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城市文化版圖中,南京所具有的鮮明個性和重要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對這個城市的各種文字解讀也不計其數。孫中山先生早在其《建國方略》中就曾贊譽過南京的地理優勢,他說:“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區。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種天工,鐘毓一處,在世界中之大都市,誠難覓此佳境也。……南京將來之發達,未可限量也。”當然,在圖像時代,對于南京的圖像或影像表現也層出不窮。而這其中,我以為給我印象最深、也最有影響力的,是中央電視臺拍攝的《話說長江》和《再說長江》。這是兩部跨越20多年時空攝制完成的大型電視記錄片。無論“話說”還是“再說”,它們都具有某種內容上的姊妹性和風格上的史詩性,它們通過影像所呈現的內涵可謂極其豐厚,從大江之源寫到黃浦江畔,地理、歷史、文化、人生幾乎無所不及、無奇不有。但我最感興趣的卻是其中有關長江流域各個城市的講述,特別是有關南京這個長江下游著名都市的影像表達。
如果對這兩部“說長江”的影片加以細致考察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在傳達理念上的差異,這就是《話說長江》重在展示“風景長江”,而《再說長江》則重在表現“人文長江”。此誠如中央電視臺副臺長張長明所言:“《話說長江》中更多的是注重了歷史和人文景觀,在那個巨變剛剛開始的年代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而在《再說長江》中,我們更多關注的是人。也就是說,長江的變化首先是長江兩岸人的變化。”這樣的差異也就決定了其對城市文化表達的差異。在此,我關心的是,兩部記錄片敘述了南京這個都市怎樣的文化個性?它們在表現南京都市文化上又有著怎樣的異同?
在《話說長江》和《再說長江》中,“古都”是南京影像表達的核心概念,但前者與后者的敘述重心不同。《話說長江》對南京的表達,側重在對其“古都”歷史的一般性介紹,作品充分利用鏡頭這一影視特有的形象化的表現方式,將能夠標示南京擁有2400年悠久歷史的歷朝歷代的代表性景觀或建筑作出重點展示和解說,譬如石頭城、六朝石雕、南唐舍利塔、明代城墻、城門、明故宮遺址、明孝陵、鼓樓、大鐘亭、無梁殿、天王府遺存——西花園石舫、總統府、中山陵、梅園新村、雨花臺、渡江勝利紀念碑等,讓受眾以點帶面地感受南京曾經作為中國政治中心——長江流域唯一的十朝都會的厚重的歷史遺存。以此呼應該片第20回的標題——“古城南京”中“古城”的深刻內涵。有意味的是,影片并未止于上述的歷史景觀或建筑的介紹,它又在結尾蕩開一層,以“六代豪華,天國春秋,都化作了長江的滔滔流水,‘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語句,將視角拉入上世紀八十年代,即影片拍攝時的南京,用特寫鏡頭描述了畫家錢松喦、書法家林散之、科學家韋鈺和運動員孫晉芳等當代南京名人的音容笑貌。意在表現“古都”的新生和歷史的傳承,以及“今勝昔”的進化觀念。應該說,盡管《話說長江》的拍攝時間已經處在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轉型的開端期,但對南京城市文化的表達,其強調的仍然是古都演變中的政治、軍事等元素,這無疑是以宏大的政治敘事和精英敘事為主體的傳統歷史敘事觀的影像體現。
相隔20余年,《再說長江》仍然延續了《話說長江》對南京作為“古城”、“古都”的文化影像定位,“燈火石頭城”是該片中南京專集的標題,其中的“石頭城”正是南京迄今尚存的最古老的城墻,此題一出,“古都”之意便呼之欲出、不言自明。然而,與《話說長江》的敘事有所不同的是,《再說長江》并未重復其對南京歷史遺跡的介紹,而是一方面“查漏補缺”——即補敘《話說長江》中未能重點展開或新建重建的能夠代表南京地域文化特色的民俗或景觀,譬如列入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夫子廟“秦淮燈會”、閱江樓、天妃宮、靜海寺、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南京長江三橋、雞鳴寺、江南貢院、夫子廟大成殿、南京新圖書館等。另一方面,則將敘述的焦點集束到以古城墻為代表的古城保護這一問題上。影片以多個與古城墻相關聯的人物的故事和口述為敘事線索,表達保護古城墻的寓意:譬如南京明城垣史專家楊國慶拓印城墻磚上印有燒造地和監制官吏名字的文字作研究,李傳宏一家成為為治理城墻周邊環境而進行動遷的千戶人家之一,司機張福榮見證城墻修復前后的巨變,南京中華中學學生到中山門實地考察古城墻等。通過這樣的影像敘述來強化一個理念,即保護古城墻、修復或重建曾經被毀的古跡,就是延續傳統、修補被破壞的生態環境、彌合人與自然日益緊張的關系,就是凸顯城市的獨特個性。這無疑又是涉及到了中國20多年來經濟社會高速發展中出現的一個十分緊迫而現實的問題,即是破壞性的無極限發展,還是建設性的科學的和諧發展?是復制千城一面、泯滅個性的城市,還是營構各具特色、張揚個性的城市?《再說長江》所給予我們的當然不僅僅是對于南京古城保護的焦點敘說,它還通過“燈火”兩個意象,寓意深刻地總結出南京古都2400年的成敗和興衰。“火”對于南京來說,意味著戰爭、動亂、毀滅和劫難,有人說,南京是中國最傷感的城市,也許就是指的這不祥之火所帶來的創痛;“燈”對于南京來說,則意味著和平、安定、和諧與繁榮。伴隨著漿聲燈影里的秦淮燈會,影片在這樣的解說詞中結束:“是的,對南京這座燈火交替的城市來說,火光湮滅的時刻,就是燈光耀眼的時候”。這自然是對這座十朝都會坎坷身世的精辟概括,以及對其今天和未來命運的美好祝福。
客觀地說,《話說長江》和《再說長江》對南京都市文化的影像表達有其連貫性、獨特性和新穎性,在相當程度上把握住了這一城市的文化主脈。如果說還存有遺憾的話,那就是對南京現代氣息的表達相對較弱,《再說長江》里僅有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的抽象說明,以及逐漸增多的新建大廈和民宅的影像掠影。而對于南京作為中國著名園林城市、全國重要的科教基地和重要的現代工業基地等特點未有涉及。這就難以表現南京都市文化內涵的豐富性和現代性。這恰好又與對上海的表現形成了一個共性的問題,即城市文化表達的單—性。在兩部影片中,影像強調的是上海作為國際大都市的新潮、時尚、超常的發展速度、眾多“第一”的足以傲視群雄的工業成就,也就是對上海的都市影像表達還未能超越已有文字表達的認知水準,呈現出單一化效果。對上海都市文化的歷史承傳缺乏深入的挖掘,影像給予視覺的外在沖擊力大于城市豐富內涵的有意味的表達。
作為姊妹專題記錄片,《話說長江》與《再說長江》對南京都市文化的表達具有的銜接性是顯明的,這就是集中再現其作為著名“古城”或“古都”的風貌。這種“再現”即德國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所謂的“物質現實的再現”,也就是“記錄和揭示具體的現實”、“表現在時間中演進的現實”。因此,為了恪守記錄片取材于真實事件、人物和環境的非虛構故事,捕捉原發性自然動作和生動的語言變化的基本原則,兩部影片都大量使用了長鏡頭這種如巴贊所言能夠保持可攝世界的時空完整性、可信性、統一性和豐富性的視覺表現方式。
盡管如此,兩部影片在傳達上的差異也是顯明的。從內涵表現來看,“風景長江”是《話說長江》的最大看點,而“人文長江”則是《再說長江》的新穎之處。“如果說,20年前的《話說長江》還只是在說長江,看長江,還只是在風光及歷史、文化的范疇內展現那時的長江;那么,《再說長江》則從對長江的說與看,擴展到了思考,開闊到了生態、人文、發展等多個領域,并以人為主體,以故事為核心構成了表現手法上的特色,從而揭示出一個更廣闊、更鮮活、更生動也更耐人尋味的新時代的新長江。”這一理念在表現南京時也不例外。可以說,《話說長江》是靜態表現法,即對南京已有歷史遺跡做出比較全面同時又是“旅游解說詞”似的呈現,它給人的視覺效果是以“物”的介紹為主體的“風景南京”。為了突出這一點,大量的以景物鏡頭為主體的空鏡頭在該片中被頻繁使用。而《再說長江》則體現出動態表現的法則,即對南京現在的活的現實的呈現,它給人的視覺沖擊是以“人”為主體的“人文南京”。前者在表達內容上無疑具有全面性,后者則是對前者的補充、深化和擴展。從語言表達上看,《話說長江》的詩性表達強烈,抒情意味濃郁,一些解說詞幾乎就是詩句——“貫穿全城的林蔭大道呀,車如流水馬如龍,像是穿行在綠色的云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呀,像紫金山的一座座新的山峰。”這樣的表達透露出上世紀八十年代所特有的詩化敘事色彩。《再說長江》則顯示出紀實性強之特點,其敘述語句和語調更顯內斂與平實,寫實性大于抒情性。譬如同樣是描述秦淮河,《話說長江》這樣寫到:“秦淮河,你昔日的笙歌燈影,已成過去。伴隨著你的是永不消失的青春。”語句空靈而寫意;《再說長江》則是:“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如夢如幻,觀燈的游人仿佛又回到十里秦淮的鼎盛時期。”敘舊又寫實。從敘述視角上看,《話說長江》秉承的是一種傳統的歷史敘事,即強調政治軍事元素和精英元素的敘事。葛兆光在談到近代以來歷史學研究傾向時曾指出,近代西方“占優勢的還是以政治史為中心的、以嚴格的檔案文獻為歷史資料的、用科學的專業的嚴格的方法來鑒定、組織和編纂歷史”。《話說長江》的敘事理念與葛兆光所言形成了一致。與這種理念相適應,全知視角得以在《話說長江》中通篇使用,這種敘述者無所不在、全知全能、君臨一切的敘事視角,使得“古城南京”中的影像人物不是主動而是被動地呈現,猶如早期默片中的人物。《再說長江》則不同,它的敘事法則,不再局限于傳統的歷史敘事,而是仿照法國年鑒學派的歷史敘事。這一學派“是對傳統的政治史為中心的歷史學傳統進行挑戰,用后來人的話來描述,叫做‘從閣樓到地窖’,就是把研究重心從上層的、中心的、精英的政治史、經濟史、大事件、大人物,轉到社會生活、環境、經濟這些看起來很形而下的普通的東西”。即寫出全景的歷史和有“人”的歷史。因此,《再說長江》中的“燈火石頭城”一集,便打破了全知敘事的一統天下,使用交錯視角,即全知視角和第一人稱限制視角的交叉運用,作為現實個案的普通百姓即小人物成為敘述的內在連綴和前后呼應的角色,甚至整個影像的主角。民俗、民間、大眾等元素在影片中占據著相當大的比例,成為影片大眾化敘事的主體。這就在一個比較高的層面上契合著《再說長江》“以人為主角、以故事為載體、以情感為核心、以真實為靈魂”的創作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