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翼垂云

張一纖，原名張玉虎，男，1971年出生，陜西富縣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70余萬字。認為文學給予我們最大的撫慰就是，我們以人的名義活著。

第一章

站在帔霞山夕陽的輝光下，遙遠的棲鳳村呼嘯而來，高漢霄又一次行走在高遠而亮麗的藍天之下。那是一個晚春的上午，高漢霄和妻子剛剛爬上了鳳凰原。天空豁然開朗，天盡頭游蛇般的一線山巒若隱若現；一簇墨綠色的樹影，幾戶散散落落的人家，土墻藍瓦屋舍，古樸而簡約；大海一樣廣闊的麥田，一直插入了藍色的天空；麥子正在拼命地生長，“咯咯吧吧”的拔節聲此起彼伏，喧鬧無比；空氣里溢滿了麥子的甜香，宛若一節甜藕，清脆而有聲；布谷鳥的鳴叫聲中，高原萌動著生命的狂放和高傲；某種超自然的靈性，如同一只高貴的白鴿，在土地漫起的煙幛中神秘地出沒。高漢霄依稀聽到了大翼拍云的聲音。“麥子——”他對呂禾娘說，“麥子在我的身體里瘋長呢。”呂禾娘清澈見底的眼睛里閃過一點喜悅的光斑。光斑漣漪泛開，一絲生動的微笑掛在了她的嘴角。“我的骨骼也在拔節呢。”高漢霄第二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占據了呂禾娘的臉龐。她臉上幾個淺色的褐斑，也因激動而更加醒目。接著，她軟了身子，“撲咚”坐在了田埂上。高漢霄放下挑在肩上的擔子，從擔中抱出了蓬頭垢面的女兒。女兒一歲多點，剛剛會走。她掙脫了高漢霄的懷抱，咿咿呀呀地走進了麥田，絨球一般地在麥田中滾動。高漢霄微笑著坐了下來。呂禾娘很無賴地靠在他的腿上，既有些疲憊不堪的模樣，也有些撒嬌的意思；恍恍惚惚，居然表現出醉酒后的萬種風情。高漢霄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兒，呂禾娘臉上立刻涌起一團紅潮。“丟人——”她喃喃地說，思緒卻飛到很多個熱烈而放縱的夜晚中去了。高漢霄像一個熟練的陶工，把她打碎，揉合，重塑，讓她在一片混亂中得以重生……農歷三月末的一切都向著溫情脈脈中縱深。

短暫的歇息之后，高漢霄走向村莊。金色的陽光在他的肩頭跳躍，機靈如孩童，“太陽被他挑在肩上呢……”呂禾娘這樣想著，高漢霄已跨過了田埂，跨進了那簇墨綠色的樹叢。

就這樣，三年來足不著地的流浪日子結束了。晚上，呂禾娘迫不及待地鉆進高漢霄寬大的懷抱，肆意地撒歡，深黑色的大海被她攪動得焦燥不安。紅頭烏鴉煩亂的囂叫閃電般穿梭，劃破了鄉村的夜晚。鄉村陷入前所未有的顫栗。高漢霄尚未迷失本性，他在忙亂中望到了豐腴的土地，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麥田，麥子正在卓爾不群地生長。“麥子……”他說，“麥子……”情迷意亂的呂禾娘說：“兒子！……我們會有兒子的……我給你生個兒子……”一躍上了高漢霄跌宕起伏的胸膛，騎手般顛簸起來，土地濃郁的腥味迅速彌漫了土窯。接著，呂禾娘晃蕩成浪濤中的一葉小船，時而沖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很快被大水沖撞得眩暈不堪，不時陷入窒息。……當月光下的麥田再次撲入高漢霄腦際之時，呂禾娘狂亂的呻吟潮水般迭起，沖出了土窯，席卷了村莊。

日子已然安定。他們無須擔心明天落足何處，如何飽腹，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繁衍高氏家庭的人丁。這是他們目前最為神圣的職責，因為他們是高氏家庭最后的傳人。接下來的十多個夜晚中，他們都在驚濤駭浪中搏擊到天色大明。高漢霄熱衷于在呂禾娘那塊神奇的土地上精耕細做，堅信土地將不負厚望；呂禾娘醉心于被壓成齏粉，重新鑄造的過程。夜晚被他們渲染得無比精彩。紅頭烏鴉的囂叫開始時氣宇軒昂，轟轟烈烈，最后完全地緘口不言，等待土地的龜裂。但這并不為他們的夜晚所知曉。他們的夜晚不滿足于蜷縮于小土窯中，理直氣壯地行進在了麥田上空。直到一天早晨，借給他們土窯和糧食的劉席匠叩響了窯門，對著眼圈發黑的年輕夫婦說：“你們還要播種糧食。”他們才感到了恐慌。

劉席匠六十多歲了，蓬亂著頭發，臉上老掛著一團模糊的微笑。他拋給呂禾娘一件白底藍花布衫。“去寨子吧。”他說。二十多年前，棲鳳村進了土匪，人們都搬進寨子去了，村莊里只留下幾個上了年歲的人了。“那個時候，村里多么熱鬧。可現在……”他不無憂傷地說，“靜得能聽到蚊子放屁。”接著，又滿腔委屈地告訴他們，棲鳳村的土地原來姓劉、姓欒、姓洪，現在幾乎全姓洪了。“找洪聚德吧。”他說。于是，高漢霄和呂禾娘的夜晚失去精彩。呂禾娘需要養精蓄銳。幾天后，呂禾娘的眼圈不再發黑，臉上浮起了紅暈。她對高漢霄說，那個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高漢霄明白了，說，去寨子吧。背起呂禾娘向二里路外的寨子走去。

從中亞細亞卷起的風沙，越過了蒙古草原的天空，平漠漠地落在了北部中國的大地上。堆積起了一座新的高原——黃土高原。位于陜西北部的黃土高原，本地人習慣上稱之為陜北黃土高原。像開閘的洪水，陜北黃土高原自陰山腳下橫空出世，一泄而下，直涌八百里秦川。一路挾風帶雨，恣肆汪洋，任性、灑脫、狂放而不拘一格。陜北的大地上峰跌谷宕，嶺竄丘突，梁縱峁橫，川舒原起，氣象萬千，氣勢雄闊，凌空俯視則見一地凝固的波濤……洪水在即將涌入秦川的地方，野性有所收斂，一條狹長的高原大船般飄浮于河上。這就是鳳凰原。鳳凰原在煌煌的歷史中挺立了很久了。《史記#8226;秦本記》載：公元前567年，秦攻魏雕陰，“斬魏卒八萬。”魏將龍賈（古）西奔十數里，被秦軍俘獲。雕陰就是以后的杏城縣。雕陰西十數里就是鳳凰原。今鳳凰原上尚有一個叫做伏龍的小村莊，據說就是秦軍俘獲龍賈的地方。漢代，漢人與羌胡以洛河為界。河東歸漢，河西入羌，鳳凰原在洛河西，屬羌地。羌笛悠悠地在鳳凰原上響過百十年后，南徙北遷，茫茫不知所終。鳳凰原上的土地深處葬下了羌人的骸骨，但是，一段歷史卻散于塵埃之中。前秦符堅，就是那個為成語“草木皆兵”和“風聲鶴唳”的誕生創造了條件的皇帝，在鳳凰原南部筑城設縣，各曰：“固城”，取“固若金湯”之意。直到今天，低矮的城墻還在荒草叢中游弋；殘破的城門洞上還留有固若金湯的不朽。只是，它變成了一個閉塞的小村莊，距公路尚有十余里。大夏王赫連勃勃也對鳳凰原情有獨鐘，在鳳凰原中部為自己的母親建造了一所宮殿，名為“鳳陽宮”。后來，鳳陽宮演變為棲鳳村，丟掉了宮殿的金壁輝煌和高貴威儀，也丟掉了皇室的等級森嚴和冷酷無情，開始了村莊的平淡如水和無名的質樸。但是，宮殿雕花的巨石、斷腿的石馬和古老的瓦礫至今尚在。站在這些古老的破碎前，很容易就能聽到二千多年前的胡笳，隨著歷史的跌宕低聲地鳴咽……唐代，鳳凰原上人口逾三萬，溝溝叉叉里都種上了莊稼。唐開國元勛尉遲敬德鎮守邊關，多次馳馬高原。一次馳馬時被棗刺掛破了戰袍，敬德大喝道：“要這倒鉤干甚？”鳳凰原上的棗刺從此以后就不生倒鉤，直如懸針。元順帝荒淫無道，鳳凰原上老鼠大如豬。民畏之，紛紛避往他鄉，鳳凰原上十室九空。鳳凰原上一道人游方歸來后，驚呼：“天鼠如何現身人間？”一展道袍，盡收巨鼠，后建塔以鎮之。明神宗年間，魏閹忠賢掌朝。鳳凰原上一平民憂國憤朝，被魏氏爪牙所害，焚尸銷骨。其精魂不死，蕩于原上，日呼夜喚，聲聲泣血。鳳凰原人木雕其像，奉為大王爺。魏氏伏誅后方正其名：楊公義正。楊公義正由此成為鳳凰原上一尊神祗。每當鳳凰原上久旱不雨，鄉民只須告祭楊公義正，常常會如愿已償。大清立朝初，鳳凰原人拒不剃發，清兵三屠而定。鳳凰原元氣大傷，家不過百戶，人不足五百，壯男幾乎殆盡，荒蕪了近百年，直到乾隆朝才略有復興。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大平大整”的時候，鳳凰原上多處挖出了磨制的石頭。鄉民蒙昧，認為這些石頭妨礙種地，費了好大氣力把石頭倒進了溝里。八十年代后，縣上有人記起了這些石頭，雇人將已經填平的大坑重新挖開，豎上石碑，列明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鳳凰原人這才知道，他們倒進溝里的是“新石器”，他們和“仰韶文化”生活在一起。一些讀過幾天書的人展開了無窮無盡的想象：那些不穿衣服的古人在鳳凰原上，“鏗鏘鏗鏘”地磨著石鐮、石斧；或者用尖木棍在鳳凰原上的土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小洞，點播種子；女人們沐浴著高原陽光，撫弄著長發，含情脈脈地望著磨石斧，或者點種的男人……也許會在一個夕陽絢麗的黃昏，和意中人一塊倒在綿軟的土地上，繁衍人類的未來。而這一切不需要媒人的說合，也不需要領取結婚證明……鳳凰原上一對自由愛戀的小夫妻，對古人是女追男還是男追女意見分歧，最終反目成仇，鬧了離婚。一個光棍也對上古無限神往，光著屁股在大街上晃來晃去，結果被冠以“流氓”送去勞改。光棍再次回到鳳凰原上的時候，完全地變成了古人，不僅光著屁股在街道上晃蕩，還扭一些上古的舞蹈，唱一些讓人不大明白的古歌，卻再也沒有人稱他為“流氓”了。

棲鳳村是出新石器最多的地方。剛挖出那些新石器的時候，高漢霄的一個后人對一塊斧狀石頭頗感興趣，拿回了家中。他的妻子對他大加贊賞，認為在他人生中所做的最杰出的一件事情就是揀回這了塊石頭——這塊石頭遠比他們家蒸饃時壓鍋蓋的那塊石頭光滑多了。于是，這塊石頭代替了原來的那塊石頭，在他們家壓了十多年鍋蓋。后來，后人知道它是新石器了，背上它遠赴省城，希望用它換回一頭耕牛。結果并不理想，這塊石頭換回了四百元錢，只能買個牛屁股。后人非常懊悔，如果早賣十多年，它就是中國的第一，怎么也能換回一頭耕牛。后人的兒子遠比后人杰出，他對自己家的石頭懷有特別的情愫，專程去省城看望了一回自家的石頭。那時候已到本世紀了，后人的兒子在博物館里見到了自家的石頭。它躺在一塊紅布上面，被玻璃罩著，十分坦然地接受著后人兒子的問候。石頭下面有張紙片，上面寫著：“墨玉石斧”。石頭去了該去的地方。后人的兒子欣慰之余有點懊惱：看自家的石頭還要付錢，真是畫天下之大雞，晃天下之大蛋！

再以后，一支鉆井隊踏入了鳳凰原，四處放炮、鉆洞，勘探石油。在棲鳳村里還豎起了井架。高大的井架立在平坦的原上，很是顯眼。棲鳳村人都充滿期待：如果鉆出了石油，一顆雞蛋就能賣到一元錢了。可不幸的是，油還沒鉆出來，探頭掉進井里了。探頭上的鈾，據說是一種放射性很強的物質。可以放射一千多年，覆蓋四十多平方公里，受到輻射的人將會生下怪胎或者畸形兒。鳳凰原上人心惶惶，年輕夫婦晚上做愛時也提心吊膽，生怕生下一個畸形兒或者怪胎來。棲鳳村里一對新婚小夫妻，剛嘗到樂趣便受到禁錮，心有不甘，做愛時用起了安全套。一次完事后，丈夫發現套子破了，大驚失色，媳婦更是嚎啕大哭。可哭也沒有用，肚子還是不可一世地鼓了起來。小夫妻惶惶不可終日，全村人拭目以待，結果生下一個健康活潑的男孩。大家這才松了口氣。鳳凰原上的年輕夫婦的夜晚不再提心吊膽了。大家爭先恐后地勞作，女人們的肚子也不可一世地鼓了起來。可是，不久后傳言又起，說生怪胎或者畸形兒，這是必然的，只是說不準會在哪一代、哪個媳婦肚子里。于是，鼓著肚子的女人慌慌然然。于是，鳳凰原人的頭頂上老壓著一團陰云……油最終是鉆了出來。鋼筋混凝土大樓也一幢接一幢地矗在了高原之上。從二層到四層再到二十多層，洪水猛獸一般吞噬著土地和村莊。據說以后還會蓋起百余層的高樓，連天空也會吞個干凈。這讓劉席匠的一個后人驚慌不已，老擔心這些大樓會將他從土地上擠了出去。于是，他手提一根大棒，徹夜不眠地站在土地和村莊的邊緣，捍衛著土地和村莊。長久的不眠使他疲憊不堪，發起了高燒，他的兒子一連用了四十余支體溫表才測出了他的體溫：高燒一千八百多度。這個溫度足以融化巖石，但他只是偶爾短暫地昏迷。在他的一次短暫昏迷之后，鋼筋混凝土大樓迅速崛起，遮天蔽日。土地和村莊驚慌失措，商議著如何躲避飛來的橫禍。劉席匠的后人驚訝于現代建筑的速度，在瞠目結舌之余，把殘存的土地和村莊一囊裹盡，狼狽不堪地完成一次高貴的逃亡。鳳凰原和棲鳳村由此壽終正寢，永劫不復。這都是一百五、六十年后的事情了。在高漢霄落腳鳳凰原的時候，洋人的大炮顛碎了大清的天朝之夢，皇上換了一個，長毛在南方鬧事……大清的天空布滿陰霾，但偏居西北一隅的鳳凰原尚且安定。麥子在茁壯成長，兒女們在奔跑中成人。人、神及亡靈們共同居住在這種古老的土地上，精心而忙碌地打點著他們的日子。有時候他們還一同與土地和村莊討論麥子的收成，討論如何耕種土地，料理村莊，討論生兒育女、婚娶喪葬……

好些日子沒有落雨了，路上積起了厚厚的塵土。高漢霄背著呂禾娘大踏步走著，腳下塵土飛揚。呂禾娘在他肩頭顛簸，斷斷續續地呻吟。終于，她忍不住哭了：“送自己的老婆給別人睡，還這么快！”

高漢霄停住了。

高漢霄出身于南方的一個世族，祖上出過一些顯赫的人物。但是，到高漢霄的祖父高耀亭這一代的時候，祖上的榮華顯貴已經成為隔日黃花。他們留下的基業，亦如同步入老年的美人，日復一日地褪盡了美貌、富有和活力，而不可逆轉地走入落寞。高耀亭只是抓住了祖上榮華顯貴的一點尾巴，然后不斷地目睹家道江河日下，最終陷入窘迫。可是，高耀亭是個不愿屈從于命運擺布的人。高家昔日的奢華與顯貴，一直盤踞在他的腦海之中。雖然模糊，卻強烈地鼓動著他。為此，他起早貪黑地在土地中勞作，勉為其難地維系生活，卻讓兒子終年累月地誦讀圣賢的書卷，以期光耀門庭，振興家業。這是他偉大的夢想。在那個小村莊中，高家已不單是丟掉了榮華顯貴，而且因為人丁不興而飽受欺凌。這使高耀亭胸中裝滿了屈辱，而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倘若兒子一旦高中，那么高家將會揚眉吐氣。可不幸的是，兒子體魄柔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協裹而去。兒媳在郁悶中臥床不起，不久后也匆忙離世。高耀亭偉大的夢想隨著兒子的離去而破滅，致命的打擊使他老了足有二十歲。頭發一夜之間完全變白，身子躬得像一只老蝦，而且不停地咳嗽。他的每一次咳嗽都會引起土地的無限痙攣，土地也日漸萎縮。高耀亭不得背上孫子再次走向土地，播種他黯然失色的希望：盡可能地為孫子積攢一點家業，使他的將來能夠擁有一點體面和尊嚴。那年冬天，這個要強的老人被寒風擊倒，患上傷寒，反復地在火與冰中穿行。他不止一次地與死神謀面，并且嚴肅地交涉，卻無法得到死神的憐憫。老人知道自己活不到來年春天，匆忙地為剛滿十歲的孫子娶回了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呂禾娘，她長高漢霄八歲。個頭矮小，臉上散亂地布著幾個淺色的褐斑，看上去像一溪流水，淡顯而毫無主見。可事實并非如此。她在進門的第一個早晨就對老人做了保證：以后餓死她，也絕不會餓死她的夫君。那時候，老人剛剛擺脫了死神的又一次糾纏，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他對呂禾娘這樣的保證并不滿意，竭盡全力地再一次將高漢霄的手放進了她的手中，然后充滿期待地望著呂禾娘。呂禾娘明白了老人的意圖，趕忙又說：“嫁進高家的門，我就是高家的人了。高家的榮辱我都會一肩擔著。”她告訴老人，她會像老人一樣，擔起一切重擔，而讓自己的夫君誦讀圣賢的書卷，光耀門庭。高耀亭大為寬慰，帶著他的偉大夢想辭世而去。此后，果如老人所愿，呂禾娘用女人羸弱的肩膀挑起了高家的風風雨雨，用女人的矜持維持著高家的清白。如此過了四年。第五年春天來臨之后，大地解凍，春水暴漲，呂禾娘的心中也春水泛濫。一天下午，在田中勞作的呂禾娘耳朵邊忽然響起了帶有魔咒的呼喚，她不由自主地隨呼喚走上了曲明山。那座山在村莊的對面，山上長滿了古樹和青藤，據說還有毒蛇和狐貍。有些狐貍能夠修煉成精，幻化成英俊的青年男子，誘惑良家婦女。呂禾娘就這樣被狐貍精所誘惑，迷失在情欲之中。她的夜晚不再安寧，狐貍精夜夜造訪，與她顛鸞倒鳳。時日不長，這個嬌小的女人便面容憔悴，身體消瘦起來。這使高漢霄驚恐不已，擔心妻子會被狐貍精吸盡精血，化為一堆駭人的白骨。于是，他提著菜刀守候在呂禾娘的身邊，通宵達旦。呂禾娘感動得潸然淚下。可是，狐貍精并未因高漢霄的守護而放棄造訪，呂禾娘的夜晚依舊驚心動魄，甚至勝于從前。高漢霄從狐貍精的嚎叫中聽出了倪端，他把一只套狼的鐵夾子放在門后，結果夾斷了那個冒失的小伙子的踝骨。呂禾娘聽到門外的慘叫后，大驚失色，想奔出門去。可是，高漢霄手提大棒，兇神惡煞地擋在了門口。后來，高漢霄整夜不眠地守在門口，呂禾娘被他的毫不畏懼所震懾，夜晚漸趨于安寧。但是，圣賢們的書卷卻因此而被高漢霄扔掉了。這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開始直面整個村莊。土地被他耕耘得生機勃勃，人們也被他的不計后果和足智多謀所征服。他的聲望居然與日俱增。幾年后的一個春天的黃昏，高漢霄和呂禾娘在山腳下種地的時候，忽然聽到淺黃色的云朵中響起了大翼拍云的聲音。接著，大翼自天垂落，屏蔽了夕陽的晚照。天空郁暗，村莊陷入慌亂。高漢霄想起了古老的預言：你們將隨大翼落足北方。于是，高漢霄扔了鋤頭，對呂禾娘說：“走吧。”離開了高氏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村人也知道這個預言，隨著高漢霄離開了村莊。不久后，他們的村莊在一場大水中化為烏有。離開村莊的人們漸漸對北方失去了信心，散落在前往北方的途中。高漢霄堅信北方的天空中會響起大翼拍云的聲音，義無反顧地向著北方行進，一直走到了鳳凰原上。

清脆悅耳的銅鈴聲光涌如潮水一般漫天卷地地涌了過來，老洪家的馱隊回來了。洪家老五騎在騾子上，懷中斜躺著一個女人。

“租地吧？”他大聲地喊著，“滿全，捎上他們吧。”又拍拍女人的臉，“你也坐車吧。”女人不情愿地溜下來，和高漢霄他們一同爬上大車。

“我病了。”女人叫吟吟。她說，“我懷上了他的娃娃。”

“你懷上了娃娃？哈哈哈……”洪家老五大笑著在騾子屁股上拍了一下，一道黃塵滾滾遠去。

“你該死啊——”吟吟氣急敗壞在喊著，“洪聚義，你不得好死！”可他，聽不到了。“我跟他，不明不白的，十年了……”吟吟哽咽著說。像一朵山花，吟吟在那個懸在山頂上的小村莊里綻放了十六個年頭。大路上偶爾響起的馱鈴聲，帶著少女的心走向了遠方。一天上午，大路上又響起了魔咒一樣的鈴鐺聲，吟吟發了瘋地奔下山去。過來的是老洪家的馱隊。

“跟我走吧。”洪家老五騎在騾子上，矜持地微笑著。

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被他扯上了騾子。此后，她心甘情愿地隨著老洪家的馱隊走南闖北。她也不止一次地經過了自己的家鄉，可每次都是騎在騾子上，仰望一下那個披著陽光的村莊——故鄉，只能成為一方碎心而精致的記憶了……吟吟感到自己正在老去。曾經嫩得流水的臉龐已經需要用胭脂水粉來掩飾一份蒼老了。

“他不娶我……”吟吟傷心欲絕，“該死的洪聚義！該死的老洪家！……”吟吟迅速地枯萎了。呂禾娘看到了胭脂水粉背后的真實，她的臉上泛起了淺淺的褐黃，并且散發出衰老的氣味。

鳳凰原上大小村莊有二十一個。每個村莊里住著二到三個家族。棲鳳村不算原上最大的村莊，但住著三個頗有聲望的家族：老洪家、老欒家和老劉家。老洪家堅信自己是鳳凰原上最為古老的家族，大約自漢代起就在鳳凰原上生息繁衍了。依據來自于一個傳說。西漢末年，王莽追殺劉秀，劉秀逃上了鳳凰原，一個叫洪伯仁的老人把他藏在了犁溝壕里，躲過了追兵。劉秀登基后記起了老人，可老人已經謝世了。劉秀便封他為“墓中候”，排為二十八宿之首。這個洪伯仁就是老洪家的祖先。可是，總人有懷疑窄淺的犁溝壕里能否藏得下一個大人。元代，老洪家一連出了五、六位帶兵的官佐。其中一位官佐用劍砍掉了人們的懷疑。明代，老洪家又出了一位進士。這位進士在江南為官多年，政績頗佳。賦閑后閑得無聊，編撰起杏城縣第一部縣志。在縣志中，進士干脆把洪伯仁寫成某地太守，與劉秀南征北戰多年，戰功赫赫，被劉秀封為“牧中候”。染血的傳說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史書。老洪家在這塊高原上活得自負、高貴而理直氣壯。老劉家的來歷不大清楚。老洪家說老劉家是老洪家某個官佐的親兵，被官佐帶了過來，賜地娶妻，成了一家。老劉家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但是兩家從不通婚卻屬事實。老欒家是大清立朝后不久落戶棲鳳村的。一頂小轎招來一位年輕的女人。女人拿出一張紙，告訴老洪家和老劉家，鳳凰原上有她兩萬畝最好的土地。那時，老洪家和老劉家占有鳳凰原一半以上的土地。這些土地當然是鳳凰原上最好的土地了。女人索要鳳凰原上最好的土地，其實就是索要老洪家和老劉家的土地。老洪家和老劉家大為震驚，據理力爭，結果引來了清兵的第三次屠殺。大隊的清兵舉著刀槍，呼喊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沖進了棲鳳村……女人就這樣落戶在了棲鳳村。陪同她落戶的還有十幾個老年兵丁。老洪家和老劉家后來才知道，女人是清兵某個官佐的小妾。官佐從南邊擄了她，她懷上了官佐的血脈卻又不能走進官佐的府第——滿漢不能通婚——官佐賞給她兩萬畝土地，讓她自謀生路。這就是后來的老欒家。在老欒家強占的兩萬畝土地中，老洪家的最多，有一萬七千余畝。老洪家對此耿耿于懷。二百多年來，老洪家和老欒家一直矛盾不斷，每每都是老欒家占了上風。女人手中的那張紙，是大清的榜文。只要大清還存在著，那個榜文就能派上用場。和老洪家相比，老劉家溫和多了。那些被砍掉的頭顱和流過的鮮血，那些曾經姓劉的土地……被時間逐日地從頭腦里抹掉了，只剩下了面對的日子。這些日子不堪重負啊！它比仇恨更令人煩惱。老劉家接受了這個事實，在老洪家和老欒家的矛盾縫隙里生存。每當老洪家和老欒家發生沖突，以至械斗時，老劉家總是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化解兩家恩仇。

馱隊的鈴鐺聲志高氣昂地在寨子上空響起。寨子里的人們被鈴鐺聲喚醒，潮水般涌上了寨墻。寨墻上人頭攢動，一波一波的嚷鬧聲涌向馱隊。洪家老五倍受鼓舞，催動騾子奔到寨前。寨墻上很多女人都為他的矯健而暗自動容。幾個與他不清不白的女人想起了和他一塊度過的不眠之夜，激動得熱淚盈眶。鞭炮在這一刻點燃，“噼噼啪啪”地炸響。洪家老五在濃烈的火藥味中走入寨門。

下一個麥收，洪家老五將不再回來。在北邊，他遇到了另外一個女人，和她沒日沒夜地做愛，結果勞累過度，昏睡中墜下了山崖。吟吟在無限的守望中漸漸絕望，最終選擇了放縱地活著。她不加選擇、不厭其煩地同男人們上床，用永不停止的忙碌抵御心中的恐慌。時日不長便累垮了身體，落下了喀血的毛病。一天夜晚，老欒家的一個孩子爬在她的窗戶上探頭探腦，因為他聽到了不同凡響的聲音，結果被她發現了，于是她向他招手。“來吧。”她說，“我會豐富你的生命。”孩子剛滿十六歲，臉上布滿了青春期的紅痘。他對女人茫然不知，而且心存敬畏，吟吟的招喚使他頗費躊躇，猶豫很久之后還是走到了她的身邊。那個時候，第五十個男人剛剛從吟吟身上下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嘲笑著孩子：“哈哈，小不點，小心把你掉進去！”孩子受到了侮辱，委屈的眼睛里包滿了淚水。吟吟握住他的手，艱難地安慰著孩子。事實上，吟吟已經很累了。她大汗淋漓，胸脯因呼吸困難而急劇地起伏，并且不住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會使她喀出一灘暗紅色的鮮血。但她依然不愿放棄同男人上床的機會。因為對她來說，同男人上床已不再是尋找短暫的快活，而是有一件事情在干，可以忘記長久的憂傷。孩子在她的鼓勵下開始了一次全新的生命之旅。吟吟一邊喀血，一邊竭盡全力地使他得到了靈魂抵穿生命時的快感。孩子被她感動的淚流滿面，低聲抽泣，從此無法厭倦她毫無彈性的肌膚和已然松馳的乳房。孩子叫欒勵志。幾年后，他已為人夫，可他還是不能忘記吟吟，頻頻與她上床。那時候，毫無節制的生活使吟吟過早地衰老了。滿臉的皺紋和滿頭的白發使她看上去足有九十歲。男人們已經拋棄了她。她完全地陷入了孤獨。一天晚上，欒勵志悄然地來到她的身邊。這讓吟吟興奮不已，匆忙地陪他上床，然后不顧一切地吐血，不顧一切地同他做愛。欒勵志心有不忍，哀求她別再做了。可她說：“我害怕孤單。我不陪男人上床，就沒人來我這里，我就會被孤單纏地喘不過氣來。”她告訴欒勵志，巨大的孤獨像一張蛛網，要把她網住，她正在竭力地掙扎。然后，她和欒勵志不停息地做愛，在不停息的做愛中耗盡了她的生命。那是二十多年后了，吟吟像一只燈蛾，不顧一切地撲向燈火，卻終究沒明白為了什么。

在鞭炮聲中，呂禾娘聞不慣火藥的味道，瘋狂地干嘔。吟吟受到了她的誘惑，吐出一灘酸水。

“我……就是有了……”吟吟氣喘吁吁地說。滿全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你有了的話，騾子就下駒了。”吟吟毫不客氣地甩給他一個嘴巴。“沒家教的奴才！哪里輪得上你說話？”吟吟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委屈得不得了。滿全意識到闖了禍，可憐地低下頭去。“……狗奴才，還有王法沒有！”吟吟哭著斥責著滿全，“你也敢在我跟前撒野了……”吟吟一憤怒，更迷戀于講敘，“老洪家……”她說“老洪家……”又打算對高漢霄夫婦傾訴自己的委屈。騾子亢奮地打著響鼻，昂首走入了寨子……一團熱風“呼”地卷了過來。罩住了整輛大車。高漢霄和呂禾娘額上的汗“嘩”地溢了出來……

“閃開啊——閃開——”滿全大聲地吆喝著，肥厚的臉上滲出了油膩膩的汗珠。滿全喜歡出點風頭。在這樣的環境中，滿全更希望得到別人的注目。他聲音拉得很長，顫顫悠悠地抖動著，很能誘惑人的樣兒。但是，人們最先關注的卻是大車上的那對年輕夫婦，對他們暖昧地指指點點，猜度著：這個看上去瘦小、弱不禁風的女人，如何對付洪家老四的折騰？高漢霄和呂禾娘從他們暖昧的舉止中揣摩出一點味兒。高漢霄面無表情，高昂著頭，平視著遠方淡霧中一簇若隱若現的樹影。呂禾娘低著頭，臉色紅白交迭，怯懦得像一只無助的羔羊。她覺得自己的心底裝滿了委屈，稍有不慎，淚水必將奪眶而出。吟吟望著寨子西北角上的一個大院，表情復雜，滿全看見子和弟媳滿有家的也擠在人群中，高高地舉起鞭子，聲音更加顫的令人發抖：“閃開啊——”卻不落鞭兒。

寨子的西北角上，一塊寬闊的平臺地高出地面二尺有余，一個大院座落其上。青磚院墻高約丈許，藍瓦屋脊層層疊疊。一根飄著黑紅兩色帶子的旗桿從層層疊疊的屋脊中伸出頭來，高傲地指向天空。除此之外，院中的一切都遮于院墻之后。那是老洪家的院落。這個時候，老洪家院落前的臺階上或站或坐擁滿了人。人群中間的一把椅子上，洪家老三洪聚德正襟危坐，嚴肅正統的如同廟堂里一尊落滿塵埃的古佛。他四十多歲，可看上去足有六十出頭。這和他主掌老洪家家事不無關系。

大車終于擠到大院前的空地上。滿全喝著：“哦——哦——哦”騾子停了腳。洪家老五一擺手，臺階上站著的十幾個小伙子一躍而下，涌到車前卸起貨物。呂禾娘也被他們攔腰抱起，貨物一樣卸了下來。呂禾娘羞的滿臉通紅，高漢霄拉上她，躲到人群后面去了。滿全提著馬鞭，對卸貨的小伙子們不斷地喊著：“慢點，慢點，別弄壞了。”貨物卸下來后，他又在貨物中間神氣地走來走去地吆喝：“只能看，不能摸！”儼然一幅主人的模樣。一個男人剛把木釵拿在手里，滿全劈手奪了過去，厲聲地高喝：“只能看，不能摸！”男人爭辯了一句：“又不是你媳婦，摸摸咋了？”另一男人趕忙說：“他媳婦白摸也不摸。”滿全不理睬他，瞪大眼睛對摸釵的男人喊：“摸壞了你賠得起？”氣呼呼地走向邊一邊。滿全家的和滿有家的對那個銅質水粉盒很是好奇。滿全家的拿了來端詳。滿全沖過來，一把奪了去：“沒看你那模樣，還配用這個！”先前摸杈的男人喊了句：“滿全，你婆娘不配用，滿有家的配用啊！”大家哄然笑了。滿有家的紅了臉，扯上嫂子趕忙走了。滿全又瞪圓了眼睛，對喊話的男人喊：“有財，我扯爛你的嘴！”那個叫有財的男人并不示弱：“扯爛我的嘴不要緊，別讓滿有打斷你的腿就好！”滿全氣烏了臉，看見兄弟滿有在邊上，忙喊：“滿有，滿有，扯爛他的嘴。”向有財撲了過去。滿有看看他，搖了搖頭，并未動作。人群卻是一哄而上。滿全像一只斷翅的大鳥，重重地跌落在塵土中。

滿全家的和滿有家的沒走出幾步，一道陽光突然地刺進了她們的眼睛。

“哎呀……這是啥么？”滿有家的驚叫著跳開了。

“鏡子。”洪家老五說，“照得見你自己。”他拿起鏡子，陽光歡快而輕佻地從女人們的臉上劃過。女人們尖叫著，躲避妖魔一樣躲避著那束的陽光。洪家老五“哈哈”大笑。男人們在看過這面鏡子之后，終于發現了它與銅鏡的不同：它比銅鏡輕巧多了，也清晰多了。“這是玻璃鏡子。”洪家老五宣布。

“玻璃鏡子？”人們第一次聽到“玻璃”這個詞語，不明白“玻璃”是什么東西。

“玻璃就是玻璃。”洪家老五也不知道“玻璃”是什么東西，悻悻地說。人們議論片刻后，最終也沒弄明白什么是“玻璃”，但是，“玻璃”這個詞語卻根植進了他們的頭腦。他們可以把任何圓形的、光滑的東西比做玻璃。比如，直到今天鳳凰原人還把膝蓋骨和頭頂骨稱為“玻璃蓋兒”。娃娃的頭頂骨還未彌合，他們會說：“玻璃蓋兒還未長全呢。”膝蓋關節疼痛，他們會說：“玻璃蓋兒底下疼得厲害……”

吟吟走上前去，拿過鏡子，又打開銅質水粉盒，當著女人的面對著鏡子在臉上描畫起來。人們很清楚地看到了鏡子里那個與眾不同的吟吟。一個剛過門不久的俊俏媳婦呆癡地望了半天后，突然失聲痛哭。她這個時候才知道，女人的臉不僅要洗干凈，還要涂紅抹黑。一個男人看看吟吟，又望望自己的女人，不動聲色地甩給自己女人一個巴掌。女人不明就里，委屈地哭了。男人懊惱地說：“你連臉也懶得洗！”女人羞愧地無地自容，擠出人群，去了。吟吟化畢妝，將鏡子遞給俊俏媳婦：“送給你了。”俊俏媳婦一臉恐懼。“它不咬人”吟吟說，“你看，它沒牙齒。”俊俏媳婦膽膽怯怯地去望鏡子，結果看到一張恐懼的變形的臉，于是驚叫一聲，暈了過去。吟吟淺淺一笑，走上貨堆，轉動起高傲的頭顱。人們驚異于她的美貌，發出一聲驚哦。女人們開始內疚，男人們開始向往。可不長時間，人們發現了她的大腳，心中馬上填滿了鄙夷：這是一個外族的女人！吟吟感到了這種鄙夷，跳下貨堆，抹著眼睛跑進了院子。

鏡子繼續成為人們關注的東西。女人們紛紛在鏡子里尋找自己。男人們先是瞅鏡子里的女人，接著瞅照鏡子的女人，最后就偷空和女人們軀體接觸，女人們大呼小叫。男人們得到了滿足。寨子走向了另一個高潮。

“只有老洪家才能給寨子帶來熱鬧。”坐在臺階上的洪聚德這樣想著，也這樣對身邊的帳房先生黃先生說，黃先生柔弱地一笑，陽光從他僵硬而稀少的紅胡須上滑了過去。

老欒家成為鳳凰原的主人的時候，老洪家最為悲慘，人丁和土地幾乎喪失殆盡。后來，老洪家出了個叫榮昌的人物。他看老洪家人丁漸眾，土地卻不增反減。于是，他把原上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帶著一家人進了西川。在大山深處，老洪家開墾荒地，廣種玉米和洋芋。洋芋年年豐收，每每堆得像座小山。洪榮昌常常為之犯愁。有一次，他的妻子把洋芋蒸熟了食用。洪榮昌大受啟發，把洋芋蒸熟了，打成一尺見方，一寸多厚的洋芋餅，陰干了存放，效果相當不錯，洋芋不再爛了。老洪家在西川住了三十余年。西川水陰，老洪家的人一個個都變成了個頭矮小、關節粗大、走路搖晃的怪物。再住下去，老洪家的后人還不知道要變成什么模樣。那時，洪榮昌已經謝世，他的兒子洪盛才主掌家事。洪盛才又帶著老洪家搬回到了原上。老洪家在西川的確發了家。往回搬的時候，老洪家的糧食斷斷續續拉了五、六年，僅陰干的洋芋餅就裝滿了三十八孔土窯。回到原上，老洪家還是無地可種。老欒家正蒸蒸日上的呢。十幾個兵丁都隨官佐的小妾一同姓了欒。他們的后人和官佐的后人爭先恐后地繁衍著，人口眨眼間就上了百。擁有兩萬畝土地的老欒家總擔心有一天會無地可種，又從其他村落里買回了上萬畝土地。老劉家精打細算，把糧食換成錢，再換成土地，也有八千畝之多。人少，地多，老欒家和老劉家寧可讓土地荒著，也不愿賣給老洪家。他們都堅信著，總有一天那些荒蕪的土地上會種上麥子。老洪家只好租地而種。又過了些年頭，杏城縣連續三年遭災。川道里年年洪水泛濫，卷沒了即將成熟的水稻和玉米。原面上年年大旱，土地龜裂得如同魚網，莊稼無法下種，自然顆粒不收。《縣志》載：杏城人“易子相食，折骨為炊”。鳳凰原人也陷入無糧可食的絕望之中。有幾個村莊已經開始讓未出閣的女兒“走婚”了。給女兒懷里揣上兩個饃，然后狠下心，抹著眼淚把女兒趕出門去。他們是想讓女兒出門找個婆家，留一條活命，但事實上常常事與愿違。這些可憐的女兒走出村莊之后，往往被早就守候在村莊外面的饑人生吞活剝了。偶爾有逃過饑人之口的女兒，也沒法逃過野狼之口。那些吃人尸吃紅了眼睛的野狼，三五成群，終日游蕩在村莊稍遠些的地方，等著她們呢。

整個杏城縣都被饑餓啃噬的發瘋發狂。人們開始陷入絕望。斜靠在墻壁，或者樹桿上，眼睛里閃著死亡前的光芒。糧食的氣味隱隱約約飄來。那是來自鳳凰原上老洪家的糧倉啊！人們有了希望，而且有了尋找的方向。于是，饑人們像蒼蠅追隨著糧食的氣味，擁上了鳳凰原，擠到了老洪家門前。那個時候，老洪家還在村里住著。他們門前有一塊三十為大的土地。饑人們蜂擁而至，三十畝土地被他們夷為平地。老洪家表現了他們的氣度：在門前支起了三口大鍋，炒玉米，炒糜子，炒豆子，烙玉米面餅子，煮蕎面……原糧來不及加工，就被饑人們吞下肚去了。饑人們吞咽著老洪家的糧食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長相丑陋的老洪家居然有一顆博大的心。饑人們倍受感動，一邊吞咽著食物，一邊真誠地向老洪家表達他們感恩。雖然老洪家沒有打算收取錢物，但饑人們還是選擇了用錢物表示感謝的方式。很多饑人每拿到一塊玉米面餅，或者吞下一碗蕎面……總會放下一點金銀、玉器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做為補償。老洪家每天都能收回一罐金銀玉器。饑人們太多了。老洪家終于承受不了了。老洪家斷絕了供給，可饑人們依舊不愿離去，跪在地上一語不發，用這種方式乞求老洪家的施舍。洪盛才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他也跪倒在地，告訴大家：

“……老洪家的人，心也是肉長的。你們不離開，我就不忍心不給你們飯吃。可是，我們也沒有啊！我們也要活下去啊！……”他流著淚，不住地磕頭。饑人們想明白了，起了身，轉身離去。可沒走出幾步，又轉回身，跪下了，依舊一語不發。洪盛才被這種無聲的乞求壓得無法自制，嚎叫著：“把洋芋窯打開，給他們，都給他們……”狂奔著回家去了……洪盛才躺倒了。他這一躺倒沒再起來。新麥下來的那個上午，兒媳拿給他一個新麥做的饃。洪盛才咬了一口，說：“好，好，好……”大笑一聲，氣絕身亡。

洪盛才的葬禮成為鳳凰原第一個最為隆重的葬禮。整個杏城縣的人都前來為他送葬。老洪家門前又一次人山人海，三十畝地又一次被踩成平地。鳳凰原上唯一的一個秀才郭道奇代表鳳凰原人為他題寫了一幅挽聯：“厚德及日映后世，大恩似水澤鄉鄰”。杏城縣縣令也親自前來送葬，并且贈給老洪家一塊親筆題寫的匾額：“盛德毗才”。匾額被老洪家掛在了祠堂里，挽聯也被老洪家鐫刻在祠堂的門上。“文革”時期，洪家的祠堂被當做“四舊”破除了，匾額和挽聯也被毀掉了。改革開放后，洪家后人重新修起了祠堂，請人摹寫了匾額和挽聯，做為對洪家先祖的仰幕，又進了祠堂。

洪盛才離開了人世，但他為老洪家留下一筆不可估量的財富，老洪家成為鳳凰原上說話有聲音的家族之一。除此之外，也留下了諸多的金銀玉器。“七盆八老罐，珠了擔一擔”——這是從那個時候傳下來的話兒。老洪家這么多的財寶，很容易勾起人們心底的貪念。在洪聚德掌事前幾年的一個麥收之后，鳳凰原藍天靜穆，原野空曠，鳳凰原人又一次獲得了豐收。人們在喜悅之中開始耕耘自己的女人，夜晚常常被搖晃得顛三倒四，散漫不堪。鳳凰原人睡夢中嗅到的是麥子的清香，聽到的是女人們心滿意足的夢囈。一天晚上，哨聚于西川大山中的十幾股土匪聯合了起來，摸上了鳳凰原，然后一聲吶喊，涌進了棲鳳村。棲鳳村人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架上了明晃晃的鋼刀。土匪是沖著老洪家的財寶來的，但是，老欒家和老劉家也在劫難逃。土匪給三個家族分派了任務：老洪家一擔金銀玉器，老劉家十石麥子，老欒家三個未出閣的女人。老洪家執掌家事的是洪聚德的父親洪卓運。這個干瘦但精明干練的老頭十分犟硬，寧愿交出頭顱也不愿交出財寶。土匪又以扒光洪家老大媳婦的衣服為要挾，洪卓運依舊不為所動。洪家老大心有不忍，跪下哀求父親。洪卓運一腳踢開了他，暴喝一聲：“狗日的真沒出息！不就是個女人嗎？她死了老子給你另娶一房！”引頸就戮。老大媳婦沒逃脫厄運，被土匪輪番糟蹋。她惱怒于洪家人的無情，惡毒詛咒：“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們老洪家！”咬斷了舌頭。她的骨骸未能葬入洪家祖墳，因為她已不再干凈。這使她的靈魂無處歸附，日夜流浪。她對老洪家更加恨之入骨，二十年來夜夜在洪姓人屋子里游蕩。洪姓人一旦做愛，她就會及時現身，報之以冷笑。洪姓男人每每驚恐萬分，繼而陽痿，對女人失去了信心，洪姓人子嗣不興。洪卓運和老大媳婦先后死去，使洪姓人怒火中燒。洪家老大振臂一呼，三姓人奮勇上前，用二十多條性命，換回土匪十多具尸體。土匪領教了棲鳳村人的強悍，二十余年不敢東顧。但是，村莊沒法居住了。村莊中一直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棲鳳村人呼吸不暢。于是，他們在村莊西面修起了一個寨子，搬進寨子去了。村莊陷入了孤獨，每夜都在原野奔走。

1864年，杏城遭到兵災。老洪家在院落下挖了一條地道，把糧食、衣物和財寶都藏了進去。據說三十頭騾子運了七天七夜，裝滿了地下的七個土窯。那是他們全部的家產。一百多年后，老洪家的一個后人，花了三千多塊錢，從外地請回一支探寶隊，在老洪家的院子里測探了一個多月，把那個不大的院落戳滿了窟窿，毫無結果，后人惱怒不堪，不斷地高聲咒罵。一天上午，探寶器忽然尖叫起來，老洪家后人精神振奮，奮力地挖掘，結果只挖到一把生銹的鋤頭，除此之外別無他獲。不久后，老劉家的一個后人擔任了支部書記，被“普九”搞得焦頭爛額。想借老洪家的財寶修學校，打著挖澇池的幌子，雇來兩輛挖掘機，挖了二十余天，把老洪家的院子挖成了一個深坑，結果依然是無所收獲，倒欠了一屁股外債，在一片罵聲中倉惶下臺。這個叫劉孝儒的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想到他會給老劉家臉上涂了黑，羞愧難當，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深坑邊的一棵大樹上。他年輕的媳婦在短暫的悲痛之后，很快面對現實。先嫁了一個離休老干部，再嫁一個“五萬元戶”，接著又嫁一個村辦企業老板……倒騰了七、八個男人，終于養大了五個娃娃。可五個娃娃養不起一個老人。老太太無可奈何，也把自己掛在了樹上……老洪家的財富還在地下埋著。雖然讓人心癢不止，可大張旗鼓的尋寶活動終止了。

……寨子醉酒一般搖晃著。洪聚德也獲得了醉酒一般地快慰。可高漢霄攪亂了他的快慰。洪聚德的目光越過一地人頭，落到了呂禾娘身上。女人倒是不錯，小巧而玲瓏，給人一種心疼的感覺。洪聚德不由得想到了馨月，那個月亮一樣清新而嫵媚的女兒，渾身上下都漾動著月亮一樣清新而嫵媚的輝光。洪聚德多次翻過她的窗戶，和她在一團漆黑中緊緊擁抱，被她火熱的軀體燃成一團熊熊的烈焰……馨月是小李村王家的女兒。二十年前他們偶然相遇，而后狂熱地相愛。可他們未能結合。馨月嫁到了遙遠的南方去了。她無法容忍沒有愛情的生活，用自己的一根頭發結束了乏味的生命。她的靈魂爬山涉水回到了鳳凰原上，二十年來頻頻與洪聚德幽會。每次幽會他們都在不厭其煩地重復地討論著一個問題：假若一切都重新開始，他們會不會選擇結婚？討論的結果常常不能讓他們滿意，可他們依然樂此不疲。

“租吧”。洪聚德的心顫抖了一下，黃先生帶著高漢霄和呂禾娘去了。洪聚德再次把目光投入場內。洪家老五專在女人群里穿梭，高著聲音說話。老欒家一個年輕媳婦出現后，洪家老五便寸步不離地跟上了她，不時地討好獻媚。老欒家的幾個年輕小伙對他怒目相向，他也渾然不覺。滿全不斷地對兄弟滿有重復著一句話：“關中那女人……嘿嘿……”

這個時候，一個老的像抹布一樣的女人出現在場子中間。這是虔婆婆。她旁若無人地在人群中穿行，口中念念有詞。沒人留意她說了些什么，只有那個新婚不久的年輕媳婦捕捉住一句：“鏡子將是鳳凰原永久的夢魘”然后虔婆婆旋風般卷出了人群，足不著地地遠去。與此同時，人群一聲驚呼，接著一片安靜。洪家大院的那根以后掛上洪聚德頭顱的旗桿上，一根紅色的帶子升向天空，旗幟一樣驕傲地飄揚。

“晚上……”洪家老五望望那根帶子，敏捷地在老欒家那個年輕媳婦的鼻頭上刮了一下，“晚上……”年輕媳婦羞澀地一笑，揣上一面鏡子，飛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