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來自天外的雪。
這時候,霧正無聲地散去,以貓的柔軟之姿。
一只鳥在海的無垠的鏡面上飛,盤旋、盤旋,她在尋找什么呢?波浪掩蓋著看不見的疼痛和傷口。
我注視著岸,蘆荻青青的。風掀開裙裾,便是九月的衰老,十月的嚴寒。
白色葦草花被風的手一點點撕碎,拋散。花絮橫飛,一如思想的失落。
從冬天逃離,我擠入都市夏季的酷烈。
市場的大鍋臺上,爐火高溫,炙手可熱。人是爬行其間的螻蟻,在靡靡的歌廳和昏昏的盛宴間,竟相追逐。
股市喧嘩,樓市沸騰。
醉漢們止不住集體嘔吐,傳染區蔓延。
杯子傳到我的手上,酒還是熱的。
我的唇卻在打顫。
有一種冷,與季節無關。
閃電追蹤
烏云壓頂,驟然而至的夜吞噬了白晝。
閃電,蘭色的閃,白色的閃,綠色的閃交相輝映。
滾滾的雷聲接踵而至。
暴雨的狂鞭抽打著一條長街,馬蹄踏碎的青石板路,在閃電中裸露出遍體的傷痕。
這時候,一個女子在雨中狂奔,光著身子的女子,披散長發的女子,手持一支白色花的女子在雨中狂奔。
是一個逃亡者嗎?
灼亮的閃電追蹤著她,暴雨的狂鞭抽打著她,雷聲隱隱,手持白色花的弱女子下落不明。
下站
一
這里剛剛下完一場雨,小站廣場上濕漉漉的,石子路光滑。
木柵欄已朽,劍麻花開了又落,潔白的杯子盛不住的雨水,正一點點傾出。
異鄉人,你倚坐墻邊,交疊雙手,一如每次坐在她身邊的時候。抱緊膝蓋,仿佛怕它也會離你而去。
樹蔭覆蓋,陰影使你略顯憂郁。
鳴笛聲。一趟快車馳過,又一趟快車馳過。
“小站不停”。急馳的列車只留下一縷青煙,撒下些煙塵在路邊瘦瘦的行道樹上。
“小站不停”你當然是知道的。但你依然在等待:一個奇跡的出現。
二
鳴笛聲。終于,惟一的一次慢車靠站了。
你霍地立起,快速奔去。
車門打開,走下一個人來——
是一年青女子,卻不是你等的“那人”。
那女子并不看你,她也在尋找,尋找為她接站的“那人”,而不是你。
目光無從“接軌”。你重新坐回墻邊,讓濃濃的陰影覆蓋。
三
夜深了,雨越下越緊。
小站的燈火,落在凄凄的雨中,飄搖。最后一趟列車開過去了。
空落落的小站,只剩下你一個人站在那里,等待。
還等什么呢?
秋水
——一個年青人怎樣寫詩
幼年時海灘上吮著手指,風悄悄偷襲你瘦削的肩。別的孩子打著鬧著一哄而散,你還獨自留在那里。
在看什么呢?
一只白天鵝伸展它寂寞的翅。
(也許,這便是你第一次進入了詩。)
爾后,你便離開了海的潮汐。紗廠布機上響起你梭子的吟唱。
你在一排排車檔里,無休止地奔忙,身子如一片瘦瘦的葉。
爾后便是夕陽照著大學課堂臨窗的坐椅。你在最末一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當老師背轉身去,在黑板上寫一行字,你卻以手支頤,〈中國文學史〉講義的邊緣,畫一匹李賀的驢。
多風的一間屋子,門關著。你坐入一張老式的藤椅。這是你的清貧中唯一的奢侈:大碗白水中飄一枚碧綠的葉子。
你坐入藤椅,便是進入了詩。開始了你的編織。你在制冷的冰凌中攪進了淚水,和沉思:
冷雋。冷雋如一泓秋水之微寒。
如那只白天鵝翅羽的寂寞,
如你寧靜的雙眸在閃動:
作無聲的呼喚。
寒冷的碎片
一
鳥在月光的邊緣盤繞,拍著音響的翅。
夜影漸漸蝕盡了羽化的銀,音響被吞噬。
夜開始變冷了些。
二
水手躺在甲板上望天,一滴水珠閃閃,從桅桿高處落下來,落在他赤裸的灼熱的胸部。
黎明的露,還是逃亡的雨?
涼意的滲入,一如遙遠的相思。
三
雪對于梅的擁炮是熱烈而粗野的。
“冷些,再冷些”,梅說。
愛情在寒冷中燃燒,雪因之而溶化。
四
寒冷是一片葉子,和又一片葉子,
無邊落木肖肖下,便是寒冷的小魚們“魚貫而行”了。
五
人呢?一滴淚和又一滴淚,蝌蚪似的顫動,墜落之間,有一種徹骨的寒。
六
古堡的一片窗戶打開了,粉紅色的燭光投影河中,
一尾魚,以驚人的迅捷銜走了那一粒火,
河谷深處,那個寒冷的王國,會因之而變暖些么?
河谷
距離:兩山峽谷間,一段小小的河谷,
當早春之風輕輕,脫去霧的輕衫,
群峰裸露:紫色胴體呈現饑渴,
冷杉樹抖動著葉的柔唇,說的也是水么?
河床卻只余下淺淺的一點水了,水色清清,看得見小魚的呼吸,小蝌蚪在卵石邊入眠。
正夢著五月里滿河谷的蛙聲一片……。
三月無雨,四月無雨,五月,卵石與卵石裸身而立。
河床之水早已干涸,
小蝌蚪夢已難圓,冷杉樹的葉子一片片萎縮:是那些魚們爬上了樹,在喊著:渴!
玻璃
石英砂,堿,還有石灰石,粉碎性的一擊,解構又聚合。
攪拌,溶化,過濾了雜質,殘渣,尸體和眼淚。
(過程與痛苦,統統被消解),
水至清而無魚,凝結為圣潔的寒。
“玻璃是透明的”。
檔案上這樣寫著。
“玻璃是透明的”。
廣告詞向全世界宣布。
玻璃是透明的。
迎客大廳的玻璃門,熒光閃閃地、日夜在旋轉。
玻璃是透明的嗎,可為什么
我卻看見了一張張骯臟鬼魅的臉?
一夕秋風
一夕秋風吹落了滿地的饑餓,如一場瘟疫降落,
一夕秋風吹過園田,森林似的玉米地里,綠色苞衣濕濕潤潤,一夕秋風使之驟然衰老,干枯。
秋風吹過,有簌簌的喧嘩,小聲的絮語,紅胡須、黃胡須、白胡須在說些什么?
歲月憔悴,人或為鬼,為骷髏。
一個影子飄飄忽忽,怯怯地潛入。莊稼漢,莊稼漢的手指抖不成“個”;三日或者四日,早已無米下鍋。嘴唇因一滴水的滋潤有了些許的血色。
他伸出手去,掰下了第一枚玉米棒子。
那棒子和他的手指一樣的瘦。
人的罪惡始于饑餓,
饑餓的罪惡始于什么?
莊稼漢因盜竊公物罪被判勞改三年。
先后偷食公社玉米十三枚之多:“該犯已供認不諱”。
一夕秋風,一夕秋風又吹來了滿園的豐收。
老玉米是誰的大黃牙齒,緊緊包裹在襁褓之中,從來沒刷過。
葉子和葉子在撞擊。紅胡須,黃胡須,白胡須的竊竊私語,你聽到后切勿外傳。
霧之門
混沌天地,誰主宰著世界?
柵欄搖晃,城堡傾圮,墻在浮動,惶惶然群獸奔逐,山羊毛飛舞。
霧之門,神秘的門,在哪里?
抱琴而來的女子,騷動滿頭散發,如亂絲。你的姣小的容顏,在那里?
舞弄長袖的女子,飄撒滿地落花,如飛雨。長長的睫毛下面,你的眼睛,在哪里?
魔鬼之谷,降落又升起。
忽聽見嘩然的鐵索在響,誰打開了霧之門?
一脈斜陽射穿,古銅筋骨的樹,仙人摩挲千年的神杖,能敲響古剎之鐘嗎?
森林后面,群峰正脫去袈裟,露出了石的胴體,光潔,透明。
魂飛
死亡是可以超越的么?
魂說“可”。
——題記。
一
雨中飄落的花瓣,一點點被風吹散。
薩克斯管吹得低沉迂緩。那男孩的長發,遮住了憂郁的眼神。
他吹的是安魂曲,一聲聲,喚你歸來。
這時候,你正在墓地徘徊,
墳塋一座座,碑碣已黑,苔蘚彌合了所有的刻痕。
(找不到你的名字)
黑蘑菇在陰濕的角落布滿,這些被遺棄的頭顱,早已無法認辯,面目模糊。
一只黑貓從你腳邊竄過去了:游走的幽靈。
二
安魂曲再次響起的時候,夜已深。
月光照耀著村莊的門楣,你的裸足正一步步靠近。伸出手去,輕輕敲叩,與往日歸來時同樣的節奏。
室內無人。
遠處山坳間僅有一戶人家,吹滅了燈盞。
(人死如燈滅)
守夜人的眼睛,豆粒般跳躍,守住那無邊的寂寞。
三
安魂曲又吹響時,你早已去遠。
從城市到城市,魂在流蕩中漂浮。
高樓與高樓,人與人編織的網絡,流動,起伏。廣場,超市,霓虹燈,迪斯科,千篇一律地重復。
“魂兮歸來……”
宋玉的招魂賦,是多余的了。
“魂兮歸來……”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多余的了。
四
蒼蒼者天,茫茫者地,
魂在飛。
流沙千里,堅冰壘疊,一望無際白雪皚皚的高原。
魂是一只鳥,一朵潔白的云,
讓它飛吧,飛吧,隨心所欲,無憂無懼地追逐。
飛向那無何有之鄉,目所難極的處所,幻覺也難以企及的地方……
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