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眾多的散文作家中,肖欣楠是近幾年創作狀況活躍,創作成果比較多的一位。她勤奮、努力、執著而不事張揚,在《散文》、《中華散文》、《散文選刊》等一些報刊和網絡上常常能讀到她的散文作品,并依靠實力入選了《2004年度散文選》和《2004年網絡最佳作品選》。讀她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左手咖啡右手茶》(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年11月版)會有很多感觸。肖欣楠試圖快速擺脫某種困厄,遠離一個重心的控制,卻又總是在文字中流露出一種恐懼和絲絲悲涼意緒。無疑她在淡化著有些悠遠的生活背景,卻在尋覓幻想的過程中顯露出超出其自身能力和限制的疲憊,讓人領略了她精神之旅的悲苦。
肖欣楠是在回憶中開始她的悲情之旅的。她選擇文學,本來是選擇快樂,但是這種選擇的神圣與挑戰,使她陷入了尋覓和遺棄的尷尬狀態中。她的童年視角的散文,對于自己和“他者”的生活具有努力補償的潛意識意味。文本中無處不在的靈氣,顯示著她構思的隨意性,也同時顯示了她對生活中各種欲望與表象的再現、品味的感性特質,當然,過于平面化的單純思想,也同時失去立體多維的復雜化和豐富性。她的散文表面上生活感很強,總是表達一個女孩子對詩意生活的幻想和渴望,并試圖以此自證這種尋覓和不斷走向高貴的經典化行為的合情合理。所以,讀肖欣楠的散文,隨著許多生活場景和鄉村意象的涌入,它們在亮出頗顯睿智的思想火花后,既使撩撥不起人們靈魂的激烈沖撞或戰栗的感覺,也會在不知不覺的誘惑中陪她走完一段生命歷程后,放棄經驗、品味苦澀。也許網絡帶給她的無差別的平等時空,真的可以使她無論身處何地都可以輕易進入虛擬的各種“場”里,與任何人共在同一維度里傾聽或交談,所以,她筆下的許多物象——村舍、農院、炊煙、母親、樹木、花草等,都是主觀的,也帶著無邊的溫暖。無論是以之表達人在困境中找尋出路,還是以之表現自己在滿足中產生的新的憧憬與沖動,肖欣楠都或明或暗地預設了一個悲憫的命運模式,使習慣上的人文主義色彩更趨濃重。如在《女人·花》中作家以花喻人、以人喻花,在傳統意義上雖多半停留在本能欲求的水平,而實際缺少對精神、道義、理想等高貴因素的探尋,但文中“片刻的溫暖,已彌足珍貴”的議論,確已流露出一個女孩子對命運難以把握的恐慌和悲涼。她對地域、時空的限制已轉換為一種無距離感的零距離接觸形式,無任何約束地讓真或假的體驗——“燦爛的笑容背后,那抹掩飾不了的落寞”,消彌于信息之海中了。在《且聽風吟》等文中各種意象的組合多由“女孩”、“小丫頭”來聯結,其間性別意識的自覺,已經悄然游離于文本之外,一些個體欲望與體驗,已經不再羞答答而是堂而皇之地成為她描敘的重心和重點,這其實不單是網絡實際上給肖欣楠提供的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狂歡愉悅的契機,也是她在文本中嵌入道德評判或價值判斷后,尋覓幻想路程中難以掩飾的無奈與悲苦。在骨子里她要回歸并恪守東方傳統的生存價值觀,而在表面上她又極想做張愛玲般的反叛。她欣賞的是形式,注重的是過程,因而在許多篇章中表達的是蠢蠢欲動的意圖,使相當多不明就里的人被一種白雪覆蓋的溫暖所迷惑、所感動,而成了精神內核的隔岸觀火者。
肖欣楠是城鄉結合部位的一株蓬草,既吮吸著厚重土地的根脈的營養,也迎接了現代城市文明之風的吹臨,有時自在,有時自足,有時自卑,她有成長的渴望,也有超越的沖動,而更多的是生命的悲苦。單向度地展現或描敘生活圖景并抽繹一些情感,相對于讀者而言不可能只是平等的對話交流和心靈感悟,而必然蛻變為一次又一次的語言侵襲甚至信息暴力的過程。讓你在賞讀中有所接受而又不知所措,勉強認同而又被動品嘗她大可不必加入的過多苦澀味道。在《聆聽草語》、《窗外的風景》、《生活無結局》中,肖欣楠對苦難的形而上的闡釋沖動并未使她的散文呈示出對生活原生態的過分倚重或遵循。她所著迷并孜孜以求的便是“添加”情緒,從而在許多表面看來的從容描敘中,巧妙地規避了一個女性個體生命必須直面的外部或內心的真正困惑與沖突。詩意幻想,或悲憫情懷,如果不是從作家主體對世界客體、他人客體乃至自我的深刻剖析與領悟中產生,而僅僅源自于某片疆域、某種血緣或情緣的自然聯結或人為溝通,那么無論她孤寂或喧鬧的意象,所攜帶和折射的文化信息恐怕也十分有限。而無數事例說明——當一個人因為生活的種種牽拉或擠壓,無法找尋到理性,獨立與自由的人格,或曰主體性力量,似乎唯一可資汲取且源遠流長的幻想之河就是“家園意識”,所以我們實在沒有更多堅實的理由來責備肖欣楠對家園故土情結的過分依戀。畢竟她的《一束梨花開》這樣的文章生活根基厚,在虛實相間中顯出情真意切。在一個日益物質化的社會中,她從鄉村到縣城做了一次艱難挪移,而這僅僅是形體上的。她在《朝向陽光的一面,親近故鄉》中寫:“我往返于城市與鄉村之間。最初沒有悲傷別離的情緒,以為不過是去離家遠一點的地方工作,而家永遠是我根。”試想在什么都講究包裝的今天,有多少人還能忘情投入地找尋精神家園?在散文創作中“小女人”散文的一度熱溫,慫恿著人們找尋最便捷的方法和通道——多情地沉浸在日益世俗生活的表象中,忽略各種精神的堅硬內核,在焦灼的虛無中津津樂道于東長西短、風花雪月的瑣碎中。事實上肖欣楠應該構筑并棲居于心靈烏托邦——精神短暫或長久的傲慢與超越!嘗試超越,肯定有幻像尋覓、詩意祈禱的無情意味,那怕還缺乏更強烈的生存自省,也不失一次盤算許久的意識跋涉。換言之,她的頗具古典情懷的戀舊,總難與市場經濟條件下等價交換的形式相吻合——投入與產出的不對等。以至于有時不得不讓人產生疑慮:一切不過是精神痛苦的販賣者和精神幻像的造假者。也許,人們會說,在肖欣楠散文中的確能讀出許多的悲苦和焦慮。但說出焦慮,寫出痛苦當然也是一種解脫,卻遠不能成為他人與自己共同分擔或分享的儀式。我們并不否認生活中,痛苦是活力的刺激物,但也應同時知曉:肉體的磨難和精神的困難是痛苦的兩種最基本形式。蒼涼的生命意識,應該呼喚詩意、安慰與微笑并期待人生充滿歡樂。而肖欣楠的悲情之旅,使我們看到了她艱難跋涉的步態,也領略了她無奈又怯懦的精神。她的人工技術化傾向在不斷加強,使許多意象營造的過程流暢而自然。她試圖借助這種營造來傾訴、來抵御、抗拒并救贖、貧瘠、狹隘與生命力的萎頓。如在《閑秋漫筆》的“秋景”與“春意”的對比中,她已使包括自己在內的現代人的生存的窘迫和無奈躍然紙上了,尤其是由鄉村向城市轉化或躍進過程中對丟失或遺失的惋惜,是認可的,是矛盾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馬爾庫賽看來:“……藝術的異化是對異化了的存在的自然超越”,這種異化一直“維系和保存著矛盾——即對分化的世界,失敗的可能性、未實現的希望和背叛的前提的痛苦意識。它們是一種理性的認識力量,揭示著在現實中被壓抑和排斥的人與自然的向度。他們的真理性在于喚起的幻想中,在于堅持創造一個留心并廢除恐怖——由認識,來支配——的世界。這就是杰作之迷;它是堅持到底的悲劇;即悲劇的結束——它的不可能的解決辦法。要使人的愛和恨活躍起來,就要使那種意味著失敗、順從和死亡的東西活躍起來”。(見《單向度的人》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51頁)這段文字較好地對肖欣楠散文的選材以及藝術處理方法做了注解。本應提煉出今天現代人的復合式存在的體驗,但卻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更沉雄的智性表達。在許多個性化的文字、結構的技術化的智力運作中分解了許多真實的焦慮,淡化了一些幻想的渴望,進而使人懷疑,她的這種抒情的傾訴或表達,是精神脆弱和自卑情結在作祟,因而其感情審美、精神超越的水線逐漸隱沒在花花草草的描摹和敘述中了。甚至有時讓人感到,她略帶古典風韻的描寫越精細、越瑣碎,就越有真情實感隱遁或懸置的可疑。使人在自慰式快感的閱讀中達不到精神象征層面的高度,而僅僅沉浸于世俗庸常經驗的層面中。當然也有例外,在《中藥與愛》中,她將生命的悲苦與渴求救贖的眼神綜合在一起,實在飄出了太多的“苦”味、“香”味與“甜”味,“中藥的味道,大概,那才是女人一劑溫暖與愛的良藥吧?”。盡管我并不否認有時瑣碎是最能反映本質的,虛設虛擬的未來,抵御不住剛剛逝去的現實背景或當前生活境況,但是肖欣楠的個人幻像追求之旅,從一開始就不完整而帶有明顯的殘缺性。散文中的真實,也有歷史經驗的“禁忌性”。肖欣楠構思的隨意性,直接導致了她品味生活的感性性,并使其悲苦意味的思想趨向平面化。概括地說她要尋覓的幻像是一座愛的屋宇——有父愛、母愛,更有情愛、性愛。在并不真實的前提下的真實描述,實際上是本真自我的對經驗和歷史的絕情逃離,這不可能自得愜意。從農村到城鎮的生活場景的轉換,并不輕易轉換人的審美情趣,所以,她在秉承了母語的無限張力和表現力的同時,也秉承了母語復雜語句的復雜意義表達,因為“文字是有溫度的,被溫暖或者不被溫暖,都是天性和機緣。(見《內心的春天》)修飾語的過多選用,把只有“在月光下把自己的心事晾曬”的東西沖淡了許多,而比喻句和生化古典詩詞現象的繁復,除了徒然增加了人們的閱讀疲憊,并沒有使思想、精神的意義隨之擴大或深化。當個體生命的體檢和經驗并不能如期升華到普遍的哲學的境界和層面,任何嘆息或悲情都不能永久震顫人的心靈。
肖欣楠是自家庭院樹上的一只鳴蟬,她屬于幾棵樹和那些熟悉的面孔。在有陽光的日子里鳴叫,在有月光的夜里也鳴叫。那是呼喚愛的降臨,希冀生命輝煌的瞬間或永恒。不過對“當下”風景的過分倚重,的確使她遠離了更闊遠的森林,而敏感的警覺,平滑的坦白,中庸的生活,中和的理念帶給她的是短暫的茍安,至少已缺少了那讓人心碎或心醉的聚集和壓抑的力量,也順理成章地放棄了對靈魂高蹈境界的矚望。如果肖欣楠真能走出膜拜的祭壇而返回現實,她的咀嚼與喟嘆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悲情與無奈。既然已經走出鄉村,來到縣城,正走向城市,那么現代城市生活的多重變奏的聲音與霓幻色彩,你就要適應,那怕這對幻像的尋覓是一種牽拉,也應該在徘徊的途中果斷丟棄一些無所適從,撿拾一些急切與從容,如此悲情之旅的行囊就輕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