的主要向度，卻不能等同視之，過去我們所習用的“人民性”一詞，即是對后者價值容含的基本界定，雖然它也是可以來自廣義的“統治階級”中人的文化創造的，“五四人物”當年文化批判的鋒芒所向與之無關。所以，把“五四人物”當年所做的文化批判的工作，偷換為所謂“否定傳統”的罪名，當然是不對的。對此，務必予以廓清。

那么，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為現在和將來計，我們只要簡單地、籠統地給予永恒的肯定和全盤的繼承就夠了嗎?當然不!這里，至少有兩件工作，我以為是必不可少并且至關重要的：第一，即于辨析中進行揚棄。其“精華”部分，繼承、傳播、發揚、光大之；其“糟粕”部分，則剖析、剔除、批判、拋棄之。“五四人物”們當年的辛勤勞作，在這兩方面都堪為楷模，尤其是魯迅，別的先不論，其戰斗與耕耘實踐，僅在人格風范上，就留有多么深刻而強烈的先賢(包括孔子本人)精神情操的烙印，這難道還有疑問嗎?第二，即于創造中不斷充實。這充實的核心要義之一，則是更新。“傳統文化”作為時間性或歷史性的概念，其“下限”是會向“晚近”推移的。就此而言，我們今天所說的“現代文化”，在若干年代以后，未始不就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它將像歷史上所曾發生和必會發生的那樣，把自己時代里所積累而成的“文化傳統”，歸并到它之前的“文化傳統”中去，與之共同構成已被逐步充實和更新的“傳統文化”。所以，當我們今天討論“傳統文化”時，這概念當然是特定的亦即已被規定的，但它不會永遠“固定”于“此”，此其一；其二，在當下，既然談論“傳統文化”，就不應不同時關注“五四以前”與“五四以后”這兩部分“文化傳統”，而如果我們承認“五四時期”及其后，我們同樣有過文化創造和文化積累的話，那就至少不應只是簡單地把這兩部分“文化傳統”對立起來，而是應該：哪怕你的主旨是落在肯定“傳統文化”亦即前一個“文化傳統”上，你也必須同時關注“現代文化”亦即后一個“文化傳統”與之的延續性與共同點。只有這樣，你的那個肯定才可能更為有力并成為真正的肯定。令人遺憾的是，發生在當下“傳統文化熱”中許多“國粹”派人士的表現，卻幾乎均非如此。他們人為地割裂了這兩個“文化傳統”之間的必然聯系，將當下語境中的“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視為絕然對立的兩極，因而，才會在掀起“傳統文化熱”的高漲熱情中，避而不提“五四人物”對“傳統文化”的“發現”，因而明明白白地表現出自己對“五四時期”的文化創造與貢獻斷然拒絕的態度。試問，這樣的“傳統文化熱”是可贊許能持久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