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以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盛宋詩人在文學史上的價值正在于避陳俗而求新變。本文僅以黃庭堅《虎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東坡先生名曰“壺中九華”。并為作詩。后八年自海外貴,湖口石已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以為笑實。建中靖國元年四月十六日。明年,當崇寧至元年五月二十日,庭堅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此詩來,石既不可復見,東坡亦下世矣,感嘆不足,因次前韻》(以下簡稱《湖口》)一詩為例,從藝術分析入手,以立意、用典、修辭、章法結構為框架,層層剝筍,試窺宋詩雅化傾向之一斑。
唐詩之后,宋詩面臨著兩難選擇:或因襲式的繼承,或求新求變。而后者又遭遇三重困境:一是唐詩眾體皆備,并已取得了極高的成就,盛極難繼,宋詩無論是“新酒”還是“舊酒”,都只能用“舊瓶”來裝;二是傳統的社會生活未發生質變,難以為文學創作提供質地全新的素材,是所謂“舊瓶”易得,“新酒”難求;三是詞、戲曲、小說先后繁榮,文學雅俗分化,社會審美需求多元化,正統詩文失去了審美注意中心的獨尊地位,必須調整自身的審美特質以適應新的審美需求。
面對兩難之境,以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盛宋詩人調整自己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審美趣味:從自然、社會的外在形象走向人生理念世界,更注重情趣和理趣;在表現方式上,重學問氣、書卷氣,博奧典雅性增強,意蘊和趣味更加文人化,表達更加抽象化、技巧化,曉暢明白漸少,形成與盛唐詩不同的發展趨向——雅化。
黃庭堅的詩作正是這種雅化傾向的典型代表。他一生多在書齋中度過,本人的氣質性格就帶有很重的書生氣,其詩歌總體上也彌漫著文人意象、雅士品格,詩歌藝術方面也進一步在構思、立意、章法結構、修辭技巧、意象創造和典故運用等方面避易求難,追求“工、新、奇”的審美效果,以顯示學問功底和才情修養,明顯流露出雅化傾向。如《湖口》:
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云中?
能回趙壁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賴有霜鐘難席卷,袖椎來聽響玲瓏。
首先是立意新奇,因石懷人,句句明為寫石而暗寫蘇軾。首聯說異石被好事者取去,即有隱喻“東坡已下世”之意。頷聯說石頭放在華屋中還不如在湖邊山上好,隱喻蘇軾假如沒死仍回朝廷做官,未必比他死在江湖好。頸聯感嘆異石已失,隱喻天才仙逝。尾聯寫戀石情懷,隱喻對蘇軾的懷念。以石喻人是一奇,以石的遭遇寫人的際遇是二奇,而最奇就在對石處境的反思反問暗合著人命運中的不幸之幸。讀來有種腦筋急轉彎似的思維跳宕,在轉折中體悟深意。
陳師道曾就盛宋“三巨頭”的詩做了這樣的概括:“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后山詩話》)。這代表了盛宋詩人的總體審美追求和審美價值觀念。“工、新、奇”不是單純對形式的要求,它是對詩的藝術技巧的高級的綜合要求,其中首要的是對意的要求。立意求新奇,出人意料,不落俗套,“意”不驚人死不休!面對歷史和現實,善于寫出如《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二首》、《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等驚世駭俗的詩;從瑣屑的小題材中也能發掘出“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這樣警策動人的詩句來。
其二是典故用得巧妙自如,信手拈來而深見功力。《湖口》第一句用《莊子》典故;三句中點化曹植“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詩句;五六句各用一個常見的典故;七八句暗含蘇軾游石鐘山并作《石鐘山記》之事。
黃庭堅崇尚杜甫作詩 “無一字無來處”,主張“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答洪駒父書》)。他把淵博的書本知識當作寫詩的素材庫,把“資書”當作寫詩的重要途徑,追求資書用典的博奧典雅的境界,不是因襲模仿式地堆砌成語典故,搞文字游戲;而是活用書本知識來為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服務,增加作品的表現力和典雅性。山谷詩在他本朝就有人開始作注,這說明黃庭堅的詩即便在同時代有文化的人看來,也需加點撥。比如黃庭堅《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任淵作注時竟羅列了《通典》、《華陽國志》、《水經注》、《唐文粹》、《晉書》、《莊子》、《列仙傳》、《文選》等十三種典籍來說明六個典故的出處,這又說明了作者、注者、讀者崇學尚典的審美心理,共同釀造著宋詩避俗求雅的時尚,促成了宋詩的雅化。
“以才學為詩”加重了宋詩的雅化傾向,對詩的發展是利弊參半的。一方面,為處在難于創新之困境中的宋詩開了一條重要的發展途徑,擴大了素材來源,豐富了語匯,加大了詩的涵容量和表現力,增強了詩的典雅豐厚之美;另一方面,也使宋詩減少了唐詩那種雅俗共賞的審美特質,難免 “曲高和寡”,成了文人雅士的文學甚至學者的文學。錢鐘書先生就說“他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層水汽、凍成一片冰花。”這是宋詩雖然發展了詩的藝術,卻失去了許多欣賞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其三是修辭巧妙:律詩的對仗常見工對或寬對,《湖口》這首詩用了兩個流水對,在看似隨意中避常軌而就奇巧。比喻方面,整首詩都是隱喻,卻不平直,句句生新出奇。
盛宋詩中比喻的意象帶有很強的隨意性和自由度。詩人隨意地將一些在自然質方面互不相干的意象從某種抽象的意義上聯結在同一條情感或理念的線索上,正如黑格爾所說:“東方人在運用意象比譬方面特別大膽,他們常把彼此各自獨立的事物結合成為錯綜復雜的意象”。例如黃庭堅的《次韻子瞻送李豸》,李很有才華,受到蘇軾、黃庭堅的器重,但考試卻名落孫山,蘇、黃都寫詩為他送行,自然要寬慰勸勉一番。黃詩最后四句是:
君看巨浸朝百川,此豈有意潢潦前?愿為霧豹懷文隱,莫愛風蟬蛻骨仙。
意思是說大海可納百川,不屑與潢潦(洼地的積水)相比;豹子欲養成身上的文采,可以忍受霧雨和饑餓,決不追求象蟬那樣速成速化。詩人創造這些意象時并不考慮它們各自之間是否具有可以構成“物境”的必然聯系,他只是“懷著自由自在的心情去環顧四周,要在他所認識和喜愛的事物中去替占領他全副心神的那個對象找一個足以比譬的意象”( 黑格爾《美學》)。客觀描寫淡化,主觀隨意性和抽象色彩加強。這不僅是黃詩的特征之一,也是盛宋抒情詩的總體特征之一。
其四是章法結構上曲折含蓄:蘇黃情深,而在《湖口》這首詩中,詩人并不把哀思沉痛地表現出來,似乎有意淡化感情色彩以顯示達者對死亡的超脫,使詩看起來平平淡淡,卻在平淡中蘊涵其山高水深。頷聯、尾聯還故意把意思反說,舉重若輕、深藏不露。這樣作詩的確是新奇工巧,難度很大!
清代的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間對山谷詩章法的主要評論,說山谷詩的最大特點就在他的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間意思非常遠。讀了上句絕對想不到下句,一聯中間都是這樣子的,對聯的兩句也是如此。上句讀完馬上想到下句,那是許渾的那種詩,\"溪云初起日沉閣\"必然對\"山雨欲來風滿樓\"。黃庭堅的長處就在于,其詩句跟句、聯跟聯、段跟段之間,距離極大。南宋人把這種情況說成是“插科打諢”,用于對山谷詩的評價,我的理解主要是說他的詩意的轉折。尤其是七言絕句,前面三句一個意思,最后一句突然拐彎,所以山谷詩給人一種瘦硬的感覺。但瘦硬背后韻味十足,越讀越感到老辣深沉、拗峭挺拔。
盛宋詩人善于在傳統古近體詩已成的體例定式中追求內在邏輯的變化,顯示出高超的藝術技巧。黃庭堅作為優秀的“功夫型”詩人在這方面很有代表性,他有意去追求拗峭的體勢、曲折頓宕的結構、瘦硬的章法。正是從這些“有意為之”之處我們可以窺見宋詩內容文人化、意象抽象化、以才學為詩、高度技巧化等雅化傾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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