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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

2008-01-01 00:00:00李子白
延安文學 2008年4期

李子白,本名李鎖成,生于1962年10月,陜西綏德縣名州鎮人。全國公安文聯會員、陜西省公安文聯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會、書法家會員、榆林公安文聯主席。

近年來,先后在《望》、《詩刊》、《小說林》、《陜西日報》、《延安文學》等報刊發表各類作品近二百萬字。并先后多次獲報刊創作獎。出版作品集《不知是今天》、《最后一片森林》。

出事那天剛好是中秋節。

劉伯安給遠在省城的妻子掛了個電話,安頓把兒子的學習抓緊了。然后叫自己的副手盧童軍給社里傳了篇河源群眾喜迎中秋的稿件,便與幾位文字上的朋友約定下午五點在德來順紫薇雅間見,待飯飽酒酣,到世紀廣場去賞月。不見不散,誰要爽約,誰就臨了結帳埋單。

在市文聯供職,任《河源文藝》主編的李汝亮,和在黃土資源開發辦工作,被省報聘為特約記者的姬大西接踵而至。因要做東,比客人先到一步的劉伯安、盧童軍和站里的司機小段便和他倆一起聊天閑侃。

眼看過了五點,在市委宣傳部當副部長的程衛東和在《河源日報》任總編辦主任的王向實還不見露臉,劉伯安說聲不等了,開宴!話音落地,王向實蹩進門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兒子學校要開家長會,爭了半天老婆才去。別笑別笑,懼內就懼內!這時,劉伯安的手機響,是程衛東打來的,說有會,讓他們先吃。于是,劉伯安喊聲:翠花!上酸菜。服務員便端了菜碟上桌。說來日怪,前幾年舞廳包廂風行,好好的一個“小姐”壞了名譽,不知不覺間等同于“三陪女”,文雅點的叫法是“坐臺的”、“當小姐”。賓館飯店的女侍應生只能叫“服務員”,叫了小姐會變臉,后果是服務質量可想而知。正好,雪村那家伙唱出一曲紅遍中國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于是,賓館飯店里的女侍應生便統一叫了“翠花”。酒店的老板也來湊興,敬過一番酒之后,祝老板說:你們都是河源的頭面人物,靈通人士,我只想打聽打聽昨夜的人命案準備怎么處理?!

什么事?大家都屏息靜氣地望著祝作良,惟恐漏了一個字。祝作良看看他們的神情是真不知道,才說他也是聽上午來吃飯的客人說的。說兩幫小混混昨晚在世紀廣場火拼,被廟街派出所所長撞見,沒管。結果,捅死了人。到今天上午才知道,死者是王之政副市長的公子。聽說,市檢察院要提前介入,要狀告派出所長瀆職,是他不作為才造成市長公子的斃命。說到這里,祝作良說,我以為你們是搞新聞的早知道哩!劉伯安幾個面面相覷,有些尷尬。李汝亮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不值得大驚小怪。來,咱打咱的關!席上沒人接茬。片刻無語。祝作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不是非常得體,至少影響了飯局,自嘲地說你看我這張嘴,干么要提這茬呢!來,吃酒吃酒,劃拳劃拳!劉伯安問你剛才說得那位所長叫什么?!祝作良答,叫什么我不記得了,好像姓魯吧。是不是那位全省人民滿意民警?前年我采訪過他,劉伯安問。對對,是他!王向實在一邊回答。剛好這時劉伯安的手機響。劉伯安說聲對不起,接了,說知道了,我也是剛剛聽說的。好!好!我馬上就回來!他收起手機看看大家全沒了酒興,既像征詢,又像自言自語,散了吧!程衛東應聲散吧,晚上我還有點事。劉伯安說,大西下去給咱了解一下。我和童軍回站上有點事。說話間大家走出雅間,盧童軍趕快到總臺上簽了字。到世紀廣場賞月的事,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凈。

祝作良與幾位一一握手,叮嚀沒事常來坐坐。望著他們魚貫而去,再看看雅間里剛剛打開的第三瓶酒,和受用尚未過半的菜碟,直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疊。

這時,意猶未盡的李汝亮轉身又回來,問剛打開的那瓶酒在哪兒?拿回去喝它!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祝作良盡量不讓自己的鄙夷流露出來,讓服務員給他,臉上掛著薄笑問用不用再帶點下酒菜?!李汝亮醉態十足地打了個酒嗝,擺擺手說有酒就行了,嘟嘟囔囔說酒也知道我想喝它。言罷,步態趔趄地走了。

公公道道地說,魯耀輝瀆職案,劉伯安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卷進來,在一種被動中介入,直至深陷——

要命處在魯耀輝是公安——市政府所在地廟街派出所所長;劉伯安是記者——省報駐河源市記者站站長。眼下的敏感事,只要有記者摻和,立刻便會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輿論所形成的聲勢,不是某一位政要可以預計。何況是派出所所長瀆職——死了人!過路的平民百姓都會問個究竟,別說整天在哪兒找新聞的媒介。報刊、廣播、電視、網絡,特別是那些非主流媒體,斷章取義,鋪天蓋地,真正公正客觀的報道大都在塵埃落定之后。任誰不服氣也得回避。你聽過幾家媒體在失實報道后主動向當事人道歉?那都是在法院的宣判之后。

記者一職,除了那些純粹的學者和作家,凡是胸有點墨,稍許會舞文弄筆寫兩句的,一般都會心向往之,作為擇業的首選。其中的妙境實在無法用之乎者也表達得一言殆盡,知者為知之,不知猶霧里看花,朦朧了點,“無冕之王”有些神神秘秘的感覺。

劉伯安便有如此這般的好命運。從業后的最大體會,就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尤其是下到基層,記者證一亮,處處都是座上賓。小禮物、紀念品不斷,接待規格和上級來賓一般無二。那些辦事的小科長們屁顛屁顛會圍著你團團轉,就連縣長、書記也會高看你幾眼。那還不是指望你正面宣傳自己的政績,至少別找碴捅漏子,給自己的仕途抹黑——如果你手勤,能給哪位寫篇表揚稿子,而且登了,你就會被他們終生視為朋友,哪兒見都會春風拂面,一片喜色。輿論不光是一種監督,一種宣傳,同時也是一種導向,有時候還可為一些人的官運推波助瀾!這便是一些官人看重新聞的要點。

不管怎么說,有專家預測,二十一世紀記者是十大熱門職業之一。

說是記者站,其實也沒幾個人。他和盧童軍任正副站長,屬下只有一名記者——孔媛。另加上司機小段,蠻共四個人。就這小段還是雇傭人員,是他每月花六百元雇來的專職司機。駐河源的記者站十幾家,這要算正規人多的,擱給一些部門或專業站,干脆就一個人。發行、組稿、建網絡、拉贊助,一樣也落不下,全都完成啦!省報可不同,這是全省的第一大報,駐站的人多,作派自然也大點。一般情況都是盧童軍和孔媛動筆,他負責運籌策劃和文字把關,跑外交協調那是他的專利。在河源一呆六年,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四鄰八舍,左右逢源,就連市上的頭頭腦腦相見也會給他一張笑臉。

剛才他和盧童軍匆匆趕回記者站,就是因為值班的孔媛打手機告訴他,站里接了一個匿名電話,反映昨晚發生的捅死人的事。反映的情況和祝作良告訴劉伯安的大同小異,關鍵是請求記者站能盡快介入此事,從輿論上營造伸張正義的聲勢,讓瀆職的派出所長盡快被繩之以法。劉伯安想,發生這么大的事,群眾呼吁新聞介入也是正常的。只是得盡快查明真相。他讓副站長盧童軍和駐站記者孔媛多方收集情況,力爭連夜拿出稿子。自己又給公安局的柳局長打了手機。他們曾一同蹭過幾回飯局,是老熟人。柳局長說他在省城開會。案子聽了聽匯報,詳細情況還不清楚。不過,他明天就會連夜趕回。劉伯安想等等也罷。當晚,姬大西打來電話,說有記者采訪了死者家屬。是誰一時半刻還說不清楚。果然,第二天,在河源同樣設有記者站的《長平晨報》在頭版登載了題為《歹徒聚毆無辜所長見死不救》的消息。義憤填膺地對見死不救的派出所長魯耀輝大加撻伐,引起河源的民情嘩然,頃刻之間成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的中心話題。加之省城的幾家媒體作了轉載,輿論是一邊倒地直指公安隊伍里的敗類。據說,連省上領導都批示要嚴肅查處呢。思想起當年采訪魯耀輝的事跡,打死劉伯安都不會相信魯耀輝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是一位社會責任感非常強的人,對生死對社會頗有獨到見解。當時他說什么來著?好像是挨著你死,你不死不行,活著也沒用。活著可能比死了還難受!是死是生,視事而定,由不得你。社會既然生了一茬犯罪的人,也就有了警察和警察的職能。如果說有命,這就是,由社會來定。正是這么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才促使劉伯安采訪了他。否則,當年的劉伯安也不傻。而眼前,說見死不救的事發生在魯耀輝身上,劉伯安發自內心地吃驚,至少是難以置信。直覺告訴他,如果是真,一定事出有因。肯定!事實上,他恰恰聽到的是兩種版本,竟然尖銳地對立。一種說,像這種害群之馬也不知當初是如何混進公安隊伍的,應當嚴肅處理;一種說,魯耀輝是公安多年的老先進,無論是工作能力還是社會閱歷,都不會使他干這種蠢事,絕對不可能!劉伯安決定,盡快與市領導和公檢法有關部門進行接觸,掌握準確情況。就在他去公安局的路上,省報主管地方新聞的副總打來手機,問他在哪兒?在干什么?問《長平晨報》所登魯耀輝事件是否屬實?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哼不哈?省領導都批示讓省紀委調查,查實了要從嚴懲處,你怎么還四平八穩沒點動靜呢!今后類似的事要早點打招呼,即使不適合公開登,咱們可以出內參么。老總的語氣明顯帶點不悅,劉伯安只好一個勁地“嗯”。等到老總說完,他才解釋,他正在作深度調查。死者是王副市長的兒子,派出所長又是公安上多年的老先進,案情與《長平晨報》登的有些出入,有許多復雜的成份。我想咱是省上的第一大報,凡事都得慎重。執法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新聞也一樣呀!所以沒有及時上報,請老總見諒!現在他正在與公檢法的負責人及派出所長、死者家屬聯系調查,想等開庭時參加庭審,然后再根據庭審情況作報道,這樣比較合適穩妥。老總同意了他的想法。劉伯安收了手機,長長地喘口氣,咒罵一句我操你個吉樹樵的媽!

調查結果令他焦慮不安,一切跡象顯示:魯耀輝見死不救的情況屬實。

其實,劉伯安干新聞這一行,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十多年有兩件事一直縈繞于心,諱莫如深,是他始終不愿提及傷心的際遇傷心的痛。頭一件是他從事記者生涯的第三年,也就是他在報社呆了兩年后剛到河東的第一年,河東一位縣委書記,抓生態抓農業頗下苦力,生生把一個窮縣搞得富甲一方,成了全省的樣板。老總要他去采訪,并盡快拿出連續的長篇通訊。他以飽滿的敬業精神,沒明打晝夜地趕,省報連篇累牘地發,一個新時期敢想敢干敢作敢為的縣委書記形象,因為他的熱情洋溢,因為他的筆下生花,楷模般地在全省父老鄉親的心目中樹立。當時別提他內心的那點充實,仿佛縣委書記的成績就是他自個的。那是一種敬業人的成就感啊!為此他獲得了國家新聞獎。

可誰曾想到,僅僅時隔兩年,那位如日中天,紅極一時的縣委書記因為受賄因為嫖娼鋃鐺入獄。劉伯安那個悔,如同那位縣委書記的所作所為都是他自個做下的,好像作了虧心事,自個覺著在河東沒法呆下去,主動申請調離。這才有了半年后的他到河源。

從此,凡事他都添了一份冷靜,多了一份審慎。

剛到河源,他的性情郁悶,總不能從那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盡管老總曾幾度找他談話,說經省檢察院調查,那個縣委書記任上所干的業績實實在在都是真的,可惜是他后來居功自傲,忘乎所以,沒能抵住金錢和美色的誘惑,自個把自個毀了。記住,人是會變化的!

不過,被采訪單位的一些小心意、小禮品,劉伯安還是會收的。只要是人家主動給的,你還真不能撥人家的面子,人之常情么,要不人家會認為你這人生分,難打交道,不說水至清則無魚嗎?只是這比起吉樹樵的有意暗示提醒,主動要東西來就好得多。

劉伯安罵的吉樹樵是《長平晨報》駐河源的記者,經常和省報搶新聞,爭讀者,還干一些貓膩的事。劉伯安一直認為行業與部門所辦報紙,是雜牌貨,與他們省報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別。所以,在他眼里一直看不起,只不過他從沒說出口。可如今他才發現,這類小報也有它自身的特點:說省報之不敢說,寫省報之不能寫,酣暢淋漓,痛快渲泄。只要它尊重事實,貼近百姓反倒成了它的優點——可省報,對黨政機關,在輿論上可以指導工作,但對老百姓卻缺乏一種親和力,一種靈便——真是有苦難言。

劉伯安難言的地方,不在害怕吉樹樵搶飯碗,而在有時候近似無中生有,無事生非的添亂。省報是黨報性質,凡事得講究個審慎,某一件事,某一條新聞,登載后要考慮是否符合國家的大政方針,是否有利于經濟發展,社會安定。這是他們必須時刻把握的,取舍與篩選始終是他們心里的一根弦。這也正是群眾抱怨省報缺乏可讀性,趣味性,老是板著面孔的原因,恰恰也是難辦的地方。《長平晨報》就不同,它是省會一家行業性報紙,用老百姓的話說叫什么話都敢說的報紙。加上吉樹樵一類記者的文筆可謂色彩紛呈,他們注重的是社會新聞,追求的是發行數量,尋找的是轟動效應。生活本身有許多看點,正反兩面都可以作為新聞的素材,但絕對不能沒有取舍和揚棄,吉樹樵做得似乎離譜了一些。就拿去年冬天清河鎮派出所辦得一起涉黃案件,就被吉樹樵炒得沸沸揚揚。今年春天吉樹樵四處張揚,《長平晨報》的發行量在河源增加了兩成,一臉的得意洋洋。

那個案子的大致起因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有人向清河鎮派出所舉報,在吉慶飯店有人嫖娼,希望派出所盡快去抓個正著。所長立即打發三位民警前去查房,撞見一位年輕女郎正坐在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腿上。問他們什么關系?二人吞吞吐吐。問相互的名字雙方都答不上,問他們過去是否有過不正當關系?是通奸還是賣淫嫖娼,二人緘口不言。搜吧!女郎的坤包里裝著好幾個制作精美的安全套哪!辦案民警興奮了,問這是啥?帶著吹氣球玩嘛?一直緘默不語的女郎愛理不理地作答:我不用帶帶不可以嗎?沒法,辦案民警只好帶回所里作進一步審查。老點的警察認出那女郎在兩年前曾因三陪被派出所作過處理,讓一位省警校剛畢業的實習生作談話筆錄。據那個胖子講,他是由外縣來清河做生意的,聽飯店的人說這女子風騷,便叫來作陪。剛一起吃過了飯,搞好了價錢,只是還沒來得及辦事兒便被抓。那女子進來過,有經驗,就是不吭氣。實習生工作熱情蠻高,可就是經驗不足,審訊時拍桌子瞪眼睛,一驚一乍窮吆喝,重要的反倒丟了,沒把查房時那女子坐在胖子腿上和搜出幾個安全套的細節記上。合該那日出事,審訊罷已是夜里的十一點多,派出所一幫子人誰也沒有顧得上吃晚飯,便讓一位鎮上派來的戶籍協理員照看。協理員是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女娃,沒耐心,加之要上廁所,也沒問這女子犯什么事兒,便從抽兜里拉出一付手銬把女子銬在辦公桌邊的暖氣管上,自己逍遙自在地出恭去了。這下可好,那女子發現桌上放了個水杯,想方設法把水杯摔在地上打碎,然后用玻璃碎片割開了手腕上的血管。等協理員從廁所歸來,已是血流一片,協理員傻了眼,大呼小叫地喊。剛好吃飯的民警回來,見狀趕快送鎮醫院。搶救及時脫險。

問題是,誰都沒想到,這女子不知何時和一位在外服役的戰士結了婚。軍屬哪,擱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軍婚犯”意味著輕則判刑,重則槍崩。所以胖子疊聲結巴:“罰罰罰吧,罰多少都行,我我出,傾家蕩產也出,只要讓我走人!”

消息被吉樹樵獲取,幾次三番,采訪當事人和家屬,派出所方面的解釋他聽不進去,就連縣工作組介入處理,希望查結前暫不公開報道的請求他也置之不理。竟然危危險險地擬出一個抓人的標題《被誣軍嫂割腕明志》,在《長平晨報》上連續報道了三天,招徠讀者對清河派出所的口誅筆伐。

據說那位被行政記大過的老警察在檢討會上沉痛表白,這女子什么時候和個外籍的解放軍戰士結婚了,他一概不知;他更不該讓不是警察身份的戶籍協理員照看,這是他的失職。他后悔當初沒有自己親自動筆把查房時這女子坐在胖子大腿上和搜出安全套的情節記得一清二楚,那樣至少能證明這女子是不正經的。事到如今說什么呢!

最后,這事以派出所給女當事人賠償數萬元調解處理。

吉樹樵的名字一度在河源成了一個響亮的品牌,有些打官司的群眾不找公安局不找法院,專找搞新聞的媒介。

劉伯安這才來到河源,就副站長、站長,直線上升,混了個地面上人緣熟。剛剛四十出頭的人,事業如日中天。頗受在省水利廳任副廳長的岳父賞識。

河源這地方民風古淳,不欺生,只要你與人為善,是不是外地人沒關系,都可以生存。只要你能為這里的經濟發展,社會安寧出點綿薄之力,你就會獲得加倍的敬重!劉伯安自干了記者一職,深感如魚得水,特別是到河源后。雖說也呆過幾個地方,但只有河源被他視為祖籍地之外的第二故鄉。因為生活了六年,上下左右,關系是千絲萬縷,那才叫個熟,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地方政要,他都是應付裕如,關系一個字——鐵!

有意思的是,河源這片地域對各種職業有各種好稱謂。如新聞行業,不管你是在報社還是電視臺,直至廣播電臺,只要稍有點名氣,一概稱之為“名記(諧妓音)”算是“著名記者”的簡稱;而那些經常在報刊上露臉,知名度還算過得去的作者,往往又冠之以“名筆(諧B音)”的好稱謂,簡直是美其名曰。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一些不知情者面前,必然是大張旗鼓地介紹,贏得喝彩連連。如果二者聚在一起,短兵相接,好一場惡戰,那真是相互抬舉,熱鬧非凡。

劉伯安在河源坐著“名記”的第一把交椅;《河源文藝》主編李汝亮因在本省或外埠的文學雜志上發過幾篇小說,所以被稱為河源的第一“名筆”。

劉伯安經常被各單位宴請,與各大飯店的服務員特別熟悉。剛開始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到后來他需要還人情或宴請友朋,他只需叫一位企業的老總或者單位里握有實權的領導來,他們都心甘情愿結帳掏錢。略有不同的是,企業的老板們一般都會受寵若驚,不管宴席上有沒有一個熟人,都會屁顛屁顛地逢“請”必到;而那些單位的官人,總要問問同桌還有些什么人。或因人緣不對或層次不一,總會花言巧語地稱有會或是有事脫不得身,撂下句你們吃罷,費用記我帳上,完了我結……

這下好了,到河源六年,劉伯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力不從心。魯耀輝案對他簡直是一次新聞良知的拷問,他得在是非面前表態、擇抉。要么站在正義的一邊,為魯耀輝鳴冤叫屈,要么明哲保身,沉默不言,任憑魯耀輝被冤屈被處理。

劉伯安找相關部門和當事人調查。檢察院告訴他,魯耀輝因涉嫌瀆職和不作為,準備上檢委會對其提請逮捕;法院告訴他,因民憤極大,走完必要的法律程序,他們將盡快開庭審理;公安局告訴他,魯耀輝已被停職,局黨委決定對其先作禁閉一周的處罰。鑒于其目前動手術住院,市局派專人到醫院向其宣讀了決定。至于斗毆案,市局已抽調精兵強將,組成專案組正在全力偵破;王毛蛋的母親——那位看起來神清氣爽的王副市長太太告訴他,報紙要全力呼吁,伸張正義!聽著方方面面的聲音,劉伯安有些發迷。窘迫、尷尬、躊躇、彷徨、徘徊,滿腦子盡是這些字眼。連著兩天,他睡不踏實。但是,事情卻不給他絲毫的喘息。當晚,王之政的秘書雷升請他和盧童軍到德來順吃飯。出于人際關系的考慮,他感到簡直沒有選擇的權利。此前,他曾聽說雷升請吉樹樵在三星級的天宇飯店吃過飯,犒勞他的輿論呼吁。聽到這一消息劉伯安有些不相信,總覺得王之政有些不值。心想再怎么說,法律會有一個公正的判決。所有想左右輿論,混淆視聽的人最終都不會有好結局。但是他沒想到雷升會打來電話請他!他揣測雷升不外讓省報也摻和……去了方知,吉樹樵也在席,一副和省報平起平坐,有功之臣的樣子。劉伯安心生懨惡,只禮節性地和他點了點頭。席間,雷升看他和盧童軍二人不言不語,以為他們為自己沒能和吉樹樵同步自愧,說開初沒跟上不要緊,要緊的是往后把聲勢造大點。雖說事發次日他曾給他們打過電話,他還是應該親自找他倆位當面談談。劉伯安和盧童軍對視會意,明白了八月十五那天的電話是怎么回事。劉伯安說慚愧,這么點小事煩勞秘書大駕,有愧!雷升聞聽,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以領導秘書特有的口吻說,沒事沒事,為領導服務是你我共同的職責。劉兄,你有所不知,本來這事也不值得興師動眾,死的已經死了,關鍵是有人想通過毛蛋之死做文章。說毛蛋是黑惡勢力,王市長教子無方,給王市長抹黑,以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政治啊——是嗎?劉伯安故意現出一副驚訝神色。劉兄,雖說咱們相識已有幾年,可相互走動往來少了點。工作忙是實,可也不能疏遠了感情哪!今后咱們得加強聯系,互通有無。劉兄,王市長在河源的份量你又不是掂量不來。王之政的份量有多重劉伯安說不清楚,但雷升意味深長的話他倒覺得沉甸甸,聽起來極不舒服。只是臉面上他不動神色,依然掛著笑說知道了。對不起!我和童軍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言畢,立起身。馬上,雷升拉出幾條軟中華香煙,每人塞兩條。盧童軍望望他,他沒態度。雷升說這是個啥?煙酒不分家,不就冒股煙么,與腐敗差得遠哪。劉伯安這才說無功不受祿,這煙該老吉抽。說著把煙塞進了吉樹樵的包里,對盧童軍說走!雷升唉唉地攆了兩步,嘴里嘟囔道,不就是個記者嗎?什么人呀!終未沖出雅間。

劉伯安再次感受到了新聞人所享有的特權,和特權光環下應有的把握。

除了本市的日報、電視臺、廣播電臺,駐河源的記者站有十多家。真是大鬧天空,各顯神通;熱鬧非凡,混亂不堪。市委宣傳部曾想協調成立新聞工作者協會,把記者的職業道德好好讓大家坐一塊學習學習。有些人的素質太差了,差到只知道通過新聞手段攫取,不知道遵循新聞的操守。翻開他們的履歷看看,也不知當初初中有沒有畢業。真有點新聞感覺倒也罷,最主要的是像阿Q摸了尼姑的臉——神氣無限,盡干些出格的事,以至有人要說新聞是中國最缺乏監督的行業之一。所以協會的負責人盡沒人愿意擔綱,難產。程衛東只好親自出馬任會長。

想想也是,全國的新聞從業人員成千上萬,真正從新聞院系畢業的寥寥無幾,這不專門培養新聞人才的院校少么?可全國的報刊雜志有好幾千,人手短缺是實。于是半路出家就成了那些執筆涂鴉之士的首選。也許有些曾經有過短暫難舍的作家夢,成不了名不來錢;有些壓根就沒有多少新聞人的感覺,但只要能執筆寫兩句,又不滿于現狀的人,都可以沖了那風塵碌碌的湊熱鬧場面,人多的地方忘步留連,記者么,吃得其實是碗辛苦飯,跑前攆后找得就是那份現場感覺,閉門造車只能賦閑,能有多少生動,多少看點?所以如今的記者中,大多是些過去的教師或曾經的文字工作者,所以許許多多的記者便擁有了文化人的敏感和先天的散漫。

不過,這倒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的是那些差強人意,素質底下的人員混跡其間,論學歷論素質他根本不夠格,也許是因了愛好或喜歡,主動地與媒介中人交接,以圖一朝被用人單位引見,但更多的人是看中干新聞的許多“優越”,硬是想方設法拉幫結派,找關系,搞勢力范圍,夾塞躋身記者行列。這還不算,假冒記者,代人打官司,詐騙錢財的事屢見不鮮。不過任你怎么說,記者也是人,他不也想脫貧致富?他不也有七情六欲?無利不早起,他們不也得打造一片生存空間?這才生出不少新聞人的恩恩怨怨。劉伯安就曾親歷假冒記者的事例。平心靜氣地想想,如今只要有假冒偽劣的行業,必然有利益和特權兩大要素在里面。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主管交通的副市長黃海闊叫他跟了市上的一個工作組去市郊五十里外的古泉收費站,說是去現場采訪。直到上了市府的車,他才知道這是以市府的名義緊急成立的一個工作組,由宣傳、公安、交通、文化、新聞等部門組成,說是去處理問題。等到了現場,才得知是怎么回事:原來是鄰縣的一個包工頭,前段從外地買回一輛新聞單位的二手桑塔那2000,車號沒換,“新聞采訪車”牌照掛,來來往往,橫沖直闖,收費站一直以為他是記者,根本不敢向他收取一回過境費用。今個剛好市工作組到站上檢查,過往車輛一律要出示相關手續。這包工頭不知實情,囂張地出口不遜,工作人員說他兩句,他就跳下車來把工作人員給打了。被打的恰好是市工作組的人,這還得了?!工作組里抽有公安的人,立馬三刻把他拿下。一經盤查,他哪是什么記者?壓根就是一個暴富的包工頭,一嘴的粗魯。當公安人員準備以干擾公務對他治安拘留時,他喊出市上的某某局長是他二舅。要不,讓他出個萬二八千,禁閉就別坐了。他的口氣變得討好式的棉軟。對這種人也沒什么好辦法,最主要的是關幾天讓他懂法。

當時劉伯安想,當記者真有不少便利,因此記者的自律就至關重要。至于有點隨便,文化人么,天性散漫,自由不羈。

中國新聞,要么離政治近了點,和官場結為兄弟;要么緋聞花邊,制造熱點。

從有新聞的那一天起,警察行業就是關注的焦點。因為那里面有新聞,或正面或反面,或社情或案例都行。正面宣傳,求之不得;反面炒作,應該監督。但兩樣都該有個準則——那就是尊重事實!這是新聞的底線。干新聞就該做個有良心的記者。

孔媛告訴劉伯安,市中級法院通知:明天魯耀輝瀆職案提前開庭。

魯耀輝瀆職案庭審所以提前,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市人大、政協會議召開在即。司法機關如果在會前不就此事作出一點表示,會議一開,代表和委員們會吵翻了天。市長的公子放過不說,單就這大白天動刀子,讓人們怎么說有安全感?治安狀況不改善,怎么談投資環境談西部開發談經濟發展?代表和委員們能不慷慨激昂,言辭激烈?要知道人大負責立法,政協反映民意,它們是新聞之外,對政府職能部門行政行為進行法律和民主監督的最有力武器,對國家這部機器正常運轉一個也不可或缺。尤其像魯耀輝案件,涉及司法人員和司法腐敗,能不在輿論上醞釀醞釀。這不,有代表提案呼吁,對瀆職者一定要嚴肅處理。

開庭這天天氣晴好,時間安排在上午八點。劉伯安早早地吃了早點,來到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一審判庭。

當審判長的第一聲法槌敲響,備受媒介和全市民眾關注的魯耀輝瀆職案公開庭審了。審判庭里坐滿了人,氣氛卻出奇地靜穆。被告魯耀輝因胃切除手術未能到庭,全權委托辯護律師受審。人們在屏息靜氣地聆聽公訴人陳述;接著便是法庭調查、取證,立即法庭的氣氛升溫,先前的肅靜蕩然無存;接著是法庭辯論,原告和被告的律師都是河源的頂尖水平,才華盡顯,唇槍舌劍,據理力爭,審判長幾度敲響法槌要求保持肅靜。可是一旦重新進行表述,公說公有理,婆說婆受屈,原告與被告在事實認證上相差十萬八千里,爭辯雙方相持不下,審判長宣布休庭。畢竟劉伯安理清了八月十四日中秋節前夕事發現場的情景:時間大概是晚上的九點,忙碌了一天的魯耀輝一身疲憊,準備回家吃飯,突然一陣緊似一陣的胃痛使他沁出一頭汗,被所里的同事發現說所長,你的臉色很不好看。魯耀輝說沒事,老胃病了。說著從抽屜里拿出胃舒平藥,接過同事遞來的水杯吃了藥。同事要送他回家,他拒絕了,推著自行車出了派出所的門,路過世紀廣場時遇見了兩幫小混混斗毆。他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大喊一聲住手!有認得他的喊聲雷子逃了,也有不相識的住了手并不離去。他彎腰拉起那位地下躺著的,一看是王毛蛋——副市長王之政的兒子,鼻孔里流著鮮血。王毛蛋一看是他,壯烈地直樂,沖他說,老小子,今兒你得救我!把個魯耀輝氣得一陣胃痛,額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他咬緊牙關,抬頭望廣場上空尚有陰缺有點泛黃的月亮,合著他疼痛的節拍微微發顫。月光清涼,水色瀉泄,但在魯耀輝的眼里發黑發綠。這時圍觀群眾聚攏來了,有位社區的治安協理員認得她,問魯所長你不舒服?魯耀輝咬著呀說,沒事,是胃痛。麻煩你打打110,說著給治安協理員遞上自己的手機,自己痛得捂著胸口蹲下了。治安協理員看他痛得沒法,說魯所長上醫院吧!魯耀輝擺擺手說,等等,110來了再說。協理員看他病得大顆大顆地墮淚,說魯所長上醫院吧,這兒有我呢!說罷便讓圍觀的群眾中的兩熟人攙了魯耀輝打的去了醫院。不曾想躲遠處的小流氓一下子又聚攏來再次開打,協理員是個老同志,控制不了局面,待到110來,王毛蛋已經被人捅了,送醫院搶救無效給了結了。

可魯耀輝那天也蠻不幸的,到急診室一檢查,是胃潰瘍穿孔,急性的,連夜動了手術,胃切除三分之二呢!

但王毛蛋的家人,尤其是王毛蛋的母親,并不覺得魯耀輝可以饒恕。假如他能再堅持一會兒,110來了,王毛蛋就不會被捅了,那樣王毛蛋當然會好好地活著,不會死了。警察的命是命,人民群眾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擱給別的警察這樣議論議論也就夠了,偏偏遇著的是魯耀輝,他和王毛蛋這些年一直有過節兒——問題就出在這兒,魯耀輝曾三番五次地想把王毛蛋給治了,至少送勞改場修理。自己的兒子吸毒不成氣,硬拉了屎罐子往毛蛋身上扣,說是受毛蛋教唆的,他怎么不會公報私仇呢?!他是通過這種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天理不容的!王毛蛋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言辭卻犀利尖刻……

關于魯耀輝的未能到庭,民間傳說有幾種版本:一是說魯耀輝怕被處理,躲醫院里耍賴;也有的說他已經被紀律檢查部門和檢察院雙規;還有的說哪跟哪兒,雙規是給領導們準備的,魯耀輝不夠格。他早被公安局關了禁閉……

第二天,劉伯安看到《長平晨報》上登載了吉樹樵寫的《草菅人命瀆職所長被庭審》的報道。讀后感是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感覺。不同的信息讓劉伯安吃不準究竟,他決定找找公安局的領導,最好是直接與魯耀輝談談,就象兩年前采訪時的情景。

兩年前采訪魯耀輝,是在春節剛過的正月里。

在外讀書的孩子們度過了合家歡樂的最傳統最中國的日子,肩負著家人的重托紛紛返校。剛剛從省城參加完全省優秀民警表彰大會的魯耀輝,懷揣著省公安廳獎勵的一千元錢,坐在返回河源的轎車上算計著如何支配這筆數額不算小的獎勵款:花百把元給妻子買件象樣的衣服穿,花百把元給兒子小星買一個時髦點的書包和一雙時興的球鞋,然后用下月的工資填補成一千元給人家還款……可是鄰座兩位農民模樣的長輩在長噓短嘆,其中一位的外甥叫魏然的在銀川上醫大已經到了大三,年前因父親遭遇車禍撒手人寰,家中沒了經濟來源,面臨輟學。魯耀輝聞聽探身問了孩子所住的鄉鎮村子。到了河源已傍晚,他在廉價門市里花三十元給妻子買了套內衣,花四十元給兒子小星買了雙球鞋,回家后向妻子說了魏然的窘困和自己的想法。妻子支持他。第二天一大早他蹬了自行車來到南郊魏然的家,送上那一千元,并說今后他會努力讓魏然念完大學。魏然一家那個感動,那哪兒是淚水?瓢潑的雨唄!

這事被當時還是記者部副主任的王向實得知,在《河源日報》上一發,影響可就大啦!劉伯安意識到要“短平快”地抓這個典型,就拉了王向實去了魯耀輝的辦公室。當時魯耀輝“嘿嘿”一笑,說就這么個事沒什么好說的。最終耐不過河源兩大“名記”的糾纏與啟發,還是說了心里話:雖說妻子長年患病,自個還背著兩萬多欠債,可畢竟可以緩一緩,推一推。魏然的事才是燃眉之急。國家培養一名大學生不容易。話都是些樸實話,可境界不是所有的常人可以比擬。劉伯安感到自己的心靈在高尚面前受了拷打。平日在好多人眼里,警察是些五大三粗,體格健壯的人吧,這魯耀輝不光有點細膩還有些“秀”吶。就此,劉伯安和王向實聯名在省報上發了兩三千字的通訊呢。

回想當時的情景,魯耀輝沒有濃眉大眼,沒有富富態態國字型的臉,倒是一架清瘦苗條的身軀,一對窄縫縫的瞇瞇眼,一雙布滿老繭裂紋的糙手在沏茶端杯時呈現。怎么看怎么像地頭的下苦人。這身材全然沒有都市中派出所長的英姿。劉伯安曾想漂亮的文章未必是漂亮的人會寫,漂亮的事兒未必只有漂亮的人能干。魯耀輝就是最好的佐證。

劉伯安覺著自己的心靈得到了升華,這是“近朱者赤”嗎?可是事隔兩年,僅僅是兩年,你讓他怎么相信魯耀輝會見死不救呢!

不見魯耀輝,任誰說的話,劉伯安就是信不下——

但是,他再次見到魯耀輝,聽到的卻是另一番令他意想不到的震撼——

魯耀輝告訴他,兒子什么時候染得毒癮,他自己說不清。趕他發現兒子已經對毒品有了依賴性。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沒去所里,坐在寫字臺前翻閱自己的記事本。突然,一貫不事聲張的兒子在里間唧唧哼哼,夢囈般呢喃,以至到頭聲嘶力竭地胡吼亂喊。他扔了手中的東西,沖進里間摸摸兒子的前額,沒有明顯的發燒。他不解,轉身間發現體弱多病的妻子早已淚人般唏噓。“咋回事?”歷來對他百依百順的妻淚眼婆娑中撲入他的懷里,張口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竟然痛哭失聲。盡管鉆心地疼,恍惚中他明白:兒子染上了毒癮,可他僅僅是個16歲的孩子,正在上初中——

這么說,妻子早已知道兒子在吸毒,卻獨自承擔對他隱瞞。他是警察!警察的兒子同樣應該是人之驕子。何況,他是所長,警察里的“官”,每天在自己的轄區里說理說法,說四道三。今后他還有什么臉面去教育人家的孩子呀?!剛才,妻子那一口狠咬除了表達對自己的抱怨,莫非還在告誡自己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爹?愧疚啊,我怎么一心撲在工作上,把兒子的管教百分之百地壓給了妻子;悔恨啊,我怎么能忽視了兒子的教育,以致出現意想不到的結局——他模糊了視線,把咬了自己一口的妻緊緊地攬在懷里,揩去她秀美臉龐上的淚漬,內心里反復責問為什么?可是一旦出口竟哽咽著變成了:“真對不起!怎么會這樣呢?”聞此言語,妻子抬起一雙絕望哀怨的淚眼,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嚎啕。直害得他半天好言相勸,陪著落淚。

接下來便是躊躇再三,最終送兒子進戒毒所。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周圍的居民竊竊私語:派出所長的兒子給逮進了戒毒所。只知道教育別人,也不知自己的孩子怎么教育?他豁然感覺天塌了一般,出門上路把頭低到了胸前。無論在哪兒,人仿佛矮了一截,只要能不說話,他都沉默寡言。所里的同事氣不過,說人家的案子咱都辦,咱自個的為什么就不能吃偏飯。查!查他個底朝天!大家同仇敵愾,直查得個水落石出,王毛蛋浮出水面——小星的吸毒,全是他指使教唆手下人干的。

據兒子小星講,那是今春的一天晚自習放學,幾位同學拉他去滿天星迪吧。他原本不想去,可大家都去,他也沒法。到那兒一看,人挨人,擁擠不堪。他們擠到一角座下。雷鳴電閃炮彈呼嘯的音響中,急驟切換的燈光下人影幢幢,恣肆狂放的舞姿,讓他們大開眼界。這時有位大胡子過來問:弟兄們要不要添點精神,來兩顆專用巧克力?!家境殷實的建生問一粒多少錢?大胡子伸出巴掌翻了一翻。建生喊:十元?這么貴!噓——大胡子神秘兮兮示意低點,左顧右盼幾眼,然后說我看你們是學生,還優惠了些,大款們來了那顆少說他也得給我二十元。建生沒再爭辯,拿出五十元買了五顆,給同伴們一人一顆,小星沒接。幾位同學白眼他膽小鬼。大胡子沒離去,反倒替他解圍,說閑著沒事,那就學著抽根煙,香煙不要錢。對抽根煙!幾位同伴有點生他的氣。他沒法,任大胡子點著了煙。不一會兒,他看見吃了專用巧克力的同伴都進了舞池,會跳不會跳在那兒張牙舞爪,跟恐怖玩兒。自己的視線也不知何時模糊起來,有點惡心有點暈眩,更有點飄飄然。大胡子早已離去,他進舞池去拉同伴。同伴們搖頭晃腦,自管自顧,對他不睬不理。他沒法,只好搖搖擺擺回得家來。那夜父親在所里值班。第二天他頭痛了一天。可是那幾位同學對他直叫好玩。他想也是,迪吧里的人們都有一張真實的臉,更何況那里能讓人松弛讓人飄飄然;生活里的人倒陰陽怪氣,象跳假面舞會。于是,他多去了幾次,也開始吃專用巧克力。

后來他聽人說,那種專用巧克力其實叫“搖頭丸”。就連大胡子給他抽的那支煙,里面也含有興奮堿。漸漸他對迪吧有些癡迷,學習成績直線下滑。后來……那是毒品,他心里明白,可是他已經離不開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

王毛蛋的父親王之政在市政府任副市長。王毛蛋仗著這一層,不讀書盡逃學,從小調皮搗蛋。稍待年長,糾集了一幫小混混為非作歹,在廟街一帶打家劫舍,欺行霸市,是遠近聞名的黑惡勢力。魯耀輝任廟街派出所所長后,曾經三次把王毛蛋抓回來報了勞教。但是每次都又迫于上面的壓力放虎歸山。當然理由還有許多,證據不足可是最主要的一個。有領導說,小青年,難免混賬幾天,要寬容一些,多抱教育為主的觀點,改了還是好孩子么!因此才屢抓屢放,反倒助長了王毛蛋的氣焰。無奈也沒轍,誰叫總有人替王毛蛋鳴冤叫屈呢。

這下可好,抓了放,放了抓,王毛蛋煩了。第三回釋放時他指著魯耀輝的鼻子,惡狠狠地說老小子你等著,我跟你沒完!魯耀輝以為哪天這小子會乘他不留神向自己扔磚頭捅刀子,可他萬萬沒料到這龜兒子會在小星身上下手,誘迫小星吸毒。這一招比用刀子扎他的心還讓他難受,也忒狠毒!思想起來,他是滿心的仇恨,真的!這一輩子他還沒恨過幾個人呢,恨王毛蛋卻是真的!尤其是得知小星的吸毒是他誘迫的后,他發自心靈深處對這個渾球恨了!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王毛蛋那個臭小子報復所為。公安民警制服犯罪分子的辦法只能借助于法律,依法行事,稍有不慎就會被追究;而犯罪分子報復警察的手段卻形形色色,多種多樣。魯耀輝說到這兒竟有些哽咽——

劉伯安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一種令新聞人手足無措——茫然——愛莫能助的震撼!他清楚,對所有的家長而言,子女教育是件頭痛的事,對那些家庭富裕或有社會地位的家長來說,更是如此。

到河源六年,他的內心涌堵著從未有過的郁悶與悵然。

魯耀輝的家在河源市北郊,離市中心有十幾里地。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平房,結構和面積顯小,不很合理。家中擺有一組老式的組合柜。一臺雙鷗牌單缸洗衣機,一臺卡式收錄機和一臺十八寸的電視機,大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產品,大概是魯耀輝結婚時添置的。除此而外就是立在院子里的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清貧簡陋的家什,被魯嫂收拾的干干凈凈。看得出,院里鐵籠中養著雞,用來添補家計。

魯嫂告訴他,老魯人好,這家全靠了他。自己工作那么忙,回了家沒死沒活地干活。看看老魯的一雙糙手,人家男人這個油那個膏的,我們老魯一是沒那個心思,二也沒那個閑錢。魯嫂眼圈紅紅的說不下去了。

魯嫂是魯耀輝在外服役時由雙方的老人敲定嫁給魯耀輝的,那時沒想到魯耀輝提干,然后轉業搞公安,更沒想到給魯嫂農轉非——當城里人。當初只想當兵時節找媳婦容易,臨了回家也是種地。誰知一變即萬變——魯耀輝竟當了所長,魯嫂當了家庭婦女。這才有了魯耀輝瀆職案。

吃過了魯家清淡的豆子飯,和魯耀輝拉了些什么話劉伯安沒記住幾句。反來覆去浮動在他眼前的是魯耀輝那雙無助抑郁的眼神,那里充滿了無奈和冤屈——

從魯耀輝家出來,他的神思竟然有點恍惚。看到魯家清貧的家境,他的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如果不是調查了解,差點讓魯耀輝背黑鍋。看看魯耀輝的家,他才仿佛明白這些年自己有點昏頭了,凡事都是大手大腳。他一味地自責。他突然想到,新聞如果助長了權力,尤其是錯誤的權力,那豈止是腐敗,真正的萬惡不赦——在一些事情上,記者們似乎陷得太深了。問題揭出來了,你完全可以讓司法機關查辦,結果可以后續報道而不是干預,更不能包打天下直接去辦案,誘導民憤,誘導輿論。揭露司法腐敗,尋找民眾關注的熱點、焦點、難點,考慮報紙的發行量沒錯,可你不能無事生非,捕風捉影,更不能左右法律。新聞不僅僅是披露,更重要的是澄清是非。就在他沉思間,他感到身后撲來一股風,他下意識地往身側一躥,天哪,一輛“沙漠王”或“三菱”樣子的車擦身而過。不管碰沒碰上他,揚長而去了。車號是多少,沒來得及看,天色一抹黑,看也白看,看不見。是偶然,只是司機孟浪?是必然,他得罪了人?對!就因魯耀輝這件事?我怎么從來沒想過這檔子。他忽然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問在巷口等侯的小段,剛才過去的那輛車是什么牌的,車號是多少?打盹的小段說沒注意,怎么有事兒?他搖搖頭沉默不語,心說,也許人家無意,是自己心虛。他一時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總像在漩渦里邊,轉個不歇。

十一

劉伯安為自己當初的報道沒看錯人深感安慰。他獲悉,自從他報道后魯耀輝一如既往,盡職盡責地工作在自己的崗位,既沒有升遷也沒有絲毫的懈怠。只是王毛蛋這一案,由于三抓三放,兒子小星被誘迫吸毒等背景,才使案情撲朔迷離,帶進了許多人為的成份。劉伯安開始為媒介的炒作感到不安。作為一名優秀的記者,他非常清楚:新聞不光要敢于揭示問題,更應該澄清是非。這應該成為新聞一條至死不渝的準則。他開始為魯耀輝反案,呼吁。他召集全站的同志開了專門的討論會,有姬大西和小段列席。會上,他向大家通報了魯耀輝案的前前后后。經討論大家統一了觀點,決定由姬大西執筆,如實向報社反映調查情況。臨了,劉伯安叮嚀,一定要注意保密,絕不允許走漏一點風聲。

令劉伯安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王之政的秘書雷升緊急約見。只是這次不是在燈紅酒綠的德來順大酒店,而是在一家離市府不遠的賓館,一間比較偏僻的套間。他如約按響了門鈴,雷升笑容可掬地出現,一待他進門,雷升緊緊地關上門,捺亮了請勿打擾鍵,然后舒展地喊聲劉兄,坐!劉伯安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雷升立刻從擺放著香蕉、葡萄、草莓的茶幾上抓起軟中華香煙,麻利地彈出一支給劉伯安遞上點著,隨意地說劉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干么都應悠著點。你說這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什么也沒準!本來這是一句老話,可嵌進了河東河西這兩個字眼,看似隨便,實屬有意,擊中了劉伯安的軟肋,劉伯安聽著別扭,覺著雷升今個的話陰陽怪氣,語意不善。便問,什么意思!雷升望望他一邊給他沏茶一邊不經意地說,裝傻不是?你們站搞的那點調查王市長一清二楚,他不省里有人么,什么事逃得過王市長的耳目!你知道,王市長雖說是個副的,可他的關系盤根錯節,而且是下任市長強有力的競爭人選。你該不會沒聽說吧?他當了市長你能吃虧?!劉伯安聞言有些憤然,發狠地說你叫我來就為說這些?雷升笑而不答,給他添了茶,然后說,你是明白人,還需要我說么!這時里間走出一位漂亮的女子,氣質淑雅,笑顏恬靜,落落大方地坐到他身邊來,什么話也不說,給他添茶。劉伯安有短暫的暈旋,為女子的美麗驚嘆!是的,即使自己交往廣泛,卻從未見如此美艷。自己沒少看模特表演,一字步是T型臺上凸顯三圍,盡展時裝的法則,但總感到有許多矯情在里面。眼前這位,舉手投足,靜若處子,象一幅布局合理的仕女畫?不!仕女畫有唐人尚肥的審美情趣,準確地說,身邊的女人更象一件現代意識濃烈的工藝品。不懂得欣賞異性的美,其實是一種心靈的殘缺。正常的男女應該知道這點。欣賞之余,劉伯安把探詢的目光伸向雷升。雷升得意,薄笑,說男人在世,最重要的是兩件——美色與權力。如果金錢不為這兩者服務,那就是狗屁!說著雷升伸出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就象英國佬表示“VICTORY(勝利)”時的姿勢,灑脫舒展地晃悠在劉伯安眼前。說怎么樣?不錯吧!進門之前你只有新聞的權利,現在什么都有了,行不行看你的本事。雷升特別叮嚀了一句,這兒很安全!說完雷升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架勢。劉伯安曾有片刻心動,為女子的美艷,為她那種端莊大方的氣質。但是他毅然站起來問,就這點事兒?雷升看看他那股倔勁,冷笑著說,劉兄,凡事不能做絕!雖說你整的是新聞,其實和我一樣,都吃的是官飯。都是官場中人,行走各有不便,互通有無才是智者的擇抉。我想提個醒:搞不好魯耀輝這事會和那位縣委書記、范大老板的事沒有區別!什么?劉伯安異常驚訝,雷秘書竟然對自己的經歷如此清楚!不是他敏感,他感覺在雷升甚至王之政面前,自己簡直就是一個透明體,沒有絲毫的隱私可言。他們什么時候調查了我的履歷?這也能叫知己知彼?!雷升見他現出短暫的迷失,惡笑著說,劉兄,這是五萬存折,已經存在了你的名下,密碼是你的生日,八位數,年月日。想用到銀行取就行了。寬容的好處不止這點,還是好自為之吧!劉兄,你看還要我再費口舌嗎?!威脅?這是威脅!劉伯安此時此刻才感受到這是一筆赤裸裸沉甸甸的交易。進一步,他將無愧于記者這一神圣的職業,他所肩負的正是自己當初追求的,新聞是他心靈和精神的主體建筑,容不得絲毫褻瀆;退一步海闊天寬,美色、金錢、私車、住房什么也不會缺。這意味著他的人生舒適悠閑。真要那樣,劉伯安早已不叫劉伯安,很可能叫劉百萬,他沒接存折,反倒平靜地笑笑說:對不起!如果沒什么事兒我這就走人兒!雷升見連施數招,沒一招能引起劉伯安的興趣,這才說劉兄,看不出真是條漢子!在記者的群落里缺少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啊!你別說,吉樹樵馬前鞍后地給我們跑,我倒反而覺得他和條狗差不多。既是狗也是那種劣種的,好點的都寵物了。這樣吧,王市長讓我告訴你,他下午有空閑,讓你等等,一會兒他過來“陪”你吃飯。王市長這點面子你總得給吧!謝謝!劉伯安心里徹底坦然,為自己的頑強抵抗,成功突圍自嘆,好樣的劉伯安!然后說,麻煩你告訴王市長,老總要我趕篇稿子,我沒時間,不好意思!說完他不等雷升發話狠狠地磕上門,自己站在了樓道外邊,長長地喘口氣,拍了一下前額,竟發現額上有汗。想想就像做夢一般。

忽聽里間“啪——”地一聲響,像誰在拍巴掌,接著是雷升氣急敗壞地喊,你他媽是死人?你不會主動拽他,往他身上貼。你平日的騷氣哪去了?你以為你是戴著神圣光環的職業!一直沒有吭氣的女子飲泣著嗚哩哇啦幾句,劉伯安沒聽明白哪個地方的方言。心想,媽的,沒準是個日本小姐!自個笑著嘆惋,漂亮干么有時候與賣淫結緣。男女性愛,如果沒了心靈的膠著,說到底是動物性的,這也許是自己能夠超脫皮相誘惑的根子。是啊,沒有精神溝通的交媾,除了感官,有多少愉悅?!他搖著頭走出了賓館。

正在他為自己的成功抵抗慶幸之際,遠在省城任水利廳副廳長的岳父打來手機,關切地問他近況,并講魯耀輝案要悠著點,千萬不能陷入地方政要間的糾葛。河東、河西的教訓要時刻記著。要知道輿論也即新聞最忌諱被不懷好意的人利用了。王之政是當地一只千年狐貍,你可得小心!這么說岳父對河源的政局和自己的處境一清二楚?!感激之余,劉伯安內心重重地一沉,不由地自問是誰走漏了消息?王之政怎么曉得他們站要整魯耀輝案的材料呢?自己的生日雷升又是如何知道的?難道站內的五六個人中有了王之政的“釘子”?想到這里劉伯安一心的驚怵。

姬大西整好材料后他進行了修改、潤色,并親自爬到傳真機上給報社傳了。他汲取了教訓沒敢再上會討論。他吃不準到底是誰給王之政、雷升遞了話!都像都不像,這讓他很琢磨了些日子。這天,他釋然,別再勞心費神了,好人都讓自己給揣度壞了,這可是壞人心的事噢!

他腦子里閃過片刻的意識:記者也應該易地交流,不能在一地呆得太久。

十二

李汝亮有一個觀點:記者都是些不速之客,好事之徒,百業千行,無空不入。這不是詆毀,這是由衷的賞識。中國的記者,說到底骨子里流淌著傳統文人的血液,激蕩他們不停奔波,說實話說真話的是那份幾千年形成的文人行事風格。

可魯耀輝案待他查明了前因后果,說什么他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良知和激動——

報社根據他們的調查材料出了份內參,立即被省領導批示,要求河源市委、市政府督促政法部門成立聯合調查組,一定要保證魯耀輝案得到公平公正處理,要依法辦案,公正執法,不徇私情,不摻雜一點人為的成份。然后,報社才將他們的調查報告和省領導的批示一并公開刊載,這無異在河源再次投下一顆重磅炸彈。因為此前,媒介口誅筆伐,比較一致地站在呼吁重處魯耀輝一邊;而省報的第一次亮相,即以較大的篇幅,登載了駐站記者的調查和省領導批示,有了一種撥亂反正的意味。原本激烈指責魯耀輝瀆職、不作為的人們,在慨嘆原來如此之余,大罵吉樹樵,大罵《長平晨報》昧著良心騙人。有不少群眾給站里和劉伯安打來電話,感謝他們澄清是非洗亮了他們被蒙蔽的眼睛。當然也有一些部局的領導,偷偷摸摸的,跟地下工作者似的。最有份量的是一個洪厚的聲音,只一句話:小劉,漂亮啊!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劉伯安吃不準,是不是那位到任一年之久,在人事上至今推不開局面的市委書記。來電顯示是一行整齊劃一的橫線,局域網的號碼不顯示。他曾聽說過,王之政才是市上的一把手,他就象一顆經年的老樹,根基深著呢。他曾親自聆聽王之政的演說,人際關系也是生產力,可以推開工作,可以創造財富。多么精辟的論述!他曾聽一位部局級領導講,市上找王之政辦事的人多,王之政應酬不了太多的糾纏,便有了三支筆的發明。即他給體己的部門領導安頓:不管他寫的什么內容,只要是他的鋼筆字批條,那就得按條上的內容非辦不可;如果見是圓珠筆批條,那就是可辦可不辦的事情;如果見是鉛筆字批條,甭管內容寫得多么燦爛,堅決不辦!看看,聰明人吧!平庸之輩那能動得如此腦筋?只不過王之政做得有些過頭。河源好一點的部局主要領導的任命,沒有他點頭就很難到位。他是一條地頭蛇,在河源盤踞三十年,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中他可以呼風喚雨。從這個意義上說,劉伯安覺著領導干部易地交流很有必要,特別是對那些非常注重人際的領導干部。當然,一位領導在一地工作的時間也不能太短了,太短了沒心思做工作。

省委派出工作組赴河源與原市工作組一道加快了對魯耀輝案的處理。

報社老總也給劉伯安打來電話,說不少群眾希望看到魯耀輝案的連續報道,不知他們還能不能做?!劉伯安應承了,說走著看罷。

省報記者站贏得一片贊譽。劉伯安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自個對自個說,我是一名稱職的新聞記者。

十三

魯耀輝復職,被下放到郊區老城口派出所任一般辦案民警,雖沒能官復原職,畢竟比追究刑事責任好得多。除了公憤和公安局,還有劉伯安在輿論上大聲疾呼,這是正義與邪惡,法律與權貴斗爭的結果。可以說省報記者站的材料,為魯耀輝澄清了是非,還了他一個清白。省報或者說是正義的權利,直接左右和推動了對魯耀輝的公正快速處理。這樣的結果,為許多人所始料不及。柳局長打發人、魯耀輝親自來要宴請他,以示感謝!他謝絕了。過了幾天,待人們的亢奮稍稍平息,他反倒提了水果和核桃粉,去看望復職后的魯耀輝。

他來到老城口派出所。派出所的田所長熱情地接待他。田所長叫來老魯,老魯有些木訥。劉伯安問還好嗎?魯耀輝欲言又止,一臉地委屈,眼眶里竟然噙著淚花。劉伯安感到了魯耀輝的細微變化,以為他是感激自己來看他。田所長說,劉站長你是不知道,老魯來我真不知道如何安排他,他是我的老領導,是全市的老先進哪。我讓他歇著罷,他愣是要工作要辦案。前天抓回來一個混混。老魯去審訊他,問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兒?這沒錯啊!哪個案子審訊不是這樣開始的?你猜怎么著?沒想到那家伙站起來沖老魯就罵,坐禁閉小子,你牛氣啥!你有什么資格審問我?我是么還不定哪!你可是檢察院曾經抓起來的罪犯啊!電視和報紙都這么說,誰不知道哇。你知道我們公安機關也成立有維護保障民警權利的維權機構,可在社會輿論面前聲音是如此地微弱;老魯這案我總感覺窩火。真正落實了事實的害群之馬咱不隱瞞,湯清水漓,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但那些似是而非像老魯這種情況應該慎之又慎啊!不對嗎?劉站長,你說老魯這案子還能辦嗎?劉伯安一時語塞,望過去只見魯耀輝沉重地低著頭。他只說了一句,老魯,要挺住!魯耀輝的淚水再也噙不住,抬起頭來臉胛上是兩行汩汩流淌的小溪,連帶著四十歲男人的哽咽抽搐。劉伯安濕潤了眼角,上前拍拍魯耀輝的肩膀,沒敢說什么,逃出來,躲到一個避靜處,沖著白化化的驕陽,調嗓子般狠狠地喊了一聲:咿呀——

十四

最最令劉伯安感到不安的不是收到要他滾出河源的匿名信,和雷升要他別再摻和的懇求,抑或幾次聚會不再到場的程衛東和王向實,而是一位基層派出所所長打給姬大西的電話。

那天聚餐時,因為等遲遲不見露面的程衛樂和王向實,李汝亮講了一個比較精彩的段子:說某市調去一位姓胡的書記,第一次召集召開市委常委會,剛配的秘書因沒學過速記,又得快速記錄書記的談話內容,于是便用姓氏來代替書記的名字或職務。最糟糕的是該秘書沒有會后整理。待會后秘書長翻看,便出現了全紙:“胡說、胡說、胡又說,胡指出、胡要求、胡強調”,要命的是“胡最后說,明日繼續召開常委會,研究本市未來二十年的發展大計——以上都是胡說”。秘書長七竅生煙,氣不打一處來,叫來秘書呵斥: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滿紙的荒唐言,胡說胡說你才是胡說八道!別說書記看見不悅,即使將來搞市志的人也會迷惑不解。這事兒最后以秘書調走作結。就在大家為這段子連連喝彩時節,那位派出所所長的電話來了。姬大西說他曾采訪過這位所長,相互留有號碼。所長問他知不知道劉伯安的手機號碼?他想和劉站長說幾句話。姬大西把手機遞到劉伯安手里。劉伯安接了,那位所長說,他只是執法者中普通的一員,在他的心中沒有官本位情結,沒有多少偶像,但就魯耀輝案,他想向劉伯安說聲謝謝!他想喊理解萬歲!真話萬歲!劉伯安萬歲!聽到這里劉伯安神思飛越,他憑白無辜流下了淚水。那所長后邊再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姬大西著了急,連珠炮般反復問他:他刺激你?他罵了你!見劉伯安只顧抹眼淚,一把奪過手機,沖手機喊:喂,小子!你想干什么!劉伯安這才擺擺手訴以原委。姬大西像鼓足了氣的氣球碰到了針尖,頃刻間癟了泄氣。李汝亮連飲三杯,一抹嘴說,這故事聽起來蠻感人的。劉伯安仿佛自言自語,我沒想到我只是說了幾句真話,善良的人們給我以如此豐厚的回報。

姬大西立起,說,伯安,看明白了,這事我們得做下去!

劉伯安和李汝亮異口同聲地說,對,將革命進行到底!

環境的改變,未能給倔強的劉伯安帶來過多的壓力,反倒激發了他那份新聞人的神圣欲望,連夜寫了一篇《誰為民警洗冤情》的通訊,把魯耀輝案的來龍去脈一一道清,希望通過此案給社會給司法一點借鑒。當然對王之政、雷升之流的卑劣行徑并未點名。臨了,他在文尾寫道:“這是一個新聞記者的良心,我敢對文中的事實承擔文責自負的責任!”然后,他直接將文章傳給了新華社。沒幾天新華社以內參的形式發了,在省內外引起了強烈轟動。

市委大院的那些官人相見,相互都會問候一聲:知道嗎?劉伯安寫魯耀輝案子的事上了內參!劉伯安走到哪兒,身后總有人指指點點,說給魯耀輝翻案的就是那人——

十五

這天,李汝亮專程來站上看他。進門瞅了半天,看他的氣色,看他的神情,關切地問沒事吧?!他笑笑說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往后少跟我套近乎,要不吃虧呀。李汝亮哈哈一笑說,怕個球,他能把我的主編撤了,還能把我的筆奪走?!劉伯安感激地望望這位知心的朋友,然后說,義氣加感情用事!接下來兩人都無話,靜靜地對坐。友情有時候在無言中也會升華。許久李汝亮站起來說,兄弟挺住,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候,大不了像河東河西,走!李汝亮語氣挺重,說完頭也不回告辭走了。劉伯安內心深處重重地一沉,是啊,大不了像河東河西再一次走人。他的內心升騰起一股走下去的念頭。

劉伯安決定再寫一篇相關的文章。思之再三,走訪了解,他寫了篇河源市公安局如何抓隊伍建設,抓素質教育,取得豐碩成果的文章,給登了。報紙出來的當天,市公安局的柳局長給他打電話,表達謝意之余約他,什么時候有時間,一塊坐坐,說別生疏了猜拳的技藝。劉伯安說合適的時候他會主動聯系,點菜的時候,自己一點都不會給他省錢。柳局長那邊說那是那是。劉伯安掛了電話。剛準備給茶杯添點水,腰間的手機響,是老總打來的。先是抱怨站上的電話怎么總是占線,接著問他這兩天身心可好地寒暄幾句,然后直接打入正題。老總說,他們收到好幾封控告他的信函,有打印件也有手寫體,看字跡還不是一個人的。意思不外說他拉贊助給記者站買車搞創收、下包廂摟小姐、給情人買單元、賣版面撈錢、寫虛假新聞沽名釣譽……劉伯安剛想解釋,說說站上也收到了不少類似的信件,以及恐嚇電話,還有原本不錯的關系也有些疏遠。老總說,等等,等等,讓我把話說完——往回看,你那篇文章觸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寒磣寒磣你也是正常的,至于信中所反映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組織會給你個交代的。當然你思想上應該有個準備,因為有兩封信是省委那面轉過來的,領導批示要回復呢!所以報社還真的成立了調查組來河源,通過調查給你個清白。聽到此處,剛才強烈的解釋欲望蕩滌。劉伯安悄沒聲地聽著。那邊老總反倒著了急,喂喂地喊,你怎不吭氣呢?劉伯安淡淡地說沒啥,我聽著呢。至于魯耀輝案,老總告訴他,你可暫停調查,或許可以緩和矛盾,免得艱難。要安心工作,調整情緒,特別要注意安全。事情要往壞處想往好處努力,明白我的意思嗎?劉伯安有氣無力地回答一句明白,便怔怔地坐在辦公桌前,望著窗外灑進的和煦陽光發迷。直到孔媛喊,站長該吃午飯了!不想去,我到灶上給你打回來吃。劉伯安苦笑一下說,不用不用,自個提了飯碗趕灶去。

一般省報的記者站都設在市委院內,隨市委工作人員上下班,在市委的灶上就餐。三四個人的站,專門開灶有點浪費,長期吃食堂哪兒撐得起,何況食堂飯吃久了上火,調料比家常飯大得多。因此,調劑著吃飯其實也是一種保健,整天出入酒肆飯店的人一般肝臟淤火,腸胃偏寒。劉伯安最喜歡市委灶上的米湯,金黃色的小米,碧玉般的綠豆,攪和著熬粥,時間短了清湯漓水,誰也不挨誰;熬過了泥糊一片,無湯如飯。而市委灶上的廚師老崔熬的米湯,恰到好處,既不稠也不稀,湯是湯,米是米,既有相互的融合,又不失自己,最主要的是上面漂著一層如脂的油膩,五谷雜糧中的油膩,比之大魚大肉是真正的飲食中的上品——養人。這點道理劉伯安懂。所以每天,只要是在灶上就餐,劉伯安都會打上一碗。說白了,劉伯安對小米湯鐘情,就象欣賞妻子時的眼神,簡直有點迷戀。

劉伯安走進餐廳,只見坐了好幾位部局級領導在議論魯耀輝案,見他進來竟像行進的車急剎——息了聲。有幾位平日里與他開慣了玩笑的今個也啞了聲,點點頭走人,不熟識的更是無聲,行注目禮,好像他成了一件估不出價錢的古董。他顯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爬到打飯窗口,買倆饃喊聲老崔來碗米湯。老崔用勺在鍋底游走一圈,劉伯安的碗里便盛了比平日稠了許多的稀飯。然后在窗那邊翹起左手拇指,只說了一個字,劉!劉伯安會意,點點頭,坐到孔媛跟前,同桌的幾位借故離去。劉伯安察覺到他的出現打破了餐廳的和諧,于是三下五除二把飯干掉,第一次把碗往孔媛面前一推,說聲勞駕,如同解放戰爭時國民黨南京失陷,倉惶逃離。回到辦公室在沙發上躺下想打個盹,翻來覆去沒睡意。他問自己是大家怕王之政還是我成了瘟疫?!

這時孔媛進來放好碗說,劉站,俗人勢利,別當回事!

劉伯安望望從沒引起自己注意的孔媛,看到氣質蠻不錯的孔媛眼簾下的雀斑想,生活在行進,孩子在成長。嘴說,謝謝!

這天夜里下了一場透雨。是那種帶著執著的凄清的淅淅瀝瀝。劉伯安想起歐陽修那篇《秋聲賦》,從聲音里聽出人生的坎坷,從秋聲中寄托情思。可他感覺對秋聲不能一概而論,因為中秋節前是碩果累累的秋實,可謂金秋;中秋之后淫雨連綿,清愴蕭瑟,可謂悲秋。自己的心境正是這個時節——

十六

接下來的幾天是令劉伯安深感焦慮煎熬的日子。

首先是吉樹樵出事。起因是一位鄉下的農民告狀。說他與鄰居因宅基糾紛打官司。吉樹樵收了他一萬元,并向他保證一定能打贏這場官司。誰知道,上個月法院的判決下來,他輸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他要狀告吉樹樵。好在省檢察院接受了他的訴狀,和市檢察院一道一查就出事了。

吉樹樵的罪行查證出許多,比較典型的是他和油販子合伙,而且入得“干股”。他要的是錢,油販子要得是保護。這不石油稽私人員不愿招惹記者么,但凡有“擋”,他都會出面說情疏通;有一段,因土法煉油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市上石油稽私人員查得很兇,一個個土煉油爐被爆。用材料上的話說叫徹底鏟除。可總有見錢眼開的人呀,你想這毒不能販,人不能搶,開妓院和盜竊一樣犯天條,這地上不就販煉原油來錢?暴利呀!于是就有那躲進深山支了煉油爐的開煉。吉樹樵有的是記者的敏感嗅覺。去了,身份一亮,聲明他已寫了新聞稿件準備電傳。爐主先是結巴后是打顫,臨了遞上香煙問私了行不?吉樹樵乜斜了眼問怎么個了法?爐主顫顫兢兢舉起兩個指頭。吉樹樵脫口而出兩萬?!爐主出得一頭汗說,我的爺你嚇著我了,剛開爐哪有那么多錢?我說的是兩千。吉樹樵一臉不屑,說你打發乞丐?行了明個報上見!轉身要走人。爐主“撲嗵”跪了下來,連哭帶喊遞上一疊鈔票說,行了行了,你是我的爺,我只有五千,你全拿去。吉樹樵看看再榨不出油水,接了錢掏出幾頁寫有字跡的稿紙,用打火機點著,一臉地仗義說你是遇了我,擱別人不會這么輕易了結——從這個意義上說,吉樹樵也是河源的“名記”。當然這只是吉樹樵記者生涯里的浪花一滴,小兒科了不是。最具殺傷力的是吉樹樵恐嚇敲詐一位競爭副縣長的鄉書記,打電話說自己掌握了鄉書記挪用數十萬元扶貧款跑官的致命罪證。他已寫了揭露的稿子,識趣拿五萬元來息事寧人,破財消災,否則一兩日見報。鄉書記怕不過,乘著夜色提了包送他兩萬。吉樹樵不是報社的正式人員,只是聘用,記者站其實就他一個人,報社在編人員花名冊上根本沒他的名兒,報社也沒給站上配車。但是吉樹樵三年下來自個買了一輛別克,20好幾萬。不靠隱形或灰色收入他哪能這么派!僅魯耀輝案,他從雷升那兒拿得回報不下兩萬元。想想這都些什么人兒——這還不算,在他的住宅一搜又搜出三十來萬,這是他的工資嗎?

生活里就有這么些人,只要你給他一顆米粒,他便會把權利爆成米花,而有的人你給他十份的權利,到頭他也只取其六七。吉樹樵是前一類。他的落網,正好應驗了一句俗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據說他已被收監,除了敲詐,罪名還有好幾項,一定會被判刑。

緊接著是省報紀委派出三人工作組進駐河源,按照省委批示就群眾來信反映劉伯安問題,逐一走訪市委、政府、人大、政協、紀委五大班子的領導和部門負責人,走訪群眾,與站內的每一個人深談,一晃就是六七天。然后找劉伯安談,讓他安心工作,把這次工作組的調查當作動力,組織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說法。劉伯安心知肚明,最終也查不出個玩意,但心里那份忐忑還是有的,最主要的是漚氣——

也就是這時節,有人給公安局的柳局長施壓,說魯耀輝這樣的人也敢給復職?這種人留在執法機關都是一種錯誤,應及早按照有關規定清理出去!為了不給公安整體帶來負面影響,與王之政副市長和他的權利群體妥協,柳局長召集局領導開會研究后,違心地同意了魯耀輝的調離。子夜,柳局長帶了政工干部提了禮品親臨魯耀輝家。起初,魯耀輝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他兢兢業業幾十年,半生青春奉獻給了公安,他有感情,他有經驗,他希望自己能累死在這條戰線上,這是他豪情滿懷的第一志愿。等他的激憤稍為平靜之后,柳局長一行要他顧全大局地曉以利弊,魯耀輝在絕望中委屈地表示了同意。立即,市人事局出文將魯耀輝調到了市電信公司上班,當保衛科長,那里剛好有空缺。魯耀輝無奈,說門衛就門衛,什么科長,也好,多拿幾個錢。

看到魯耀輝的結局,劉伯安有種被出賣和被愚弄的感覺。于是再次執筆想為魯耀輝討回公道。這時老總來電話說社領導碰過頭了,決定調他回報社負責副刊部工作。兩三日內交接完手續即可回社里報到。老總說,駐站好幾年了,也該和妻兒團圓團圓了。接著傳真過來一紙調令。劉伯安沒了絲毫的書寫激情,憑窗望著秋景,一片一片劃著弧線的落葉,觸地有聲,在凄清的風中訴說著蒼涼——他的內心萌生幾許傷感,對著窗外的一切茫然發怔。

除了一箱書,站里的東西沒有一樣他可以帶走。說是交接,其實簡單如零。他悄悄地把調令疊起,揣進上衣兜里,沒給任何一個人說。

中午他獨自打的去機場買了第二天早晨八點返省城的機票。回站的路上,公安局的柳局長給他打手機說,王毛蛋死亡案破了,捅傷王毛蛋致死的兇手已經抓獲。案子的起因是王毛蛋動了另一幫混混頭子的“碼子”,于是雙方交惡,這才有了王毛蛋因爭風吃醋走上不歸路的斗毆……劉伯安說聲謝謝你通知我,然后通知盧童軍立即出稿上傳社里,便關了手機。

思來想去,當晚應舉行個告別宴會。河源六年,好賴有不少交結,特別應宴請宴請駐河源的各站同仁,盡管他對他們的正宗心有疑慮,甚至一直看不起。轉念想,調離是一宗事出有因的權宜之計,又不是衣錦還鄉式的提升,有什么值得炫耀?!思之再三,他決定放棄。他提了禮物打的來到了魯耀輝家里,告訴了自己的調離,說有機會攜嫂子來省城別忘了找自己,他會好好招待他們,陪他們去看景點。魯耀輝握著他的手說,兄弟是我害了你,你是我的真兄弟!說著兩人都眼噙淚花,為他們的友情和共同的際遇。然后,劉伯安在魯耀輝家吃了晚飯喝了老茶。

晚九點他回到站內,叫來小段問,你給雷升遞話他給你多少好處呢?小段一臉羞愧,說劉站,我知錯了,如果你給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我會——劉伯安抬手示意小段別說下去,然后說這不是我給不給你做人機會的問題,這是你這個月和下個月的工資,好自為之吧!小段一驚,怎么你要辭我?劉站,我求你,下次——劉伯安一抬左手說,還有下次嗎?你以為我還會回河源?我就說,稿子還沒有上傳,雷升咋就能從省上獲得消息?站內連童軍和孔媛都不知道我確切的出生年月,只有你拿著我的身份證買過幾次火車、飛機票。看來你也不算沒有心計。不過你也低估了我,以為我是286,轉速慢?告訴你,這社會大家的智商都在升級。放心吧,我不會在人前提起這茬。只是記住,人生最值錢的是人品,是誠信!別看市場經濟了離不了錢,有比錢還貴重的東西。

站上的同事還是知道了他要走的事,不一會兒,大家都聚齊坐了。開初不知說啥,沉悶。好一會兒盧童軍開頭,大家回顧劉站在河源六年的行蹤。劉伯安給自己倒了一口杯白酒,說謝謝大家!一飲而盡。后面大家再說了些什么?因酒力發作,云山霧罩的,他記不清。

第二天早晨,站內的所有人和魯耀輝來送行。候機,安監,臨上機前他給李汝亮打了個電話。李汝亮聞聽在那面調侃,說河源的第一“名記”走了,該不能“名記”、“名筆”由他一個人兼吧!劉伯安慘淡一笑說,能兼你就兼吧!真要那樣會有兩份薪金。記住,別忘了來省!說完關掉手機,轉身發現魯耀輝和小段淚流滿面,在場的大家都有點傷感。他揮揮手說回吧!登上飛機坐下,直到起飛再沒向舷窗外看。

他想,作為一名以輿論為工具的新聞工作者,他是勝利者,他為魯耀輝洗去了不白之冤;但作為一名記者,他又是一個失敗者,在河源的政治漩渦里沉沒,至少是一種出局——

十七

隔了十幾天,劉伯安給李汝亮發短信問:他離開河源有多久了?他怎么總感覺發生在河源的一切已經非常久遠。他努力不去想,一不小心就想河源,連做夢都是。李汝亮回問:你是不是醉了!能否分我一杯?劉伯安答:讓我想想,對!我一個人在家悶坐著喝了一瓶“河源老窖”。這酒喝多了能忘記一切——不過到什么時候我都記著你,我把空酒瓶給你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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