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原型在當代文學中的置換與反思

神話的影響是巨大的，尤其是神話中的原型為文學規(guī)定了一系列的母題。“嫦娥”就是一個積淀著原始種族記憶、民族文化心理以及生存經驗的原型。她不僅僅是女人，是人類諸多愿望的集中體現，她對生命永恒的追求，隱喻了原生態(tài)意義上對生命文化的崇拜；她對婚姻情感的背叛，所隱喻的主體性存在方式以及情感文化特征；她對理想之境的追求，表征了女性對尋找精神家園的渴望等等，以神話中超人性的方式進行了隱喻性表現。在當代探討“嫦娥”原型就是想重新探尋一種精神，充分肯定女性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恢復人與自然，人與人有機和諧的整一關系。

一、嫦娥原型的文化內涵

《靈憲》中較全面的記載了嫦娥神話：“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由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嫦娥服用不死藥，奔月化為精，完全是人類原始欲望的隱喻性表達。人類的原始欲望就是讓人長生不老，像大自然一樣永恒不滅。嫦娥服用不死藥恰是先民對于永生不死的追求，是女性力圖超越生死，求得生命永恒的本位意識；也是人類關于如何生存于大自然中的思考，其根本著眼點是人類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嫦娥為求生命的永恒“奔月”而后“為月精”，其深處蘊含著女性與外部世界月亮的深層關系，有著濃郁的原生態(tài)意蘊。從女性生理律變來說，與月的陰晴圓缺有驚人的一致性，月的盈而虧，虧而又復盈的周期性變化即屬嫦娥生理功能之本性。月亮與女人神秘的天然聯系，最初表現在生理生殖層面，當這種生理生殖聯系上升到文化心理層面，便具有了客觀的普遍意義。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月亮永遠是“大陰之精”。月賦予女性以神性和永叵，女性同樣賦予月以不死的生命。因此，月亮是不死的象征。而嫦娥化作月精，就成了“生命永恒”的象征。嫦娥“奔月”是人類生存初始狀態(tài)的完美想象，月亮如同女人的生命源泉，就像自然是人類的生命之基一樣。而且，嫦娥奔月后變形為蟾蜍，在先民的思維中，通過變形寄托對于生殖和生命存在的最佳方式，是獲得生命不朽的途徑，是“尋求”主題下的亞主題。永生不朽與變形又經常聯系在一起，蟾蜍也是人類這種追求永恒精神的變形意象，是作為月之精靈的形象存在，具有原生態(tài)的美。卡西爾說：“原始人絕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經驗區(qū)別的能力，但是在他關于自然與生命的概念中，所有這些區(qū)別都被一種更強烈的情感湮沒了：他深深的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形式。”因此，嫦娥的這一系列行為方式將女性與大自然融會成了一個生命共同體，超越了物種的界限，擺脫了外在形式的束縛，使“生命”獲得了“自然”狀態(tài)下的自由，這是對女性原始生命力的確認，對生命關注的天性與熱愛的本能成就了女性基本的文化心態(tài)，表現出了女神的精神特質。

由于女性與自然界內在屬性與精神同一性所表現出的生命意識，是人與自然、兩性和諧存在的關鍵。遺憾的是由于人類理性的形成，男性把握世界的方式相對于原始的女性文化來說是一種更具理性特征的文化。女神由于男性的理性思維逐漸處于弱勢，身份由神變?yōu)榘肷癜肴??！版隙鸨荚隆钡谋尘耙呀浭窃诜饨ㄉ鐣凹摇钡男∪ψ觾龋捎谂c后羿感情的破裂，嫦娥在多重復雜的心態(tài)之下選擇主動抗爭的方式——“奔月”，表明了女性對實現理想的渴望。因為嫦娥“奔月”且“托身于月”，是先民以超驗的想象方式為生命永存提供了一個彼岸世界。這個理想的世界與女人在“永叵不死”的神話邏輯中得到了象征性的認同。人類“夢幻”中的彼岸世界，就獲得了單純生命意義上的平等，月亮是神界生活的象征，奔月象征著先民對彼岸的向往，嫦娥大膽棄夫，追求自己的向往之地，追求生命的永恒不朽，使她成為一個具有潛在主體意識的個性化女性原型，這在中國的神話故事中是不多見的。女神嫦娥也就成了人類文化史上反復出現的具有原型意義的形象，也昭示了未來女性的成長之路。

二、嫦娥原型的當代重述與置換

事實上，“原型在不同的文明階段會有不同的演化”。在當代很多女性創(chuàng)作看似無意識借用嫦娥神話原型，實則有深刻的文化根源，既復歸了女神的文化精神，又形成了原型上的互補與超越。

嫦娥原型將女性與大自然一體化，這是對生命文化的崇拜。雖然它并非女性所獨有，但無可非議，由于男性在戰(zhàn)爭中對自然界的征服，對女性生命的損害以及對自然人性的壓迫上所表現出的非生命化傾向，使它在女性文化意識中要比在男性意識中表現得更強烈，只是由于現實父權文化的壓抑，它被擠壓在女性集體潛意識的深層。但女性強烈的生命力從未泯滅過，在當代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中女性的生命欲望以各種現代方式呈現出來，為了充分張揚生命的價值和活力。

1980年代以后，在對人的生存意義和價值取向進行多元化探索的思想啟蒙環(huán)境下，女性作家開始重新尋找、發(fā)現自己。鐵凝的《玫瑰門》，王安憶的“三戀”和《崗上的世紀》等等可以看成是后來女性文學開創(chuàng)“性”、“情”時代的奠基作。第一次以鮮明的生命意識揭示了女性生命中的內在沖突，把兩性關系從溫情、體面的婚姻與道德的窠臼中拖扯出來，直面“性愛”，開始窺視到女性真實的內心世界中獨特的個體感悟與生命欲求。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告訴人們，女性權利的喪失是由性權利的喪失而喪失的。因而，王安憶等作家提出兩性關系中以女性為本位的概念，從作為類存在的生命本相辨識女性性別文化身份，實則是還原女性之原貌，在精神層面上體現了對“女神”精神的回歸。1990年代以后，陳染、林白等作家，將女性生存狀態(tài)、生命體驗及本體欲望作為焦點，對女性個體的自我進行深度描寫。

陳染塑造了不少嫦娥式的人物，如《女人沒有岸》中的麥一，不愿充當博士泰力的附屬物，選擇了離開家庭追求自己的人生之路；《與往事干杯》中的肖濛濛，發(fā)現老巴是她初戀情人的兒子時，為了擺脫父子兩代人的情感糾葛，離開了老巴?！稛o處告別》中的黛二感到瓊斯不能喚醒“她內心的東西”時，她毅然主動地離開了能為她提供現代文明生活的瓊斯回國。這些女性大膽表現內心的欲望，追求生命的放浪不羈和情感的自由自在，其本質是對生命意義的追求和肯定。

張抗抗說：“進入21世紀的自由經濟時代，城市女性的境遇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我發(fā)現在自己周圍，有許多女性朋友，越來越不安于以往那種傳統的生活方式，她們不認命、不知足、不甘心、對生活不再是被動無奈的承受，而是主動的出擊和挑釁，她們更注重個人價值的實現和精神享受，為此不惜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傷，直到頭破血流，精疲力盡……我把這樣的女性譽為‘作女’。”這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量涌現的一群都市女性，她們的經濟、個性、情感都十分獨立。張抗抗在《作女》中塑造的卓爾不愿意受制于任何男人，似乎不再需要為誰付出，為誰活著，她不停地工作，又不停地放棄，放棄博士丈夫，放棄《周末女人》雜志社的工作，放棄廣告工作室……“放棄”讓她體味到一種自主的快感，然而又迅速被無邊無際的男性本位文化所淹沒。她無法在都市文化的壓抑下張揚、舒展生命的真諦，最后作者只能讓她放棄都市與大自然融合，無形中將女性與自然的生命力神秘互滲，女性只有在自然之中才能得到心靈的融化與舒展，要知道生命的自然存在才是幸福和快樂的前提。而這種潛在的心態(tài)正是原始的生命崇拜和自然崇拜，是潛意識中對女性原始生命力的確認。

不難看出，奔月的嫦娥與這些當代女性在精神實質上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榮格認為，原型具有巨大的概括力，它概括了全人類的經驗，是人類集體的夢，種族過去的幻想不僅可以從神話中找到，而且它的殘余力量至今還潛隱在現代人的心靈深處。當審美對象能夠激活、喚醒審美主體心中深藏的集體無意識原型或意象時，審美主體即可得到強大持久的審美體驗。

三、對傳統女性文化的解構與反思

1、主體生存意識的確立

評論家劉思謙認為“父權制性別統治的一個直接的結果便是出現了一個專門針對女人的強制性的倫理的和文化的設定，使女人在這種設定中以他塑和自塑的形式變成了符合父權制需要的‘第二性’，成為經濟上、人格上和心理上依附于男性的‘他者’”。在這種傳統文化中形成了兩性不平等的觀照視點，而當代的女性書寫，以女性視角來觀照人生經驗，建立起了一種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女性觀念。王安憶的“三戀”標示著女性對自我的認識開始由對外部處境命運的關心到從人性(生命本體與文化造就)意義上對女性靈魂的挖掘，具有了女性本體意識覺醒所必不可少的內省意識。接著，陳染在她的小說中明確表現了這樣一種觀點“沒有人會伸出手臂來攙扶我們，我們要獨自行走，我們要與真實世界確立聯系，而不僅僅是與男男女女蕓蕓眾生的物質世界建立聯系”。這樣，才能摧毀自己心目中的父權形象和精神上的依賴性，發(fā)現自己本身存在的力量。在《女人沒有岸》與《無處告別》中的泰力和約翰·瓊斯都堪稱條件優(yōu)越的男子，他們有魅力、有事業(yè)，能為女主人提供安逸、舒適的現代文化生活，但兩位女主人公還是毅然離開了他們。這種“棄夫”的自我選擇方式使她們掌握了命運的主動權，解構了傳統愛情悲劇模式中女性的角色宿命。而且在放棄的行為背后隱藏的是女性內心深處的憂患意識與拯救意識。

《作女》中的卓爾更是在“社會人”和“女人”兩個層面上使勁地“作”著。試圖尋找更能舒展自我的天性，生命美好的可能性生存方式。不僅要在政治上、經濟上爭取與男性平等的權利，而且確立自身與男性同等的人格尊嚴、渴望實現自身的人生價值，從內到外擺脫從屬和客體的地位。對卓爾來說，“每一個明天都不可預測，充滿了挑戰(zhàn)和驚險”，這是崇尚“我作故我在”的“作女們”擁有巨大創(chuàng)造力和活力的體現?？梢钥隙ǖ恼f這是一類全新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僅是獨立的，更是主體的，這對于一個世紀以來的“新女性”是罕見的品質。其“主體性”不是因為“走向社會”，而是因為游刃有余地存在于社會。她們仍然生活在以男性為主的社會中，卻能夠以自己的志趣而不是以男人的意志有所作為。她們與現實中的“成功”女性不同，她們多半是不成功的，因為“成功”隱含著傳統男性文化的視角，而女權主義又用它來衡量女性的價值意義。因此，“成功”不是她們追求的目標，她們以“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顯示出對傳統價值的蔑視以及對主體性的充分理解?？梢?，女性主體意識是隨著歷史語境的不同而呈現出不斷變化、生成中的內涵。

無疑，當代的“嫦娥”逃離婚姻，沖破情感的羈絆，確立了女性的主體意識，還原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本來面目，充分發(fā)揮了女性的文化價值和個性特征。

2、構建兩性和諧的烏托邦

從女神嫦娥的努力到當代的女性以各種方式試圖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但似乎并沒有找到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尤其是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的興起幾乎將女性推向男性的對立面。陳染是個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作家，作為女性主義者的寫作解構著男權中心文化，也解構著自我，但她無法實現女性獨立人格的美好夢想而與自己友好地分手，張抗抗也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夢。這說明當代女性主義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被置于一種誤區(qū)。然而兩性關系在現代社會中的矛盾，又迫使人們思考一種更為和諧、完美的兩性關系模式。

張抗抗借人物之口說出了對過激的“女權主義”的不滿，她指出“……人類所面臨的共同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在舊制度下面生活所感受到的壓力，是一個人的尊嚴問題。是受壓迫的問題，是一個人的自由問題。人的概念包括男性和女性，是兩性共有的”。因此，《作女》“探討的不單單是男人、女人的問題，更是人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男人和女人所面臨的共同的生存和精神危機，從人的立場出發(fā)而不是從女性的立場出發(fā)，關心人的命運而不僅僅是女性的命運”。評論家孟繁華認為：“小說中的作女們并不能舍棄和男人的關系，以及由此帶來的快感和滿足。我們不知道她們最后的歸宿在哪里，不知道她們最后是否找到了可供安放心靈的空間，其實這是兩性共有的困惑?！彼?，不論從何種途徑來探討女性的存在問題，目的都是為了擺脫女性精神的重負，達到兩性和諧發(fā)展的愿望?；诖?，張抗抗在《作女》中用了不少的篇幅描述了一個美好的生態(tài)樂園：在水面上追逐、嬉戲，親切地交頸私語的翡鳥與翠鳥相親相愛，歡快地一唱一和，矯健地在水中捕食，共同建造溫馨的巢穴。翡翠鳥的意象是卓爾心靈和潛意識的愿望與追求，雌雄鳥的存在狀態(tài)隱喻了男女兩性的性格差異，他們的琴瑟和鳴無疑是男女兩性和諧共存的理想境界的象征。女性對自然的親近，使她們在城市受傷之后第一個念頭就是到大自然中“尋求撫慰”。“對大自然的悲憫實際上是對自身境遇的感喟”，這正是“嫦娥”原型在潛意識中的影響——去尋找那個生命的理想之境，“嫦娥”原型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女性對整個生命世界的追尋、關愛。

開掘蘊藏于神話原型深層的人類共有的文化精神、情感心態(tài)等無意識現象，進而找出普遍性的規(guī)律，認識人類自己，是神話原型批評最終的目的。而中國神話本身就充滿著向內的憂患意識和看似無稽卻有著智性的反省思考，它所表現的不是對于過去的真實，而是對現在和未來的思考?！版隙稹毙蜗笞鳛橐粋€神話原型所內蘊的文化精神，表征了人與自然，人與人有機和諧的整一關系，昭示著未來女性的成長之路：當代文學女性不僅回歸了女神的文化精神，生命力得到了張揚，主體性得到了確認，而且不斷超越其可能性存在。用女神的文化精神解構男權“中心”的目的不是要使“邊緣”成為新的中心，而是要取消中心達到多元共生，從對立沖突走向對話自由，男女雙方都要保有充沛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才能共同建設人類的健康生態(tài)，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兩性將不斷走向和諧共榮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