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小雅·采薇》共六章,寫戍卒在出征歸途中對同玁狁抗爭的回顧及其哀怨,其中第二章的“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應該如何解,好些《歷代作品選》只注解“戍”與“聘”,沒注解“歸”,個中原因,大概是因為注家認為“歸”在這里是作為基本義“回去”出現的,讀者容易理解到位,所以不必特別作注。林庚、馮沅君主編的《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簡稱林本)則是整句作了解釋:“我駐防的地點總不能固定,無法使人捎信回去”問候(聘)家人。這其中就是將“歸”作為“回去”解的。然而能作這樣的解嗎?
“歸”字在詩歌文本里雖然只是“只言”,但對“只言”的解釋也不能就“只言”而解釋“只言”。“只言”絕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它與文本其他語言所產生的信息具有共生性,從這一意義上說,“只言”在特定的語境里既是參與語境建構的要素,也被特定的語境所規定、制約。只有這樣,“只言”參與其中的語境才可能構成一個有機而自足的整體。因而我們對“只言”的解釋不能有隨意性,必須將其放在一定的語境里加以考察,作整體的把握。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們認為“歸”作“饋”講為好。《詩經·邶風·靜女》有句“自牧歸荑”,其“歸”字,林本認為“同饋”,送的意思。同理,《采薇》這里的“歸”也只能解為“饋”,整句的意思是:“我駐防的地點總不能固定,家人無法使人送來(饋)慰問。”這樣解才合乎情理。因為戍卒“駐防的地點總不能固定”不能成為他“無法使人捎信回去”的理由,家是相對固定的,“駐防的地點”再怎樣不固定,都不會影響他捎信回家。在戰火頻仍的時候,家人是多么希望能收到出征親人報平安的音信,戍卒豈能置之于不顧?戍卒是捎信回家了,而此刻他想得到的是家人送來慰問,可為何家人“靡使歸聘”(即不使人送來慰問)呢?戍卒只能作這樣的解釋來自我安慰:他“駐防的地點”無法固定,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家人無法使人送來慰問,即使送來(當時交通不方便,通訊手段落后),也無法追上經常隨部隊轉移的他。他是多么想好好定居呵!但“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一個月里面同敵人接觸好多次,怎樣敢在固定的地方住下”(林本解釋)!第一、第三章出現的“不遑啟居”、“不遑居處”,就都是對這種沒有辦法安居的抱怨。
戍卒之所以非常想得到家人的慰問,是因為戍邊生活太艱苦。詩開頭三章就寫這種情況,它采用復沓的形式,但復中有變,從“薇亦作止”開始,下兩章的“薇亦柔止”,“薇亦剛止”,均作了一字之改,由“作”改為“柔”再改為“剛”。它說明野菜采多了,柔嫩的還采不上,只能采老的、硬的。另外從縱向度上看,還可以看作是這三個字在時間上構成遞進的關系,顯示了“薇”三個不同的生長階段,由剛破土而出,到長出柔嫩的幼苗,再到長出粗梗,這漫長的生長過程,象喻著戍卒的久戍不歸。生活是這么艱苦,又這么漫長難熬,戍卒自然會想到家,想到家的溫暖,想到早日與親人團聚。可“歲亦莫(暮)止”,“歲亦陽止”,從歲暮再到下一年的夏歷十月,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整天“曰歸曰歸”的盼望,又再次落空。回不了家,最想不過的當然是能得到家人的安慰,然而家人的“靡使歸聘”卻成了戍卒的心頭之患。第三章的“我行不來”(從我行軍之后,一直無人慰問),與此呼應,是戍卒心頭重壓之下的一再痛苦的呼號。一般說來,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家人音信全無,家人安否存亡的念頭會容易在人的腦海里閃現,戍卒是閃現了這種念頭,并有了不祥的預感。第一章戍卒所說的“靡室靡家”,或許是一次潛意識的流露,已經隱含著這樣一種憂心:玁狁已經使得他沒家可歸(而不是有家不能歸),只是他總不愿意往不好的方面深想,于是便出現本文上面所說的情況,即他只能自我解釋,自我安慰,說音信收不到是因為“我戍未定”。但他最終也無法說服自己,于是“心亦憂止”,“憂心烈烈”,“憂心孔(非常)疚(痛)”便接踵而至。由此可見,三章中反復敘寫的這種折磨人的憂心,主要還不是圍繞著“載饑載渴”而來,而是圍繞著家人生死未卜的念頭而生。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往往來得更為痛苦而深刻,并且這作為詩歌的意脈一直延伸到最后。
這種意脈如何延伸到最后,有必要先來看看最后一章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這四句詩是千古傳頌的佳句,前人多有評論。《世說新語·文學》記載了晉代謝安與子侄論述《詩經》何句最佳時,謝玄認為這四句最佳。佳在何處?梁代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難逢,將何易奪。”劉勰的確道出其佳之所以為佳的道理,并認為“楊柳依依”的意象一經創造出來,便有了強大的藝術生命力,雖經千載,也想不出更好的詞來代替它。劉勰的評價非常高且很有影響力,然而最具影響力的還得算清代學者王夫之的評價。他在《姜齋詩話》里說這四句,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一評價為人所津津樂道,在眾多人的眼里也幾乎成了千載也想不出更好的評價來代替它。然而這僅是就“片語”而說“片語”,無疑具有經典意義,若就全篇來看,其欠妥之處便可見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作“以樂景寫哀”講,還可以說得過去,“今我來兮,雨雪霏霏”,說是“以哀景寫樂”,不論從本句還是從其上下文看,都很難看出“樂”來。上文自不必說,從本句和下文看,戍卒何來“樂”呢?若“樂”,那只有一點,就是他知道闊別的家人還平安。這樣的話,盡管再“載渴載饑”他也早已丟之腦后,三步并作兩步奔向家去,何以“行道遲遲”而感到“載渴載饑”、“我心傷悲”?“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凱旋歸來與親人團聚時是何等的自豪,何等的歡樂!以“將軍百戰死”來反襯“壯士”歸之不易,豈能不樂?又有親人的喜相迎,豈能不樂?戍卒活著歸來的情景與木蘭相似,卻是一點“樂”都沒有,這是因為家人生死未卜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他“行道遲遲”,不敢貿然奔向家,就是怕看到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就像《詩經·豳風·東山》的士兵所看到的家園經戰火而荒蕪,成為野獸出沒的地方;漢樂府民歌《十五從軍征》的老兵看到的家破人亡,“松柏冢累累”以致“羮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在這里,應該是“雨雪霏霏”與“楊柳依依”形成鮮明的對比:昨日我上戰場的時候,春光明媚,楊柳依依,家園是多么美好,依依惜別的親人是多么令人依戀;今天我回來了,卻是雨雪交加,一切都失去原有的光彩,都是那么凄冷。“雨雪霏霏”已經不是作為“樂”的反襯而存在,更像是作為一種不祥之兆而出現,甚至是一種故鄉充滿苦難的象征了。從戍卒對家人“靡使歸聘”的惴惴不安到歸來時具有暗示意味的“雨雪霏霏”,致使他“近鄉情更怯”(宋之問《渡漢江》),“行道遲遲”。他深深地感嘆道:“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歌以吃野菜艱難熬日始,以“莫知我哀”終,顯然有一支哀怨的意脈貫穿其間,整首詩歌沒“樂”可言。
整首詩愁云慘淡,若有點亮色,那就在第四、五章。這兩章是戍卒追憶他所服役的軍隊及緊張的戰斗生活,這其中自然而然地流露著自豪感。它主要是采取烘云托月的手法,如反復寫駕戰車的馬:“四牡業業”(四匹公馬高大的樣子)、“四牡骙骙”(強壯的樣子)、“四牡翼翼”(行列整齊的樣子),這象喻著軍隊訓練有素、戰士雄糾糾氣昂昂的精神。另外,寫“維常之華”(棠梨花)裝飾的戰車、“象弭魚服”(用象牙做成的弓弭,用沙魚皮做成的裝箭的器具),則是暗示著這支軍隊的裝備漂亮、精良。像這樣一支軍隊,在保家衛國的戰爭中自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戍卒追憶中充滿著一種自豪感,實際上也是暗示出了這場戰爭的勝利以及勝利必然會帶來的驕傲。
有了自豪,有了驕傲,使得這首詩成為不是單純譴責戰爭的詩,然而從整體把握上看,它比單純譴責戰爭卻更為深刻,更耐人尋味。作為戰爭失敗的一方,必須承擔失敗者的痛苦與恥辱,這可以想像,而作為勝利的一方又能得到什么呢?如上所述,他必須同樣承受肉體和精神方面的折磨,甚至不得不接受家破人亡的殘酷現實以及它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從這一意義上說,戰爭的雙方,其實沒有贏家,它的深刻也就在這里!。
附:采薇(詩經·小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