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烏托邦下的生存本真

摘要：作為晚生代作家中的重要一員，東西在文學界倍受矚目。筆者認為東西對語言的嫻熟運用，對語言技巧的用心揣摸，造就了他作品中處處熠熠閃光的、令人贊嘆的亮色。另外，他對生命本真意義的不屈不撓的執著探詢，對人生、生存的不竭追問，也使他的作品處處豐盈著靈魂的刻度。本文即從東西作品的敘事技巧、以及對生命的本真敘寫這兩方面，探詢東西小說的內在特征，挖掘出隱匿在其文本表層下的內在的深刻和蘊藉。

關鍵詞：東西；語言技巧；生存本真

無庸質疑，東西是深諳語言的妙用的。他匠心獨具地運用敘述的虛構、想象、留白等技巧，在整個語言層面上呈現出一種陌生化的變異效果，使其建筑的作品大廈別具一格，讓人有一種耳目一新之感。雷淑娟曾這樣定義文學語言“……文學語言是以美為標準的對語言的特殊運用，文學語言的真理性在于它揭示了作家對存在的個性化的理解和領悟。這種對真理的獨特發現和命名，只有通過各種變異形式而營造的言語特殊效果才能表達出來，即文學語言的真理性必須通過審美性來體現……”筆者認為東西正是運用一種語言游戲的方式，達到追求文學真理、探詢人之生存意義的目的。

一

細數東西的作品，他更多是運用令人拍案叫絕的想象，虛構作品，使作品處處洋溢著一種荒誕、夸張、幽默的效果。羅蘭·巴爾特在其《符號學原理》一書中曾指出文學就是“用語言來弄虛作假和對語言弄虛作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蘭·巴爾特認為文學的基本功能是一種“烏托邦的功能”，而他給現代主義下的定義就是“語言的烏托邦”。東西本人亦曾說，小說其實就是夸張。然而，無庸質疑的是東西小說的虛構、夸張、荒誕、幽默如此有機、形象地整合，不僅使東西的小說獨具魅力，更為廣西乃至全國文壇描繪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商品》、《肚子的記憶》、《痛苦比賽》等作品體現了東西非凡的想象和虛構能力。《商品》離奇的虛構和荒誕色彩，明顯有悖于常規的小說結構形式，讓人真切感受到東西創作中對于小說內容和形式的開拓和嘗新。這篇小說有三部分組成：A、工具和原料B、作品或者產品C、評論或廣告。這篇小說揭示了商業社會中人們的認知和理念是功利的、速成的。在閱讀中我們可以發現，小說講述的故事與商品有著密切關系，處處彌漫著濃郁的商業氣氛。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二郎和薇冬的愛情故事。他們候車時剛剛相識，下車時已經有了孩子。這種快節奏、快速度真讓人瞠目結舌。當然，東西的思考和描述決非空中樓閣，現實和想象總是如影隨形地存在。這篇文章奇就奇在避實寫虛，由虛襯實。顯然，東西對時代印象和思考的這種虛寫，正顯示了他的高明之處。

如果說《商品》是用離奇的想象使讀者的閱讀經驗產生一種新奇感、阻拒感，那么，《肚子的記憶》更多地運用了荒誕的故事情節、怪異的構思建立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讀者不得不擯棄常規的閱讀模式，換一種角度重新審視東西的作品。《肚子的記憶》荒誕之一是王小肯的腦子越來越不記事，甚至自己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凈，肚子卻時時刻刻惦記著吃，即使吃得嘔吐卻絲毫沒有減輕吃癮。荒誕之二是醫生無法診斷出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怪病，卻為定名為“暴食癥”“嗜食癥”爭論得熱火朝天。荒誕之三是庸醫姚三才從王小旨病危的父親口中得知小肯的病因來自遺傳。四十年前小肯的母親由于饑餓誤食毒蘑菇，飲糞水僥幸活命，卻再也不能抵制毒蘑菇的誘惑，一次次吃毒蘑菇，一次次喝糞水，直到被毒蘑菇折磨地昏迷，死去，臨死前生下了王小肯……整篇文章的焦點就是吃，嗜吃如命的王小旨，他的拼死也要吃辣椒的父親，一邊吃毒蘑菇一邊喝糞水的母親……因為吃，人性異化到荒誕不經的地步，這種異化又不可避免地波及到王小肯的老婆李麗華以及醫生姚三才身上。人物怪異的言行、可笑可嘆的舉止充斥整個文本，在戲謔、諷喻的同時又不經意地引發讀者的嘆惋、思索，讓人不得不佩服東西語言的高明和技巧。

《商品》、《肚子的記憶》多數是以虛擬的細節展開文本，《痛苦比賽》則是以一個幽默、可笑的主題統領全篇。文中四個人物(其中還有一位與征婚者同性的女士)狂熱地欲參加一場征婚，征婚啟示非常希奇：用比賽決最痛苦者，作為擇偶對象。幾個在常人看來瘋瘋癲癲的、沒點正形的年輕人、一場莫須有的怪異比賽，東西卻描述得有滋有味、鄭重其事。從他們看到征婚啟示，去實地考察，準備參賽，最終引出了一個出入意料的結局：本來沒有什么痛苦，生活富足、安逸的馬哈哈戰勝了“苦大仇身”的競爭對手仇餅，成為了陽爽朗的新夫。小說最后給人的啟示是沒有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可以說小說中盡是熱鬧的、搞笑的、令人忍俊不禁的眾生喧嘩。可是聯想到當今社會人們處心積慮、暗自較勁，用各種若隱若現的方式，進行著房子、票子、車子的比賽時，看到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痛苦比賽，又有誰能真正從心底笑得出來?這也許就是東西的智慧和高明所在吧。

二

東西作品中“語言的烏托邦”一方面表現為結構文本的虛幻、不切實際的荒誕以及著意在沉重的話題邊緣煥發一種幽默有趣的質感：另一方面還表現為他特別注意運用敘述的留白，語言的隱喻功能。換句話說，東西一方面對語言廣義上的表情達意這一功能嫻熟運用之外，對物質、聲音層面的語言也用心揣摩、研究，使他的小說在“失聲”狀態下，一樣先聲奪人、備受矚目。《沒有語言的生活》、《猜到盡頭》、《不要問我》等，從小說題目我們就可以感受到，東西對聲音在小說敘事中，所具有的特異功能的思考，以及在這一層面進行的開拓與創新。這些小說中，東西一反其《抒情時代》中語言瀑布汪洋恣肆的寫法，更多地運用和緩的敘述、只為烘托氣氛卻抽離實質的對話，把人物自身的聲音一再壓底。有意識地在人物的對話中留下空白，一并留下的還有書里、書外中生活、生命的殘缺。東西似是有意啟發我們：面對這些殘缺，我們只能無言、忘言……

《沒有語言的生活》描述了瞎子、聾子和啞巴在一起生活的場景。東西在與張鈞的對話中曾經談到“我對這個小說最滿意的是對三個人物的設置。而對他們聽不到看不見說不出的狀況的描述，也是一種充滿刺激和挑戰的描述。一旦戰勝這種刺激和挑戰，就獲得了快感。”東西一向非常注重寫作中的意念的捕捉以及自我和他人感覺的真實體驗，因此他往往用感覺表達思想，用器官引領意識。《沒有語言的生活》首先涉及到的是三種器官的缺失，而最大的悲劇卻是小說的末尾所提及的語言的缺失。王老柄、王家寬和蔡玉珍三個殘疾人相依為命，通過自己的努力克服了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家寬和玉珍還生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王勝利。他們一家辛苦勞作充滿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卻難以逃脫命運和世相的懲戒，王勝利剛能張口說話，就碰到了與他父母交流的困難。當他只能用眼神和手勢與他父母溝通。王勝利第一天進學堂，放學回來唱的歌竟是：“蔡玉珍是啞巴，跟個聾子成一家，生個孩子聾又啞。”在蔡玉珍極度痛苦失望以及王老柄的憤怒地責罰下，干勝利變得沉墨寡言，和啞巴沒有什么兩樣。東西用無聲的語言為我們揭示了一個殘酷的世界，這種靜默遠遠超越了聲音的力量，它如一根沉重的鞭子，反復敲打著讀者的身心，使人難以安然、平靜。

《猜到盡頭》、《不要問我》所蘊涵的意旨就是以人物內心的獨白來表達作者真實的思想，這種思想含而不露地隱藏在貌似不吐不快的敘述中。然而，無庸質疑的是《猜到盡頭》充滿了對世事、人情的疑問，哪怕對自己最親密的人亦不能給予充分的信任，似乎人生就是一個不斷懷疑，不停求證的過程。小說中的“我”原本過著雖然平淡但還算溫馨的生活，但由于丈夫被其舅舅提拔為經理、年薪十萬時，這一切全改變了。從此求證丈夫鐵流對“我”不忠、另有新歡成為“我”生活中全力以赴的目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日夜盯梢，象樣林嫂一樣到處訴苦，想方設法把女秘書換掉，為證實丈夫移情別戀可謂挖空心思，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猜疑的結果是倆人的婚姻以離婚告終。客觀地說，東西為我們講述的不是一個新鮮的故事，但讀后卻有一種苫澀的趣味，一種以往極少體驗的心靈感受。這篇小說耐人尋味的秘訣就在于東西沒有把重心放在故事層面，而是把筆墨更多地潑灑在主人公的自我掙扎、自我問詢上。在這過程中東西又一次調低了語言的音量，盡可能地讓人物從內心發話，增加了自我詰問的力量，同時也達到了感染讀者的目的。如果說《猜到盡頭》是現代人在急劇的社會轉型過程中，脆弱的心理受到悴不及防的沖擊，從而對變化了的生活充滿了不安和疑惑的話，那么《不要問我》就是當下人們對標志著自身存在的身份缺失后的困惑和迷茫。衛國曾經是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的副教授，然而由于一次醉酒后對一女學生的非禮，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首先是這場事故讓衛國無法正視自己，也無從判斷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在置身于其中的環境中，他已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衛國被迫踏上重新尋找工作的旅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火車上，他的裝有錢、各種證件、衣服、藥品及生活必需品的、無比珍貴的箱子丟失了，衛國身無分文，沒有證件，找不到工作。最后衛國為了找工作、掙錢，竟鋌而走險與人競爭喝酒英雄，為此搭下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縱觀整篇小說，凝聚在讀者心中的也是一種無言的苦、難言的痛，就象衛國親身體驗到的：“我不是衛國又是誰?沒有證件，我就不是衛國了嗎?”在這個講究原則、秩序，習慣以身外之物評判一個人的社會和時代里，相信衛國的悲劇絕非偶然。試想我們周圍的人有多少需要用地位、財富、各種證書甚至他人的眼神來證實自己生存的價值，沒有了這些俗常標桿的比較、衡量，也就徹底迷失了自己。東西輕靈的筆觸里暗含著凝重的底韻，小說表面詼諧、取巧的語言，完全不能遮蔽和掩蓋對生命的體查、對命運的深思，或許這就是東西處心積慮給我們的啟示吧。

在《我們的感情》里，同事延安與肖文一同去外地出差，平時開慣玩笑的倆人趁這次大好時機想動點真格的，然而礙于情面這種想法總不能得逞。最后肖文想出一個好主意：讓延安晚上到她房間里去，只做事情，但不許講話。晚上延安如期而至并如愿得以與肖文盡興消魂。延安遵守肖文的約定，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第二天，延安醒后竟一時無法斷定昨晚做的事情是否一場夢。最后，延安得出一個結論：“沒有語言的性關系，等于夢遺。”在這篇小說中，東西直言不諱地用聲音為一個現代生活中總難避開的話題做了注腳，在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感情已演變成一場兒時過家家的游戲，而自定的游戲規則又是如此讓人忍俊不禁。無庸諱言，東西是機智的、聰明的，不僅擅長用一種新奇的筆法把老套的故事花樣翻新，而且更善于把語言細化、妙用，從而使平淡的情節煥發出一種栩栩如生、妙趣盎然的新異感。

張鈞認為東西的小說“間離真實，制造幻覺，然而又打破幻覺，造成一種陌生化的真實效果，是東西小說敘述中慣用的手法。”[7]筆者認為東西大多數小說都有一個堅硬的核，一部作品就是一只繭，層層包裹的是等待羽化而出的生命。這個核無疑凝結著東西多年來對世事、人情、以及活躍在我們周圍的蕓蕓眾生的體察和思考。正如他曾提起的：他要透過表象、穿越迷霧，把生命里最絕密的東西挖掘出來。透過語言的泡沫，東西用他的動作、眼神、有聲或無聲的執著，悄悄潛入我們的心底，并持久、犀利地洗刷著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在異樣的感受中，從內心深處涌出一種熱烈、鮮活的感覺，逼迫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生活、生命、人生等的意義。

東西用語言的烏托邦為我們鑄造了精神大廈，東西寫作全部意義，也許就在于用他的心血和熱情來詮釋這個道理。

參考文獻：

[1]雷淑娟：《文學語言美學修辭》，學林出版社，2004．9。

[2]轉引自：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8。

[3]張鈞：《在意念和感覺之間尋求一種真實——東西訪談錄》摘自《花城》1999年第１期。

[4]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05．9。

[5]東西：《猜到盡頭》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05．9。

[6]東西：《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05．9。

[7]張鈞：《在意念和感覺之間尋求一種真實——東西訪談錄》摘自《花城》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