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蔑視名教、崇尚個性解放、冥于自然三個方面來闡述《世說新語》所反映魏晉士人“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推崇自由的人文精神。
關鍵詞:世說新語;自由; 人文精神
魏晉時期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三國混戰、司馬氏奪權、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王敦起兵、桓玄纂位……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糾錯相紛,無法排解。生活在火山口上的魏晉士人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和極端恐怖的生存環境,把老莊哲學作為他們的精神依歸,以尋求精神的慰藉和逃避殘酷的現實。因此士人們飲酒服藥,尋仙訪道,舉止飄逸,崇尚清淡,熱衷玄理。有“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古文化的百科全書”之稱的《世說新語》以一千余個異彩紛呈的小片斷對魏晉風度進行了描述,著力渲染了名士們睿智的談吐,率真的品行,曠達的情懷,自由的精神等等,充分昭示了魏晉人文精神。本文試圖從蔑視名教、崇尚個性解放、冥于自然三個方面來闡述魏晉士人“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莊子·天下》)的推崇自由的人文精神。
一、蔑視名教
魏晉時期頻繁的戰亂破壞了國家的統一、社會的穩定,同時也動搖了儒家思想一統天下的格局,釋、道等思想開始滲透,意識形態領域出現了多元化、自由化的趨勢,但統治階級仍以“名教”來規范人們的思想和行動,極力維護尊卑長幼的封建禮法制度,然而名士們卻敢于沖破名教的藩蘺,任情放達,嵇康在他的《釋弘論》中明確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點。魏晉士人不拘禮法,卓立不群,阮籍是很具代表性的,《世說新語》對其人其事有多處記載。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坐床,箕踞不哭。(《世說新語,任誕》十一,以下引《世說新語》,只注篇名))。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三斗,然后臨訣……(《任誕》九)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任誕》二)
禮教認為孝子喪親,“好器泣悲哀,擊胸傷心;男子哭泣悲哀,稽顙觸地無容,哀之至也”(《禮記·問喪》),不能飲酒吃酒。阮籍母喪后,其行為與禮教極為不符。
《禮記·曲禮》云:“嫂叔不通問”。阮籍不受約束,我行我素: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任誕》七)
男女授受不親。阮籍鄰家酒店女老板長得漂亮,他常攜友去喝酒,并醉臥其側(《任誕》七)。鄰家女子有美色,阮籍與她并不相識,當其未嫁而卒時,他卻“往哭,盡哀而去”。
阮籍敢于蔑視權貴,把晉文王司馬昭也不放在眼里: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簡傲》十四)
對人們視作金科玉律的封建禮教不屑一顧的例子,《世說》中還有不少。
王獻之聽說顧辟疆家里有名園,“池館林泉之盛,號關中第一”,他與主人并不相識,“徑往其家”,也不管主人正在大宴賓客,游覽結束之后,他還“指摩好惡,傍若無人”。顧辟疆見王獻之如此無禮,勃然大怒,訓斥道:“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人,傖耳!”命令家人把他趕出門,王獻之并不在意,“怡然不屑”。(《簡傲》十七)
王澄被選為荊州刺史,走馬上任之時,其兄太尉王衍及時賢為他送行者傾路盈途,“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性之所發,他竟然脫去衣巾,爬樹取鵲子,下而弄之,“神色自若,傍若無人。”(《簡傲》六)
謝鯤挑逗鄰家有美色之女,鄰女投梭折其兩齒,他仍傲然長嘯,“猶不廢我嘯歌。”
王徽之久聞左將軍桓溫善吹笛,在出都途中的船上,他看到桓溫從岸上過,便令人告訴桓溫:“聞君善聽笛,試為我一奏”,二人從未謀面,王徽之提出的是無理要求,而桓溫全不在乎,立即下車,“踞故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賓主不交一言。”(《任誕》四十九)主客二人都不守禮節,不講客套,任性而為。
阮咸不管自己的身份和時值母喪,公然與鮮卑女結合,在盛行門閥制度的時代令人難以置信: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阮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箸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任誕》十五)
《任誕》十四條還記載了翁婿同室的事:
裴成公婦,王戎晨往裴許,不通經前。裴從床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翁婿同室,“了無異色”,對禮法的挑戰不可謂不大膽。
魏晉士人善玩語言斗智游戲,在調侃中取樂,只圖口舌之快,不必恪守君臣、父子、夫婦、尊卑的等級規則,甚至尊者、長者的名號也不避諱。《排調》三十六:“張吳興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排調》第八條:“王渾與婦鐘樂共坐,見武子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中慰人意,’婦答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唐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挑調》二十一)韓康伯體胖,時人譏之“似肉鴨”。胡毋畏至酣醉,常直呼其父之字。這些極其不敬的行為遭到了后世封建衛道士的非議,李慈銘斥之曰:“魏晉以來,舉此為戲,效市井之唇吻,成賓主之嫌仇,越檢逾閑,涂堪疾忿”
在封建社會,“三從四德”是女人們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否則就會被人們所不齒,在《世說》中塑造了許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她們的舉止與禮教所規定的淑女標準是有很大差距的。謝道韞“以柳絮因風”來比喻“白雪紛紛”(《言語》),得到了叔父謝安的高度贊揚,她敢公開表示對丈夫的鄙夷,居然說出了“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這樣刻薄的話: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悅,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別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對這樣一個背離禮教的女性,《世說》稱其具有“林下之風”,視為賢媛。
二、崇尚個性解放
宗白華先生認為晉人之美,“美在神韻”,而神韻可以說是“事外有遠致”,不滯于物的自由精神。他還認為“晉人這種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沉的境界。”《世說新語》刻畫的士人們飲酒、賦詩、清淡,不關心江山社稷、黎民疾苦,只注重個人的心靈世界、精神生活,他們是“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考、把握和追求。”
桓大司馬下都。問真長曰:“聞會稽王語奇進,爾邪?”劉曰:“極進。然故里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復是誰?”劉曰:“正是我輩耳。”
寥寥數語,活現了劉真長充分肯定個人價值,洋溢著個性解放精神。
又如:
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任誕》三十一)
王長史與劉真長別后相見,王謂劉曰:“卿更長進。”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言語》六十六)
從這些例子我們不難看到名士們肯定自我到了不惜炫耀,毫不愧意的自我贊美的程度,令人驚詫。但是他們并非是胸無點墨的碌碌之輩在進行淺薄的自我陶醉,而是率真曠達,表現出的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自我主張。又如:
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族久,寧作我。”(《品藻》三十五)
撫軍問殷浩:“卿室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當勝耳”。(《品藻》三十四)
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然每至佳句,輒云:“應是我輩語”。(《文學》三十五)
魏晉士人的一個普遍行為準則就是維護自我獨立的人格,當別人侵犯自己的言行甚至惡意攻擊時,他們會針鋒相對,以牙還牙,孔融小時對中大夫陳韙的不客氣便是一例: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即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亦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必未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躇。
《世說新語·方正》記載,王衍常以“君”稱廋子嵩,當廋用“卿”稱王衍時,王衍很不高興,廋回答說:“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世說》塑造了一系列個性突出、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他們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又顧惜身體的不受約束。嵇康的簡傲、阮藉的狂放、謝安的鎮定等等。在風雨如晦的社會里,他們高揚自由大旗,不矯情,率性而為。因此宗白華認為漢魏六朝與西歐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一樣,是“強烈、矛盾、熱情濃于生命彩色的一個時代。”
張翰見秋風肅肅而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乃辭官歸穩,他的座佑銘是“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王徽之大雪之夜訪戴安道,乘興而行,“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興盡而返。諸阮與群豬共飲而不覺慚。阮籍因軍營廚中貯有美酒數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畢世茂坦言人生追求是“一手執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劉伶因濫飲而致病,其妻“捐酒毀器”。為了向妻子討酒喝,他極盡欺騙之能事。他常縱酒放達,脫衣裸形于屋,人們譏笑他,他強辨,“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為何入褌中。”在《酒德頌》中,劉伶把酣醉之后的極端自由描繪得淋漓盡致,“仄然而睡,慌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孰視不見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膚,利欲之感情。”
三、冥于自然
“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名士們追求的是人與自然的合諧統一,物我不分的精神境界,在縱情山水中,體認著山水親人之情,忘卻了世俗、名利,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和安寧。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言語》九十一)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言語》八十八)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言語》六十一)
許洵“好游山水,而體便登陟”(《棲逸》十六);康僧淵在豫章時,“去郭數十里,立精舍,旁連嶺,帶長川,芳林列于軒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閑居研講,希心理味”(《棲逸》十一);王胡之到吳興印渚中看,嘆道“非惟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言語》八十一);王徽之愛竹,每遇優雅竹林,必留連忘返,他聲稱“何可一日無此君”。
怡情自然,也怡情自然之物,推已及物,把自由精神之同情也投射到動物身上。支道林常養數十匹馬,不是騎乘,而是“重其神駿”(《言語》六十三)。他喜歡鶴,有人送他雙鶴,不久翅長欲飛,便剪掉羽毛,看到鶴沮喪的樣子,他又有“懊喪意”,待鶴羽重新長成之后,又把它放歸大自然。王羲之愛鵝,不重其美味,而是愛其鳴聲。
品題是魏晉士人流行的文化活動之一,它主要是對人物的容止、風度、才能、品性等的評論和鑒賞。品評人物風姿,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有“高、爽、邁、曠、達、遠、散、朗、疏、逸、清”等詞語,但常與柳、松、日、月等自然景物結合起來,如人贊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容止》五);山公謂嵇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山之將崩”(《容止》五);時人稱夏侯玄“蒹葭倚玉樹”,或謂“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容止》四);王戎說太尉王衍“神姿交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賞譽》十六);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 ”(《賞譽》);和嶠是“森森如千丈樹”(《賞譽》);王羲之“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王恭“濯濯如春月柳”;王衍評裴楷“雙目閃閃,若巖下電”;人贊嵇紹是“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王衍把郭象清淡比作是“如懸河寫水,注而不竭”;張華謂陸機兄弟是“龍躍云津,”顧彥先是“鳳鳴朝陽”。
《世說》以簡約玄澹的筆墨描摹出了魏晉士人的心態言行,他們擺脫了道德和精神上的雙重桎梏,超然塵外,不滯于物;風神瀟灑,孤標傲世。魏晉士人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的自由精神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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