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歷史人物中,伯夷、叔齊常被視為“遵守臣道”、忠貞不二的典范而備受人們尤其是儒家所推崇。孔子贊伯夷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孟子則譽伯夷為:“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清也。”儒家還備加贊賞叔齊“能以國讓”,“恭乎兄”的品德。韓愈在《伯夷頌》中開篇也高頌伯夷、叔齊那種“特立獨行”的精神,說他們不畏“舉世非之”,仍“力行而不惑”,是天地萬世之中唯一“不顧人非”的“豪杰之士。”世人贊語之多,實難于此一一而詳。
那么,伯夷、叔齊究竟何許人?又何以備受人們稱頌?司馬遷的《史記·伯夷列傳》有所介紹:“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也就是說,伯夷、叔齊生活在公元前約十一世紀末,他們是商末孤竹國君的長子和少子。其父死時,遺命叔齊為嗣君,叔齊堅辭不受,讓給長兄伯夷。伯夷也不就,于是兄弟倆相偕出逃。他們本要去投靠西伯侯(即周武王之父),不料西伯侯已死,途中遇到周武王正要東伐紂王。于是,伯夷、叔齊叩馬而諫:“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他們認為父喪用兵,是不孝道的;攻打商王,是“以暴易暴”,不仁義的。周武王滅商之后,“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遂餓死于首陽山。”孔子為伯夷、叔齊之死而贊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認為他們的死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
伯夷、叔齊在商亡周興之時,為保自己的名分、氣節,不做周臣,恥做周臣,不食周粟,寧愿餓死,確實令人為之動容。正因為這樣,歷代不少的人,才把伯夷、叔齊當作忠誠、仁義、有氣節的英雄,崇拜的偶像。歷史上的統治者為維護他們統治的需要,也為伯夷、叔齊的“盡孝”、“忠君”而大唱贊歌。
但是,任何事物有其兩面性。從辨證以及社會歷史發展的觀點來看,伯夷、叔齊的氣節觀有其局限性。確實,我們不能按現代人的標準來裁定古人,但就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而言,他們在是非曲直面前也表現出其局限性。他們的氣節觀僅僅局限于\"忠君\"這個狹隘的圈子里,沒有從國家、民族命運這個大義出發。為什么呢?我們不妨來考察一下當時的社會歷史狀況。
第一,商末紂王,是一個典型的暴君。前期,紂王在平定東夷,開拓疆土,傳播文化諸方面是有作為的;但后期則專橫殘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樣的王朝,這樣的國王統治,滅亡是遲早的,是必然的。
第二,文王雖死,而周武王秉其父志,除暴安良,撫恤百姓,眾人思歸如水之歸海。商滅周興,在當時已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
第三,兄弟相讓不就孤竹國君,最終相偕而逃。這種卸社會而不顧的態度是對社會不負責任的。
周滅商是階級社會中一個政權取代另一個政權的暴力行動,雖然其社會性質沒有起根本的變化,但是它還是推動了社會歷史的前進。因為衡量一個社會是否進步,不在于統治者之如何,而在于人民群眾的人心向背。而伯夷、叔齊卻忽略了這一點。他們極力要維護舊的統治,恢復舊的秩序,在無法實現的情況下,最后以死謝天下,這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合歷史潮流的。
二
韓信是漢朝的開國元勛,有蓋世軍事才能。曾幾何時,他叱咤風云,披堅執銳,攻城略地,“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勢不可擋,威震天下,為劉邦打天下立下了赫赫戰功,與張良、蕭何一起被漢高祖劉邦譽為其功臣之“三杰”。對于韓信在“楚漢戰爭”中所起的作用,宋朝史學家司馬光在《資治通鑒·漢紀》中這樣寫道:“世或以韓信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擒魏,取代,破起,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明朝文學家茅坤也給與了很高的評價:“予覽觀古今兵家流,當以韓信為最,破魏以木罌,破趙以立漢赤職,破齊以囊沙,被皆從天而下,而未嘗與敵人血戰者。予故曰:……韓信,兵仙也。” 清桐城派創始人方苞也說:“蓋信之戰,劉項之興亡系焉,且其兵謀足為后世法也。”
然而,誰又曾想到這樣一位氣吞山河、威震四海的英雄,年輕時卻備受凌辱?司馬遷是我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和思想家。在那“忠而見疑,信而遭謗”的封建君主時代,他竟因言辭之故而犯了“誣罔”之罪,以致突遭橫禍,受到慘無人道的腐刑。人們認為“詬莫大于宮刑”,“刑馀之人……自古而恥之”,當“引決自裁”。而司馬遷下“蠶室”“就極刑而無慍色”,仍然“隱忍茍活,幽糞土之中而不辭”,在世人看來大有不識去留之分。然世人哪里知道,司馬遷是遵其父訓,“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呢?
歷史上大凡胸懷大志的有為之士,都能忍辱負重。他們能夠“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們不會因為一時的不順,或者身處逆境而自決。正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說的:昔日“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被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也。”有道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拘小節而難成大禮。倘若當年韓信沒有那樣的大將氣度,受不了胯下之辱,僅逞匹夫之勇,就不會出現后來勇略過人,屢建奇功,創一代偉業,辟一個世紀的杰出軍事家;同樣,如果當年司馬遷遭受宮刑之后,就引決自裁,也不會有那部被史學家們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并具有劃時代歷史意義的《史記》。司馬遷正是在那隱辱負詬之下,廣泛地“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在那血與火、生與死的生命煉獄中,用生命的血和淚寫完了那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絕代史作。它既為司馬遷的偉大人格唱出了一首千古永恒的贊歌,又為中國史學界樹立了一座萬代不朽的豐碑!
韓信甘受胯下之辱,司馬遷痛忍腐刑之恥,他們都是天下之大勇者,是有過人之節的豪杰之士。他們之所以能忍受一切屈辱,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理想看得高于一切、大于一切、重于一切,把自己的理想和命運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也。”這就是他們的榮辱觀和生死觀。他們的榮辱觀和生死觀是大義的,是難以為一般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也是伯夷、叔齊那種抱殘守缺、憂憤而死的氣節觀和忠孝觀所不可、也無法比擬的。
三
世界就是這樣,許多事情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毫不奇怪,因為這個世界千姿百態,多色多彩,人們的認識也就各有千秋,不可能是一個模式。這正如人們對伯夷、叔齊與韓信、司馬遷的態度一樣,由于人們所持的歷史觀、價值觀不同,其評判的結果也就自然而然有所不同。例如,韓信為劉邦打下天下之后,則被“夷滅宗族”。對于韓信之死,有人只簡單地把它歸結為自身原因:或緣于他“謀反”,或是他政治理想“模糊”,還有人據司馬遷之言就認為是他矜功自傲、過于自我張揚所致。關于韓信“居功自傲”,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的確這樣痛惜地說過:“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實際上,正如人們所評論的:“贊語‘學道謙讓’數句責淮陰處,似迂而實正……出此含蓄,更覺佳妙。”司馬遷在此用的正是曲筆,因為“特以本朝所行,不得不如此立說”。可見,在漢王朝高壓鐵釘定案的形勢下,司馬遷使用曲筆是迫不得已的,責備韓信這并非是其真意所在。
我們認為,韓信被殺不能簡單地斷為個人因素,而是有其深層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政治原因,并且還有不可抗拒的客觀必然性,這就是由君主專制制度所決定的。縱觀歷史長河,大凡君主與功臣“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歷史上君主或帝王坐定江山之后,對其功臣大開殺戒的不凡其例。早在春秋時期,越王勾踐就是戮殺功臣的始作俑者。他在滅了吳王夫差之后就殺功臣文種,并痛悔沒有及早除掉丞相范蠡;秦二世篡位登基后殺扶蘇、除蒙恬。從此以降,漢高祖承其前例妄殺韓信,漢景帝誅戮晁錯,而明太祖朱元璋為保自己皇位,更是殘屠功臣。因此,劉邦在平定天下、掌握政權之后,功臣們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就毫不奇怪了。這樣一來,能將百萬雄兵、且有“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的大功臣韓信,自然就成了劉邦最擔心會危及劉氏江山安全的心頭大患,更何況“漢高深畏其能,已非一日”,結果招來殺身之禍也就順理成章了。
有人還對司馬遷以及他的《史記》提出過質疑,并用重審的眼光看待史學家那“不虛美,不隱惡”的良史品格以及史學中那種“文直”、“事核”的“實錄”精神。
眾所周知,司馬遷的《史記》是一部偉大的歷史巨著,它不僅有極其珍貴的史學價值,而且還有很高的人文意義。后來出土的許多文物資料也予以有力證明:司馬遷的《史記》確屬“實錄”。因此,可以毫無夸張地說,正是司馬遷用他那如椽之大筆傳承著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其歷史功績不容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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