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短而又深長

葛取兵近幾年在全國有影響的文學報刊發(fā)表了數量不少的小小說，其中有多篇被《小小說選刊》等轉載?？梢院敛豢鋸埖卣f，其每一篇都給我?guī)韺徝佬蕾p的快樂，都讓我感動，帶給我回味。葛取兵的小小說每一篇都是精短的，但它的內涵、它帶給我們的啟發(fā)和思考卻是深長的、綿久的。

葛取兵小小說題材的背景主要是鄉(xiāng)村，但他寫出了鄉(xiāng)村生活的紛繁復雜，寫出了鄉(xiāng)人的豐富多樣，也寫出了鄉(xiāng)村與城市、與歷史、與時代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透過葛取兵小小說這“一滴水”不僅看到了鄉(xiāng)村的世界，而且可以說看到了整個社會、整個世相。

一

寫小鎮(zhèn)的風情、風俗和人生百態(tài)是葛取兵的小小說的重要題材?！肚擅谩芳葘懗鲂℃?zhèn)漂亮寡婦的愛美和自尊自信，更寫出眾婦人的俗氣、無奈與無聊，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小鎮(zhèn)人們精神生活的單調、空虛。《霜》寫農村漂亮女青年霜在父母雙亡后為送弟弟上大學而被迫出賣了身體，在為弟弟掙到5萬元錢后自殺了，荒唐與悲壯、無奈與崇高集于霜的一身，既讓我們嘆息，更讓我們深思?！抖鋬骸穯⑹疚覀儯镔|的貧窮固然可怕，但精神的貧窮則更為可怕。《根》里借人物的口說：“村里鄉(xiāng)親吃救濟是吃賴了嘴，更吃懶了心呦?！闭f明“窮根”不僅在于自然條件，更在于人的身上。

葛取兵在直面偏遠鄉(xiāng)村貧窮、落后甚至愚昧的同時，也滿懷激情地表現和歌贊了時代帶給偏遠鄉(xiāng)村的新空氣、新動力、新變化。《村婦女主任梅香》寫從云霧村外嫁到村里的梅香，擔任村婦女主任后南下廣州，建立竹器產品的銷售渠道，使云霧村成為有名的“竹器專業(yè)村”。我們從中明顯感覺到，只要不自我封閉、自我禁錮，只要匯入改革開放的時代大潮，窮鄉(xiāng)村是完全可以致富的?！痘ㄏ勺印穼懸粚Ω咧挟厴I(yè)文化的青年夫妻沖破自給自足小農思想的束縛，由專種糧食改為種適應市場需要的花卉，因而在村里率先致富，也有力地顯示了市場經濟的巨大潛力和魅力。在這些篇什中我們看到，當今偏遠鄉(xiāng)村并非完全遠離時代和社會大潮。

二

葛取兵小小說寫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愛心，寫得真實、真切，因而特別感人。

親情在極左年代是最遭貶抑和唾棄的(那時候肯定和歌贊的是所謂階級情)，其實親情是十分神圣美好的、高尚的人類情感。《愛心字條》寫兄弟之情，雙胞胎兄弟平平、安安上學時買東西就知道把機會讓給對方；初中畢業(yè)時兄弟倆同時得了白血病，在暫時只有一個人接受骨髓移植機會的時候，兄弟倆都想方設法把機會讓給對方。這種為了親人甘愿舍去一切甚至生命的親情感人至深。《盼著下雪》寫四歲的石石以為雪花一飄外出打工的父母就會回家過年，于是天天盼著下雪，可當快要過年天空飄起雪花時，石石的父母卻因為沒討到工錢、也沒買上車票不能回來過年，嚴酷的現實對親情的扼抑甚至摧殘讓人心情久久難于平靜?！陡赣H買了賀年卡》寫父親為了給兒子交學費在討不到工錢的情況下，避開兒子到醫(yī)院賣血；《真的不記得我的電話了》寫年邁的母親清楚地記得兒子、女兒的電話號碼，惟獨不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等等；這些描寫讓人不得不想起那句老話：可憐天下父母心?！段野衙峙獊G了》寫出了親情的另外一面，寫父母對獨生子女的溺愛，發(fā)人深省，給人警策。

在葛取兵的筆下，真摯的親情感人，而沒有血緣關系甚至是素昧平生的人之間互助的真情更為感人?！恫钜环皱X》寫父親十九歲那年正在準備高考時，受老師之托去商店買一盒煙，到商店才發(fā)現還差一分錢，一個賣雞蛋的中年婦女掏出一分錢，幫助父親買下了一包煙。老師借此告誡父親和同學們：“你買煙時有人幫你出一分錢，是你運氣好，碰到了好心人。高考呢，少一分，哪個好心人送你一分喲?！备赣H那年以超過一分的成績考取了師范學校。三十年了，父親一直想當面感謝那位好心人，多次努力都未能找到那位好心人，居然成了一個心結。后來，父親將自己積蓄的一千元送給那個鎮(zhèn)里有困難的老人，才算解開了心結。一分錢是個很小的數字，其中蘊含的真情卻是讓人難以忘懷的。

葛取兵小小說中還有一些很另類的似乎難于直接解讀的篇什?！顿u花的孩子》寫“我”出于同情要男友買了賣花孩子的花，后又參與“春蕾行動”，出于好心，將一群賣花的孩子送回他們的家鄉(xiāng)，卻發(fā)現這群孩子的確是因為家里太窮為了溫飽才外出賣花的，于是“我”遭遇非常意外的一幕，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端{鴿與白鴿》寫剛高考完的大韋和對面樓里下一年將高考的茵，在寂寞時因養(yǎng)鴿而有了默默的交流，卻不料因雙方父母不約而同的干涉而被迫停止了交流。雙方父母不約而同地剝奪倆人難得的自由的空間，當然是太過武斷、粗暴了，可父母都是迫于高考的壓力、迫于社會競爭的壓力，一時真難說清楚誰對誰錯、孰是孰非。

三

愛情被認為是永恒的主題，古今中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寫過。葛取兵筆下的愛情與任何愛情描寫都不雷同，是他自己從生活中觀察而得到的。

葛取兵作品里的情侶，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海誓山盟，沒有浪漫詩情，但因其真摯、本色而更具魅力?！杜瞬皇氰尅穼懺谀腥似毡榇蚺说沫h(huán)境里，惟獨根不打自己的女人，哪怕生氣到極點，手掌都揚起來了，卻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晚上根對妻子秀說：“想知道我為啥不打你嗎。我娘命苦，爹脾氣臊，動手就打我娘。每次見娘挨打，我就發(fā)誓，我娶了女人決不動她一指頭，娘說，女人是被男人疼的，不是被男人打的，自己的婆娘自己疼?！毙惚桓袆拥醚蹨I直流，讀者也會同樣被深深感動?！兜饶汶娫挕穼懺诔抢锎蚬さ暮恐芪褰o妻子佳花打電話，形成了習慣。某個周五晚湖生因加班未能給佳花打電話，佳花因擔心丈夫出啥子事，竟連夜趕到縣城；而湖生加班結束后即騎自行車匆匆趕往家里，結果是佳花在縣城里打電話到家里時，湖生在家里接到了電話。夫妻之間的相互依戀、相互支撐，勝過任何愛情誓言?！赌竟系膼矍椤穼懻媲閼?zhàn)勝物欲、憨直戰(zhàn)勝圓滑，可信可感。

愛情是神圣的，愛情是美好的，但現實是嚴峻的、甚至殘酷的，葛取兵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同時如實地寫出了愛情的艱難、愛情的悲劇?！队猛胧⒅膼矍椤穼懯|和丈夫宏曾有過真誠的愛情，但隨著兩人雙雙下崗，嚴酷的生存現實打破了他們愛情的浪漫；后來，當宏辦成了公司、生意越來越紅火時，他居然向蕓提出“我們離婚吧”。愛情是浪漫的，但又離不開現實社會的支撐，這也許是一個悖論?！睹扌c靴子的愛情》寫丈夫偶爾抵擋不住誘惑而差一點花心，但最終保住了對妻子的忠貞，頗讓人警醒。

四

社會轉型、市場經濟推動了我們社會的飛速發(fā)展，帶來了我們社會的巨大變化，但對其負面作用我們也必須予以正視。葛取兵的部分小小說主要描寫當今社會的荒唐現象，針砭時弊十分有力。

葛取兵主要描寫某些鄉(xiāng)、村干部的脫離實際、欺上瞞下、甚至自我欺騙的種種荒唐行為，其筆力往往入木三分。《二分地》寫檢爹拼死抵制鄉(xiāng)政府盲目為辦廠而征地，連當鄉(xiāng)長的兒子出面做工作也不行，迫使鄉(xiāng)政府不得不放棄征地。事后，該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因為未強迫盲目征地，未像其他鄉(xiāng)政府一樣造成損失而雙雙得到提拔重用?？雌饋硎顷幉铌栧e的偶然性，本質上還是實事求是的勝利。《究竟是誰的羊》寫特困戶曹老貴將扶貧辦送的十只小羊羔經過一年的辛苦養(yǎng)大，眼看就可脫貧卻被扶貧辦干部和鄉(xiāng)、村干部無償要走了八只，見曹老貴不情愿，鄉(xiāng)村干部竟然說：“這究竟是誰的羊?”荒唐的事情的發(fā)生是根源于鄉(xiāng)、村干部荒唐的邏輯?！镀吣T八腡有官做》寫鄉(xiāng)干部哄騙來檢查工作的縣委副書記，雖費盡心機卻最終露餡；《鄉(xiāng)政府院里的樹》寫鄉(xiāng)黨委書記迷信風水的愚昧、可悲；《鳥殤》寫鄉(xiāng)黨委書記為巴結縣委書記而投其所好，請其來打獵，導致村民遭殃、鳥遭滅頂之災；等等。讀這些篇什讓人心靈震顫。我想，作者一定是帶著對鄉(xiāng)村老百姓的真誠愛心、完全站在底層民眾的立場才可能寫出的。

葛取兵還有若干其他題材的小小說，每一篇都有可讀性。《好狗巴迪》寫通人性的、為救主人而獻出生命的狗，寫得神奇而感人?！段抑幌霐[個攤》寫下崗工人生活和生存的艱辛，充滿了人道主義的同情心?！抖嗍樟司旁濉穼懸粺o賴在電信營業(yè)廳刁難，被一天真、單純小女孩揭穿，頓使無賴剛剛還神氣活現的臉一下子蒼白下來，顯示出正可壓邪?！秷蟪稹穼懹螕絷牬蛉毡竟碜拥念}材，故事和人物都不落俗套，非比尋常。這一輯的作品特別能見出作者視野的開闊和知識面的廣博。

五

在這里還要特別補充一點，葛取兵的語言樸實、簡潔、清純，而又形象、可感。我們可以隨便舉出兩例。《差一分錢》這樣寫深秋的到來：“從古鎮(zhèn)回來，秋天一個勁往里走，細雨連綿，寒風四起，冬日悄然逼近?！睂⒓竟?jié)的變化寫得可感、可觸而且可視。《巧妹》寫漂亮寡婦巧妹出嫁后帶給小鎮(zhèn)的變化：“少了巧妹的小鎮(zhèn)恍若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那些男人的眼光少了春天的色澤，那些婦人萎縮在小鎮(zhèn)的某一角落里打起了盹?！绷攘葞坠P，把小鎮(zhèn)人的情態(tài)全景式地活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