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部描述蒙古草原狼生存發展史的“曠世奇書”,2004年暢銷力作《狼圖騰》不僅以其獨特的魅力在斑斕多彩的當代文壇上獨樹一幟,而且還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自問世以來,它一直備受爭議,對其評價也臧否褒貶、眾說紛紜。本文試圖從文化研究的角度對《狼圖騰》進行解讀,以此來闡釋“狼性崇拜”現象背后的理性反思。
關鍵詞:狼;圖騰信仰;民族精神;人類進步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古老、最奇特的文化現象之一,圖騰崇拜原是早期的一種神和權威的象征,主要表現在部落成員相信氏族最早起源于一個神幻的祖先——半人半獸,半人半植物,或具有化身能力的人、動物或植物。他們通常以圖騰動物、植物或無生物命名部落,相信圖騰能夠化身為氏族成員或者相反。[1]由于摻進了自然力化身的因素,圖騰和氏族之間往往呈現一種自然利益結合的關系,圖騰保佑庇護人類,人們則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對它們表示崇拜和敬畏。
然而隨著歷史的發展,新的文化因素的覆蓋和疊加與舊的文化因子的耗散和沉淀,使得圖騰崇拜這種古老而神秘的文化逐漸演變成一種新的精神依托和文化需求。在文明失序、人性迷失的當下,人們越來越傾向于把圖騰信仰當作吉祥物崇拜,自然界的平凡物種搖身變成人類文明的象征,對不同圖騰的爭奪更成為主宰人性精神救贖乃至決定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誕生于復雜回憶與現實刺激下的暢銷力作《狼圖騰》就力圖通過對狼圖騰的描摹來頌揚自己的民族精神信仰,試圖用鋒利的狼牙楔入并咬透中華文明的發展史,為懦弱、保守的中國民族輸入鐵血強力,以此喚醒國民性中潛伏的雄性和陽剛之氣,重塑民族信仰。
英國民族學家弗澤雷說:“原始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自己的神。”[2]由于當時物質生活條件、文化環境以及認識根源的差異使得不同的民族存在著不同的圖騰信仰。以溫柔敦厚的儒家思想為基奠的華夏農耕區從未把狼推崇成自己的圖騰信仰,作為自然界的一種生命現象,在人們眼里,它是一種兇殘而又狡猾的野獸,是死亡和災難的制造者,不僅普遍而經常地對世界和人類造成巨大的傷害,還因極度的殘忍和兇惡而引起人們強烈的恐怖感和厭惡感。而在游牧部落,狼圖騰卻受到了人們的頂禮膜拜,深深地扎根于族人的靈魂之中。因此,歷經草原文化洗禮的姜戎便獨出心裁得把筆墨直接對準了狼——自然界一個不無神秘而恐怖的物種,為它立傳,試圖宣揚擁有狼性之力、野性之強的“狼精神”比其他信仰支撐更有魅力,更能適應當今社會的發展。
在小說中,狼被塑造成一種令人敬仰的生命個體,被演繹成主宰一切的祖先和神祗——它不僅機智、勇敢、高貴、守紀律、富有犧牲精神、永不屈服于人的奴役,是草原的守護神,而且還是將人類的靈魂超度到騰格里的天使。在草原人心中,狼是一個復合的意象,“草原精神其實都集中在狼身上”,因此,誰要是想在草原上生活,誰就必須以狼為師,“不管哪個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為師,像匈奴、烏孫、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這樣”。草原上的牧民為什么不把馬當作自己的“圖騰”,相反卻要把馬的敵人——狼作為圖騰呢?作者認為“這種反常的邏輯中包含著深刻的草原邏輯。這是因為蒙古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馴出來的‘學生’,而‘學生’怎能成為被老師崇拜的圖騰和宗師呢?而草原狼從未被人馴服,狼的性格和許多本領,人學了幾千年還沒能學到呢。狼在草原上實際統領著一切,站在草原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的制高點上……”“古代草原騎兵確實不是靠蠻力橫掃先進國家的。草原民族也確實是草原的捍衛者。她們用從狼那里學來的軍事才華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漢軍后面的鐵與火,鋤和犁對草原的進攻?!痹谛≌f中,一個叫畢利格的老人也說:“打仗,狼比人聰明。我們蒙古人打獵、打圍、打仗都是跟狼學的。你們漢人地界沒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贝罅炕恼Q可笑的論據把狼頌揚到無可企及的神圣位置,極力推崇由狼所表現的荒野精神,試圖證明“狼崇拜”對草原民族的性格、行為、情感和精神心理等方面具有本源性的決定力量,對中國乃至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這部小說里隨處都可以看到類似的對狼的比附和贊美。在文章的最后,作者還進一步賦予狼、“狼性”、“狼道”以文化人類學的宏大意義,以此來詮釋歷史、解釋文化,探討“華夏的農耕文化和華夏民族的國民性病根”,于是有了一篇長達數十頁的“關于狼圖騰的講座與對話”。在這篇講座與對話里,漢族與北方少數民族被符號化為孱弱保守的“羊”和強悍進取的 “狼”,歷史被簡化為這一對“狼”與“羊”征服與被征服、精神“輸血”與被“輸血”的較量,字里行間流淌著對漢民族、對華夏文化的鄙薄與虛無,對游牧民族及其文化的返祖式的推崇與膜拜:
中華民族的龍圖騰是從草原游牧民族的狼圖騰起源的。……華夏族的‘天崇拜’,是炎黃二帝從草原老家和游牧祖先那里帶到華夏來的?!腥A大地上的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是騰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生出來的一對兄弟,草原民族是兄,華夏民族是弟。一旦華夏民族在農耕環境中軟弱下去,嚴厲而慈愛的騰格里天父,就會派狼性的游牧民族沖進中原,給羊性化的農耕民族輸血,讓華夏族一次一次重新振作起來。后來在軟弱的弟弟實在扶不起來的時候,強悍的哥哥就會入主中原,維持華夏文明,一直堅持到與西方相遇。
至此,狼獲得了一種人格化、精神化的品格,成為造化之寵兒、天地之英雄,狼性儼然成為人性之中不可或缺,乃至應該發揚光大的因素。尼采在“權力意志”中將“超人”和“庸人”對立起來,認為“權力意志不承認任何‘被容許’的界限:對于他來說,一切來源于權利和提高權利的東西都是善的,一切來源于虛弱和削弱權利的東西都是惡的?!盵3]《狼圖騰》中的這群狼像極了尼采理想的“超人”——只求成功,不講道義,把強權和蠻勇當作了文明進步的動力。在作品中,作者賦予狼以想象出來的具有永恒意義和普遍意義的先進性,試圖用“狼性”來取代“羊性”信仰,完成對儒家農耕文化的反撥,再造國民性。但是,用“狼性”“羊性”這樣簡單的概念來解釋世界歷史的興衰和中國文明的進程未免有點草率;游牧民族在軍事上的優勢,資本主義在西方的興起也必有它更為復雜更為本質的原因;以“狼性”來徹底否定儒家文化的溫柔敦厚,而將其視作人性中光輝的東西就更是荒誕不經的了。正像羅素指出的那樣,尼采和他的哲學是令人厭惡的,“因為他把自負升格為一種義務,因為他最欽佩的一些人是征服者,這些人的光榮就是由叫人死掉的聰明。”[4]在一個功利主義價值觀極為流行的特殊的社會轉型期,我們更應該看到并強調人的生存方式和動物的生存方式有本質區別,更應該看清何為真正的人類進步。
在小說中“狼性”在天性與“精神性”的維度內奇妙地來回滑動,所有關于狼之特性的負面價值因素(如兇殘、嗜血、弱肉強食的獸性)都被作為一個物種的天性將其淡化和忽略,更在價值判斷上付之闕如,只留下那些所謂正面的特性被極力放大和想象,上升到現代圖騰的高度,甚至被解讀成為我們這個社會所應遵奉的生存哲學。其實狼就是狼,不過是自然界生物鏈的一環,狼的那些所謂的“精神”與智慧不過是順應物競天擇的自然選擇原則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動物本能,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生存之必須行為。并且,原始性的圖騰崇拜本就具有偶然性、地域性、族群性等特點,缺乏完整的教義和教規,缺乏豐富的宗教內容,因此很難升華成一種具有普適性的信仰體系,更不能被簡單地當作解釋歷史現象的世界觀,或解決復雜的社會生活問題的方法論。[5]所以將一種粗糙的原始形態的圖騰崇拜夸大為主宰人類生活的絕對原則,或轉化為所有人都必須遵奉的神圣圖騰必是荒謬的。
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文明進步,必須是符合人道原則,有著可靠的價值指向和健全的道德尺度的。正像唐君毅先生所言:“人類固然要求進步,但求進步,只依于我們覺得這一理想為真正有價值,因而以之改變現實?!盵6]人是有理性的社會個體,深深的懂得人類世界的競爭并不等于動物競爭的“有智慧的暴戾”,真正的文明進程應該是順應大自然的規律,尊重所有生命的生存權,尊重所有民族的生活習慣,珍惜和善待生命的。幾千年來,我們的性情之中的確是多了幾分中庸,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享樂,少了幾分進取,當下我們也確實比任何時候都迫切需要一種積極而偉大的精神圖騰來照亮我們幽暗的內心和生活場景。但狼性化的生存法則一旦脫離了其自身的歷史和地理背景,就必然要走向極端,演變成一種消極的道德和丑惡的激情,與社會發展的意向背道而馳。而當今我們社會進步發展的動力和目標就是要努力擺脫這種獸性的生存法則,最終確立人性化的生活秩序和健全的價值理念。因此,真正適應社會發展的人性應該是強悍而不乏包容,競爭而不缺和諧,只有把人的生命沖動和本能欲望束縛在社會公約的規律和糾偏下,讓勇敢、智慧、頑強、忍耐、團結和友愛、包容、善良共同成為具有神圣性質和普遍意義的法則,成為主宰性的法則,人們才能走向真正的進步和文明。
因此,《狼圖騰》雖然迎合了這個功利主義時代的價值觀,為人們滿足攫取金錢和權利的欲望提供了依據,但是并不能成為中國民族“性格”改造和實現“復興”的可靠的信仰資源,因為它把作為萬物靈長的社會中人與自然界的動物對位類比,把復雜萬端的人性與某種動物性等列,這既超出了人與動物的寓言方式,也超出了動物技能的仿生性,而是陷入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適者生存、自然淘汰論”,[7]它把人類幾千年的進化論意義完全顛覆和解構了。
作為一部因狼而起的關于游牧民族生存哲學重新認識的奇書,《狼圖騰》不僅提供給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體驗,而且在大眾閱讀市場也取得了不菲的成績:它越過了疾病僵化的封建文明,從歷史源頭、遠古神話、樸野民風和自然律動中最大限度的釋放了自然生命力,揭示了人性的弱點。然而它本身也存在致命的偏頗,它以獸性取代人性,混淆了人類的生存法則和動物的生存法則之間的界限,所以必然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因為人類的發展和進步,人類擺脫困境走出低谷的嘗試,只能依靠自身海納百川的胸懷和虛懷若谷的氣度,依靠自身的努力和進取,而不能以任何人或物圖騰化的形式來實現。
參考文獻:
[1] 海通著,何星亮譯.《圖騰崇拜》[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 弗雷澤著, 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金枝》[M].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
[3] 尼采著,周國平譯.《尼采美學文選》[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5。
[4] 羅素著,馬元德譯.《西方哲學史》(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
[5] 李建軍.《必須說出的真相——再評〈狼圖騰〉》[J].《文學自由談》.2005.2。
[6] 李建軍.《是珍珠,還是豌豆?》[J].《文藝爭鳴》. 2005.2。
[7] 王向峰.《人無需學習“狼性”——對〈狼圖騰〉的看法》[J].《中國圖書評論》. 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