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館
一捧沾著沙土的鮮花生,
一盆剛出鍋的辣炒山雞,
一籃熱氣騰騰的地瓜芋頭,
一把青葉白根的山蒜野韭……
煎餅是沂蒙祖傳的美食,
大蔥像山民潑潑辣辣。
把大蔥卷進煎餅,
就把天和地卷在一起,
真誠與營養合為一體。
賞一幅如仙似醉的山景,
品一股穿心透肺的地氣。
酒壺倒出心里話,
燙手,暖胃,香氣撲鼻。
酒足飯飽之后,
素不相識的小山村,
又多了幾門好親戚。
村頭那座舊房子
那座山村最年長的房子,
像位慈眉善目的駝背老人,
像本合上封面的古裝書。
周身殘留道道血印兒,
那是山風抓出的傷痕。
生在苦命的鄉下,
早已失去主人庇護。
野草無拘無束地瘋長,
蟋蟀躲在墻角嗚叫打鬧。
一場雨在檐下滴滴答答,
一堆陳年舊事隨風而去。
沒有收割莊稼的磨鐮聲,
沒有炊煙和孩子的哭泣,
房子就斷了地氣和人氣,
瘦得像頭臥病的老黃牛。
院里老槐樹孤零零地站著,
手掌托舉著戀家的喜鵲窩。
寒風氣勢洶洶地跑來,
房子咬緊牙關,周身哆嗦。
老房子突然倒塌,
砸碎一段山鄉歲月。
骨骼依然站在秋風里,
在凝望著什么?
那位穿紫旗袍的女子,
走進房門,又走出房門。
還是那頭牛
從歷史課本上走下來,
依然活在偏遠的鄉間。
親手喂大的熟悉且勤勞,
農民寧肯多流汗,
也不肯用那鋼鐵機器。
牛最懂主人心思,
拼命耕翻干巴巴的山地。
小伙子跑進城里打工,
大姑娘嫁給鄰村的好日子。
偶而下過一場小雨,
弓起脊梁,搶播墑情。
冒出芽尖的莊稼,
第一眼就認識粗壯的牛蹄。
和土地溶為一體,
與山民貼皮貼骨。
農家每個日子,
在深翻的鮮土里閃光,
在牛弓腰走過的地方潮濕。
小河干涸
小河不知何時沙石見底,
干得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小魚小蝦沒了蹤影,
裸巖呲著牙咧著嘴。
四季愛哼小曲的河,
一句沙啞的話也不能說了。
嫌貧愛富的樹木,
倒退到山跟定居了。
又細又綿的河沙,
也嫁給高樓和房屋了。
鳥們抓住干瘦的枝椏,
嘰嘰喳喳找不著家。
深夜。我作了一個夢,
那河水喚醒樹木和莊稼,
潤亮布谷鳥的金嗓子。
我揉了揉脹痛的眼睛,
那條河竟然搬上我的眼窩,
亮晶晶地爬過臉頰。
西瓜的獨白
養育我長大成瓜的父親呀,
我身上貼著籍貫和出生地,
大腹便便地站在城市街口,
流著紅紅的眼淚向你懺悔。
自從我離開生我養我的山地,
就被商販擺在城市地攤,
擦亮我油青色的臉蛋,
招引步子匆匆的顧客。
清晨我的夢還沒有醒,
就被唰唰幾刀,大卸八瓣。
背部三塊錢一片,
腹部兩塊錢一片。
誰在我的眼前來回晃悠,
做著挑剔的選擇。
你精心照料我沒賺多少錢,
卻讓商販賣了個徹底。
我后悔沒留一塊瓜肉,
滋潤你干啞冒煙的嗓子。
在我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又被狠狠剁了一刀,
鮮紅的汁,濺了滿地……
秋葉在飄落
秋風瑟瑟。你為誰而紅?
秋雨稀漓。你為誰而落?
秋葉吞下幾滴冷雨,
迷迷懵懵地飄落。
梳妝一生的美麗,
在空中作瞬間展示。
那位穿紅罩衣的姑娘,
站在深秋的門檻。
溫柔飄浮的姿勢,
隨時準備投入誰的懷抱?
輕聲許下的諾言,
在涼爽的秋風中搖晃。
金黃的葉片撒落一地,
撞痛飛翔的夢想。
兩行腳印緩緩走過,
淚珠在落葉上跳動,閃耀。
清晨的等待
院子空曠沒有一絲聲響。
老兩口面對面不說一句話。
有一股風探頭走進院子,
打了幾個旋又走了,
留下即刻下雨的通知。
老人看得清清楚楚,
眼皮一下也沒眨。
院墻上爬滿幾棵青藤,
開一朵鼓著嘴的喇叭花,
歪著頭,不說一句話。
一股涼風吹過來,
葉片搖晃著薄薄的腦袋。
老兩口繼續默言相對,
張了幾次嘴巴,
還是沒說一句話。
天開始下雨了,
一滴,二滴,三滴,
涼在空落落的心上……
女娃的山莊
最小的弟弟一出世,
就掐滅蹦蹦跳跳讀書的日子。
那方平整鮮艷的紅領巾,
藏起一片藏在心底的憂傷。
丫頭片子讀書再多也沒用,
早晚給別人做飯生娃,
頂多給爹多換兩瓶高度酒,
與媽多拉上幾回貼心話。
丫頭聽話,就在家里帶弟弟,
還在院里喂一群雞狗鵝鴨。
忙忙碌碌,不怨這怨那,
竟然開成三村五屯一朵花。
鑼鼓嗩吶吹吹打打,
當年的丫頭出了嫁。
十年光景生了兩個娃,
大的是女娃,小的是男娃。
丫頭的丫頭依然很聽話,
藏起娘曾用過的刺繡書包,
抹一把娘沒擦干的淚花,
看護著弟弟一天天長大。
村口有座石板橋
幾根棱角分明的石柱,
扎進村頭日漸消瘦的河底。
撐起幾根并排沉睡的石板,
讓柏油路伸延村莊內部。
降生一條平整的路,
結束傾塌成堆的辛酸往事。
村莊有了寬敞平整的出口,
出村進村如同自由地呼吸。
清理街旁零碎雜亂的柴草,
城市的風情也吹進村里,
攪得日子如同沸水的鐵壺,
在火爐上不安分地跳動。
沒出去的說,那橋抵達天堂;
出去的人說,那橋通向地獄。
石板橋一聲不吭,
一頭擔著禍,一頭擔著福。
我想重新挎著童年的書包,
從石橋上一步步走向遠處……
她站在路口
她站在村頭叉道口,
抬起右手理理紊亂的頭發,
等待一個久違的消息。
是誰偷走了她的心,
騎上季節跑進城里。
村莊好像一切都未發生,
只有她在等那個人回來,
分享那筐地瓜那簍玉米。
一方土地,一種等待,
幾番風雨都在談笑間,
凋謝行走在春天的美麗。
路上人來人往,
不見熟悉的身影。
她在最后一縷晚霞消失,
黃昏即將關門的時刻,
收了一條來自某個小城的短信。
手握關著笑聲和問候的手機,
癡迷地盯著眨眼的月亮,
月亮卻羞得躲進厚云層。
老家的燈
窗外一顆星,屋內一盞燈。
那盞在黑暗里點亮又熄滅,
熄滅又點亮了的煤油燈,
依然在我目光里跳動。
我的愿望在油燈下萌芽,
伴隨燈芯花一丁點成長。
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母親挑亮那盞煤油燈,
把光明撒滿我的書桌。
那光芒如粗糙溫暖的大手,
呵護我幼小的心靈。
老家那一縷昏暗的燈光,
燒穿多少薄如紙片的寒冷。
靠在一起,可以取暖,
淚水中還有甜色的夢。
深夜,那聲熟悉的咳嗽,
讓我盤腿而坐,
一夜未合眼。
楝樹落葉
村頭那棵歪脖子的楝樹,
長著眼睛般的大傷疤,
把四季和風雨攬在懷中,
幾十年下來還費勁地站著。
苦日子吃了不少,
年年落葉卻沒有長高。
夕陽把楝樹涂得金黃,
楝葉在颯颯秋風中,
輕如金黃的羽毛,
無聲無息地飄落……
歪脖子的楝樹,
不長歪脖子的樹葉。
在跌落的瞬間,
蹦蹦跳跳,拍去滿身塵土,
開心安逸地貼近土地。
時光的碎片在飄舞,
落于誰那記憶的口袋?
村頭的對話
正午的太陽像炭火一樣堆砌在村頭,
老黃狗在抽動著長舌頭,喘粗氣。
樹蔭下,幾位光膀的老漢正吧嗒著煙袋,
悠閑地吐出一團團煙圈,誰還咳了一聲。
娃呀,那洋名的無籽西瓜收成可好哇!
二大爺,長勢比往年好,行情也不錯,
今秋拉俺娘進城看病手頭能寬裕啦!
肩上搭著白褂的黑小伙子在接話,
順手接過旱煙袋吧嗒吧嗒,狠抽了兩口。
聽說老六的閨女昨天男家下來聘禮了,
禮金9999呢,我的乖乖。老太太話剛
落地,
就靈巧地往細針眼里穿那根繡花線。
是啊,六嬸還陪送了輛客貨兩用皮卡車。
聽說街東王大牙在北京上大學的木頭,
過五關斬六將被選上奧運會志愿者了,
專為那些外國人提行李領路當導游來。
那位等待高考錄取通知書的姑娘興
奮地說。
這奇怪什么呀,我兒子說不定還能出國,
給咱村里騙回第一個卷黃毛的洋媳婦。
年輕的孕婦正摸著肚子高興地接話。
那時你和俺哥就有了混種的孫子嘍。
那位抽旱煙袋的黑小伙笑著答話……
喜鵲
在屋脊樹杈,鄉間任何地方,,
不知疲倦地唱著跳著飛著鬧著,
從早到晚樂哈哈。
在那棵樹上筑巢,
那棵樹就瘋著壯干吐葉;
在誰家門口笑一陣,
誰家就打掃院子迎接稀客;
在那片藍天飛一會,
就有歌聲從云層中跌落…
有苦有難也有劫,
總是唱著跳著飛著鬧著,
該扔的扔了,該忘的忘了。
帶著全家躲過風避過雨,
快快樂樂地生活。
喜鵲一家依舊住著老窩,
喜鵲的孩子還是叫喜鵲。
時間久了,喜鵲的叫聲,
成了鄉親吉祥的卜卦。
小燕子的眼睛
受傷的燕子乳毛未豐,
尖尖的黃嘴,警惕的眼睛。
捉來鄉間五顏六色的小蟲子,
它拼命抖動翅膀,竟不看一眼。
夜晚,一聲聲帶血的啼叫,
像麥芒扎得心又痛又癢。
清晨,消瘦的燕子死了,
沒有合上呼喚的嘴巴。
眼睛圓圓地,亮亮地,
依然在執著地尋找什么……
山村的傷口
是誰揭開山村美麗的植被,
剪掉山岡茂密的胡須。
樹林纏繞的村莊,
一夜丟失綠油油的皮膚。
五百歲的古老山村,
被劃出道道長傷口。
一場暴雨沖刷以后,
露出山巖尖銳的牙齒,
咬得山里人心疼。
被秋風點燃的高粱
高粱如排排蠟燭,昂立山膀。
勤快的秋風,在一棵棵點燃。
空曠干燥的山地,
竄跳揭竿而起的火苗。
山地貧瘠。雨水汗水淚水,
連同手掌腳底的血水,
落入土層深處,就是優等良種。
鐮刀光芒寒徹,
收割漫山遍野的火焰。
山風真實的呼吸,
堆滿紅彤彤的農家院。
細聽高粱燃燒的節拍,
正是大地深沉的胎音。
凝望風中搖曳的高粱秸,
那是山地殘留的手指。
人在他鄉
即使在城市活得自由自在,
也時常思念遠在山鄉的家。
無論站在城市哪個角落,
總能聯想起故鄉的模樣。
有一種雨聲與故鄉相似,
樓房像匍匐前行的羊群,
昂頭長咩,搖尾低唱。
有一種聲音與鄉音相似,
所有城市音響都側起耳朵,
聽那只牧笛行走山岡。
有一種懷念與鄉村相似,
節日里姹紫嫣紅的禮花,
正如故鄉的金菊瞬間開放。
他鄉難酣睡,只緣思故鄉。
醉倒城市小酒館,
淚水滋潤藏在心窩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