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對生命沉痛而熾熱的歌吟

一

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泰奧多·阿多諾說過，“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如今我們要說，作為一個詩人，汶川大地震以后，不寫詩是可恥的。

一場大地震，把詩人震醒了，讓詩歌復活了。

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是如此的平庸乃至墮落。詩人在殺人后自殺，詩歌在意淫后自淫。詩人放縱了自我，自外于社會，于是社會和大眾也拋棄了詩歌。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詩歌刊物印數寥寥無幾，有幾個寫詩的人為圈外人所知曉?試看近幾年的詩壇，除了因趙麗華的口水詩而泛起的喧囂，除了因裸體詩朗誦而爆出的丑聞，還有什么能引起我們的注意?

當然，客觀地說，一個日益程序化、工業化的社會，與詩歌是格格不入的。在當下中國，多少人在夢想詩意地棲居，卻過著毫無詩意的生活。經濟平穩發展，生活波瀾不驚，缺乏足以拷問靈魂和撕裂精神的重大事件，也是詩歌低迷的重要原因。

汶川大地震改變了一切(也包括此前的南方冰災)。這一場生命的浩劫、這一幕人間的慘劇，對于罹難者、受傷者和他們的親人，對于我們這個民族和我們這個國家，無疑都是不幸的。但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憤怒出詩人，苦難是文學最好的助產士。人們不希望災難發生，但在另外一個意義上，既然災難發生了，如果它不能讓文學產生震撼，從而有所行動，從而結出一批果實，那災難真可以說白發生了，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更大的災難。

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是要保持對生命的敬畏，納粹大屠殺對生命的踐踏容不得詩人去淺斟低唱。同樣，說汶川大地震后，不寫詩是可恥的，也是要表達對生命的尊重，數萬生命的瞬間毀滅和拯救生命的巨大努力，需要詩人站出來發聲。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歡呼汶川大地震后如火山噴發般的詩潮，我們歡呼譚仲池詩集《敬禮以生命的名義》的出版。

二

在我的印象中，譚仲池雖然長期從事著毫無詩意的行政工作，但他是一個從不缺乏詩意和詩情的人。這些年他陸續出版的近20本詩集、散文集、長篇小說和數十首歌詞可以證明這一點。當那些專業作家都不再談文學也不再弄文學時，他仍然保持著對文學初戀般的熾熱追求，仍然利用一切公余時間，隨時隨地從事寫作，實在是太難得了。

即便如此，譚仲池也承認，“這些年來，我很少寫詩”。而地震的撞擊將他的詩情激活了，使他的詩性復蘇了。盡管面對巨大的災難，詩人經常哭泣，經常無語：

讀詩的人哭了／聽詩的人哭了／寫詩的人哭了／詩也哭了／……／我真不知道，如此巨大的悲痛／該如何傾訴，如此壯闊的救援／該如何表達，如此頑強的生命／該如何祈禱

——《詩在哭泣》

盡管他知道“寫這種素材的詩怎么寫／也會蒼白淺薄”(《生命的印記》)，然而，“總有一種心情在尋求表達”(《大愛無疆》)，如果詩人不能前往災區救援，那就寫詩吧，用寫詩來做一個志愿者，用寫作來參與一線抗災工作。“詩歌也是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但此時的表達，也許可以記錄今天的中國人在自然災害面前是如何的不屈和挺立”(《悲歌一曲動地來》)。他每天讀報、剪報、寫詩。寫心中的悲痛，心中的震撼，心中的感動。心中的振奮，心中的祈禱，心中的思考，心中的祝福，從5月12日到5月28日，短短16天時間，他竟創作了72首以地震和救援為題材的詩歌。這些帶淚帶血的詩歌，甚至被他看成“一生中真正的詩的心聲”(《悲歌一曲動地來》)。這是一種寶貴的擔當意識，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入世情懷。從屈原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到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從于謙的“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到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關心民瘼、積極入世從來就是中國詩歌的偉大傳統。譚仲池的這一次詩歌行動，繼承并光大了這一傳統。

三

這是心靈對心靈的傾訴，生命對生命的歌吟。貫穿整本詩集始終的，是強烈的生命意識。

如果說以人為本是當代中國的主流價值，那么以生命為本就是以人為本的核心；如果說文學是人學，那么文學也是生命學、情感學。正如作者在一首詩中所寫的，“有什么比生命珍貴／比用生命拯救生命偉大”(《生命的印記》)。

“為生命歌吟”，這是譚仲池的題簽。用全部心血，灌注整個情感，為逝去的生命唱一曲沉痛的挽歌，為不屈抗爭的生命和拯救生命的生命唱一曲熾熱的贊歌，構成了整本詩集的基本追求。

這種生命意識，首先體現在對生靈涂炭的悲憫。汶川大地震是中國自唐山大地震以來遇難人數最多的一次自然災害，近9萬遇難和失蹤者使它在世界災害史上也排在前列。這些如同我們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的同胞遭受如此浩劫，怎不讓人痛徹心扉。“亡者的靈生者的魂，帶血的身軀破碎的心”(《生活在繼續》)，怎不讓詩人觸目驚心。“我們在黑色和痛苦的時間里傾聽，我們在焦急和惦念中遙想守望”；“祖國我們不哭／我們要挺住／一定不能哭／一定能挺住／祖國啊我們能不哭嗎”(《祖國，我們不哭》)。作為一個堅強的人，我們不能哭；作為一個脆弱的詩人，作為一個熱愛生命的人，我們又怎能不哭?

他描述一對母女，作為“孩子的媽媽”和作為“媽媽的孩子”雙雙遇難，“今天媽媽和女兒都突然去了／去得那樣匆忙悲愴／就連倒在地上呻吟的磚瓦／也在顫抖哭泣”(《孩子的媽媽》)；他記住了廢墟下的一雙眼睛：“廢墟下的水泥板／殘酷地壓著／一個女學生／女學生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在望著傾斜的／世界充滿渴望／充滿驚恐”，“這雙眼睛／在慢慢暗淡／直到消失了最后／一線光芒”(《那雙眼睛》)，這樣的美的毀滅的場景讓詩人心如刀絞。他以一個幸存母親的口吻，詢問逝去的孩子天堂冷嗎?“你走了／你的爸爸也走了／只剩下媽媽這盞孤獨的燈／微弱的光閃耀在傾斜的家”(《孩子，天堂冷嗎》)。他也寫到在村口守望親人整整7天后倒下的張海英老人，寫到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的哭泣。看到如此多幼小的生命被震魔掠奪，他發出了代替他們赴死的祈愿：

孩子我愿替你走／我不怕鮮血滴紅土地／肩膀上再壓一層石塊沙粒／因為我也曾踏平坎坷荊棘……孩子我愿替你走啊／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你的人生應當更美麗／孩子我愿替你走

——《我愿……》

這是真實的高尚，這是來自人性深處的光輝，因而它也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這種生命意識，并不僅僅停留在悲天憫人的層面，它很快就深化為對地震中生命偉力的歌頌。災難猝然降臨，死亡無可回避，但人性之所以高貴，在于人可以選擇面對死亡的態度，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向死而生。詩人為地震中一個遇難學生從廢墟中伸出的那只手所震撼，這只手皮膚皴裂發黑，指甲里裝滿污垢，但緊緊握住一支筆，“整個身子被切割了／可就是無法使你松開五指／讓那支帶傷的筆墜落”(《震撼人心的那只手》)。他從那個被困三天，自己砸腿喝血生存，最后親手鋸下右腿獲救的女人龔天秀身上感悟良多：“這個女人讓我又一次／閱讀了一本關于生命的學說／這個女人讓我又一次／驗證中國人對死的態度／這個女人讓我又一次／感悟詩人應當怎樣寫詩”(《不忍讀的報道》)。他贊美為救護四個學生而獻出生命的譚千秋老師(《靈魂壯烈地飛翔》)，贊美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給孩子發出愛心短信的媽媽(《媽媽留下的信息》)，贊美陪伴在廢墟中的女友身邊不離不棄的男子(《廢墟外他柔情似水》)，贊美那個雖然雙手流血雙腿失去而依然在廢墟下露出燦爛微笑的高瑩同學：

你的笑讓多少／流淚的眼睛／放射出希望的光芒／讓多少牽掛焦慮／的心靈有了／片刻的安慰和寧靜／／我相信你的笑／會刻在哭泣受傷的／土地上滋潤／鮮花盛開／綠葉滿枝／會留在人們心里／溫暖流動的歲月

——《世界上最美的微笑》

正是這些微笑。這種力量，給逝者以安慰，給生者以勇氣。詩人敏銳地發現，災區并沒有被壓垮，在雨露的滋潤下，它獲得了重生：

一夜的雨一夜的愁／在清晨停止了／割斷了／疏枝的綠葉上／露珠睜亮了眼睛／／它在口望哭泣過的世界／水靈靈地接受太陽光／的撫慰／傾聽帳篷里傳來／嬰兒的哭聲

——《災區的早晨》

正象人們常說的，無論遇上多大的災難，生活還在繼續，因此，“為了生命／創造生活／我們要向前進發／向前進發／在這個家園被摧毀的時刻”(《生活在繼續》)；因此，我們要加油，要雄起(《雄起，一個共同的聲音》)；因此，莫心酸，讓我們去收割麥子，“收獲對生命重生的信念／收獲對戰勝災難的堅強／收獲對重建家園的渴望／收獲永遠不變的鄉情”(《莫心酸去收割麥子》)。

這種生命意識，還體現為對地震大救援的宏闊場面的描寫和對參與救援行動的個體的謳歌。地震發生后，中國政府和社會各界立即開始了十萬火急、規模宏大的救援。從黨和國家領導人到十多萬解放軍戰士，從災區的干部群眾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從專業救援隊、專業醫療隊到記者、攝影師，從國內的獻血捐款到異域遙遠的祝福，從最初的救援到后來的安置重建……這樣一種和平時期絕無僅有的史詩般的壯麗場景深深感染了詩人，也一一成為他澎湃詩情的噴發口。在這其中，特別打動我的是對那些救援個體的感人細節的捕捉。一個災區的民政局長失去了兒子和15位親人，卻爭分奪秒救出了12條生命，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兒子／但他知道一定要追上時間”(《你能給我時間嗎》)；飛行員余志榮家在汶川，與家人一直聯系不上，卻在一天之內飛了四趟映秀；老教授在手術臺前一臺接一臺地做手術，雖然極度疲勞卻仍在堅持：這些感人場景都在詩人筆下得以定格。白發的老將軍戰斗在最前線，既要指揮千軍萬馬又要親力親為，詩人忍不住心疼地勸說：“將軍，你該歇一會”：

將軍你該歇一會／你帽檐下拱出的白發／告訴我你 已是我父親的年齡／／將軍 你該歇一會／你剛闖過兇猛的泥石流／渾身上下灌滿潮濕的沙土／／將軍 你該歇一會／你把干糧給了被困的鄉親／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一個饅頭

——《將軍你該歇一會》

而那兄弟倆歷經13個小時，輪換上千次，終于把受傷的母親背出險境的故事，不正典型地反映了中國人民孝老愛親生死相依的傳統美德嗎(《一千次的輪換》)?

四

直抒胸臆，有感而發，是這些詩歌最大的特點，這里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也很少人為的雕章琢句，一切順乎自然，質樸、濃烈、真實，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正是由于作者強烈的生命意識，整個創作中充滿對生命的痛惜、尊重、呼喚、禮贊，因此盡管詩中也用了許多政治話語，但并不虛假，并不令人反感。由于作者始終從人物出發，從細節人手，以情感統攝，以形象感人，因此詩歌語言不浮泛，不概念。很多時候，作者把抒情主人公“我”也擺了進去，我的行動、我的經歷、我的思想，我的回憶、我與災區的關系、我和妻子的反應，等等(《無語的詩人》、《想起北川縣長》、《眼淚 繡出一朵心花》、《人人都是規劃師》等)，使詩歌更為親切、更為真率，更讓人感同身受。

難能可貴的是，盡管是在短短的十幾天中創作的，是真正的急就章，但這些詩卻不粗糙，不單調。在詩歌體裁上，雖未刻意為之，但抒情敘事、長歌短章、急管慢板，也錯落有致，豐富多彩。大量抒情性的詩章外，也出現了《悲壯吟》、《挺進壯曲》、《雄起一個共同的聲音》這種具有戰斗風的進行曲，短促有力，瑯瑯上口，堪稱這本詩集的一大特色、一大收獲。作者雖不刻意煉字造句，但佳言錦句隨處可見，除前面已引述的外，象“嚴峻讓我們懂得嚴峻／抗爭讓我們學會抗爭”(《大救援之歌》)；“告別曾經炊煙如縷的生活／告別曾經鮮花如云的城市／告別曾經書聲如鈴的學校／告別曾經雨露如乳的鄉土”(《封城》)；“它的火焰飛到了汶川／在如絲如縷地慰藉／天堂安息的亡靈／它的火焰穿越于汶川／在低語輕言地撫慰／受傷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圣火，在心中燃燒》)，等等，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