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小說的“陌生化”技巧

近現代小說家，小說作品層出不窮，在彰顯各種個人特色的同時也被社會冠以了許多稱號。在這陣浪潮中，有一位女作家成績斐然，那便是武漢作家——池莉。在文學平庸的時代，池莉的小說卻深受讀者喜愛和好評。能在諸多小說作品中脫穎而出，我覺得池莉小說除了普遍意義上人們所說的迎合市場需求，大眾口味以外，還有著一個最本質的因素在里面，即池莉成功地將“陌生化理論”運用在了她的小說創作中。在材料處理、敘述角度，敘述話語等方面，都流露出一種陌生的色彩。縱觀池莉小說的創作歷程，可以看出池莉小說從內容到形式不斷地有所創新。她不斷變換不同的故事，并且在象征的寫實和幻想的敘述中展示出了生活的豐富多變，生活的本來面目。在這個過程當中，她小說中的人物身上也將人性的多姿多彩，人性的真實情況表現得淋漓盡致，直至發展到現階段池莉的創作。她將敘述的矛頭指向了永恒的生活，歷史的生活，歷史是一面鏡子，在池莉的小說創作中，這面鏡子將人生的虛假真實暴露無遺。

池莉小說的創作態度是平和的，似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只是直觀地敘述，將最真實的生活最原生態的生活展示在人們面前。池莉的這種語言，我認為也是陌生化手法的一種體現。直接、真實將生活和她的方式展現給人們，“陌生”的力量使讀者不僅僅認識到這種生活，更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這種生活。具體說來，池莉在材料處理、敘述角度、敘述話語等方面閃現出陌生化的色彩。

一、材料處理

以往對池莉小說文本取材研究的文章很多，但是他們都將目光停留在了池莉小說所體現出的人生態度上。如“在池莉的很多小說中，我們看到又看到了阿Q應精神勝利之弦奏翩翩而起的身影”。又有評論者認為池莉建構了一種獨特的人生模式，“這種人生模式的特點，是將現世生活的一切甜酸苦辣，喜怒哀樂，都看作世俗人生的一些無法回避同時也是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和基本內容，從中去體驗人生的意味，了悟人生的真諦”。但是，我卻發現池莉小說之所以具有獨特美麗的原因，是因為她對材料處理的方法與眾不同。她用陌生化的方法，將生活中的事例扭曲、夸大，由此形成的陌生化效果打動了人們。

許多作家寫作都主張寫生活，材料故事也都來自于生活，池莉亦如此，但是她在追求大同的情況下又有標新立異的地方，她筆下的生活雖然是我們熟悉的生活，但是都用一種扭曲夸大的方式，使人們在最初審美的時候感覺繁難而復雜，在思考的過程中，人們熟悉的生活又回歸了。我們每天都在忙碌地生活著，對我們經歷過的日子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了，也就漠不關心，缺少思考了。但是池莉用她的筆將那些生活中最簡單卻又瑣碎，最平凡卻又最偉大的一切全都展示在我們面前。每天經歷的生活在池莉這里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字，給讀者的眼球和心靈都是一種強烈的撞擊。我們做過的或正想做的，我們正有的想法或是已經實現了的想法，這些習以為常的東西一旦形成文字，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比每天奔波勞碌時思考的可能更多。由于面對池莉作品而產生的閱讀時的難度和時長，正是一種陌生化效果的顯現。通過池莉的敘述，人們對于生活的經驗有了更新或者提升，這也是陌生化者追求的效果。

如池莉人生三部曲中的《煩惱人生》主人公印家厚。在印家厚身上似乎將各種性格集中了，也可以說是一個熟悉的典型。“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天未亮就必須起床，與鄰居爭奪廁所和水池，趕公共汽車，乘輪渡、吃早餐、坐廠車、送孩子上幼兒園、上班、午餐、買副食品、下班、接孩子、回家、晚餐、做家務，上床時已是11時36分，一天在半夜結束?！鄙钤谖覀冊S多人心中應該是一個整體的感受，或者快樂或者痛苦，或者輕松或者辛苦。但是，在池莉的小說里，生活都被扭曲了，被分解成了許多零碎的細節。猶如我們眼中一臺巨大的機器，在池莉的小說里，我看到的是機器的零件。感覺陌生，實際上眼前的事物是我們早已經熟悉的東西。讀者在最初的驚乍后，心里產生的更多的應該是被自己熟悉生活撞擊而產生的共鳴，不是肆意渲染，也不是故作夸大，只是將日日重復的情景，用陌生化的手法重又展現在讀者們面前，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習以為常的事物被重新提起，在文學世界里看似乎是一種“陌生”的嘗試，實則給人們卻是最強有力的震撼，“食堂里人頭濟濟、熱氣騰騰，沒買上可意飯菜的人邊吃邊罵。印家厚蹲在地上，捧著飯盒。和人們一樣狼吞虎咽。他不想讓一個三等獎弄得飯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里出現了半條肥胖的軟而碧綠的青蟲”。許多文學作品總是追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當人們期待看到印家厚為了得獎的事而懊惱半天時，印家厚的表現讓我們的期待視野落空了，這樣由此而產生的一種失落感正好加強我們對生活的重新審視和思考，“生活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想法便逐漸明朗了，我們原本熟悉的生活通過陌生化的手法又回歸了。

《太陽出世》這部作品中，同樣也是如此，真實的生活，通過陌生的手法，一切真實都回歸了，人們對于生活的感覺也就回歸了?！霸┠翘?，武漢三鎮仿佛家家都在舉行婚禮，黃昏時分是迎娶的高峰時刻，長江大橋被許許多多迎親隊伍堵塞交通達四十分鐘之久。交通警察最后不得不揮手彈開如蝗飛來的香煙和糖，拉下面孔破口大罵?！眰鹘y眼光中的婚姻不見了。池莉在這里將原本的生活扭曲了，沒有了寧靜，沒有了甜美。我們看到的是陣陣吵鬧和嘈雜。原本的生活或許并沒有如此激烈，但池莉卻用一種近乎極端的方式，將扭曲后的生活給人們看。人們心中的寧靜被打破了，讀者在這里似乎找不到自己心中熟悉的事物了。其實，人們為之疑惑不解的正是自己熟悉的生活，由此而生的感覺正是生活的回歸。婚姻不光是快樂的，更是累人的，這種如戰爭似的婚禮，陌手化的手法使真實的婚禮表現得恰到好處?！短柍鍪馈分饕v述的是李小蘭和趙勝天這對夫妻從結婚到懷孕直至生育整個過程，這種事情幾乎每對夫妻都要經歷但是正是這種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池莉用文字將它表現出來了，人們在品讀進程中，這種似乎“陌生”的文字，使生育兒女的艱辛感受如錘重重捶擊在心。從一開始得知懷孕了，夫妻倆就不是一種高興的態度，很多問題接連而來，“怎么辦?生孩子誰來管?產假滿了之后誰照料孩子?”這些問題似乎都不合時宜，因為在我們正常的思維模式中，我們對新生命的到來總是懷著一種欣喜。但是在池莉的小說中，主人公卻是一種反常的態度。通過這種方法，人們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因為物質生活的日益膨脹，生活的煩憂越來越多了，生活的辛酸和無奈也更加具有真實感。這種敘述文字的跳躍，使人們在讀這種文字的時候心中預期的希望落空，帶來的都是一種更為親切，真實的感受——生活的確如此，這些都是陌生化的功勞?！霸跒榕畠恨k妥一切證件之后趙勝天實在走不動了，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他走了將近兩萬多公里……為了你合法出生，為了你每個月得到一斤食油，九斤糧食，一公斤豬肉，爸爸繞地球走了半圈!”熟悉的生活感受就在這時候真實地回歸了。

二、敘述角度

寫作理論中的敘述角度指的作者反映社會生活的立腳點、著眼點和出發點。選好了角度，也就找到了切入點和突破口，作家在進行藝術構思時首先要考慮的是選擇角度或者說是視點，這便是作家反映生活的觀察點和立足點。法國理論大師熱奈特用“聚焦”的概念來取代“視角”的說法，并且把“聚焦”分為“零聚焦”(全知的敘述者)，“內聚焦”(敘述者知道的同某個人物一樣多)及“外聚焦”(敘述者知道的不比任何一個人多)這樣三種敘述話語的角度。對于池莉的小說，有人曾作出這樣的評價：“她不熱衷于結構和語言的方法實驗，也不去銳意制造敘事的復雜形式，而是從生活本身的形態發現詩意”。池莉正是用一種外聚焦的方式，敘述著人們看似陌生卻又十分熟悉的生活。

每位作家都有其獨特的視角，而池莉選擇的切入點就是當代的婚姻和愛情生活，這是一個不能說是完全獨特的視角，寫婚姻愛情的作品并不少，但是池莉在創作過程中就是通過陌生化的手段，使得她筆下的婚姻，愛情更能喚起人們的真實感受，她喜歡用扭曲生活的方法，將不同類型的人安排在一個大舞臺上，讓他們上演各種愛情故事。愛情的甜蜜在這里也被洗刷干凈，生活的無奈與掙扎被無盡夸大，帶給人們一種深刻的思考?！八话胃?、不放大、不矯飾，她充分深入現實人生，日常生活及婚姻關系中的瑣屑，辛酸與艱辛?！?/p>

《不談愛情》中莊建非和吉玲的婚姻，雖然兩個人來自不同的階層，但是吉玲的一個小小的表演便成功的贏得了莊建非的愛情，莊建非和梅瑩的“艷遇”，一個男人生命中的兩個女人的故事似乎都與我們的期待視野有所不同。當我看到梅瑩抱著莊建非的頭說“你是孩子”時，我原有的審美理念在這里被撞擊了，正常思維模式下的人們一定以為他們會走到一起，但是事實卻相反。而原有期待的失敗，更助長了我們審美快感的增加。對于婚姻這一事實，心中的感受與經驗似乎也明朗，亮堂了許多。

而在池莉小說《你以為你是誰》中，陸武橋的經歷更能給人一種撞擊后的深刻感受，陸武橋有坑蒙拐騙，不走正道的弟弟，有貧窮的父母，失業的姐姐，不懂事的妹妹以及離了婚的妻子和女兒，這一切都是不完滿的或者是殘缺不堪的。陸武橋的不幸是典型的，是被夸大了的。種種的不幸展現在人們面前，似乎已經陌生的事物，在這里被不惜筆墨地表現出來，給閱讀的人一種感受：生活本來就是艱難的，人應該在這種種艱難中站起來，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這種看似陌生的方法，使人對熟悉的事物的認識更深刻、更熟悉。

池莉小說中的愛情，是讓讀者期待受挫最多的地方。在池莉的作品中，她總是以確定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作為她筆下的人物生活和活動的世俗舞臺，讓她筆下的人物在這個舞臺上遍嘗世間各種喜怒哀樂。池莉在肯定這個充滿物欲的時代的世俗生活，以及人們對于世俗的生活幸福的積極追求的同時，也表現出了我們自身的存在和時代條件的限制和制約。這種限制和制約，在池莉筆下愛情婚姻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如《來來往往》中康偉業與自己情人林珠的愛情。康偉業是市場經濟大背景下成功的典型代表，她與段麗娜婚姻關系的日益惡化，是這個時代背景下最容易出現的變化。時代寵兒林珠的出現，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似乎應該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是到最后，康偉業和林珠的愛情關系也破裂了，讀者原有的審美理念在這里受挫了。這樣的故事也在我們身邊不斷上演，只是在文學世界里很少有顯現。在池莉的文字中，她將完全以一種“局外人”似的態度，平靜客觀地說出了這樣一個現實，使讀者熟悉的生活在這里又回歸了，感覺也到位了。這種平靜客觀的態度，比那種以第一人稱寫的小說更能感動人，給人的震撼更大。這是一種看似陌生的敘述角度，表達出的卻是人們至為熟悉的事實。

如《你以為你是誰》中陸武橋和宜欣看似理解至深結果卻如煙消逝的愛，也體現出了這樣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所有的愛情在開始的時候都被認為是最完美的結合，而所有的愛情在最后都以無奈或悲傷結束，這種不順應讀者思路的陌生手法，使得我們在閱讀時期待一次次被落空，反思自己為何期待落空的同時，自己和作品也有了一定的距離，正是這種距離，使讀者喜歡上了池莉的文學。讀者最終不僅感受了愛情的無奈，也認識了這樣一個道理：生活是一切的基礎。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p>

三、敘述話語

從敘述的角度看，話語是故事和敘述行為的中介?！靶≌f中的敘述角度有兩個，一個是作者的敘述角度，一個是人物的敘述角度。”這兩個角度體現在文本語言上就是人物語言和作者助言兩種形式，在這兩個方面，池莉的小說也獨具陌生化的特色。

首先，看池莉小說中的人物語言。在池莉小說中人物語言多是戲劇式的對白，敘述人一般不提示說話人的情態和語氣。如《太陽出世》中李小蘭和趙勝天的一段話：

“小趙，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隨便。”

“怎么能隨便!說實話吧。”

“那我只能瞎說一氣。”

“我說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真的隨便?！?/p>

這種生活中的典型語言，在傳統文學文本中極少出現。傳統文學里總是要強調說話人的神態和情緒，提示讀者正確地理解人物話語，或者采用間接式引語，對人物語言進行加工，而在池莉這里，她采用的是獨具一格的戲劇性對白，使得敘述人的敘述不介入人物的聲音和情緒之中，這種干凈利落的表達，在讀者的視野中是一種陌生化的敘述話語，在凸現出作者自己風格的同時，更是吸引了讀者的關注。

其次，池莉小說選擇的是局外人的“全知視角”，敘述人不在作品中出現，卻比任何人知道得多。與傳統文本中的“人造的上帝的眼光”不同，池莉作為敘述人她不再評判是非，向讀者解說生活的真理，她做的僅僅只是敘述，而且她敘述的都是生活中人們十分熟悉，卻時常忽視或忘卻的事物。這種局外人似的敘述，帶給讀者一種陌生卻又真實的感受，使他們對生活關注更多，思考更多。如《你是一條河》的開頭部分這樣寫道：“那夜月色微黃。就在辣辣從鋪著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間，街對面好義茶樓轟然倒塌了，大地在顫抖，一股巨大的煙塵在喧囂聲中沖天而起。透過鼠竄的人們和飛舞的樓房木板，象一條大魚潑刺一陣亂翻，緊接著裂焰便吞沒了這幢百年茶樓?！闭麄€事件驚心動魄，敘述語言卻從容自如。池莉小說中的敘述人不再是傳統文本中的掌控一切的上帝，而是一個沉默不語的“局外人”。而這種局外人似的客觀與冷靜，讓讀者對生活和思考深刻許多。這是一種陌生化敘述的效果，池莉在《創作談》中說過：“我覺得作家有責任讓越來越多的人讀小說，通過小說喚醒周圍的人，讓他們覺得生活是不是應該更好一些，讓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更文明一些，而要讓讀者接受你的勸告，你就必須很親切地接近他們，深入表現他們的生活，目的是使整個人類的素質得到提高”。很明顯，陌生化手法的嫻熟運用，使得池莉在一步步地實現她的這種創作目的。

池莉的文字真實，許多在生活中人們深為熟悉的語言，在文學世界中卻缺乏，使得人們對那些東西已失去關心，而在池莉作品中的陡然顯現，卻使讀者猛然被拉到自己一直忽略的現實面前。文學作品由此開始不再是平面的文字，一下子變得豐滿起來。通過池莉的語言文字，被人們遺忘的熟悉事物陡然清晰許多，如《煩惱人生》中的一段話“洗衣服、晾衣服、關掉電視，把在椅子上睡著的兒子弄到折疊床上，替他脫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鑒于今天凌晨的教訓給折疊床邊靠上一排椅子。輕輕的、悄悄的、慢慢的，不要驚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頭細汗”。“趙勝天想，是啊，我也只想跳樓!他媽的，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太陽出世》中池莉的這種語言直接，十分本土化和生活化。給人是一種陌生的新奇，實則給人們的都是一些人們熟悉的事物，人們從未曾將其遺忘，只是忽略了，需要如池莉這樣的筆，重新提起它們，看似陌生，實則熟悉。

池莉的語言偶爾還喜歡用一些比喻象征。讀者在首次接觸時，面對那些語言，完全是一種陌生的狀態；但是當讀者真心接近文本，走進文本，便會發現，其實那些語言都是象征的文字。它們代表的卻都是日日在自己身邊，重復上演著的，自己已經習以為常的事物。這些看似陌生的詞語，正給了人們一種陌生的新奇與美麗，掀開這些神秘的面紗，感動人們的其實是早已習慣的事物。陌生化的手法，使生活不再那么匆忙和粗心。如《太陽出世》講述的實際上是小孩出生成長的過程；《錦繡沙灘》實際上是人到中年的少婦生活，情感生活的寫實；《你是一條河》是寫一位母親的艱難，《來來往往》隱喻的是人生中的人去人散，漂浮不定。

池莉小說成功還原了現實，使熟悉變陌生，提升了人們對生活的感受和認知。這正是陌生化手法追求要達到的效果，也正是使文學作品具有文學性的魅力所在。在池莉的眼睛里，生活一切看上去都是偶然的、不確定的，“它發生著的形態總是大大超過人們對它的想象?！背乩虻男≌f表達出了這種偶然與不確定，在傳統文學中缺乏，在現實世界中極為普遍存在的事物被扭曲夸大地表現出來。這種“陌生化”的寫法，使得她的作品具有了與眾不同的魅力，吸引了更多讀者的關注。而這種對現實生活的直接敘述，也使得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們更冷靜地思考自己的問題，不至于走出文學的世界，才發現現實世界與文學世界的格格不入。池莉給人們的是一種“陌生”的真實，是“陌生化”的手法在升華著人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