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兩方新歷史主義的出場引發了史學領域里的一場地震。它深刻改變了人們的歷史觀、歷史認知方式和寫作范式,在傳統歷史和現代歷史寫作之間劃出了一道明顯的裂隙。傳統歷史寫作被視作由“根基”和“高峰”構成的時刻,由帝王將相書寫的成功者的傳世史詩,史學敘述和史傳敘事受制于“真實”或“仿真”的敘述慣例。史傳敘事向來以“補正史之缺”自命。新歷史主義則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歷史觀。取代以對斷裂歷史、小歷史、權力縫隙中的歷史、軼聞歷史、歷史詩學和文本政治等因素的關注,顛覆傳統的歷史寫作和研究范式。歷史認知的這種轉向使人們深刻意識到:“歷史敘述正在消亡,從今以后歷史的試金石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可理解性。”歷史真實不再服從于現實的裁決。而服從于理解真實的決定。這種歷史認知的轉向,深刻根植于后現代解構立場下對歷史的新發現。
一
福柯的權力觀深刻影響了20世紀的思想史寫作。他通過對臨床醫學的誕生、瘋癲與文明、權力與懲罰的考察,指出了權力的運作對現代以來社會的整體性規訓,權力構成了現代社會特有的全景敞視構圖的內在機制。福柯在此基礎上發展了他的歷史斷裂論和譜系學的知識考古學方法。
福柯的思想深刻啟發了新歷史主義學者對歷史中的權力的關注。新歷史主義學者認識到歷史寫作即是關于權力的寫作,是一場激烈卻不見硝煙的戰斗,歷史敘述所涉及的“誰講述歷史”和“用何種方式講述歷史”均涉及到權力的生產和分配問題。早期的歷史寫作往往借助神話的參與講述關于起源的敘事,講述祖先的榮耀,講述權力的合法化。為統治披上金光閃閃的合法化外衣。歷史敘事還通過特定權力的敘事講述和情節編撰,彰顯自己的意識形態和道德觀,通過敘述這一隱蔽的權力把統治權力正當化、合法化。格林布拉特認為:“獲得權力的一種特別形式的人的表現——那個‘我’——的結果的具體理解,這種權力既體現在特定的機構中——法院、教會、殖民政府、父權家庭——也溶合在意義的意識形態、表達法的典型方式、反復出現的敘述模式中。”并且,也只有權力者書寫的歷史才是正史,電才具有書寫歷史的權力,其他歷史記載則只能被視作野史、稗官之流而難登大雅之堂,成為被權力刪除掉的零落痕跡。可以說,歷史敘事絕非歷史事實的純然客觀呈現,而往往是各種文化力量和利益沖突交鋒的戰場,歷史敘事總是不可避免地被打上權力的痕跡。歷史由此成為喪失了某種豐富性與完整性的歷史。本雅明激烈批判這種“歷史成為戰勝者的歷史”的極權主義式的歷史寫作。新歷史主義研究者則致力于通過發掘邊緣歷史來質疑和顛覆傳統歷史。新歷史學者格林布拉特正是通過對文藝復興歷史中權力書寫的考察。通過對不為正史敘事關注的軼聞趣事、偶然事件、零散插曲等邊緣歷史的發掘,發現交織在歷史敘事中復雜的權力控制和反權力控制、表面和諧、完整無間和內在緊張、斷裂和矛盾,從而提出自己一套新歷史主義觀念。
新歷史主義學者對歷史書寫中的權力性、“文本性”的發現,扮演了為正統歷史“解魅”的角色,為歷史反思和重寫提供了邏輯前提和創作鋪墊。中國新時期大量的“家族史”、“個人心靈史”以及“中國革命史”重寫,都力圖改變傳統歷史寫作高度“擬史”化、政治化和歷史道德主義傾向,而試圖通過“有意識地拒絕政治權力觀念對歷史的圖解,盡可能地凸現民間歷史的本來面目”。這些新歷史主義小說創作多通過對權力、偶然性、非理性、邊緣歷史等因素的重視,在鐵板一塊的正統敘事當中撕開一道裂隙,一方面致力于對傳統歷史觀的消解,一方面致力于發現歷史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讓一度被湮沒的歷史發聲。
二
法國歷史學家韋納認為:“歷史就是敘述事件,敘事就是把歷史上的行動者相互之間看來是局部的、混亂的和不可理解的情節聯系起來,并加以理解和解釋。”@而選擇哪些事件、如何編織情節、給予何種理解和解釋無疑則涉及到歷史編撰學特殊的運作邏輯。
歷史寫作不同于歸納論者和形式邏輯的論證,而是一種特殊的“引證”思維過程,“它對具體的問題提供引證式的解答,在問題和解答之間尋求一種解釋性的‘一致”’。“歷史學家就過去的‘事件’提出無終極答案的問題,并選擇那些能構成某種解釋范型的事實來回答這些問題。”歷史學家在寫作時,總要決定哪些事實比其他的更值得注意、更富于意義。“‘事件’在歷史性思考中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性……‘事件’的發生時刻并不是絕對客觀的,每一個事件都是由許多可以成為‘發生’的時刻所構成的,歷史學家確定其中的某一個為‘重要’或特別‘有意義’,這已經是對‘事件’作規范了,而任何‘發生’的確定,它本身都在某種程度上限定規范的導向。”
歷史寫作中的“引證”邏輯是一種“賦義”的思維過程,歷史寫作只有在遵循“賦義”邏輯時,敘述才有價值和意義。歷史寫作總是在“意義”指導下進行的語碼編撰學。“‘歷史’乃是語言、感情、思想和話語中形成的‘歷史’,目的在于使這些家庭承受的經歷顯示出意義。”人們往往根據“賦義”范型的需要,選擇能夠解答這些范型的事實進行相應的情節編撰,這種解釋的“一致”造就了歷史敘事能夠自圓其說的邏輯。“情節化是一種方式,通過它,形成故事的事件序列逐漸展現為某一特定類型的故事。”根據特定意識形態的需要,歷史敘事被編撰成浪漫史、喜劇、悲劇和諷刺劇等情節類型,根據不同的類型展開相應的情節編撰。如中國1930年代的左翼敘事需要悲劇,它就要按照悲劇的類型來展開;1950年代的左翼敘事則只能是喜劇,它就需要按照喜劇的類型展開。歷史編撰學必須配合特定意識形態講述的需要,它的敘述才是有意義的,也才能獲得權力的認可和生產的可能。
海恩·懷特通過創建一套整體的闡釋框架為新歷史主義提供堅厚的理論支持。在《元史學》一書中,懷特從歷史哲學的高度深層分析了歷史話語的三種解釋策略:形式論證、情節敘事、意識形態意義。每一種解釋策略中,都有相對應的四種可能的表達方式供歷史學家選擇。歷史學家根據其預想展開的“賦義”范型的需要,選擇相應的組合范疇。懷特自信他的這種深層反思具有洞見陛。如此,歷史敘事在深層邏輯運作上就具有明顯的“建構”主義性質。海恩·懷特因此說歷史敘事在深層結構上是詩學的,充滿了想象加工再創造和奇思異想的混合。由于人們對具體歷史事件的選擇與處理,總會受制于各自的歷史觀和價值評判尺度的影響,人們憑借各自的“理式”對歷史的“發現”,必然帶來對同一歷史的不同解釋范型——“賦義”起點的不同,結果歷史理解的差異只在于解釋范型的差異。歷史寫作中的“引證”邏輯帶來了歷史塑成的多層面性,也為歷史敘事帶來了濃重的詩學烙印。
“引證”邏輯所尋求的問題與解答之間的一致性,必然會突出某些事實而忽略另一些事實,那些不能進入解答范疇的事實則被謀殺在歷史教科書之外。由于“引證”邏輯中滲透的強烈的歷史敘事對“高峰”時刻的注視,歷史中那些更為豐富的細節真實就有可能壓根不在正史敘事關注視野之內。在此背景下,重新召回歷史真實性的努力,就必然要對多重文本進行可闡釋性解讀。
三
傳統上人們認為歷史的文本就是歷史本身。但現代語言學對語言不透明性和物質性的認識,則從本體論的層面動搖了人們對敘事可信性的信念。語言不再是透明的中性媒介,而成為人們需要努力穿越的曖昧、模糊的中間地帶,它無法為強加于它之上的再現目的服務。這種對語言再現有限性的認識,使新歷史主義學者獲得了“方法論上的自覺意識”。
早在20世紀初,語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就看到了語言被層層包裹的現實:“要看到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難呀!”因此他致力于通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對其包裹的虛幻迷霧進行剝離。德里達正是通過對語言的反諷、游戲、延宕性的考察,建構了以語言沖突對撞為基礎的解構文論。現代語言學對語言含混性、不透明的認識,阻遏了他們對“再現”的樂觀主義想象。“賦予語言‘再現’物質世界的使命,就好象它能夠準確地完成這項使命一樣,則是一個特大的錯誤。”當代敘事學者華萊士·馬丁也認為,傳統上人們認為語詞可以準確無誤對應于客觀事物,而今人們認為文本都只不過是言語詩化過程的產物,哲學和科學也不例外。“更晚近的哲學家們已經不把真實設想為陳述與現實之間的關系,而把它設想為語言運用中包含的種種成規的一個衍生物。陳述一個真實的命題最終只是言語的一次運用。”既然語言的能指不能傳達所指,人們對歷史真相的追蹤也就只能成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一個處于不斷延宕之中的能指與能指之間互相闡釋的永無止境的倒退過程。對歷史的理解,由此只能成為一個復雜的、歧義疊生的智力判斷。
海恩·懷特在《話語轉義論》(1973)一書中對此有更精彩的論述。“所有的歷史寫作中都普遍存在著詩學因素,即作為修辭而出現于話語中的一種因素。——部歷史名著或歷史哲學名著一旦成為過去,它就再生為藝術。”尤其是如巴特所指:“歷史話語經常采取過去時態,在簡單過去時的背后,隱藏著一個造物主,這就是上帝或敘述人。”由此可見,歷史寫作潛藏著一種來自語言本質中的升華化、詩意化傾向,這種歷史寫作的形而上方向遮蔽著人們對活生生的歷史的認知。歷史敘事因此與文學敘事具有同等功能。對歷史的理解因此需要發生一個轉折。“‘事實’不等于‘真實’,而是‘事實與一個觀念構造物的結合’,歷史話語中的‘真實’依存于那個觀念構造物。”真實只是話語虛構以后出現的虛假幻象,而語言,如維柯所說“其在誕生的一剎那都是一首詩”,詩化語言的曖昧、模棱兩可,悲觀地宣告了歷史文本決非純然的客觀記錄,它構筑的真實是值得懷疑的。格非的《青黃》寓言性地揭示了這種真實難以抵達的宿命。“我”費盡心力對“青黃”詞條的追蹤,最終只是使它的意義變得愈加難以確定。由于語言可信性信仰的喪失,在語言基礎上建構起來的世界也變得曖昧難明。語意清晰論的夢想最終將世界揭示為無可救藥的歧義世界。
四
新歷史主義學說深受伽達默爾現代闡釋學的影響。理解不再是對確定之義的不懈尋找,而是人們帶著已有的“偏見”與文本進行積極的“視域融合”的過程,每一次理解都是一次新的歷史體驗,這就是理解的本質和真理。新歷史主義學者深受現代闡釋學“偏見”合理性的影響,因此要致力于發現“文學本文周圍的社會存在和文學本文中的社會存在”。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活的歷史,編年史是死的歷史,‘只有在我們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種熔爐,使確鑿的東西變為真實的東西,使語文學與哲學攜手’去產生歷史。”克羅齊歷史哲學關于歷史理解的“當代性”的論述,使人注意到了由時代和個人立場限制而來的對歷史理解的“偏見”。這種“偏見”合理性深刻啟發了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對“理解的歷史性”的發揮,即人們的歷史理解,都是個人帶著已有的“偏見”與文本進行“視域融合”的產物,每次理解都是會帶來不同的歷史體驗。由于人們對文本的闡釋、解讀、甚至重寫,都橫亙著難以跨越的歷史中間物,人逃脫不了歷史之網的限制,因此,對同一文本的理解在不同的年代里就可能截然不同。在一個時代里是悲劇的東西,在歷史轉場后的另一個時代里可能作為正劇、喜劇、鬧劇甚至作為荒誕劇而出現。歷史敘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威力,有力的證明了由于歷史轉場而造成的對文本再闡釋的可能性。
歷史理解總會受到當代性意識的滲透,歷史領域的研究和寫作同樣存在著理解的歷史性問題。理解總是語境壓力下的產物,理解總是在給定的結構和權力關系中產生,同時也相應地產生自己的規范和排斥的對象,加入闡釋活動的循環中,生成再理解的語境基礎。任何再現活動都不會是縫合無間的敘事,而是特定權力關系的產物。因此,任何歷史敘述本質上都是一種建構,并且不可避免地帶有結構的性質。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才能被稱作“本文”。歷史闡釋過程不具有透明性。
理解的這種本質決定了再現活動中必然的斷裂性,任何再現都不再可能是完整的,能據稱占有權威地位和具有超然性。正如新歷史主義的另一員大將托馬斯所說:“時間、空間的隔離構成再現,因而從結構上看,再現所憑依的是歪曲的再現。因為從定義上看,再現永遠不可能是完整的,所以一切再現活動都會產生一個邊緣化的或者遭到排斥的‘他者’(other)。”文本作為一種線性敘述無法共時性展現歷史,歷史學者選擇某一序列安排事件也就為其“籌劃”了某種意義。因此,人們不可能本真再造歷史,理解偏見的先天合理性注定了對歷史的理解只能是某種理解,對歷史真相的追尋在這合理性之下,也就只能處在不斷重寫和延宕之中。如同能指不能傳達所指,歷史的文本也不能抵達歷史的真相。
人們曾經一直認為,歷史的文本即是歷史本身,而今這種信仰卻徹底破滅了。在文本的可疑性已大大提高的今天,想要尋找到歷史可信性的信念也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烏托邦沖動。因此不存在作為客觀對象的歷史真實,所謂歷史真實其實僅僅是歷史理解和解釋的真實,是個人心靈想象的真實。
五
在歷史轉場后的今天,對歷史可闡釋性的宣講無疑是一種富于民主色彩的行為。如耿占春所說:“在當代歷史學領域,歷史和對歷史的敘述已經是一個被充分意識到了的問題。只有極權主義的歷史話語和一種未加反省的態度,才會有意無意地把關于歷史的敘事與歷史“本身”同化,并且把多義的解釋簡化為唯一的解釋。”新歷史主義的“祛魅”為我們提供了對歷史清醒的認識。然而,當人們打著歷史的幌子,以游戲、狎玩心態肆無忌憚地消費歷史,把歷史僅僅當作一道揮霍暴力與欲望的布景,歷史也就成了一個被掏光了的空殼,成為欲望消費后被遺忘了的狂歡。這些歷史敘事已無意于建構歷史真實的信念。那些以啟蒙自命的新歷史主義小說創作,由于歷史反思陷入了新的二元對抗心態,重寫也就失去了應有的價值和意義。
1990年代以來反省中國革命史的新歷史主義學說創作,把現代史上一系列轟轟烈烈的革命完全寫成個人的爭權奪利、情欲報復、暴力欲的突發、為了吃口好的,或者極力放大偶然性、非理性的決定作用,等等,把“革命”夢魘化、戲謔化、游戲化,無疑也是精神虛空和價值錯位的表現。這提醒我們歷史反思也應該注意到限度和邊界問題。新歷史主義作為“后”學一種,其解構并沒有走向否定歷史的反面,其對文本價值的質疑也沒有使他們走向價值的虛無。相反,他們仍然強調歷史認知應落腳到文本的地平面上。這顯示了新歷史主義者理性的反思態度。
馬克思主義學者詹姆森提到:“歷史本身在任何意義上不是一個本文,也不是主導本文或主導敘事,但我們只能了解以本文形式或敘事模式體現出來的歷史,換句話說,我們只能通過預先的本文或敘事建構才能接觸歷史。”伊麗莎白·福克斯也說,人們對過去的了解全仰仗于記錄和詮釋這些記錄的方式,“文本是我們所能知道的一切之外,還是唯一能使我們感知到這一切的形式”。新歷史主義對文本重要性的重提在后現代解構的浪潮聲中往往被忽略,成為人們追求輕松和逃避歷史之責的遁口。在歷史敘事競相淪落為消費主義欲望訴說的今天,重提新歷史主義的這一信仰維度顯得特別重要。無疑,僅僅由欲望、暴力、游戲構建的歷史敘事同樣會造成新的遮蔽和記憶的遺忘,而二元對抗的心態也只會把歷史的面影變得更加模糊,進而影響到我們對歷史認知論意義上的建構。對于一種正當的歷史釋義學而言,我們仍然有必要致力于恢復文本的尊嚴和歷史本身的尊嚴,在歷史與現實之間“雙向”辯證的對話中,充分認識歷史的復雜性,反思性地重構歷史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