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素有“鬼才”之稱的近代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其早期寓義深刻的歷史小說中,致力于將“人性”放在各種復雜的境遇中加以考察,以此探討人生、人性中存在的種種問題,呈現出較強的存在主義色彩。本文即從存在主義角度解讀其名篇《鼻子》,挖掘其中所蘊含的現代人無奈、痛苦和悲涼的生命窘態。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鼻子》;存在主義;注視;自欺
素有“鬼才”之稱的近代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其早期寓義深刻的歷史小說中,致力于將“人性”放在各種復雜的境遇中加以考察,以此探討人生、人性中存在的種種問題。他1915年的短篇名作《鼻子》,即是這一特色的突出代表。《鼻子》這個精妙的故事并非芥川虛構得來,而是取自《今昔物語》二十八卷第二十話“池尾禪珍內供鼻語第二十”。原作只簡略記述了這個與“鼻子”有關的滑稽可笑的故事,芥川卻圍繞“鼻子”這一意象,賦予歷史人物以現代人的心理體驗,通過表現主體自我在遭遇他人“注視”時的心理重壓和尷尬困境,來探討復雜境遇中的“人性”本質,凸顯現代人無奈、痛苦和悲涼的生命窘態,呈現出明顯的存在主義色彩。
按照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存在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兩類。前者指客觀世界、客觀存在,是偶然的、荒誕的,不存在條理性;后者指人的意識、自我,是前者虛無性與否定性的一面。這兩類存在相互聯系,沒有自為的自在只是某種抽象的東西,沒有自在的自為也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且,由于自為是自在的否定與虛無化,意識從一開始就是自由的,不受因果鎖鏈的束縛,因而人也是自由的。而人的自由就是人的存在,由此他得出了“存在先于本質”的結論。人首先存在著,遇到他自身,涌現在世界上,然后他才給自己定性,按照自己的意志而造成他自身,一個個自由的人的自由選擇和自由創造,使得每一個具體的人有了自己的特定的本質。但自為的人卻處在既無客觀規律也無因果關系的自在的世界中,處在一個人所不能理解的荒誕世界之中,人常常遇到障礙、限制和奴役,其種種行動和努力都是徒勞的。
在小說一開始,芥川即點出主人公內供的鼻子有五六寸長且酷似香腸,而且“談起禪智內供的鼻子,池尾地方無人不曉。” 雖然作者并未交代因何原因致使其過長而怪異,但這個當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已定事實,使他置身于一個荒誕的境遇中。人作為社會的人,其身體形象必定是社會的,要受長期歷史中形成的習俗或方法等社會規范的制約。當社會判定你的身體異常,即使它功能健全運轉正常,人仍會接受這種制約、認可這種判定。內供由于鼻子過長與別人不同,便認可自己身體表征所存有生理缺陷的判定,深為長有這種怪異的長鼻子而痛苦不堪,自尊心大受傷害,產生出深深的苦惱意識。怪異的長鼻子成為他不堪承受的心理重負和屈辱的生命體驗。于是他費盡各種心機力圖使鼻子縮短,使自己變成一個體貌特征與他人無異的常人,從而免遭他人或忌諱或肆意地嘲笑,使自身的存在狀態趨于比較完滿。因為常人是大家認同的一種生存方式,抹平了一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成為常人就意味著自己處在社會中安全的位置,處在社會許可的邊界之內,卸去了責任和壓力,擺脫了孤獨、煩惱與焦慮。由此,鼻子這一表征背后承載著他痛苦的生存狀態。表面上看,他苦惱的是自己生有怪異的長鼻子,成為別人嘲笑和同情可憐的對象;深層來看,他苦惱的是別人的眼光、注視與評論,是他人的存在給他帶來的痛苦、焦慮與不安。
他人之于我固然是外在的,但他人的存在是主體自我的存在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我自身與我(me)之間的不可缺少的中間人”。他人與我發生關系相互遭遇的中介是“注視”,但這種注視或他人的目光是極其可怕的,因為他人的目光把我僵化為對象、客體。處在某一特定的境況中的人,由于其身體、職業、住址等實在而具有“事實性”,但人不能純粹依據“事實性”來為自己定性,他有一個更重要更本質的的未定未來,還可能根本改變自己的性格。因此,對我來說,我的本質就是自由,具有改變或重演的無限能力。對他人來說,我只能是今天甚至昨天的那副樣子,我是一個固定的人物,具有永遠不變的屬性,是一個已定的事實。因而,他人的目光不僅暴露了我之為何物,而且迫使我或多或少按照他們的看法來制定自己。我按他人的要求,成了“為他的存在”,始終以別人的眼光來評判自己。
由于鼻子而被別人嘲笑和談論的內供,暗地里想盡辦法運用各種偏方試圖使其縮短,費盡心神地觀察或到內外典籍中尋找生有類似的鼻子的人,最終由其弟子用燙和踩的方法將鼻子縮短。內供最終改變了鼻子的長度,成功地超越了原先鼻子怪異的事實。欲望已久的對象終于得到了滿足,于是“鏡子里面的內供的臉,對著鏡子外面的內供的臉,滿意地腴了腴眼睛。” 在照鏡子這個場景中,我不是在用我自己的眼睛從內部看世界,而是我用世界的眼睛、別人的眼睛看我自己,我對我自身的評價,只能從外在于我的他人的眼里獲得,我始終被他人控制著。因而內供的歡喜沒有持續幾天,很快他發現周圍的人較之先前笑得更厲害更刻毒了。因為在他人的注視之中,他人的目光暴露出了他之為何物,他就是一個被僵化的已定事實——鼻子怪異的人,是一個“為他的存在”。他只能以他人已有的眼光來評判自己,不能自由地對自我進行超越。所以,在他人根深蒂固的、已有眼光地注視下,內供的成功超越遭到他人肆意地嘲笑,他的自由取消了,他變成了他人面前的奴隸。
人的很多缺陷雖然主要是心理上或生理上的,但沒有哪一種會長時間只停留在心理或生理上。身體上的病癥會導致精神上的偏離,使人不能正確地認識其所面對的客觀世界和自我本質,只能聽任身體左右。在遭受人們的過分嘲弄之后,原本溫和的內供居然變得暴躁、乖戾起來,甚至心生怨恨,在佛祖面前出手打小沙彌,犯了佛家忌怒的戒律。而“怨恨是一種有明確的前因后果的心靈自我毒害。這種自我毒害有一種持久的心態,它是因強抑某種情感波動和情緒激動,使其不得發泄而產生的情態。” 困惑不解又無計可施的內供,為了逃避由改變帶來的嘲笑與焦慮,開始拒絕正視境況中自由選擇的事實性,后悔自己的做法,并懷念以前那種怪異的狀態。在此,他人的目光迫使他或多或少按照他人的看法來制定自己,被迫接受了他人所強加給他的存在角色,成了“為他的存在”。因而,當鼻子后來又變回原先的怪異樣子時,他如釋重負“心情又爽朗起來”,認為“這樣一來,準沒有人再笑我了”。他這種消極被動的放棄自我的選擇,表明他最終還是使自我就范于外在的環境的塑造,投射出絕望的悲觀主義的思想。
作為佛學修養至深之人,內供本不應惦念鼻子執著于相,執著于佛家所言的肉身之苦,但他自始至終都無法超越身體的困境與煩惱。在佛教等宗教社會學中,與心靈存在著尖銳對立的身體雖遭到了貶損,但“我們的身體--其特性即本質上是被他人認識的:我認識的東西就是他人的身體,而我關于我的身體所知道的主要東西來自他人認識它的方式。”因而,身體形象在此成為芥川他探討人生、人性和人的存在的基點,是他探討人與人之間緊張、對立、沖突的關系的承載物。內供始終無法擺脫的焦慮與不安,實則折射著作者本人無奈、痛苦和悲涼的生存狀態—— “社會是丑惡的,自己也是丑惡的。而目睹這樣的現實去生活更是痛苦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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