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與精神

摘要:本文分析了梨園戲民間戲曲《陳三》與解放后梨園戲和潮劇的改編本《陳三五娘》情愛觀念的不同，試圖以一個例子說明解放前后這段時間民間情愛觀念與解放后官方所提倡的情愛觀的差異，從一個角度去探索這種觀念的變遷。

關鍵詞:民間;戲曲;情愛;觀念;變遷

一、引言

“陳三五娘”故事，是流傳于廣東潮汕地區、福建閩南地區的民間故事，有戲曲、傳說、歌冊、民謠等多種文學形式，單就戲曲而言，現今可見最早的劇本是明嘉靖刻本《荔鏡記》。這一戲劇在民間一直流傳不斷，其劇名也因時代、地方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但內容是基本一致的。

1952年，福建省晉江市(今屬泉州市)的新文藝工作者，根據梨園戲老藝人的口述，整理出這臺傳統名劇，按梨園戲的傳統體例以“頭出生”命名，故稱為《陳三》(下稱口述本《陳三五娘》)，由梨園戲七子班的蔡尤本師傅等人口述，記錄整理出全劇二十二出，并由老師傅的傳授得以進行演出，最初的排演是在于恢復原貌，整臺戲很長，全部演完要三個晚上。講的是:泉州官家子弟路經潮州，與潮州富家女黃五娘元宵燈下一見傾心。陳三喬裝賣身入黃府為奴以圖之，幾經周折得與之私下成其姻緣。為恐其情敗露，遂與五娘一同出走泉州。五娘原已許林大為妻，林大得知，告官，官府捕捉，知州將陳三發配，幸路遇其兄(朝廷高官)升遷，救出陳三，終成美滿姻緣。

該劇本后刊于《泉州傳統戲曲叢書》(第一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這個劇本，反映的是這出戲在民間演出的風貌，劇本的曲詞和對白多用閩南方言。如:乾埔-男人，查某-女人，得桃-玩耍，呵惱-稱贊，等皆是借音字組成的方言詞。

1952年福建省文化事業管理局把這出戲確定為重點整理的劇目，由新文藝工作者許書紀、林任生、張昌漢等整理刪改壓縮為十出戲的劇本，可演三個小時左右。又經反復加工修改，形成參加1954年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會演的本子，稱《陳三五娘》。經過改編的《陳三五娘》(下稱華東本《陳三五娘》)參加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會演，并獲獎。1955年福建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陳三五娘》劇本的單行本。劇本縮為九出戲，只演到陳三五娘一同出走泉州為止。

1955年改編自梨園戲華東本《陳三五娘》的潮劇《陳三五娘》(下稱潮劇1955年本《陳三五娘》)上演，1956年潮劇《陳三五娘》進行了重排(下稱潮劇1956年本《陳三五娘》)，重排后的《陳三五娘》成為廣東潮劇團的保留劇目，1957年上北京演出。 1959年10月，新中國成立10周年大慶，廣東潮劇院受中共廣東省委委派，上京做獻禮演出，《陳三五娘》就是演出劇目之一。1961年潮劇《陳三五娘》拍成電影，改稱《荔鏡記》(下稱潮劇電影本)。

無論是口述本、華東本還是其他本的《陳三五娘》戲都將兩人的情愛戲作為重頭戲。但同樣是寫陳三五娘的情愛，華東本以及其他改編本卻對口述本所描寫的陳三、五娘之間的情愛進行了重新定位，下面分析之。

二、從慕色到慕才

在口述本中，陳三五娘的互相傾慕是有濃厚的慕色的因素的。如第二出《睇燈》，是陳三五娘因元宵夜觀燈相遇的場面，這是陳三五娘初次相遇，一見鐘情的場面，是全劇的關鍵，這一場面的描寫也為陳三五娘的情愛定下基調。

口述本寫陳三一見五娘為之傾心，遂獨白:

……，我才次(剛才)對(從)面前經過，遇見三位婦女同行，內中有一位娘仔，生嬌姿絕色，我一見心醉魂銷。噯妙啊。

接著陳三停住腳步，仔細觀看五娘，又唱道:

千嬌與百媚，燈光月下逍遙，金蓮漫步，看來像仙女下瑤池，看起來，好似仙女降落下凡間。

陳三的唱白，直接表白了陳三對五娘的傾慕之情已達到了“心醉魂銷”的程度。而此時，陳三尚未聽見五娘說話，更未與其對話交流，陳三無從知道五娘的才學，純粹是為五娘的姿色所吸引。

再看華東本的第一場《睇燈》，這一場其實是合并了口述本的第一出《送哥嫂》和第二出《睇燈》。同樣是元宵之夜，陳三燈下見五娘，華東本的安排卻不一樣，不寫陳三初見五娘的感覺。只寫五娘為益春、李姐解說元宵花燈上的典故，陳三在一旁聽后自語:

“這一位娘子，精通許多典故，看來必是廣讀詩書的才女，難得!難得!”隨后，陳三失落扇子，五娘為其說情，陳三從李姐處討回失落的扇子，也只是說:“黃家五娘子，實是令人可愛啊!”

傾慕之情表露無遺，但始終沒有一句直接談及五娘的外貌。陳三對五娘，從口述本的慕其色，至華東本變成慕其才。

五娘對陳三的態度也一樣發生微妙的變化，口述本五娘見到陳三之后對李姐說:“李姐，阮(我)看此人，風流瀟灑，言談舉止不俗，想必是官家子弟。”其后，又刻意讓李姐問與陳三一起來的驛口張(陳三與其兄所住官驛之差人)陳三的身份，在證實了陳三官家子弟身份之后又說:“泉州花錦山川，出有此等人物，真是令人可愛。”

五娘的態度比陳三含蓄，但可以看出:一是為陳三“風流瀟灑”所打動，二是十分在意陳三官家子弟的身份。因此說，陳三的外貌，言談舉止，還有他的官家子弟的身份都是五娘對陳三鐘情的因素。

而華東本中，五娘根本不提及陳三是否官家子弟的問題，只是說:

“泉州勝地，花錦山川，才出有此等風雅人物。”

與口述本比較，一個是“風流瀟灑”，一個是“風雅人物”，就有所不同了。

三、從重情欲到重精神

口述本在描寫陳三五娘的情愛時，重視性愛描寫，第十一出《私會》用了一整出的篇幅來寫陳三五娘在閨房私會，行云雨之事的情形。陳三由益春引路到五娘閨房相會，陳三路上與益春開玩笑，益春又教陳三與五娘相會時該如何做:

從容入房去，你必須從容入房去，行動舉止，你莫急躁沖撞。你用乜言語，共伊人談論花月中。……，伊若是閨少怕繡床，你須把文章有意禮無妨。邀枕上，睡鴛鴦，團圓就慶(原文如此，疑為寢)，好相溫存。莫把花心殘，致使蝶亂蜂狂，蝶亂蜂狂。

其后又雙雙就寢，(二人合唱):

雙雙同入鴛鴦帳，夢入楚陽臺，做出云情雨意。……甜夢初醒頃刻間，收了巫山云雨情，不覺香汗濕透了胭脂冷。

接著又由益春的視角來寫二人在鴛鴦帳里的情形:

偷看眼，側耳聽，笑三哥恰是君瑞張生，笑阿娘恰是崔鶯鶯。羅帳里恰是鸞鳳和諧，錦被中鴛鴦交頸。看阿娘如癡如醉，露出一支真消息，半合斷約動人心，看三哥顛顛倒倒如癡醉，含觸異香側耳聽。可憐阮阿娘譬如雕鶯，含觸異香側耳聽。真個是滿面春風，自宿得云雨，令人傷情。……

這樣的描寫舊時的觀眾會很感興趣，但20世紀50年代卻是不行的，這就是所謂的封建糟粕需要去除，也即是梨園戲《陳三五娘》1955年出版時“出版者的話”所說的:“同時統治階級又利用戲劇來宣揚封建的反動思想，毒害人民，使民間戲曲沾染了封建、迷信、色情等不健康的毒素。”

因此說，華東本也好，其他改編本也好，為了體現反封建的主題，就要把陳三五娘口述本中原有的描寫性愛、情欲的部分去除干凈。在華東本及以后的各本，完全見不到這樣的描寫，反而，將他們的愛情提升到重精神的層面。例如在兩人確定關系的同一場戲中:口述本是第十出《繡孤鸞》，陳三在經過了重重關卡之后，終于得到五娘的心，這時，陳三提出的要求是:

“阿娘，今著共小人斷約一下”

陳三要的是五娘與他約下佳期私會，這才是陳三的真正目的，而其后的私會，可以說達到了他們情愛戲的高潮。

華東本則不是這樣，兩人定情場面，華東本是第八場《繡鸞》，這時二人的誤會消除，陳三要求斷約:

“阿娘，到如今你我需共求來斷約。”

但他們斷約的并非佳期相會，而是“永結百年”:

(五娘):三哥呀!與君斷約，

與我三哥斷約;

永結百年姻緣。

四、陳三與益春關系的變化

口述本中，陳三在得到五娘之后，又接著和益春也相好了。這在口述本里也是一出，緊接著《私會》，就是第十二出《簪花》，這一出寫陳三五娘私會第二天，五娘命益春將簪好的一串花，送去給陳三戴，益春春心已動，為找機會“入頭”，故意將花串打散，與陳三調情，陳三要納益春為妾同歸故里，被五娘在門外聽到，五娘假裝生氣，繼而又準二人再成好事。陳三的行為，按改編時正統的看法，簡直是用情不專之極。而按舊時的觀點，是有情義的舉動，否則五娘不可能那么輕易就同意了，而益春也表白:

謝東君有情義。

最后(三人同唱):

三人同心卜合意，免使蜂蝶常笑恥，……

完全是一種贊賞的態度。口述本這樣寫，代表的當然是舊時民間的價值傾向，否則在長期的流傳當中，必然已經改動了。試想一下，陳三、五娘若成婚，益春可能會跟著去侍侯，那還是一個丫鬟，現在陳三納她為妾，給了她一個身份，提高了她的地位，這不比當丫鬟強?所以益春要感謝他。而益春長期跟著五娘，這次又是她大力幫助才成好事，五娘要感謝她，最方便的方法當然也是同意陳三納她為妾，而陳三也樂意為此，故這是一個三贏的方案。這是舊時觀眾現實的想法。在潮州民間歌謠里有首陳三五娘的歌謠:

井底飼羊官(一種魚)，井面開花是牡丹，陳三五娘相娶走，放掉益春在半山。井底飼泥鰍，井面開花是石榴，陳三五娘相娶走，放掉益春在半洲。

臺灣東吳大學劉美芳在其碩士論文《陳三五娘研究》中認為，這是頗為獨特的負面吟詠陳三五娘的歌謠，所謂的“負面”就在于“放掉益春”，言下之意，就是無情無義。以此，也可以反證上述的觀點。而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婚姻法的頒布推行，全國各地均在破除一夫多妻的陋習，提倡新風尚，追求新式的以愛情為基礎的男女自主的自由婚姻。因此陳三這樣的作為，不但不應贊揚，反而是要批判和革除的，所以華東本也將這一出的內容刪除得干干凈凈。陳三與益春不復有這種關系，而是簡單的主人與促成好事的年輕聰明的丫鬟之間的關系，這樣三人之間的關系就變得單純了，也符合體現反封建主題的需要。

五、結論

口述本《陳三》作為舊時民間戲曲之所以能在民間流行，其情愛觀念必然反映和符合民間大眾的要求;解放后，改編本《陳三五娘》能夠在官方演出場所演出并獲獎，必然符合當時官方所提倡的情愛觀。從上述一個小小的例子可以看到，其間民間與官方的情愛觀念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參考文獻:

一、作品(按版本產生的年代排序)

[1]蔡尤本等1952年口述、《陳三》、泉州傳統戲曲叢書第一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

[2]許書紀、林任生、文丁整理、《陳三五娘》(1954年華東匯演得獎本，附弦管曲詞目錄154首)、泉州傳統戲曲叢書第一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

[3]許書紀、林任生、張昌漢整理、《陳三五娘》(福建地方戲曲叢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1版。

[4]原作蔡尤本、許書紀，改編謝吟，《陳三五娘》(劇本)，正順潮劇團1955年10月22日印，(李欽裕藏)。

[5]朱石麟(電影)導演、鄭一標、吳峰(戲曲)導演、《荔鏡記》電影(1961珠江電影制片廠攝制攝)、汕頭海洋音像出版社出版發行。

二、論著(按出版年代排序)

[1]劉美芳著、陳三五娘研究(私立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中華民國82年(1992年)6月。

[2]林淳鈞著、潮劇聞見錄、中山大學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

[3]潮劇志編委會、潮劇志、汕頭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版2002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