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日本私小說的成因及其特點

摘要：私小說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學樣式，并且流傳至今。私小說在日本文壇上長盛不衰，有其存在和發展的原因，它充滿魅力的內在的特點，使得沒有哪一種文學體裁能像它那樣廣泛流傳。

關鍵詞：日本；私小說；成因；特點

私小說是日本特有的一種小說形式，產生于大正初年，至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最初有“自傳小說”、“自白小說”、“自己小說”、“第一人稱小說”等名稱。大正十年（1921），久米正雄著文認為，只要小說作者本人是故事的主角或敘述者，內容寫的是作家自身經歷、日常生活，并對這些真實可靠的事實給予藝術的表現，即為“私小說”。這樣，“私小說”的名稱正式固定下來。雖然私小說在日本文學的百花園中，僅是不甚顯眼的一朵，然而它卻是一朵奇葩，既是傳統文化之結晶，又給日本近代文學的發展以深刻之影響。大正年間（1912-1926）是私小說的鼎盛時期，當時幾乎所有的自然主義作家都在寫私小說，一些現實主義作家和其他作家也運用私小說的形式進行文學創作。文學評論家寺田透甚至認為，不寫私小說的作家只有幸田露伴、泉境花、夏目漱石三人。雖然該言論未免有些武斷，但從另一個側面也足以反映出私小說在那一時期的興盛，在那時文壇上的統治地位。“私小說”這一獨特的文學樣式為何在日本如此廣為流行？其特點是什么？拙文試圖在對其形成原因進行客觀梳理和探討的基礎上，對以上問題進行深入的挖掘和分析。

一、私小說的成因

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影響是私小說產生的重要原因。維新后的明治社會，把全面學習西方視為“文明開化”的標志。啟蒙學者們紛紛從引進西方文明的角度著書立傳，廣泛地介紹西方文化。正如日本學者吉田精一所說的那樣，“在這一時代里，涌現出來的是百科全書派的學者，可以和法國啟蒙思想時期相比美。”20世紀初，在大量西方的文學作品的影響下，日本接受了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理論和創作主張，并結合日本民族精神及文化特征，形成了規模宏大的自然主義文學大潮。法國和日本的自然主義都強調文學要客觀真實自然地表現社會和人生，反對文學創作的典型化，主張隱匿作者思想傾向，極力渲染人的生理、遺傳和情欲；也都強調文學要“真實自然”、“客觀展示”，要求作家像自然科學家一樣，以科學實驗的態度原原本本地再現現實生活，忠實地描寫自然與社會。左拉說：“讓真實的人物在真實的環境里活動，給讀者以人類生活的一個片段，這就是自然主義小說的全部內涵。”但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在接受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后，在理論指導和創作態度上漸漸擺脫了法國自然主義，更側重于表現個人經驗體驗、感覺感受，強調以自我為中心，展示個性，并且要求文學要表現絕對忠實的自我，一味沉溺于個人的內部世界，注重個人主觀感情和生活細節的客觀真實，以此來暴露現實的悲哀。這里所謂的“現實”不僅包括個人的日常言行，還包括個人的隱私、內心的卑鄙齷齪以及難以啟齒的丑惡。如田山花袋的《棉被》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別是作者本人和他的女弟子，其大膽的“告白”保證了作品的逼真性格，中年男子露骨的性欲指向，使小說引起了巨大反響。以至后來德田秋生等人的作品都帶有“露骨地描寫，大膽地暴露”的日本自然主義味道，最后發展成為一種固定的形式——私小說。

日本人的國民性也是私小說形成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私小說是貫穿于日本近代文學的一種普遍性的文學現象。但是，私小說只在日本生根，并成為民族性的文學。這背后顯然有著更深厚的原因。可以說，歸根結底還是日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思維方式，把握世界的方式，即日本人的精神構造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佐藤春夫用了一個比喻“為什么這塊土地上蘭花這么多”，而且，他省悟到私小說之所以會在日本產生，是與日本人的國民性分不開的。日本是個島國，南北狹長，加之山低河淺，自然不會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文學作品中也喜小不喜大，如“色魚長一寸”等。賴肖爾在《日本人》里就說過“日本人……表現出胸襟狹隘的國民性格。長期的島國生活，造就了日本人的這種性格，使的他們很難突破自己的世界。”因此，私小說的出現，便是很自然的了。狹隘的取材方式，保守的自我表現，也正反映了日本民族的文化性格。一言以蔽之，日本人的精神特征是私小說的決定性因素，而私小說則較直接的反映著日本民族的精神個性。

另外，日本近代文學的超政治性的特點也是私小說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眾所周知，1868年的日本明治維新，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資產階級革命，但是，維新后日本并沒有走上了資本主義民主的道路，而是走上了一條軍閥的、獨裁的法西斯軍國主義道路，他們對外侵略擴張，對內壓制民主，人民很少有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在這種獨裁統治下，作家沒有任意抒發自己情感的自由。更無法對現實深化的種種弊端進行批判和揭露，同時，當時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運動也使一些作家感到惶恐不安，特別是“大逆事件”和自由民權運動失敗之后，一些有正義感的作家陷入彷徨、迷惘之中。石川啄木在《時代窒息的現狀》中，對當時的政治氣氛有過這樣精辟的論述：在軍國主義高壓下，作家無法也不允許直面社會和人生，正義感無法抒寫。作家們無力改變現狀，只能把視線從廣闊的社會空間拉回到個人狹窄的生活圈子中，甚至潛到個人的內心世界深處，或者在家庭中挖掘一些與社會無關的題材。當然，這些題材均與社會問題無關。如《棉被》、《家》、《新生》等，都屬于這類題材的作品。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作家的心靈被扭曲，創作出一批以描寫暗淡無光的現實和小人物生活不幸與苦悶的作品—私小說這種文學形式。

二、私小說的特點

由于私小說的產生主要受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日本人的國民性以及近代日本文學的超政治性等原因的影響，這就使得私小說具有以下幾種特點。

取材于身邊瑣事和作家私生活是它的特點之一。私小說一般拘泥于個人的身邊世界，結果造成作品的視野過分狹隘，亦即私小說過分個人化，過分拘泥于日常性和生活細節。島崎藤村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就曾說過：“我寫《家》的時候，一切都只限于屋內的光景，寫了廚房，寫了大門，寫了庭院，只有到了能夠聽到河水響聲的房子里才寫到河……運用這種筆法要寫好這部《家》的上下兩卷、長達12年的歷史，是不容易的”。這充分說明了私小說作家共同而自覺的追求—取材于身邊瑣事和作家私生活。

私小說在某種意思上可以稱為“身邊小說”。作品題材一般只限于作家個人的家庭和生活圈子。既不需要虛構生動曲折的情節，也不需要架設巧妙精致的結構。三浦哲郎是日本當代頗具影響的私小說作家之一，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可以說和他的家庭悲劇是分不開的。三浦哲郎一家兄弟共六人，1937年春天他生日那天，他的二姐負子投海自殺，夏天兄長失蹤。第二年秋天，大姐服毒自殺。在他1949年進入早稻田大學學習之前，一直是二哥益南在照料他的生活。可是二哥益南第二年也失蹤了，他只好退學回家。三姐又患有先天性眼疾，并患有白化病癥，皮膚毛發都是白的。在這樣的背景下，三浦哲郎對自己家中所發生的一切進行了深入的思索，并且由此創作了大量的私小說。當然談及私小說，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是志賀直哉，他在日本享有“私小說之神”的美譽。《暗夜行路》是他的唯一的長篇巨著。主人公時任謙作身上可以看到志賀直哉的影子。可以說時任謙作的人生體驗，與志賀直哉的實際生活大致重合。志賀直哉在《續創作余談》談到：“關于主人公的原型，時任謙作大體上等于作者本人。我想，自己假若處于那種場合大概會有那種行動，或者是本來就想將那種行動付諸實踐，或者是實際上我確實那樣行動了。《暗夜行路》是諸如此類的內容的集大成。”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暗夜行路》是志賀直哉以自身生活體驗為基調創作的作品，他借用文學形式來表現自己精神活動的真實，因而《暗夜行路》帶有強烈的作者自傳色彩。

如果說日本私小說作家一味在內心深處咀嚼著孤獨與感傷。他們的苦悶與其說來自社會的壓迫，還不如說更多地來自家庭貧困、疾病和戀愛的煩惱。作家抒發的往往是一種感傷的情懷。葛西善藏極其注重自我心境的刻畫，他以自己孤獨、憂郁和貧困的生活為題材寫了十幾篇私小說。從《帶著孩子》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他那種掉進了人生的深淵而不能自拔的生活態度。

如實地暴露、懺悔自己可以說是私小說的又一個特點。私小說作家傾向于如實地“自我暴露”，不忌諱暴露個人生活中的丑陋現象。主張暴露作家自己的私生活，借此向虛偽的舊道德宣戰。并且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本人。例如，田山花袋在《棉被》中如實地描寫自己的畸形愛欲、厭倦妻子及為占有女弟子而采取卑鄙手段的丑陋心理。文中最后寫道：“時雄來到芳子房間，用她蓋過的棉被捂住臉，盡情地聞著那令人依戀的女人味。不知怎的，時雄竟然心跳起來。性欲、悲哀、絕望，猛地向他襲來……”。他們認為，人人皆有私欲，丑陋是客觀存在的。主人公竹中時雄和橫山芳子的生活模型分別是現實生活中的作者和他的美貌女弟子永代美知子。他的大膽告白和毫不掩飾地暴露內心一切的姿態，震驚了文壇，也贏得了人們的贊辭。小說剛一問世，著名評論家島村抱月便著文說：“這是一篇有血有肉的、赤裸裸的人生懺悔錄。作者將一種充滿自我意識的現代性格展示給公眾，赤裸得令人不能正視，而這正是這部作品的生命和價值。”花袋通過露骨的描寫來宣泄他對人生、對社會的絕望，達到他所謂的“露骨描寫，大膽暴露”的目的。島崎藤村也在《新生》中通過岸本和節子的亂倫關系，將生活中自己與侄女的亂倫袒露出來，進行公開告白，懺悔道德的罪惡，并以此來凈化自我，拯救失足的靈魂。作家久米正雄以自己寫作俳句的體驗為基礎，提出“作者最直接暴露自己”的私小說才是文學。并且積極地將私小說奉為“散文藝術的根本，正道與真髓”他反復強調，無論是多么凡庸的自我，只要如實地加以表現，只要表現了真正的自我，就有存在的價值。

戰后的私小說依然注重個人的體驗，但已經沒有了原先私小說那種赤裸裸的自我暴露和告白。大江健三郎創作了《個人的體驗》。作品通過小說中人物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別致的內心世界：“我”面對殘疾兒異常痛苦，完全拋棄他，良心將不得安寧；正視他、接納他，則缺乏足夠的勇氣和信心，于是“我”選擇了讓他“自然消亡”的這條道路，暗示醫生用糖水代替牛奶。但后來“我”經過了“地獄”般地磨難和“煉獄”般地考驗，終于面對殘疾兒這一事實，勇敢承擔起了父親的責任。大江通過自身的經歷，披露其隱秘的內心世界，并沿襲這種“自我暴露”、“自我懺悔”的套路，表達民族性的懺悔意識：暴露即懺悔，懺悔后達到內心世界的凈化和平衡。

私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作品忌帶虛構，內容要求真實。私小說以真實的生活為素材為題材，對生活進行原原本本地描寫。在理論上認為作品應該是對生活的再現，作家與作品中的人物不是創造與被創造的關系。因此作品追求的是一個“真”字。比如田山花袋在以家族為中心的自傳三部曲《生》、《妻》、《緣》中忍受著“剝皮般的痛苦”，將家庭中的母子、婆熄、兄弟間的家丑外揚，逼真的刻畫了沉悶壓抑、瑣屑畸形的封建家庭內部的生活真相，將家庭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如實地描寫了出來”。 私小說作家上林曉的作品《梳妝臺》與《老處女》也是完全根植于自己的妹妹與妻子的生活經歷。盡管作者的妻子有精神病，張揚出去可能會影響后代的婚姻大事，然而，他還是拋開了一切顧慮，把這些隱私完全寫了出來。

私小說的捍衛者久米正雄曾說過：“說到以往所形成的感想，還是自己寫自己的私小說最有安身立命之感，他人寫他人的私小說的時候，當然首先要判斷其真偽，只有判斷其具有真實性的場合，才值得信賴，值得一讀”。同一篇文章里，久米正雄更明確地斷言，從根本上說，伴有“間接感和虛偽感”作品“是不可信任的”。可以看出日本人與“事實、真實、實在之物”的特殊關系，他們異常地重視事實，重視自己親身的細致體驗。 這種追求真實的思想，是跟日本文學傳統一脈相承的。“日本古代文學意識從萌芽到發生的全過程，都是以‘真實’為基底”的，它是“不易的日本文學精神，流貫于各種日本文學思潮之中，成為日本文學的河床”。從古到今，日本文學理論很重視“寫實論”。日本古代的物語、和歌、日記、隨筆等模式，無論是反映樸素的感情世界還是表現自然的內觀世界，都是與“真實”的文學意識相通的。紫式部的物語論強調不論善惡，凡世間真人真事都必須告后世之人。日記文學也大多以作者自己的生活體驗為主，在內容上以真事、真言和真情為中心。以芭蕉為代表的俳論，以“誠”為本，要表現所表現對象的原本性。其“誠”也就是“真實”，即原原本本描寫自然人生。近代啟蒙思想家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也有真實的理論，坪內強調文學理想首先是表現“真實”在這個意義上，不回避人類生活的任何層面，包括丑陋與罪惡。可見私小說的寫實傳統是由來已久的。

總之，私小說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是因為他符合日本民族傳統的審美心理，日本人偏愛自然、樸素，比起外表的華麗來，更喜歡隱含的美，所以私小說只截取個人生活片段，而不敘述包括社會背景在內的完整的人生，重視心境描寫，外貌則一筆帶過，盡管它只是拘泥于作者身邊瑣事的描寫，缺乏社會性，不能達到教育人、鼓舞人的目的，但是由于私小說符合日本國情，所以仍然繁榮了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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