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３０年文學的道德創新問題

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均處在巨大的轉換軸心當中。這種轉換給我們帶來的不僅是社會的發展與物質的滿足，同時還有因為中西文化沖突、傳統與現代之爭導致的精神、價值觀念與道德生活等的嚴重失調。明顯的事實是，三十年來，我們的經濟與生活外觀已經充分現代化了，但是在價值和心理層面，卻很難說真正地走向了現代化。我們正面臨著道德意志與精神信念的現代性重組，需要不斷調整自己的意志和心理，通過推進文化和道德創新，來適應這種變革期的軸心轉換。對于中國文學而言，如何參與這個時代人們的心靈重構和道德創新?這是需要認真辨識的。盡管在審美中心主義者看來，文學當以純粹的“文學性”為最高追求，但是我想說，文學可否拒絕道德承擔，可否拒絕對善、德行、義務、正義、幸福、責任等倫理德目的審美評價，同樣是不需要論辯的，因為作為常識我們知道，一方面，文學如果喪失對善的基本評價，美就會失去它的價值根基，審美中心主義也無從談起；另一方面，文學最終是要面對人類心靈的，在我們這個文化沖突和各種道德觀念紛爭對峙的時代，如果文學對人類的道德完善與道德發展置若罔聞，那么，那種純技術主義的文學勢必會成為沒有人間溫度的死文字。況且，至少就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而言，關注或參與道德建構是百年來中國文學的現代傳統，啟蒙、革命、“為人生”、“傷痕”與“反思”、新寫實、底層文學等，二十世紀大多數的文學敘述形態，都和道德講述有著盤根錯結的復雜聯系。

顯然，以“道德創新”作為描述和評價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的中國文學的基本視點是有難度的，我們既不可能對當代文學創新了何種道德，是如何創新這個時代的道德生活作出面面俱到的分析，同樣也很難對當代社會人們諸多復雜的道德生活形態作出簡單評價。我們只能從總體脈絡上，對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的道德創新狀況作粗略的把握。三十年來，中國文學雖然在很多領域和觀念層面作出倫理思想的突破與創新，但是在我看來，如下幾點創新經驗無疑更加值得重視：

其一，就是以人本主義道德質辯歷史道德理性。不管我們怎么看待人類中心主義，不可動搖的信念是：人是倫理的目的而不是倫理的工具。這種以人為本的思想信念，是西方文化演進的內在核心。但在中國傳統的道德社會里，我們的德目多深陷在某種整體主義的文化邏輯中。天道規范著人間的秩序，“五倫”的思想義理被家國天下的文化想像充分歷史化，故類似“存天理、滅人欲”的歷史道德理性對人本道德的壓抑就是不可避免的。五四以來，不少思想先驅雖然提出個性解放和現代性的平權觀念，但其實從梁啟超的“新民”與“新國”的邏輯關聯中，我們已然看到人道倫理在國家倫理巨型話語中的工具論位置和后來啟蒙運動破產的必然性。這種國家倫理的敘事想像順延而下進入當代中國文學，建國以后，舉凡涉及“人性”、“人情”、“人道”等詞語，都是嚴重批判的對象。說中國文學把人本主義道德作為價值基點帶進文學敘述起源自改革開放以來顯然有失偏頗，但毫無疑問，在新時期伊始中國作家強烈的歷史反思和批判中，“人”從歷史理性的掩埋下艱難復活，無疑是最突出的文化審美現象。王蒙的《雜色》、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戴厚英的《人啊，人!》、張賢亮的《靈與肉》等，均以生命、尊嚴、愛情、生活的倫理正當性來質證歷史道德理性的唯一合法性。當然，在這個時期作家的倫理書寫中，人本道德更多還是作為批判的武器而不是建構的目的而存在的，但是這種來自自我生命的真切感受、來自歷史批判和反省中的道德新啟蒙，顯然具有比有意而為的知識分子精英啟蒙更具有穿透力。到后來喬良的《靈旗》、尤鳳偉的《生命通道》、趙琪的《蒼茫組歌》、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作品問世時，我們看到，來自對生命和心性的尊重而對歷史理性提出的尖銳質問，更是彌漫性地構成作家們敘述人和歷史價值糾纏的堅定信念。正是因為把人作為最高目的帶進審美思考中，故此當代文學的倫理突破和道德創新的最終意義，即在肯定人的內在生活的差異性和個性特征，文學寫作的個體性和審美豐富性亦由此得到確立。可以這么說，改革開放三十年，是中國社會人性解放的三十年，是人真正走向“屬己”的倫理歸屬的三十年。這種人性解放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都是空前的。五四時代子君雖然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你們誰都沒有干涉我的權利”，但子君們所追求的至多是行動上的解放，這種解放，是難以和當代女性文學中那種心性和靈智的徹底解放同日而語的。

其二，是承認“世俗”并賦予其相應的道德正當性。和以人為本的道德價值建立相聯系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三十年的中國文學，人的世俗生活價值同樣得到尊重和重視。盡管我們都知道，人是生活在世俗的、此岸性的世界之中的，但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都存在以圣化道德和神性倫理價值來取代人的道德秩序的現象。西方的文藝復興和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莫不是試圖為人找到世俗歸屬的文化更新運動。這種文化更新，是內在地包含在現代化的思想意理和方法當中的。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重返人的生存現場和經驗倫理層面的事實，就是中國作家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標。從傷痕文學開始，對人的世俗幸福、理想、快樂的確認，構成中國作家寫作的基本圖景。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劉恒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方方的《風景》、閻連科的《年月日》等，我們可以找到一大批在日常生活場景中建立敘事表達的文學作品。生存的匱乏與匱乏中的人性，匱乏中的道德現象及其生存論起源，是作家們的基本美學表達范式。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更是把生存意義上的“活著”作為審美原型結構來寫。這種世俗關懷和世俗價值的倫理正當性，其對于文學的意義并不僅僅表現在作家們在題材選擇上表達出對人的世俗的、物質性存在的審美關注，更重要的是，它還作為作家們的重要審美視點，形成對社會、歷史、文化等的詮釋和批判，在近些年的底層文學寫作中，這種審美路向顯現得更加清楚，并且使得當代文學具備了更為深廣的現實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美學思想力量。

其三，是承認個體道德選擇的正當性。在大一統的權威倫理體系崩解以后，文學審美視域中的人的個體道德選擇和道德自由最終有了可能。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中國文學，“主體性”、“回到內心”、“個體化寫作”等概念，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并非說在此之前中國文學就沒有“個人”和道德選擇的個體性，而是說至少在十七年文學中，中國文學指涉到的“個體”往往是集團性的、群體性的社會化個體，人首先是階級的、階層的人，然后才是人格化的個人。人的一切意義，都是由外在的社會觀念、文化、制度來分配的，人的自然個體(“偶然個體”，馬克思語)差異總是被社會差異所解釋和補充。這點即便五四時代亦概莫能外，雖然新文化運動時期人們高喊“個性”解放，其實所要解放的自由、民主、平等、科學等“個性”，恰恰是具有普世價值的“共性”，所謂的“個性解放”，不過是“共性解放”而已。承認作為自然人的“個人”，賦予“個人”道德選擇的正當性，其意義并非在文學上呈現出豐富多變的人物形象和審美差異性，更重要的在于，只有“個人”的確立，人才會具有完整的省察、反思與批判意識，從而發展人類的精神生活。

以上所提到的幾個方面并不能代表當代文學倫理突破與道德創新的全景。我之所以著重提出這些，是因為它們從總體上揭示出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中國文學的審美轉換和道德創新的基本方向，并且對中國文學的未來發展，具有重要的提示性意義。但是必須指出的是，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中國文學及其道德創新，是在特定的語境和社會文化結構中展開的，因此難免會銘刻著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的特殊烙印。總體上講，我們這個時代文學道德創新的特殊性就在于：一方面，文學的道德探索和道德創新是在對現代以來特別是當代以來文學的特殊審美傳統的反思中走過來的，因此，當代文學的審美傳統構成三十年來中國作家難以擺脫的情意糾纏。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作家——盡管從表面上不太在意已如過眼云煙的當代審美傳統，但在內在心理上，他們無不把那種審美傳統視作假想敵。他們前仆后繼地挺起堂吉訶德之矛，輪番沖擊著那個假想敵。在許多作家的認知心理中，道德因為曾經被充分意識形態化，故而引發起作家們的某種道德羞怯。另一方面，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中國社會再次面臨著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文化命題。如果說在五四時代，陳獨秀、胡適、吳虞們可以把傳統視作“孔家店”，借助西方的文明利器，必欲摧毀而后快，那么，在經歷二十世紀諸多人類的苦難，當西方社會已然展開對現代性的反思的時候，當代中國作家的文化認同所面臨的難度是可以想像的。情感上，我們當然會偏向傳統的道德意理，但是傳統早已被證明喪失了對現實的解釋力；西方社會在他們的傳統和近現代工商業文明的基礎上發展出具有現代合理性的道德文化，但是西方的道德文明在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進程中，已經同樣顯現出它的某種危機。況且，即便沒有這樣那樣的危機，中國知識思想界，何時又真正心悅誠服地認同過它們?中國的知識思想界，何曾忘卻過“船堅炮利”的被殖民歷史而不是對西方文明心有怨恨?正是基于上述兩方面的原因，我們不難發現，當代中國作家其實一直處在一種道德重建和道德創新進退失據的巨大困惑中。這種困惑，在文學道德敘述和道德創新過程中是以不同形式的問題呈現出來的，最主要的就是：

第一，倫理沖突中的進退失據導致道德虛無主義的滋生。當理想主義被宣告為意識形態的虛假烏托邦，當現代啟蒙的知識分子精英政治早已破產，當“傳統顯然不行，現代未必都好”的心理彌漫性地感染著所有人的時候，當代中國作家的倫理選擇和道德創新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就勢成必然。中國作家的道德虛無主義，倒并非是否定某些倫理義務、道德規范和道德法則的確實性——畢竟倫理道德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厚重的基石，而是以淡然、冷漠的態度去對待一切。特別是通過對當代激進主義審美傳統的深刻反思，中國作家普遍對義務、權威倫理、理想等產生深深的厭倦感。池莉的《不談愛情》中，作家不僅“聽人說起這個詞就發笑”，還把愛情從根本上視為“兩個孩子對性的探索”；韓東詩歌中的“大雁塔”，不再有“千百年的苦、不屈和尊嚴”，而是“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后再下來”的磚石壘砌的建筑。當然，反抗謬誤的思想，反抗虛偽和謊言，反抗失去意義的常識，這是對的，但是假若我們所有的反抗只是為了解構和顛覆，而不是宣傳新的真理，指出新的目標和新的理想，只是為解構而解構，丟棄掉歷史的進步精神，那么，這樣的反抗本身還有什么意義呢?當“上半身”被當作意識形態神話而刻意遮蔽的時候，整個當代文學必然會充滿著“下半身寫作”的糜爛氣息，充斥著大量暴力、兇殺、情色等黑色鏡頭。作家們不再對靈魂和思想問題感興趣，他們興趣勃然追問的，不過是“人民到底要不要桑拿”這類問題。

第二，對相對主義的誤讀導致道德選擇上的實用主義態度。在解除單一化的權威倫理的控制權力后，新時期以來，中國作家不再滿足于某種既定的文化提供的一般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而是努力發展自我的內在精神生活，發展自己的生活理想。多元化和道德相對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精神事件。應當說，相對主義在尊重客觀道德的同時，還給予主觀道德必要的空間，在新時期以來的歷史語境中，這種對主觀道德和個體道德感受的尊重，是有特殊的重要意義的。但是我們卻看到，在整個三十年文學視野中，相對主義在中國作家的敘事圖景中卻顯得面目可疑，相當多的作家并非是在相對主義的哲學認識中來發展個體的良心，建造個體化的道德價值，發展文學知識分子的精神文化，而是把道德相對主義置換成某種道德上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以各種另類方式追名逐利，什么口號響亮提什么；以時尚和媚俗招攬眼球，什么題材流行寫什么。“文學性”是他們批判“非文學性”，或者要求其他作家的托辭，他們自己才不管什么“文學性”。當代文壇實在不乏阿Q式的“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實用主義道德邏輯。中國傳統社會文人“事功”是價值取向和重實際的人格特點，在當下文學知識分子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道德相對主義，正是它們最穩妥、最合適的哲學遁詞。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相對主義名義下的道德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其實比權威倫理制約下的一元化更可怕。

第三，快感一身體的宣泄與道德反理文化的泛濫。當歷史道德理性被視作“反人性”的謬誤被解除武裝，當道德相對主義為少數作家的各種道德選擇提供有力的遁詞，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當代文壇充斥著大量的以身體和感官享受為寫作對象的文學作品，一種以“輕逸”取代“沉重”、以“俯沖”代替“向上”的美學風格和敘事形式，成為不少作家文學創作的主導性審美原則。用衛慧小說《像衛慧一樣瘋狂》中的話來說，那就是“任何時候都相信內心的沖動、服從靈魂深處的燃燒，對即興的瘋狂不作抵抗，對各種欲望頂禮膜拜，盡情地交流各種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奧秘”。理想、集體、民族、國家、歷史、社會，這些社會性道德發展的非體驗性的重要空間符號，在個人、自我、身體、肉欲、感覺、沖動等經驗性生命存在的沖擊下，顯得零落不堪。并非說文學作品不可以寫“即興的瘋狂”，不可以寫人類的縱欲、放蕩、貪婪、自私和怯弱，而是說，如果人類只是把生活交給特殊的感官沖動去支配，絲毫沒有理智、堅強、勇氣、希望、節制等德性，絲毫沒有對于“俯沖”的恐懼而只有快感和刺激，那么，人類的尊嚴和高貴還從何談起?如果文學只有快感的感覺而沒有感情，文學的審美性還如何維持?還如何推進生命的發展?

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文學，是處在轉換中的文學，是發展的文學，在文學的轉換和發展過程中，難免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三十年，已經有了足夠的時間長度，新的世紀，我們需要回顧和整理三十年文學的基本經驗，為其未來發展提出新的希望和期待。從道德創新這個層面看，我認為有這么幾個問題值得我們關注：

第一，中國作家應當走出“堂吉訶德沖動”。中國作家不應該忘記歷史曾經有過的重大失誤，但是卻必須把自己從“主流意識形態”、“烏托邦”傷害文學的歷史記憶中解放出來。我們反對把文學當作任何神圣事業的“工具”，但并不表明文學就必須遠遠的和它們劃清界限。毋庸置疑，盡管三十年過去了，但是相當多的作家，卻難以走出那個心理陰影，他們總是以反抗的姿態、逆反的心理，處理涉及到所有和意識形態乃至烏托邦相關的敘事領域。在文學走出“工具論”的同時，顯而易見地割斷了文學同歷史、社會、國家、民族、人民的深切聯系。

第二，走出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文化糾纏。這個二元對壘的迷局，困擾著一個多世紀的中國文化思想精英。但是在新的歷史時期，我們卻應當走出這個文化糾纏。文學沒有國界，道德亦沒有國界，它們都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對于當下中國文學而言，參與新時代的道德建構和道德創新，立足點不在于站在何種立場，而在于如何擇取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當中對于當下生活有著有效解釋力的道德思想資源。傳統道德是中國古代社會人們的行為解釋文化系統，若是對當下社會生活失去解釋力，我們亦無需固守；若是對當下生活并未失去解釋力，我們當將其納入當代道德建設的范疇中來，完成其創造性的轉化。留戀傳統而反傳統的思想潮流，仇恨西方而西方化，說到底是文化殖民地上的弱者心態，這種心態很顯然不利于我們的道德建設。

第三，以先進文化為方向建設社會主義新倫理。評判一種文化和道德思想，不能靜止地看待和分析，必須要把它們納入到當代性的動態價值系統來看。何謂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進文化?此處難以說清楚，但應當承認，十七年時期許多文學作品所塑造的道德英雄，凝聚的道德文化，對當下中國文學來說具有重要的啟示性意義。集體主義、英雄主義、利他主義等等，十七年文學塑造的“社會人”形象和新倫理，正是治療我們這個時代文學唯我主義的“私德心”泛濫而社會責任倫理的“公德心”嚴重喪失的最有效藥方。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不僅要檢視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同時更需要反思三十年中我們對待“十七年”的基本態度。

第四，解決好道德創新和文學創新的關系。文學參與道德創新，并非是要把文學變成道德創新的思想工具，使文學陷入新的“工具論”的困境，而是在保持文學自足性的前提下，以文學的特有審美形式參與到社會道德創新中來。不關注社會道德創新的文學是不道德的文學，但是文學畢竟是文學而不是道德哲學，因此，文學在參與道德創新的同時，還應該思考如何完成文學自身的創新問題。可以說，創新本身就是文學的道德，沒有創新的文學，就其自身而言，就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