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人的內驅力
任何時代的優秀詩人,他們的創作都是具有其內在動因的,這種內在動因說到底就是詩人的內驅力。孔子所說的“詩言志”是這個內驅力最簡潔的詮釋。朱自清先生說過:詩言志是中國傳統詩論的“開山綱領”,較早的《詩大序》中關于詩言志的名言云:“詩者,志之所以言也,發言為詩”,就是說詩是志的外化(之),在心里的叫志,用語言外化出來的就叫詩。
中國被稱為詩歌的國度,從《詩經》開始,到屈子風骨、太白詩仙、子美詩圣,直到近代譚嗣同的以身殉法,中國詩人所植根的疆土是“人民”,所牽系的情感是“家國”。無論是現實主義詩歌,還是浪漫主義詩歌,傳統的中國詩歌均可稱為“人民詩歌”、“民族詩歌”,傳統的中國詩人亦可稱為“人民詩人”、“民族詩人”。這種傳統概括來說,詩人的情懷和詩歌的特征是“憂國憂民憂天下”!另一方面來看,傳統中國詩人的主體多為“官員”,無論“官銜大小”、“官齡長短”,“為文”和“為官”是一個相互促進和供養的過程。中國古代帝王重視招賢納士,“賢士”的標準以“文之長短”定論,“以文選人”成為“學而優則仕”和“寫而優則官”的精神動力。因此,胸懷天下的文人均有追求仕途的價值取向,即便成為“官員”,依然秉持“文人情懷”和“為民代言”的創作沖動。可以說,在中國傳統審美和主流文化的視域中,詩人的內驅力自孔子已降,彰顯的都是夏志清所說的“感時傷國”的創作態勢。
這種中國優秀詩歌的“內驅力”,經過幾千年的歷史,伴隨著華夏文明的傳播與沉淀,生生不息地流淌下來,影響著每個中國人,更影響著每個中國詩人。“災難來臨的時候,只有詩能夠表達情感的沸點。比如美國的‘9·11’之后出了很多詩歌,現在很多人還經常聚集在一起朗誦,詩歌在此時能夠起到表達內心、宣泄感情、撫慰心靈、相互關愛和支持的作用。”
“汶川地震”,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國家災難,面對這場災難,每個中國人都感覺到一種責任,不論是中國詩人、政府官員,還是普通百姓。而作為“詩人”和“官員”雙重身份的譚仲池先生,所感受的責任尤為強烈,所引發的“內驅力”尤為沉重。正因為此,詩人“懷著敬愛之心和悲憫之情”,“白天除了上班,我所有的休息時間都融入悲愴、祈禱、感動、振奮、敬仰、禮贊和歌唱的詩行。盡管這些詩,成其之匆忙來不及精細修改和冶煉它應有的精神內核和藝術光華,但我是真誠的。我將自己視為一個志愿者,將心獻給災區,用寫作來參與一線抗災工作”。譚仲池用時16天寫出20萬字的詩集《敬禮以生命的名義》就是受“內驅力”驅使,敢于擔當的時代見證。
“黑暗消失,太陽升起,森林和天空將一樣蔚藍。我們總是生活在希望中——因為我們彼此愛著,愛能拭去悲傷的淚水。由于這一刻,痛苦、鮮血、災難、抗爭、挺立鑄就了生命和生命的靈魂,思想、音樂和詩歌。”在詩集的扉頁上,譚仲池醒目地寫下這段話,把自己的創作動因進行了深刻的詮釋。“災難過后,希望我的詩歌能夠慰藉痛苦中的祖國和人民,能夠成為在災難中孕育出來的一份文化財富。”不難看出,這本詩集承載了他的悲痛、惦念、抗爭,以及無限的悲憫和祈愿。
孩子我愿替你走
我不怕生活就這樣停止
世界不再有陽光歡笑和空氣
因為我也曾經受風霜雨擊
——《我愿……》
讀完這部詩集《敬禮以生命的名義》,一種強烈的感受是:“詩言志”的詩學傳統和精神血脈再一次得到回歸。這部詩集收錄了作者72首抗震詩歌,全書共分三篇:《第一篇:祖國我們不哭》著眼的是宏大敘事,從整體上對汶川也震帶來的國家之殤和民族之痛進行抒懷;《第二篇:挺進我們高舉著圣火》從“意”的維度切入敘事中心,突出大災面前高高飄揚的“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旗幟和“萬眾一心,共克時艱”的集體意志;《第三篇:敬禮以生命的名義》更多的是從創作主體、受敘客體和傳播對象等多種視角出發,聚焦一幅幅場景、一個個細節,以“情”動人,張揚人文主義的理想情懷。誠如詩人所言:“當看到地震災區幼小的生命被震魔掠奪,我流著淚,哭泣著寫下這首首詩歌……我內心多么希望能代替孩子們走,換來他們如花的生命啊!”這種令人動容的憂患意識和豐沛的大愛之美是詩人創作之內驅力的審美延伸。
二、詩人的價值選擇
詩歌是情感的宣泄,或者說情感的凝結。所謂“詩言志”里的“志”同樣是一種情感。但在中國傳統詩歌里,詩人們更注重大愛,對人民之愛,對家國之愛。大愛無疆,所體現的正是中國詩人一向擁有的歷史使命感。中國詩歌是自內向外的探求,是自我與所生存之時代、生存之社會之應和,也就是詩人的大愛使命,其情感源泉來自人民和家國的責任感。如前所說,屈原、李白、杜甫等就是最富擔當精神的群體,他們也皆因此而立足于中國乃至世界詩壇。因此,可以看出,盡管詩歌的現代步伐在中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這并不是意味要顛覆一切傳統。相反,傳統是無法被徹底顛覆的,中國傳統詩歌的價值選擇伴隨中國文化沉淀并流淌下來,深深浸淫著每個中國詩人,它會在某個時刻爆發出來,這次爆發的啟動點正是家國之災難。有了這樣的災難,詩人的價值選擇便不言自明。
正如我在一篇評論中所指出的那樣,譚仲池創作的價值選擇著眼于一種精神立場和詩歌理想,它是對該時代的信仰、價值、尊嚴和審美等方面的詩性揭示、指認、承受、贊美、命名和呈現的一種精神向度。
請看譚仲池這首《敬禮以生命的名義》:
敬禮小手在推開扇扇向生之門
敬禮幼稚的心在喚醒天地
敬禮你以生命名義向死神和一切毀滅宣戰
敬禮廢墟下孩子翻開的課本
也能掀開石礫的沉重和殘忍
天不再昏暗光明不再遙遠
譚仲池本來就是推崇傳統詩歌價值的,這一次,傳統詩歌價值更是在他這里得到了彰顯和爆發。上面這首詩,意象簡潔,文字質樸,氣韻生動,連續運用四個“敬禮”突出生命的不屈和大災面前的堅強與自信。也許,中國詩人自己都未曾預料,這一次的傳統詩歌價值的爆發是集體性的,傳統詩歌的內驅力讓中國詩人向傳統詩歌價值選擇靠攏,眾多的詩人都投入到這場抒寫“國殤之痛”的運動中,鳳凰衛視主持人邱震海認為,在過去的十幾天里,詩歌作為一種表達人性、表達人的真情實感的東西,復蘇了。顯然,這些觀點,與譚仲池的創作不謀而合:
詩人用血淚/寫著不忍寫的詩/那些詞匯 句子/是那樣的悲慘沉重/那些意念影像/是那樣的傷痛 凄涼/他的手一直在顫抖/他的喉嚨一直在哽塞/詩人不敢讀自己的詩/詩人不敢看自己的詩/他坐在那里凝固了/凝固成一尊雕塑
——《無語的詩人》
在詩中,詩人直白地宣稱自己的創作浸泡著“血淚”,正因為此,那些“詞匯”、“句子”都顯得“悲慘”和“沉重”。那么,為什么忍受著如此巨大的痛苦,詩人還要寫作呢?這恰恰是詩人內驅力的彰顯和創作價值的選擇。因為在空前的浩劫中,人們的心靈需要慰藉。所以,詩人要寫作,即便是“顫抖”、“哽塞”,也決不停息。寫完后,因為太痛了,詩人居然自己都不敢看,更不要說朗誦或者閱讀這些文字了。原因在于,詩人沉浸其中,他的心撕裂,一如災區的廢墟,他“凝固了”,連同他創作的詩,成為災區傷口上的一滴淚。
三、詩歌力量的張揚
生活是最高明的藝術,情感是最真實的詩歌。從這一點說,還原生活和尊重情感則是最高明的詩人。當詩人的情感突遇一種大災,產生感時傷國的崇高傾訴時,其詩歌必然凸顯一種大美,激蕩著一種浩然之氣的力量。
他的眼前斷墻塌樓還冒著塵煙/耳邊仿佛還聽見一聲聲凄慘的呼喊/他止住了腳步他在凝望傾聽/凝望他揪心痛心的悲慘世界/傾聽他惦念的父老鄉親骨肉同胞/他是一個帶領七千多萬黨員的偉大領袖/他的胸中正蠕動整個宇宙
——《中南海的燈光》
在這首詩中,譚仲池的聚焦對象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受敘對象的崇高身份決定了詩作者的創作決不是瑣碎孤寂的心靈鏡像或“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偽情宣泄,只能是情真意切的直抒胸臆,只能是巨型語言和宏大敘事的表現技巧。首先,詩人從客觀場景入手:“斷墻塌樓還冒著塵煙”,表明災區一線的危險性。而在這樣危險境遇中,受敘對象深入地震中心,與災民同呼吸,共命運——這是一種實寫。其次,詩人用推己及人的方法,再現受敘對象的內心風暴:他“聽見了一聲聲凄慘的呼喊”,這呼喊,引起受敘對象的“揪心”、“痛心”,他停了下來,“凝望”、“傾聽”,因為,引起作者揪心和凝望的正是廢墟下熱愛他的人民、他的父老鄉親啊——這是一種虛寫。再次,每一個生命都是大寫的,詩人要表達的恰恰就是氣壯山河的“不拋棄”、“不放棄”,這是國家的意志,人民的呼聲,這種意志和呼聲要由一個代表來體現,詩人找到了這個代表——“一個帶領七千多萬黨員的偉大領袖”,全國總動員和共產黨員的先鋒作用為“不拋棄”、“不放棄”大救援作了注釋,當“偉大領袖”在“中南海的燈光”下運籌帷幄、“胸中正蠕動整個宇宙”而引發全國人民的心靈共振時,一種全民族空前的團結所釋放的凝聚力和爆發力必將讓全世界人民感動得淚流滿面——這是“實寫”與“虛寫”的結合。這種結合既是詩歌的力量所在,更是“災難興邦”的價值所在。
我們知道:詩歌是藝術中的藝術,是藝術中的化石,在最短的文字和最短的閱讀瞬間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在《你能給我時間嗎》中,詩人急切地寫道:“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兒子/但他知道一定要追上時間”。這里的時間不是靜止的時間,更不是逝去的時間,而是像洪流一樣滾滾向前的時間總量。任何人的生命長度,只能是時間總量中的一部分。當受敘者無法追上兒子——因為時間在兒子那里停止了——他沒有絕望和氣餒,而是懷著大愛精神,去追趕屬于別的生命的時間。短短的一句詩,帶給讀者的卻是無限的聯想和無窮的回味。
對詩歌語言極其講究和重視的譚仲池,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他的創作無法精雕細作,更談不上“煉詞”、“煉句”和對詩歌意象的反復“推敲”,他需要做的更多的是跟隨內心的跌宕和情緒的涌動,像一個被意念攫取的畫家,只顧盡情地揮毫潑墨,別無雜念。因此,譚仲池的這部詩集,總體上看的確有語言粗糙和不夠細膩的地方,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詩歌應有的藝術張力。盡管如此,詩人在“性情”、“氣骨”和“傳神”上還是作出了巨大努力,并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不妨來看看這首《媽媽留下的信息》吧:
留下了一顆心/留下了一片情/留下了母性全部的愛/留下了女人一生最后的魂//別刪去永遠別刪去/不是留在手機里/要留在心坎上/留在生命的記憶中
這首詩用“重述”的方式講述了發生在地震中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一位偉大的母親用生命保護了懷中的小寶貝,并將“媽媽愛你”這閃爍著人文質感的最后的遺言留在手機短信里。譚仲池重新講述這個故事時,他當然不能用新聞速寫的話語模式,而只能通過話語的轉型,用詩歌的話語符簇進行藝術的再現。因此,他選擇了最能觸及人們心靈深處最疼痛的情感:“心”和“魂”,借助的載體卻是人們最能共鳴的語言文字:“情”和“愛”。現實中的手機信息是隨時可以刪去的,但作為詩化后的手機信息,不僅對于受敘者的“小寶貝”有重大的珍藏價值,而且對于普通的受眾也有“愛的傳遞”之凄美的記憶。
由此可見,詩歌力量的張揚不僅僅需要敘事的技巧,而且必須追求技巧的藝術性和新穎度。在所有的文學形式中,詩歌是內蘊最為豐富的一種,在時間和空間的范疇內,以語言為度量尺度,詩歌的方式是以有限創造無限。詩歌是文學與音樂、繪畫、雕塑、建筑相結合的藝術。一首優秀的詩歌,其力量的張揚,不僅有賴于內容,也有賴于形式。而從詩歌的形式美分析,西方學者特別重視詩歌的視覺效果。他們甚至是把具象詩或圖象詩稱為“為眼睛而寫的詩”(poems for the eye)。現代詩因為分行排列而更講究詩形。“在通常意義上,形式(form)指一件事物作為整體的設計圖樣或結構布局……采用非定型形式(open form)的詩人通常自由地使用空白作為強調,能夠根據感覺的需要來縮短或者加長詩行,詩人讓詩根據它的進程來發生自己的形狀,如同水從山上流下,由地形和隱形的障礙物來調整形狀。過去的很多詩采用的是定型形式,現在美國詩人更愿意采用開放形式,盡管韻律和節奏已經沒有它們過去那樣流行,但是它們仍然明顯存在。”
譚仲池深諳此理。在他的文本中,詩歌聯通多種藝術,用最少的材料,建成一種堅固的結構,這種結構不是僵硬的,而是剛性美和流動美的兼得。他從現實主義的審美立場出發,不僅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詩歌充滿音樂美、繪畫美、雕塑美和建筑美,而且盡可能地讓創作的觸覺在逼真的細節中充滿“詩意”。詩意是詩歌或者語言內在的意向和情緒,任何主題的凸顯和放大都將影響詩歌的藝術表現力。因此,在解讀詩歌的形式美時,兩方就有“細讀”(close reading)之說,即從解構形式入手,發現其內在邏輯和深層含義。這種內在邏輯和深層含義是激活詩歌力量得到張揚的驗金石。不妨再看這首詩:
讀詩的人哭了/聽詩的人哭了/寫詩的人哭了/詩也哭了//窗外的山水 土地/樹木花草在哭泣/天空的云雨中的霧在哭泣/就連書桌上的文字 筆墨也在哭泣//我真不知道 如此巨大的悲痛/該如何傾訴如此壯闊的救援/該如何表達如此頑強的生命/該如何祈禱//詩歌呀 你的臉色怎么這樣蒼白/是不是心口上也有巨石壓著/無法讓自己平靜 思索 呼吸
——《詩在哭泣》
詩歌力量的張揚首先取決于語言。譚仲池的這首詩,語言是直白的,充滿感情的,一句“筆墨也在哭泣”表達了詩歌語言的生動傳神,以及由此帶來的震撼和力量。其次,詩歌力量的張揚與形式有關。乍一看,這首詩的形式有些隨意,但當“讀詩”、“聽詩”和“寫詩”的人都“哭了”之后,“詩也哭了”,讓人感覺到一種“緊張中”的不對稱,一種無法承受的生命力量重重地壓在了讀者的胸口,這是“倒金字塔型”的形式美帶來的力量,這種力量在第三節詩中有同樣的效果。而在第二節中,雖然“山水”、“土地”、“樹木”、“花草”等大自然都在“哭泣”,但最后一句長長的文字排列,讓整個“哭泣”的重心有了厚實的依憑,它暗喻了全國人民共同抗災所產生的巨大力量。最后一節,譚仲池把受敘對象鎖定在詩歌本身,他采取擬人化和設問的表現手法,使詩歌創作者本人的內心世界恰如其分地呈示出來。與其說是詩歌被“巨石壓著”無法“呼吸”,毋寧說是詩人洶涌的內心無法“平靜”,他在“思索”自己如何去幫助災民,如何參與災區的重建,直到與災民心連心,共“呼吸”。更為重要的是,寫下的詩可以哭泣,但詩人自己卻會擦干淚水,同全國人民一道,以實際行動投身于抗震救災的大軍中去,成為歷史的參與者、抒寫者和見證者——還有什么比這種力量更讓人動容和難忘的呢?
四、國殤中的精神撫慰
歷史選擇誰來發聲?希臘詩人埃里蒂斯說:“詩人是宇宙中一根柔軟的纖維。”詩人是最敏感的一個群體,同樣,詩人擁有最純粹的靈魂和最原始的感動,在詩人那里都有一種天然的“情感的回歸”,人類的“情感回歸”在詩人那里表現得最為強烈。因為是靈魂讓詩人發聲,這個時候的回歸是“靈魂的凈化”,是“陰柔之美”。當荷爾德林與歌德對峙,像幽靈一樣在人間行走,人們說,他可能比歌德的成就更高。雖然,藝術的高低之說,沒有定準,但是,我們不會忘記這樣的聲音:“人將以神性度量自身,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一個人應該感覺到的是善良,是行走在宇宙之中的感恩,感恩生命的可貴和星空的浩渺。正像康德所說:“最讓我敬畏的,一是頭頂的燦爛星空,一是人內心的道德自律”。荷爾德林的聲音絲毫不比康德的名言遜色。人、道德、感恩、時間、宇宙、存在等古老的話題均囊括在這句詩歌里。詩歌的情感回歸,在另一個主題上應該歸功于社會,他體現的是時代讓詩人發聲,詩歌的本質讓詩人必須發聲,因為要體現正義、良知、責任感和濃厚的人文主義的道德情懷。這個時候,詩人完成的是“自然個體”向“公共群體”的回歸,體現的則是“雄性之美”。史泰因(Howard Stein)所謂的“人們對自身身體完整性的感受,和對團體(例如:國家)疆界完整性的感受具有領域等同性(coextensive)”為這種“雄性之美”找到了理論注腳。
早在盛唐時期,詩人更多的是歌詠,這個時候,詩人終極目標是為了天下太平,大國天朝的夢想,詩人具有一種優越感,詩歌就是權杖,是榮耀。到了白居易年代,大唐國運急轉直下,這個時候,詩人不再僅僅局限于理想,詩歌開始出現“指涉性”的改良和批判,詩歌創作有了自己的審美“綱領”。白居易、元稹已重新審視詩歌的意義,并自覺向《詩經》和魏晉樂府的古風看齊,主張拋棄盛唐留下的浮華、躁動和過分的理想主義,讓詩歌回歸到古老的形式,真正為民代言,為國抒情,真正載“大愛”、載“大義”、載“大道”,真正為沸騰的現實發聲。而艾青早年在《詩論》中所寫的:“叫一個生活在這年代的忠實的靈魂不憂郁,這有如叫一個輾轉在泥色的夢里的農夫不憂郁,是一樣的屬于天真的一種奢望。”基于此,他寫下了感人至深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歌成為“心靈火把”毫不為奇。
然而,人們不會忘記,在物質膨脹和工業文明共同“淬火”、擠壓、鍛打和砥礪之下,中國傳統的詩歌之力、風度之美受到驅逐,詩歌成了某些人的心靈秘事和情感隱私,或以面目可憎的“口水詩”面世,或以誰也弄不明白的“荒誕詩”現身。詩歌的容顏變得蒼白,詩歌的聲音變得喑啞,詩歌的骨力變得脆弱,詩歌的精神變得混亂,詩人的位置也逐漸被邊緣化。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以來,隨著“大眾娛樂”、“快餐文化”的興起,嚴肅的詩歌藝術淪為極少數人默默堅守的“個人行為”。很長時間,詩歌的本質,詩人的使命被遺忘在偏遠的角落里。人們很難從詩歌文本中找到“集體”的價值回歸和“個體”的精神追求,更遑論社會責任和擔當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四川地震災難的降臨,詩歌野性生命力從民間潛伏的精神土壤中脫穎而出,成千上萬的詩歌創作者——無論是專業寫家還是普通百姓,懷著巨大的熱情,借助于網絡平臺、民間報刊和主流媒體,積極投身于慷慨悲歌的“詩歌復興運動”中。詩歌洗去厚厚的污垢,重新煥發了青春。像以往的時代一樣,詩歌應有的責任和詩人承續的使命,在整個民族陷入地震所帶來的巨大悲痛之時,它成為全民情緒的“火山口”,成為最活躍的“精神烈焰”。詩歌的情感指向和審美價值也再次得到了回歸,回歸到“個體”與“整體”的時代共振中。
在這個數不勝數的創作群體中,無論是詩歌的數量還是藝術的質量,譚仲池都無愧于其中“佼佼者”的稱謂。作者情感投入之真摯、現實感悟之透徹、創作熱情之高漲、藝術追求之執著,都是令人感動的。在他的心目中,這一次創作的大爆發是對靈魂之痛的撫慰,是哀思之中的堅守,是大愛之中的定格——既然不能上前線,就讓我以創作的姿態參加戰斗吧:
孩子你怎么不跟媽媽說一聲/就這樣快走了/你沒有帶書包/和爸爸給你買的電子琴/還有媽媽給你抱回的福娃//你走了你的爸爸也走了/只剩下媽媽這盞孤獨的燈/微弱的光閃耀在傾斜的家
——《孩子天堂冷嗎》
讀著這樣的詩句,我們分明感覺到,在這樣的國難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再僅僅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一個整體。所有的靈魂,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價值,所有的關愛,都朝著一個方向匯聚,朝著一個方向流淌,那是嗚咽,更是噴張;是撫慰,更是宣誓;是疼痛,更是旗幟——那旗幟,是詩歌家族與生俱來的、巨大的人文關懷和人道精神的旗幟。人性里最真的悲憫和愛得到了最快和最有力的傳遞,人性中最珍貴的社會責任感被重重地放置于每個人的胸口上。這里的一首首詩,一行行文字都在對靈魂進行有效的安撫和慰藉。它的力量昭示著:地震可以坍塌地表,但坍塌不了中國人的意志。因為,這不是某個集團或某個詩人的呻吟和獨語,而是由整體觸發的情感力量在全民族那里得到映射和噴發,這個時候,詩歌體現的情感匯合,是真正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所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詩歌的力量越過了疆域、族界和國別,它可以讓國殤之中以及了解這種國殤的所有人產生心靈的共振,從而迸發出無限的悲痛和巨大的力量。這悲痛,這力量,是地震帶給詩歌的“生命之火”,也是詩人譚仲池帶給讀者的“精神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