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迷失”到“回歸”的隱喻

摘要：黑人的處境及民族出路問題一直是許多美國黑人作家關注的焦點。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小說《所羅門之歌》以隱喻的方式描寫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和事件，展示了黑人的生存現狀以及追求自由解放的心路歷程，強調了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對黑人尋找自我和確立身份的重要性，表達了作者對美國黑人種族的未來出路問題的思考。本文通過對小說中的隱喻人物及事件的分析，解讀隱喻在作品中的深層含義。

關鍵詞：《所羅門之歌》；隱喻；名字；南方之旅；飛翔

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它還是人類思維的一種方式，并深受詩人和文學家的青睞。美國黑人文學理論家蓋茨曾指出：美國黑人文學從一開始就是隱喻性的，說一件事而意指另一件事，這是在西方文化壓抑中求生存的一種基本方式。美國黑人女作家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尼·莫里森的小說《所羅門之歌》描寫了生活在白人強勢文化下的黑人所面臨的種種困境，以及他們對自己的文明歷史的懷念和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該小說是充滿隱喻的文本，在敘述上具有鮮明的黑人文學特色。作者用隱喻的方式描寫了主要人物及事件，闡述了傳統文化對黑人尋找自我、確立身份和獲得精神解放的重要性，探討了美國黑人的未來出路問題。小說中最重要的隱喻是人物的名字、南方尋金之旅和飛翔神話。下面通過對這些隱喻的解讀，探究隱喻在深化作品主題中的深刻寓意。

1．人物及其名字的隱喻

奴隸制廢除后，黑人為尋求精神上的自由、解放進行了不同的探索，但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本民族的出路問題。完全接受白人文化而深感失落，固守黑人傳統文化卻使自身陷于困境，針鋒相對的暴力抗爭的結果是彼此的傷害。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名字都含有深刻的寓意。在這里人物的名字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它不僅隱喻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及其所代表的不同的抗爭之路，而且還包含了對黑人文化和歷史的深刻隱喻。

1.1麥肯·戴德：同化人的隱喻

“隱喻的一個最明顯的特點就是精練，短短的一個詞或詞語往往能表達一系列的含義，引起聽話者對整個相關事件和語境的聯想”。《所羅門之歌》中人物的名字都含有豐富的寓意。主人公麥肯·戴德的父親是黑奴，美國內戰后，獲得了自由。在登記戶口時，白人登記官把麥肯的祖父已死的情況錯寫在姓名欄下，結果使他的家姓成了“戴德”(Dead)——死亡。這個姓氏不僅暗示了在白人眼里黑人如同死亡了的看不見的人，同時它還隱喻了戴德一家從此喪失了與自己的祖先和歷史的聯系。在黑人的觀念中姓名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是其家族史的記錄，也是保持血緣關系的紐帶。失去了真實家姓的麥肯·戴德，在白人社會的價值觀和文化理念的影響下，逐漸拋棄了本民族的文化傳統，迷失于白人文化之中，成了一個精神上的孤兒。麥肯曾是個深受黑人稱贊的優秀少年，幼年就能幫助父親在農場干活，照顧妹妹。父親遇害后他便到北方從事房地產生意，試圖以占有金錢和土地的手段找到自己在社會中的立足點。為了躋身于白人主流社會，他不擇手段，拼命地積攢財富，殘酷地剝削、壓迫自己的同胞，成了一個有著一顆白人心的黑人。

對金錢的貪婪使他淪落成了財產的奴隸，喪失了對親情、愛情、友情的感受力，也剝奪了他的精神自由。他由于妹妹彼拉多阻止他拿走來歷不明的金子，就和自己唯一的親人分道揚鑣；和當地富裕的黑人醫生的女兒結婚也是為了岳父的財產，又因為得不到錢而怨恨、冷落妻子。他告誡兒子：“金錢就是自由，里邊有真正的自由。”然而對美國黑人來說，經濟上的自立并不等于種族的平等和文化上的被認同。物質生活富裕的麥肯，并沒有得到白人社會的承認。這使他萬分失落地認識到在社會上“他只是個黑人，不會分上一大杯羹”。

麥肯·戴德接受白人文化的同化，與本民族的文化傳統離異，喪失了對黑人文化的歸屬感，成為“精神奴隸制”的犧牲品。作者通過他隱喻黑人通過積攢財富而躋身于主流社會的抗爭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這種做法不僅不能拯救自己，反而會迷失自我，喪失黑人的種族意識，甚至危機到黑人民族自身的存在。

1.2彼拉多：固守傳統的異化人的隱喻

彼拉多·戴德是奶娃的姑媽。她的名字（Pilate）看上去像是一排小樹中高貴、挺拔、有壓倒一切氣勢的一株大樹。在文學隱喻中，尤其是在黑人傳統文化中，樹是個具有特殊象征的意象，它可以溝通生者和死者的世界。彼拉多正如她的名字所隱喻的那樣，是個與自然有聯系的人。她攜帶裝有父親遺骸的口袋并一生都能與父親死去的靈魂進行交流。彼拉多（Pilate）恰好還是領航員（Pilot）的諧音。在奶娃的成長過程中，彼拉多是第一個給他講述家史的人，并以寬廣的胸懷，無私的愛，引導他走出狹隘的個人世界，找到戴德家族的歷史，甚至是整個黑人民族的傳統文化。這些都隱喻她是黑人文化的守護者，代言人。她像一棵大樹一樣庇護著自己的民族，承擔著繼承傳統，傳播黑人民族文化的雙重使命。

作為黑人民族意識覺醒者的代表，彼拉多對主流文化持排斥態度，主張保持自我，固守信念，走回歸傳統的道路。她生活在北方的城市里，卻保持南方黑人古老的生活方式。她拒絕使用現代化的生活便利設施，拒絕接受白人社會的文化，試圖把自己的家營造成一個遠離現代文明滲入的樂園。彼拉多落后的生活方式不能適應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在小說結尾處彼拉多被吉他誤殺，這進一步暗示了這種固守傳統的抗爭同麥肯所崇尚的拜金主義一樣是沒有前途的。

莫里森倡導走繼承民族文化遺產的民族主義道路，在小說中她熱情地歌頌了黑人傳統文化，強調了傳統文化對黑人生存、發展的重要性。但是像彼拉多這樣停留在過去，靠保存黑人文化傳統來構建遠離種族歧視，抵御白人文化侵蝕的世外桃源，只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黑人只有接受白人文化中先進的文明來完善自身才能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與時俱進。

1.3吉他：激進的異化人的隱喻

廢除蓄奴制后，黑人雖然在法律上享有做人的一切權利，可是在白人的意識中，他們仍是一些沒有自我的“看不見的人”。奶娃的朋友吉他出身于貧窮的黑人家庭，幼年時父親就慘死在白人資本家的工廠里，而工廠主只支付了四十美元的安葬費，吉他的母親因無力擔負家庭的重擔而離家出走。家庭的悲劇使他對唯利是圖，冷酷無情的白人資本家恨之入骨。他參加了恐怖組織“七日集團”，走上了與白人直接對抗的道路。七日集團的目的是維持黑人與白人的相同比例，為此不惜殘殺無辜的白人。吉他在向奶娃談起自己復仇的動機時說：“我干的事不是恨白人，而是愛我們，包括愛你，我的全部生活就是愛。”然而，吉他所聲稱的愛只是狹隘的愛。他性情多疑，好猜忌。他曾與奶娃合伙去偷彼拉多的金子，沒有得手。后來由于懷疑奶娃獨占金子就開始追殺他。

作者通過吉他隱喻極端民族主義是種族歧視和經濟貧困造成的人物性格扭曲的產物，種族主義者的行為是極其荒謬。在白人占多數且掌握國家政權的社會中，少數黑人的暴力抗爭除了引發更多的流血沖突，加深民族仇恨外，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事實上，美國黑人早已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應該與反對種族歧視的白人團結起來，共同為徹底消除種族歧視而斗爭。正如吉他的名字所隱喻的那樣，這種以暴抗暴的狹隘的種族主義反抗運動只能是黑人民族解放運動的變奏曲。

2．南方尋金的隱喻

白人文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黑人在享有比祖輩更多的社會權利和優越的物質生活的同時卻仍然遭受當代西方精神文明的奴役，失去了本民族的優秀傳統。小說中的另外一個隱喻人物——奶娃·戴德的成長歷程寓意深刻。奶娃從小被母親過度溺愛，十來歲還未斷奶因而得到“奶娃”（Milkman）的綽號。這個綽號暗示他像嬰兒一樣依賴性強，沒有責任感。另外，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一點兒。身體上的殘疾隱喻他人性的欠缺。他愛慕虛榮，追求享樂，沒有愛心，沒有責任感。他要求母親對他的愛是無條件的而他卻從來沒有愛過母親。盡管姑媽彼拉多像母親一樣愛他，他還是在貪婪的父親的唆使下和吉他一起去姑媽家偷一個據說藏有金子的口袋并且準備在彼拉多發現他們的時候把她打昏。他還對彼拉多的外孫女哈格爾始亂終棄。他不了解家族的歷史，對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更是一無所知。對家庭和社區的不滿又使他竭力要找回遺失的金子以便獲得經濟上的獨立，擺脫父親對他的控制。為此奶娃來到黑人聚居的南方。

南方尋金之旅是一個英雄成長的神話，同時也是奶娃尋找家族歷史和回歸黑人文化的歷程。其中的每個場景都對他的思想啟蒙有深刻的寓意。在弗吉尼亞，黑人老婦瑟斯指引他找到了據說藏有金子的山洞。他脫下鞋子和襪子，涉水來到了漆黑的山洞。他在洞里并沒有找到金子，卻發現了祖父被殺后的遺骸。在黑人文化中河流和山洞作為一種隱喻符號都含有不同的寓意。河流象征著黑人的古老文明，山洞象征著女性的孕育和繁衍能力。山洞尋金是生命和靈魂返回原始母體和本源的象征。奶娃在洞中雖然沒有找到金子卻接受了本民族古老文明的再洗禮，經歷了文化的啟蒙，獲得了精神的新生。隨后，奶娃參加了當地人的狩獵活動。他不得不脫下與黑人獵手們格格不入的三件套西裝，換上了破舊的獵裝。他的換裝隱喻他放棄了原來崇尚的物質財富和虛榮心，開始了與白人文化的分離和對黑人文化的認同。換裝后的奶娃感到自己身體不協調的各個部位協調起來，“無根感”慢慢消失了。他的腿仿佛是“莊稼的莖，樹木的干，他的部分軀體就這樣往下延伸，延伸，直扎進石頭和土壤之中，感到在那里十分暢快”。為了追捕獵物，奶娃和獵人們行走在茂密的森林，他感到“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長途跋涉。”這種感受包含著深刻的隱喻：一個人要獲得精神上的升華必須經過漫漫的長路。同樣，一個民族的騰飛也要經歷長期艱苦的奮斗。

南方之旅沒有使奶娃找到金子，卻使他了解了祖先的奮斗歷史，重新獲得了家族和民族的歸屬感、自豪感，找到了黑人民族失落了的先輩文化和精神歸屬，也使他從以自我為中心的現實生活中走了出來，心靈得到了凈化。奶娃是當代黑人青年的代表，他的成長歷程和人生探求揭示了莫里森對當代美國黑人種族命運和前途的思考。黑人民族文化傳統不僅可以培養黑人勇敢、善良的品格，還可以幫助在現代社會中迷失方向的青年尋回真正的自我。黑人只有接受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再洗禮才能抵御物質誘惑，返璞歸真。

3．飛人和飛翔神話的隱喻

亞里士多德曾指出最巧妙的語言來自隱喻，隱喻的巧妙就在于源域與的域這兩個概念能夠神奇的融合，把表面上看似超出常規甚至荒唐的事物聯系在一起，從直覺上將某事物溝通成或等同于另一事物，從而產生一種新的涵義。黑人民間有很多頗具神話色彩的傳說，黑人飛翔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神話中的黑飛人體現了黑人反抗奴役，追求自由的民族精神，也是早期尋求種族出路的民族探索者的形象。奶娃的曾祖父所羅門就是這樣一個“黑飛人”。一天，在種棉花時，他朝一個山頭跑去，在那轉了幾圈，就離開地面飛到空中，一直向他來的地方飛回去了。但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卻留在了美洲。飛翔是黑人民間傳說中的一種隱喻，遭受身體和精神奴役的黑人出于對家鄉的思念，對自由的渴望夢想長出一雙翅膀，像鳥一樣飛回非洲。現實生活中黑人常用飛翔來神化奴隸的出逃或死亡。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推斷所羅門是個逃跑的奴隸，他的飛翔隱喻他成功地逃離了奴隸主的壓迫。所羅門的飛翔不僅是對黑人民族集體特征和身份的隱喻，同時也是對自由與解放的隱喻。它表達了黑人不堪忍受奴役，渴望逃離奴隸制，返回家園和爭取自由的愿望。

作為飛行者的后代，奶娃的生活有很多關于飛翔的暗示。奶娃出生前，一名保險推銷員插上絲綢翅膀從一家白人醫院的頂層“飛”向空中。此時伴隨著教堂的鐘聲，彼拉多唱起了“甜大哥飛走了”的歌曲，鮮紅的布絨花落在雪地上。各種意象融合在一起使奶娃的出生與飛翔的祖先有了某種神秘的聯系，暗示他將肩負起探索當代黑人民族起飛的歷史使命。伴隨奶娃的成長，孔雀的意象多次出現。奶娃發現孔雀雖然很漂亮卻飛不高，原因是那綴滿寶石的大尾巴把它壓下來了。孔雀的大尾巴正如拜金主義者對物質財富的貪婪，只有徹底拋棄各種物欲，黑人才能獲得精神上真正的騰飛。

在小說的結尾，奶娃懷抱著被吉他誤殺的彼拉多，明白了她無需離地就能起飛的原因是她的寬容和博愛賦予了她一種真正的精神上的自由。面對吉他的槍口，奶娃張開雙臂從所羅門當年起飛的跳臺上縱身躍向空中。奶娃的起飛是死亡與新生的隱喻。它表明奶娃繼承了彼拉多的觀點，拋棄了物質世界而融入了精神世界，獲得了一種精神上的超越和真正的自由。小說開放式的結尾沒有表明奶娃和吉他后來怎樣了。但是它向我們隱喻了奶娃的起飛不同于所羅門的逃離，也不同于彼拉多對民族傳統的回歸，而是在黑人傳統文化基礎上的超越，是對黑白文化相融合的啟示。

4.結語

《所羅門之歌》以隱喻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黑人尋求自我和獲得自由的不同道路，表明像麥肯那樣完全被主流文化所同化，與傳統文化脫節是行不通的，而像吉他那樣從狹隘的民族主義出發，采取針鋒相對的暴力對抗同樣無益于民族的發展。莫里森通過奶娃發現自我、重塑自我的心路歷程暗示了黑人在現實社會中的自由之路是在了解自己的歷史、文化的基礎上，正確定義自我；在堅持傳統文化的同時接納外來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重構黑人新文化，最終使黑人擺脫歷史與現實的包袱，用更寬廣的胸懷與其他民族一起共建美國的多元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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