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說《青瓷》到話劇《青瓷》,浮石先生照樣不遺余力。小說《青瓷》的暢銷,固然有著文本自身的成功,但也不能排除其寫作題材、作者身份和營銷策略、封面設計的因素。話劇改編,既是對小說成功的借勢和開掘,似乎沒有理由不樂觀。不只筆者這樣認為,但凡策劃、投資、演藝人員包括浮石先生本人,都有理由對話劇版存有很高期待。話劇《青瓷》當前的困境并不意味失敗。有人說,文化產業比較發達的湖南,還剩最后一塊處女地,那就是話劇。此觀念雖有偏激,但也道出了一個事實,這樣理解,話劇《青瓷》的開拓性意義是大的。
基于此,關注話劇版《青瓷》,就不僅僅是對此話劇本身,而是有著別樣的深意了。我在這篇文章中僅就話劇《青瓷》的劇本提出批評,希望為當今市場經濟條件下振興這門式微的藝術門類重燃星星之火苗盡綿薄之力。
一
《青瓷》小說文本多達四十萬字,三條情節線索,二十來名人物,要壓縮在一個舞臺、兩小時內演出,其改編難度可想而知。現在話劇采用保留基本情節線索,集中講述人物故事,使得矛盾沖突更加精練、人物關系更加明晰的做法,企圖達到強烈的戲劇性效果。事實證明,現在這樣的改編是存在一些問題的。
小說和戲劇屬于不同的藝術門類,小說改編成劇本,必須注重戲劇的獨特性。對小說而言,重要的因素是人物、情節與環境,而對戲劇來說,則是戲劇性,“動作與戲居性是戲劇的本質特征”。如何理解戲劇性?“詩性的、富有張力的戲劇性,當然來源于戲劇沖突。”布輪退爾提出“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性”的名言,曾被視為“戲劇定律”。可見,由小說到劇本,必須改情節的迤邐演繹模式為戲劇沖突的張力模式。
如果說,小說情節起、承、轉、合的敘述張力實現的是線性敘事的美學效果。那么戲劇以戲劇沖突為中心,是一種點性敘事方式。前者追求時間性,后者注重空間性。因為戲劇受演出條件限制,它不能像小說那樣肆意展開事件,敘述活動過程。戲劇的敘事時間、事件、場景和人物必須高度集中,凝練,圍繞著沖突展開。弗萊塔克說:“行動和激烈的感情活動本身并不具有戲劇性。戲劇藝術的任務并非表現一種激情本身,而是表現一種導致行動的激情;戲劇藝術的任務并非表現一個事件本身,而是表現事件對人們心靈的影響。表達激烈的內心感情活動是抒情詩的事情,而描繪動人的事件則是敘事詩的任務。”
《青瓷》在構建戲劇性方面存在比較大的欠缺。現有的三條線索:官場、情場和家庭,基本上因襲了小說的思路。戲劇要在有限時間內呈現這么多條線索和場景里的人物、故事和事件,已經非常難為了。更突出的問題在于,現有的三條線索沒有被統攝到一個戲劇性沖突中去,這樣,被集中起來的事件和人物之間的關系就是游離的,缺乏整體性。
這不是說三條線索沒有關系,畢竟它們都是主角張仲平的活動范圍。困惑在于,首先,話劇改編必須有自己明確的理念。曹禺改編巴金的小說《家》,不但濃縮了其中的人物關系,更重要的是劇作家有自己的寫作“意圖”和表現重點,而不是原樣搬移小說里現行的東西。劇本改編,是藝術門類的重新洗牌,它需要藝術家詩意的創造,是一種個性很強的活動。從這點來看,《青瓷》劇本創造性不足的問題是明顯的。
這導致話劇的第二個問題,即它仍然停留于敘述故事情節,缺少營構強烈而集中的戲劇沖突效果。在三條線索當中,雖各自有其沖突,甚至強烈的沖突,如張仲平與劉永健、張仲平與葛云、張仲平與徐藝、張仲平與祁雨、張仲平與唐雯、張仲平與曾真等等,但是,這些沖突基本上都各自集中在某一條線索內,線索之間的沖突基本沒有。因此,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就根本無法得到表現,整個戲劇沒有熔鑄成一個整體。相反,戲劇為了講述清楚這么多條線索,不得不設置很多過渡性、交待性的場景和人物,常常中斷戲劇故事,沖淡戲劇氛圍,分散觀眾注意。
第三,講述故事為主的敘述方式,戲劇性的匱乏,使得人物關系分散,戲劇主題不突出。三條線索牽涉到十幾名人物,故事內容涉及人的金錢欲望、物欲利益、家庭觀念、朋友關系和人性本能等方面。大部分人物之間沒有戲劇關系。人物隨故事講述逐步登臺亮相。人物為故事發展而設置,而不是人物之間必然具有的某種沖突關系推動劇情發展。人物之間缺乏對話性,嚴重制約了戲劇對人物的深度挖掘和塑造。戲劇中人物的議論本來是作者為揭示戲劇主題而提煉的亮點,現在變成了空洞抽象的議論甚至作秀。這方面,曹禺戲劇《雷雨》為我們提供了杰出的典范。在《雷雨》中,所有人物都被一條命運的手死死拽住,造成一個巨大的整體性戲劇沖突。圍繞著它,引發了劇中人物錯綜復雜的關系,并推動劇情發展。現場觀眾屏住呼吸,緊張地關注劇情故事,期待人物命運的最終結果。
二
對戲劇性沖突的追求和表現,是戲劇藝術的魅力之本。那么,戲居性沖突的動力何在呢?黑格爾說:“戲劇的主要因素不是實際行動而是內心情欲的展現。”“真正的戲劇性在于由劇中人物自己說出在各種旨趣的斗爭以及人物性格和情欲的分裂之中的心里話。”黑格爾提倡的是辯證沖突說。他在《美學》中指出:“戲劇動作的情境使個別人物的目的要從其他個別人物方面受到阻力,有一個同樣要求實現的對立目的在擋住它達到實現的路,于是這種對立要求產生互相沖突和糾紛,因此,戲劇動作在本質上須是引起沖突的。”
我們常常將戲劇沖突分為內部沖突和外部沖突,外部沖突的動力源于人物行動過程中遇到的阻力或者事件發展過程中的必然關系。內部沖突則源于人的心靈,是人類心靈欲望的噴發、伸展與心理動機的指向。兩相比較,戲劇更加重視,認為更有價值的,是對內部沖突的表現、提煉和挖掘。
《青瓷》營造了戲劇沖突,但基本上是外部沖突,缺乏內部沖突,尤其缺少人物心靈的自我矛盾與自我交戰這樣卓有力度的內部沖突。《青瓷》在宣傳中稱自己是“商戰”大戲,確實,它在表現張仲平與劉永健、葛云、祁雨的關系時,有比較多的沖突。這也是整個戲劇沖突的核心所在。官場與商場利益方面的休戚與共,人際關系方面的利用與勾結,當事人之間顯隱沉浮等錯綜復雜的矛盾,等等,在這部戲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表現。問題只在于,這些沖突仍然只是停留于外部沖突。說明白一點,這是利益沖突而不是心靈沖突。這與戲劇最后企圖反思純粹利用關系的不正當商業行為與官商勾結的腐敗問題有很大的距離,嚴重消弱了戲劇的表現力,使主題游離,人物心理缺乏力度。
戲劇主人公張仲平開始時是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商界巨擘。他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事業如日中天。在情場上春風得意,無堅不摧。夫妻比翼齊飛,家庭生活美滿幸福。當到戲劇結束,他同時面臨著家庭破裂、事業破產的可能,以及個人囹圄之災的危險。從得意到失意,從順利到挫折,揭示了社會變革時代“關系”的末路和張仲平們的必然命運,預示了反腐敗的最終勝利。這樣來看,這是一部教化意味比較明顯的戲劇。
但是,戲劇對于這個題材開掘的深度顯然是不夠的,最大的不足是停留于對生活表面的描繪,沒有深入到劇中人物的心靈中去,揭示靈魂的“深”。張仲平知道自己和劉永健的關系是灰色的,他更知道執法犯法的劉永健最終會有那么一天的。他時刻提防著、小心著。但是作為商人,現實利益的誘惑永遠是第一位的,這使他一直走在刀尖火口。這似乎是一個很好的題材,而且有相當好表現的角度。可惜的是,戲劇在這個點上,卻表現得太不敏感。現在戲劇是這樣的,前半部表現的重點,是張仲平對自己事業、感情和利益的自適,因此,到后半部,當決定性的時刻到來,而種種不祥之兆接踵而來,他的如意算盤有可能落空時,他顯得那么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其實,戲劇的重點不應該在于敘述這樣一個故事和人物命運的完整性,而應該以剖析人物在利益與法律、道德與情感、理智與行為之間的矛盾與糾葛,取與舍,得與失之間的權衡、掙扎、反復、比較的心靈過程。
情場線索和家庭線索是戲劇的一個重點,但由于戲劇性沖突不足的缺陷,使得它們缺乏出現的必要性。在這個過程當中,作為當事人的張仲平和曾真完全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游戲人生的態度。讀者很難將之與一種反思的態度和主題聯系起來。當曾真向張仲平表達自己愛情的堅貞和專一態度時,就顯得滑稽不堪。戲劇一旦失去這個前提,這場婚外情就失去了與家庭抗衡的力量,失去了表達人物的張力,張仲平在情與理之間表現的無奈、猶豫和瘋狂就失卻了存在的合理性。這樣,整個戲劇的三分之二線索就有被消解的可能。戲劇經過這種層層解剖之后就會被剝離掉內容的完整性和主題的表現力,淪為一部普通的社會暴露劇或者反腐題材的社會問題劇。
如果抽空戲劇的具體事件,可以將它理解為一部都市人的情感劇,事業、情感是都市人生活的主要內容,那么人生與都市的關系激發的心靈反應同樣應該是戲劇刻畫的重點,也是最能表現人物的角度。由于戲劇對人物刻畫的欠缺,這種反思同樣也是十分蒼白的。
戲劇沖突不集中,戲劇性不夠,戲劇表現力度就會被消弱。整場演出過程沒有形成一個個高潮,觀眾席上缺乏掌聲。這不能不是大遺憾的表征。
三
從對戲劇性元素的利用來說,戲劇的欠缺也比較明顯。場景過渡時某一戲劇元素的多次反復運用,觀眾早就覺得失去了新鮮感和表現力。張仲平的手機鈴聲是戲劇性元素使用當中的亮點。在矛盾沖突到最激烈的時候,它表達了一種反諷的效果,起到了比較好的表達作用。
戲劇中表現主義手法的利用,本來是一大亮點,甚至可以導致一定的思辨性,但是由于沒有深刻的戲劇性沖突為前提,它只是被當作手法運用,缺乏相應的深度和力度。更高的要求在于,戲劇性元素要與戲劇性沖突緊密配合,成為實現戲劇效果的有力手段,并和戲劇結合成渾然一體,成為其有機構成。理想的戲劇性元素既是一個個獨立的審美元素,又是戲劇整體的有機構成。從這點來說,《青瓷》缺乏可圈可點的戲劇性元素。
在文學史上,成功的戲劇案例不勝枚舉。從遠古的希臘古典戲劇到現代小說、戲劇等,經典的文學細節令人久久回味。文學是表現人的藝術,經典文學都應該以人為中心,表現人,刻畫人,作家“不以刻板地摹寫生活表象為滿足,而是致力于人的心靈的抒寫與雕塑。他把筆端透入人類精神生活的領域,描寫人性的追求與毀滅、心靈的壓抑與燃燒,讓觀眾真切地感受到劇中人心靈的顫動,也感受到劇詩人詩情心靈的顫動”。這樣的文學藝術作品才能成為經典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