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是春秋時期一個杰出的政治家。作為齊國“正卿”,他歷仕靈公、莊公和景公三代,與桓公時的名相管仲并稱“管晏”。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曾充滿深情地寫道:“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祈慕焉。”
有人認為,是晏子的智慧成就了他的功業,這是有道理的。廣為流傳的“二桃殺三士”和“晏子使楚”的故事,使他成為中國古代一個“智”的化身,連號稱“智圣”的諸葛亮都由衷地贊嘆:“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但細細考察歷史我們就會知道,他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就,除了非凡的政治智慧之外,還有過人的胸襟和氣度。
胸襟和氣度,一般被理解為容人的氣量,即俗語所謂“宰相肚里能撐船”,其實并不盡然。我覺得,它還應該包括對待自己的態度,尤其是對待自己缺點和錯誤的態度。據《說苑》記載,有一個叫高繚的人,在晏子手下做了三年官,一直以小心謹慎出名,卻被晏子趕走了。其他人都很不理解,晏子說:“人是不可能沒有缺點的,我也一樣。這就需要大家隨時給我指出來。但高繚跟了我三年,對我的過錯從來不說,這樣的人于我何用啊。”試想,古往今來像晏子這樣的政治家能有幾人?別說主動讓人指出自己的缺點,即使對自己已經知道的錯誤,大多也是遮遮掩掩,甚至口喊“寡人無疾”。晏子歡迎別人指出自己的缺點和錯誤,并用驅逐那些唯唯諾諾的手下的做法,引導或曰“逼迫”他人給自己“會診”,難道不是一種大胸襟、大氣度的表現嗎?歷史上的晏子,據說身材不高、其貌不揚,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實在堪稱高山仰止。從某一個方面來說,他之所以能夠稱名于諸侯,與他的智慧固然是分不開的,與這種胸襟和氣度同樣是分不開的。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趙簡子,因為“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他的名字可謂家喻戶曉。其實,這個春秋末季的晉國大夫不光擅長打獵,還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以自己卓越的政治才能使趙氏家族日益興盛,為后來與韓、魏兩家實現三國分晉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歷史上的趙簡子善于納諫是很有名的,在他的家臣尹鐸治理晉陽時,他作為晉國六卿之一,擔心自己的城池過于堅固會引起其他晉國重臣的懷疑,于是命令尹鐸率先拆掉晉陽的防御設施。但尹鐸認為,六卿之間爭奪最高權力的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加固城池才是明智之舉,因此反其道而行之。趙簡子雷霆震怒,非得殺掉違抗命令的尹鐸不行。這時他的手下冒死直諫、陳說利害,趙簡子不僅知過就改,還重重地獎賞了尹鐸。后來,堅固的晉陽城果然在戰亂中挽救了趙氏的命運。我們反過頭來想,如果趙簡子沒有闊大的胸襟和氣度,硬是不放過敢向自己威權挑戰的尹鐸的話,歷史就可能被重寫,戰國七雄之一的“趙”也許就不姓趙了。
更有意思的是,與晏子驅逐只會言聽計從的手下相比,趙簡子“泣無人言過”可謂異曲同工。據《韓詩外傳》記載,有一次他的家臣周舍求見,說要專門當一個跟在他身邊記錄他缺點的臣子,日積月累,定有好處。趙簡子愉快地答應了。可是沒過多久,周舍得病死了,趙簡子非常傷心,他在和大夫們一起喝酒時流著淚說:“周舍說過:‘千張羊皮比不上一只狐貍腋下的皮毛,一群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敢于直言的人。商紂王因為壓制諫言而滅亡,周武王卻因為有人直言而興盛。’周舍死后,再也沒有人指出我的過錯了,我感到趙家岌岌可危啊!”可見,能夠成就一代偉業的趙簡子,同樣是一個胸襟博大、從諫如流的人。
由此,我們也不能不想到以“貞觀之治”開創了輝煌盛世的唐太宗,當有名的諫臣魏征死后,他無比痛惜地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嘗寶此三鏡,用防己過。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鏡矣。”看來,盡管時代不同,一個人特別是一個身居高位的人能否真正有所作為,除了他超人的智慧之外,還要看他有無超人的胸襟和氣度。在我看來,后者常常比前者更為重要。
由“生吞活剝”想到的
“生吞活剝”這個成語所諷刺的對象,是唐代一個叫張懷慶的人。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中說:棗強(今河北冀州)縣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有一次,他看到李義府的“鏤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憐廻雪影,好取洛川歸”,覺得很好,就在每句前面加上兩個字,變成了自己的作品:“生情鏤月成歌扇,出意裁云作舞衣。照鏡自憐廻雪影,時來好取洛川歸。”對這種恬不知恥的剽竊行為,當時的人們譏之為“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
“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這句諺語說得很形象。但據現有史料,張懷慶除去“生吞活剝”了李義府的那首詩之外,并沒有剽竊王昌齡、郭正一詩文的具體實例,讓人感到有些遺憾。因為如果有那樣的實例流傳至今,一定會很精彩。另外還應注意的是,《大唐新語》所說的“活剝王昌齡”應是“張昌齡”之誤,因為李義府、張昌齡、郭正一差不多是同時代人,都是唐太宗、唐高宗時享有盛名的文人學士,張懷慶大約也生活在這個時期。因此,他不可能“活剝”成名于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后代詩人王昌齡。這一點前人早有注意,北宋計有功編寫的《唐詩紀事》中,這句諺語已經改成了“活剝張昌齡,生吞郭正一”。南宋劉克莊的《后村詩話》和元末明初陶宗儀的《說郛》也持同樣的觀點。不僅如此,這兩部書還告訴我們張懷慶又名“張狗兒”,大約是當時的人們送給他的一個綽號,以示輕蔑和厭惡之意。
對張昌齡和郭正一,因為現在的人們了解較少,似有多說幾句的必要。查檢新舊《唐書》可知,這兩個人都是進士出身并以文辭知名,但可惜一個仕途不暢、一個結局悲慘。唐太宗貞觀二十年(646年),張昌齡進士高中,但當年的主考官王師旦卻覺得他文風太過華麗,堅決不予授官。直到第二年李世民的翠微宮落成,他因呈獻《翠微宮頌》得到賞識,又因當場草擬《息兵詔》讓太宗感到十分滿意,才被委以官職。自此,張昌齡在軍中和地方輾轉了好多年,后來經人引薦做了北門修撰,但不久卻又因故罷免,最后抑郁而終。與張昌齡相比,郭正一可謂仕途暢達,他進士及第后即迅速升遷,先后官至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中書侍郎。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被任命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是現在所說的“宰相”。但不幸的是,武則天執政后即被連連降職,后來更是遭到酷吏周興的陷害,被流放嶺南并客死在那里,家人也隨之遭殃,均被削籍為奴。他的經歷,活生生地驗證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撇開張昌齡、郭正一的仕宦經歷不談,單從他們的文采來看,在那個時代居然遭到“生吞活剝”,可見不同一般。但他們流傳至今的篇什,卻多是浮泛空洞的應景之作,文辭華麗,了無興味。就是那個李義府,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生吞活剝”的理由。細細琢磨,出現這種情況,有他們個人的審美趣味問題,但更多的恐怕還是時代使然。唐初文壇,依然充斥彌漫著齊梁的綺艷之風,有價值的作品、有成就的文人不多。用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不論是李義府還是張昌齡、郭正一,都還是這種文風滋養出來的所謂“名士”,雖然當時的人們覺得“文采斐然”,也只不過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文學傾向。時過境遷,他們在文學史上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師旦因為張昌齡的文風太過華麗,就堅決地“黜落”這個當時所謂文名最高的“冀州文士”,確實是眼光超前并很有膽略的。以張狗兒那樣的見識,當然看不到這一點,因此留下了千古笑柄。
歷史總是這樣,常常在不經意間和它的當事人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正”和“反”似乎也常常在時間的長河里互換位置。但我們在歷史的長河中漫步,總會揀拾起這樣一個最最樸素的真理:時間可以淘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