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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

2008-01-01 00:00:00
延安文學 2008年4期

侯波,男,1967年生于陜西宜川縣,1985年畢業于洛川師范,1990年畢業于教育學院中文系,當過教師、文化館館員,現供職于縣文聯,任副主席之職。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延安文學》小說編輯,《飛瀑》文學雜志總編。1986年在《當代》第一期發表小說《黃河之歌》,迄今為止,發表小說、散文600余篇,一百余萬字,有作品在省內外獲獎,引起文壇關注。2006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2008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綁架》。

祁鄉長出得大門,門口空曠的地上正有幾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她們四個把一條腿疊架在空中,然后用另一只腿轉著圈跌著拐拐,一邊拍著手念兒歌:

二十三,灶王送上天,

二十四,掃屋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割塊肉,

二十七,殺只雞,

二十八,蒸棗花,

二十九,灌壺酒,

三十趕個小年集兒,

初一撅個尾巴亂作揖,

……

唱一段,這群女孩又把腿放下來,拍幾下手,又開始重新疊,重新玩。祁鄉長一時看得有趣,不禁就呆了。有一忽兒,他不知怎么就驀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臨過年了,黃昏,一群男孩子在場里互相追打嬉鬧,而女孩子們則在一旁玩編花藍的游戲。不過,那時的歌詞可不是這樣,而是“編,編,編花籃\\花籃里邊有小孩\\小孩名字叫小蘭\\坐下,起不來\\蹲下,起不來……”在這一時的恍惚中,有了一種溫馨之感。但這只是一忽兒的感覺,接著一下子就消逝的無影無蹤了。他呆呆地站著,腦海里用力捕捉著那一種微妙的感覺。

就在這時,身旁有人悄悄地扯了下他的衣角。

原來是文書小張來了,他站在祁鄉長身旁喊了他兩聲,見他沒吭聲,就扯了扯他的衣角:“祁鄉長,祁鄉長。”

祁鄉長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小張,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東西弄好啦,鄉長。”文書小張左右看看沒人,就將一張紙遞給了他。祁鄉長接過這張打印出來的紙張,瞇著眼睛看了半天,也沒明白什么意思,只是條件反射似地又向鄉長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里,何副書記正在打電話,見鄉長進來了,便掛了電話,走了。

祁鄉長坐在老式的排椅上,靜下心來看著手中的那張紙。那是一擺溜打出來的字,上面是一行大寫的黑體字:“林平鄉拆遷戶情況統計”。

祁鄉長一邊看,一邊問小張:“都統計到了?”

“到了。”小張站著說,接著湊了過來,“這十一戶,平頭老張的女子跟喜來的兒子在外邊上大學,韓平是咱何副書記的丈人,風林與根要是咱學校校長的親戚,馮大腦的兒子去年也剛當了兵,聽說要在部隊中提干哩,另外四家都好說,他們都有兒子或女兒在咱這七站八所里上班哩或雇著哩,就是最南邊的韓胖子沒有統計到,聽人說,和咱縣里的金縣長是親戚,論起來還大縣長一輩,縣長得管他叫阿舅哩。”

“嗯。”祁鄉長嗯了一聲,又逮住名單看了一下,對小張說:“這樣,你把這些拆遷戶和他們的親戚都通知一下,讓下午兩點半開會。”

“那韓胖子呢?”

“你先不管,通知到就對了。對了,要盡快,時間要緊湊。”

小張應了一聲出去通知人了。

小張走了,祁鄉長一人坐在老式排椅上。盡管是坐北向南的房子,但因為是冬日,日子短,故而到現在這時段,陽光只能從半窗上斜射進來。祁鄉長將身子斜了斜,讓陽光正好打在自己身上。他腦子里又想起了剛才在大門口的那種感覺,但琢磨來去,還是再也找不到那種溫馨感。他索性閉了眼,可閉了眼的當兒,忽然覺得身上有一絲清冷,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這才想到現在已是冬天了。便站起身來,到墻上看了看日歷:農歷十月二十一,星期天。

是啊,時間真快,剛才門口的那些小朋友已在盼著過年了,可年這個概念在他祁鄉長的意識里卻是那樣的遙遠。

鄉里每年放假都在臘月二十五以后哩,現在手頭還有許多事要做,有許多硬仗要打啊。

下午的會開得非常沉悶,也非常順利。除了韓胖子沒到以外,其他的拆遷戶和他們的親戚都來了。

因為鄉上的鄭書記到黨校學習去了,會議就由何副書記主持。會上,祁鄉長就公路沿線的拆遷談了幾點意見,說,修路是市上的大事,公路要從本鄉地盤過,道路要拓寬,要上柏油,這是好事,作為每一個干部與公民都應該給予支持,要拿出風格來,要用實際行動來支持。咱們鄉沿路拆遷進度太慢,已受到了縣上的批評,領導下了死命令,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件硬任務拿下來。為此,鄉上制定了一定的優惠政策,給每個拆遷戶根據拆遷面積大小按比例在鄉上新規劃的農貿市場里劃平房的底子。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為了確保按期完成這件政治任務,鄉上根據其他兄弟鄉鎮的做法,并結合實際訂出以下制度措施,說明白了,就是實行拆遷承包制。

承包制,就是由所有鄉干部包括七站八所和拆遷戶有親戚的干部職工承包具體的拆遷戶,沒有親戚的,由鄉上領導承包。一個包一個,必須在十月底前開始動工,十一月中旬全部拆遷完,否則,是領導的以工作不力上報縣組織部,是干部的暫時停發工資,將人員擱置起來。對于拆遷戶中拒不執行的,有兒女當兵或上大學的將把家長的所作所為寫成材料,蓋上鄉黨委、政府公章,郵寄或派專人送到有關單位部門請求處理。同時也制定獎勵措施,本月底前能完成拆遷任務的,鄉上將獎勵每戶一千元錢。

話說完了,祁鄉長就問大伙有什么意見不,大家都不吭聲,一個個仿佛祁鄉長要扒他家祖墳似的,搭拉著臉。

開完會,祁鄉長給大家散了一輪煙,就回到了辦公室,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想著:是人總是有所顧忌的,總會有痛處的,問題是誰能抓住這個疼處才算是真正的贏家,這一回,他祁鄉長就抓住了。

這時,文書小張卻從門里進來了,他給鄉長倒了一杯水,斯斯文文地想說話又說不出的樣子。

祁鄉長不吭聲。

小張斯文了再三,才開口說:“鄉長,那韓胖子怎么辦?”

聽到這話,祁鄉長奇怪地盯著小張:“誰讓你問的?”

“是這樣,院子里的人都沒走,都在一起議論哩,說真要把韓胖子弄倒了才算有辦法哩,把韓胖子弄不倒,其他人就都不拆。”這話其實是何副書記讓小張問的,但小張此時不敢提何副書記的名字。

“你不要管了,你忙你的去吧。”祁鄉長說。

“大家都說韓胖子不拆,他們也不拆。”小張又強調說。

“嗯。”祁鄉長應了一聲,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實這一點道理祁鄉長他是明白的,韓胖子仗著是縣長的親戚,不愿拆遷,目的就是想多要些錢,但賠償標準鄉上又作不了主。目前,鄉政府誰也卡他不著,他兒子沒當兵,也沒上大學的,大兒子開車,二兒子和他生了一回氣,兩人打了一架,過年后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這些年,他自已和老伴開個小買鋪,生意還過得去,所以任你說死說活就是不拆。祁鄉長一時也拿他沒轍。

到下午的時候,祁鄉長愛人來了。祁鄉長愛人在另一個鄉的中心小學校教書,正是星期五,他一放學就來到了丈夫的單位。

祁鄉長的愛人翠花原來有個好身材,是本鄉里有名的美人,個子高挑,皮膚白皙,可這幾年也許因為丈夫當了官、個人心情好的緣故吧,漸漸地富態起來了。越來越胖,從背地里看她的腿象兩根柱子。說話聲音也粗也大了,笑起來咔咔的。一進單位大門,一聽聲音,大伙就都知道她來了。

祁鄉長呆在房子里一聲不吭,心中依然想著拆遷這回事。翠花一進門看著祁鄉長滿臉的晦氣,就問他怎么了。祁鄉長不吭聲,只是長長地放了一個屁。老婆沒聽清,只是說:“你有什么你就說,不用這么咕里咕囊的。”聽著這話祁鄉長滿肚子的氣就消了,笑出了聲,就對她說了拆遷這個茬。

老婆一聽就來了勁,大著嗓子說:“那有什么難的。韓胖子外甥是縣長也得講理不是?這是市里的項目,又是縣上布置的工作,他不帶頭,誰帶頭?再說,他韓胖子是個什么東西,當年還占了明娃子好多地基呢,兩個人為了這打得頭破血流,被派出所關過幾天呢。這回他再囂張,就讓派出所把他再關起來。”

聽到老婆說話,祁鄉長就多了個心眼,問老婆:“你說他多占了明娃子的地基?”

老婆說:“可不是,外瞎松,有一年雨特別多,下了足有十多天,到處都是水,他與明娃子的院墻塌了,等天一晴,韓胖子就順勢把院墻往外移了不少,明娃子不愿意,兩個人就打了一架,明娃子被打得頭破血流,韓胖子被派出所關了幾天。后來明娃子看看鬧不過韓胖子,就把這地方賣給公家,一家人到城里去了。這以后韓胖子就在這鎮上得了個韓霸天的外號。”

“好好。”祁鄉長說著就出去了,將老婆一個人扔到家里。

老婆追出來說:“有啥好哩,神經病似的。”

祁鄉長出來就打電話給鄉上的土地管理員郝老五,得知他正在一個村上下鄉,祁鄉長就打發司機開上車趕緊把郝老五接下來。

到了傍晚時分,郝老五就來了,祁鄉長在大路上等著,他對氣喘吁吁的郝老五說:“你坐車,到縣土地局,給咱把韓胖子地基的具體年份、畝數等情況弄清楚。”

那土地員聽了這話,不明就理,呆呆地望著祁鄉長。

祁鄉長就說:“你看武打書不看?”

土地員說:“看啊,金庸的武打書我都看完了。”

祁鄉長說:“沒有人天衣無縫,每個人身上都有短處,在武打書上叫命門吧,扣住了這個命門,他就全身都疼哩。重要的是要首先你要找到這個命門。”

土地員說:“我明白了,讓我換一下衣服吧。”

車停在當路,兩人相跟著往鄉政府走,在路上,土地員說:“鄉長,你剛才說的命門每個人身上都有,我看也不一定,我看你身上就沒有命門,起碼在這個鄉你是什么也不用怕的。”

恰好這時祁鄉長心情也特好,就說:“也有怕的,但是你不知道。”

土地員說:“怕領導,怕把官撤了。”

祁鄉長一聽,哈哈笑了,說:“這些所有當官的都怕,這是共同的特點,其實官不當了也沒什么了不起,但每個人在具體的生活中還有怕的。比如說,現在我也怕啊。”

“怕什么?”

“呵呵,那就不告訴你了。”祁鄉長其實現在腦子中是想說最怕的是老婆的大嗓門,但覺得開這玩笑又有點不合適,就住了口。

“我知道了,你是怕韭菜吧。”

“什么韭菜?”祁鄉長一時沒反映過來。

“鄉上讓種的那些韭菜啊,我今個聽說那些人要鬧事哩,要上訪哩。”郝老五一邊說,一邊瞅著祁鄉長的臉。

生活中,人們有時往往會喜歡一無所知的人,但不會喜歡自以為是的人。這個鄉土地員工作多少年沒有被提拔大概就和這些永遠的自作聰明是相聯系的。

果然,祁鄉長聽到這話,心情突然就糟透了,他沉下臉來:“什么韭菜,上訪!你快點到縣上去吧。”

“是。”土地員加快步伐走了。

“坐班車去。”祁鄉長說。

“我現在騎摩托去。”土地員為不明就理得罪了祁鄉長而感到有些誠惶誠恐。

事情說怪也怪,就在土地員說了韭菜的第二天,中午時分,鄉里卻來了幾輛拉韭菜的三輪,這些車輛呈一字型排列在鄉政府大門口。從三輪車下來的是幾位當地的農民,這些農民一個個臉凍得通紅,渾身瑟索著,有幾個頭上戴著個猴娃帽子,拉長了,將耳朵也全部扣了起來。

祁鄉長一看這些,就知道是什么事,頓時臉就沉下來了。

其實事情還得從去年說起。去年縣上領導到沿海去考察,瞅著一種新產品,叫獨根紅韭菜,這個東西豐產,并且給當地帶來了豐厚的效益。當時縣領導腦子發熱就談好了項目,給縣上引進了一些,計劃在全縣種植。也有一些同志持不同意思,說怕銷售將來成問題,可是縣長耐心地給大家講道理,說銷售不了,只是沒有成氣候,就象我們當地的蘋果,前些年太少了,就不值錢,賣不掉;這幾年成了氣候,每到秋季,外地的車就都來了。咱們縣,川道里不適宜栽蘋果,那么就多栽一些獨根紅韭菜,也算是獨僻蹊徑,給農民開了一條致富道。大家想想他說的就是有道理。于是縣上決議,給川道每個鄉下達一百畝的獨根紅韭菜任務。祁鄉長的鄉大部分面積在塬上,川道里也有少量的地,但因為是縣長包的點,這個鄉就首當其沖,下達了150畝任務。為了完成這任務,祁鄉長想了許多辦法,鄉上又給每畝補貼了150元錢,結果到最后也沒完成150畝,滿打滿算只有50畝的樣子。這些獨根紅韭菜,在縣城里剛上市時掀起了一陣狂熱,為農民帶來了一定的收益,但是不知什么時候,有人議論說不合口味,說吃上和草似的,就沒人買了,市場就淡了下來。現在到冬季,最后一茬的韭菜長得生動茂盛,總不能眼看著都爛在地里吧,賣不了韭菜,這些農民就拉著韭菜來找他祁鄉長了。

其實這事他們都找過幾回祁鄉長的,只是祁鄉長干瞪眼也沒辦法,什么都得靠市場,菜不適合口味,當地人當然不買你的帳,你再大的官有個屁用。為了這,祁鄉長還和當初引進的那個地方聯系過,人家倒是愿意低價收購,可這一趟拉過去車費比成本還要高哩。所以祁鄉長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幾個農民剛到祁鄉長的門口,祁鄉長就從門里出來了,于是一攤人就站在房門前說話。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反正是祁鄉長你號召種的,銷不了你總不能不管吧。其中一個說道:“祁鄉長你要不管的話,我們就要將這些東西拉到縣政府院子去,全部倒在縣長門口,反正是縣里號召種的,看他縣長怎么辦。”

祁鄉長本來態度低調,想和稀泥抹光墻,盡量給他們說好話,但聽著這句要脅的話,不由得就來了氣,說:“要倒,你們只管倒就好了,還來找我干什么。”

這是氣話,也是真話。

這話說得幾位農民面面相覷——這些農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農民,并不想去鬧事,只是韭菜長成了,又快到年跟前了,變不成錢,干著急。這時遇到祁鄉長這句頂心窩子的話,幾個農民頓時不知所措。

其中一個農民倒似乎有些見識,就說:“祁鄉長,縣上不是不允許越級上訪么,我們才來打個招呼的。你祁鄉長要是不管,那我們自有我們的鬧法。”這話說得不卑不亢,祁鄉長一時沒了話,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就一摔門簾子,進了屋。

幾位農民見到了這份上,也只得逼上梁山,幾個人在祁鄉長門口簡單地合議了一下,就嘟嘟囊囊地說著什么,相跟著出了鄉政府的門,一會兒就傳來發動機器的聲音。

祁鄉長一人呆在家里呼哧著直喘氣。

難怪祁鄉長生氣,這是縣上的號召,縣上領導說外地都能拿這個換回外匯的,并說要鄉領導超常規思維,不換腦筋就換人。可結果種了一大攤,到現在倒全成了害。

翠花也個夜里就在這兒住,今個早上起得遲了,剛才才起床,洗臉,但外邊的事她全聽見了。這陣見祁鄉長生氣,就一邊梳頭一邊埋怨他說:“你該好好說話哩么,連話都不會說。”

聽見三輪在發動,文書小張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忙和黨委文書周同一塊來到了祁鄉長的房子。

小張:“祁鄉長,不敢讓他們到縣上去吧?”

周同:“就是,恐怕他們真的要尋縣領導了。”

祁鄉長仍然憤憤不平地說:“要上訪叫他們去,我有什么辦法哩,縣上下達的任務,讓縣上想辦法去。”

小張:“到了縣上,縣長可又得叫你哩,要不的話,先擋下來再說。”

三輪聲漸漸地遠了,祁鄉長不吭聲。其實不是祁鄉長不知道利害,只是他實在想不出個什么法子來。

翠花給小張和周同使了個眼色,小張與周同自知是什么意思,就出了門率領幾個人擋三輪去了。

祁鄉長和老婆愣愣地呆在一塊,不說話。

待了一會,祁鄉長起了身,拿起平常用的工作包,就要出門。

翠花說:“你要到哪里去呀?”

祁鄉長說:“下鄉去。”

翠花:“那擋回來的三輪,可咋辦哩么?”

祁鄉長邊往外走邊說:“你想辦法去。”

翠花:“我又不是鄉長,我想什么辦法啊。”

祁鄉長頭也不回,喊了司機,坐車走了。

出了政府門口,司機問:“鄉長,到那里去?”

祁鄉長掏出手機來關了,說:“隨便,走的越遠越好。”

司機瞅了一眼鄉長,見他滿臉陰沉,也不再問,加大了油門。

祁鄉長走了,祁鄉長老婆就愣在了那兒,不知道韭菜的事該咋辦。

過了約摸一個小時,小張與周同兩個將四個三輪全擋回來了,都停在了鄉政府的院子里,獨根紅韭菜一捆捆綁著,本來在車上裝得整整齊齊的,經得來回這么折騰,自是沒了先前的鮮勁,都沒了精神。上面蓋著的塑料紙,也被風吹開了,胡亂地翻卷著,在風中嘩嘩地響。

小張來找祁鄉長,祁鄉長門開著不見人,一問做飯的大師傅,才知祁鄉長下鄉走了,忙打電話,電話卻是關機狀態,小張自是吃了一驚。他與周同頓時面面相覷。

幾個農民也等著小張能給個好的答復,這陣一看,知道祁鄉長故意避開了,也自是沒了指望,一個個籠拉著腦袋不吭聲,眼巴巴地等著小張發話。

這時祁鄉長老婆翠花卻一邊插著褲帶一邊從廁所那邊過來了,大伙一看,像見了救星似的,都圍了過去。

祁鄉長的老婆是本地人,大名叫翠花,小名叫女娃,大家都認識,一時間,大家就都女娃女娃地叫。

小張將翠花拉到一邊,問她這事該咋處理。

翠花說:“你沒給你哥打電話?”

小張說:“打了啊,是關機。”又說,“嫂子,這可是你讓我們去攔回來的啊。”

翠花想了半天,說:“我也是看見農民怪可憐的,要過年了,都缺錢啊。要不,這樣,咱們大家都賣一些算了。”

“那止個什么事啊,那才能賣幾斤。”周同說。

翠花望著滿滿的四三輪韭菜,也發了愁,待了半天,就說:“這樣,你給鄉上干部和七站八所還有學校老師都打個招呼,讓他們都賣一些。”

小張說:“嫂子,這止不了大事,一家一戶三斤五斤,不止渴的。”

“就是,連一機子也賣不完。得另想辦法。”周同愁眉苦臉的補充說。

“那就這樣,小張你和周同算一下,一共四機子,咱們鄉上最起碼要處理掉一半多,把所有人都劃算到里邊,給分下去,領導給多分一點。”翠花說。

“那,那祁鄉長不知道恐怕不好說吧。”

“沒事,你就給大家說是祁鄉長安妥的。”翠花說。

有了這句話,小張高興地與周同走了,一會兒就拿了一張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名單和斤數,遞給翠花,說:“有一些領導不在的。”

翠花說:“就按這分,人不在的,也要給,就把菜給放到門口。”

“錢呢,錢怎么弄?”小張問。

“個人掏個人的。”翠花說。

“這——”

“不怕的,你給大家說,等你哥回來了,我給他說,讓鄉上給補貼些。農民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總不能讓賠了吧。你哥他心好,不會說什么的。”

小張與周同就都去叫人了,一會兒叫來一大攤人,也有老漢、碎娃、婆姨、女子的,小張與周同就一個拿帳單,一個捉稱,按正科100斤,副科80斤,干事50斤的標準往下分,一個個來分韭菜的人都不滿意。但都以為是祁鄉長的意思,也都閉緊了嘴,不說什么。有一個婆姨一遍遍地說自個的菜都腌了,要這么多的韭菜去喂豬啊。

翠花聽到這話,就大著嗓門跟她開玩笑:“東西還怕多啊,只管拿回去,喂你老公那頭豬吧。還有你屋里那三頭小豬。”

“你屋里才三頭豬呢。”那婆姨笑了。

大家也都呵呵笑了起來。

來的人分完了,就給那些沒有來的也按標準分了,一堆一堆地壓在辦公室里。由小張與周同先墊了錢。

一面再看那機子,四個滿機子都剩了一半。

眾人一個個提著韭菜都走了,翠花拿出煙來給幾個農民發了一輪,說:“這下行了吧,祁鄉長今個下鄉去了,這可是我自個作的主,可不要再為難我了。”

幾個農民都樂哈哈地說:“行了,行了,女娃,我們也是沒辦法,等錢過年啊,這剩下的就不勞你大駕了,我們自已想辦法。”他們幾個一邊又用塑料紙將剩下的韭菜蓋了,發動著機子就走了。

見大家都走了,翠花就返回到房子里,給祁鄉長打手機,結果話筒里仍然傳來了“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的話語聲。

“這個龜孫子到那里去了呢,把老娘逼得跟猴似的。”翠花罵道。

祁鄉長一心想著走遠,司機就拉到了一個非常遠的地方,一直到了黃河邊上。直到腳下是黃河水的那一刻,直到車沒路可走的時候,車才停下了。

這里叫張窯科,先前是個小村子,有幾戶人家,前兩年搞移民搬遷,就將村子的農戶都移到林平鄉的另一個叫煙山的村子了。現在這里荒蕪一片,有幾面破窯塌的不成樣子,一個個張著口。祁鄉長與司機下了車,一路沿著山梁走上去,一直走到了一處叫石馬陵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原來,這林平鄉雖然沒甚名氣,但在明朝的時候卻是本縣或者本市一個非常知名的地方,這看似不起眼的黃河畔的叫張窯科的小村子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明朝萬歷年間一戶姓張的家里連出了兩個進士,均官至巡撫。后來,兄弟倆的父母去世后,萬歷皇帝為了嘉獎他們,就特意從皇宮中撥了經費為他們的父母蓋建了陵墓,并題寫了匾額,由于這兒的墳墓前有許多的石人石馬,所以人們俗稱石馬陵。陵墓早在民國初年就被山西過來的背著槍的兵或者匪盜了,如今只有石人石馬還在,但都斑駁破碎的不成樣子,東倒西歪、亂七八糟地掩映在荒草瓦礫之中。牌樓也在,因為臨近黃河,風大,皇帝題寫的匾額與碑上的字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祁鄉長與司機來回轉了幾圈,感嘆了一番世事的滄桑。忽然祁鄉長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靈機一動,對司機說:“你現在回鄉上去,從黑牡丹食堂弄上幾個菜,提過來,我房子里還有兩瓶五糧液也給咱拿來。”

司機經的世面大,也不問什么,只說:“一會就拿到這兒來?”

祁鄉長說:“你拿到煙山新村童煥家來,我在那里等你。”

司機聽完這話就走了。祁鄉長見他走遠了,又照著他的背影,大聲吶喊:“菜要好一點的,記著再提上一付麻將,多拿點現金。”

司機沿著梁走了,祁鄉長就點了一支煙,在一個土峁上坐了下來。他折了一根蒿桿在地上劃著,盤算著:娘的,鄉上的招待費欠食堂大概有七八千吧,門市上也欠著一攤帳,冬季干部的烤火費,下鄉補助、都該從哪兒出呢,還有,先前答應給干部每人發一點獎金的,現在拿什么發啊。這些加起來,至少得五六萬吧,可現在那里有這些錢呢?

接著又想到:今個的韭菜也不知處理的昨樣了,會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又戳出個大窟窿呢?縣上一再說不準上訪,并且讓各鄉將上訪當成一頂一的政治工作,今天自己真是太義氣用事了,該不會弄得下不了場吧?可返回來想,自己即使呆著又能想出什么好辦法呢?

正是中午,太陽高照,暖洋洋的,祁鄉長躺下來,望著腳下如塊狀的黃河水,他心緒萬千,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他想著自己的半生:自己是農民娃,當了幾年兵,回來安置了工作,當了鄉長以后,總想著實實在在地給農民辦點兒事,可是,一會兒這,一會兒那,忙忙碌碌的,瑣碎的事情老是處理不完,自己就如同黃河中的一塊石頭,被沖著走著,來不及思考,來不及看清一切,就被水沖得翻個過。整天渾渾噩噩的日子,拖著疲倦的身子干著這一切。工作成績有些什么,回想起來,腦海里一片蒼茫,這一切都與自己當初那種雄心壯志想干一番事業的愿望差的太遠了。

就這樣胡亂地想著,懶洋洋的日頭下,祁鄉長漸漸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司機的吶喊聲打斷了祁鄉長的夢境。

祁鄉長聽到司機的喊叫聲,驀地從夢中醒過來,見太陽已快要落下了,和個紅氣球似的,懸掛對面崖畔上的大樹上。西邊天一抹紅,遠近山塬溝壑都有些影影綽綽了,近旁有一大片蘆葦紅彤彤的,在微風中輕輕晃動著。

原來司機到了童煥家,結果沒見到鄉長的面,這一陣他就站在村子的溝畔上,朝著這邊吶喊祁鄉長。

司機背對著太陽,喊叫著,象個剪影似的。

醒過來的祁鄉長站起來揮揮手,司機就開著車就過來了。

這一覺可真他媽睡的香,睡得沉。祁鄉長戀戀不舍地瞅了一眼黃河,沿著山梁向下走去。

路上司機嘮嘮叨叨地給祁鄉長講了翠花分韭菜的事,一邊講一邊不停地稱贊著嫂子。知道韭菜的事解決了,祁鄉長的的心情也逐漸好了起來,心想,看來任何事情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運氣總不會是最差的。

兩人到了煙山村童煥家,受到了有準備的歡迎。原來,童煥是煙山村的一戶人家,他兄弟三個,老三當年光景不好,招到一馬姓人家當女婿去了,就剩了兄弟兩個。這童煥靠務農為生,可童煥的大哥卻了不得。他的大名叫馬福榮,早年招工進了省城,如今在省文物廳下屬的一個景點內當副總經理。兄弟倆的母親已過世多年,父親前一段剛去世,兩兄弟一合計,在村里將事情大過了一下。他們箍了堂子,將父母合葬。馬經理近年來大約有了錢,他也不在乎這些,所有喪葬費用自己全部大包大攬,不用弟弟掏一分。這事當時在鄉上引起了轟動,鄉政府還給送了花圈,祁鄉長還給封了一百塊錢的禮。誰知這馬經理又是個大孝子,埋了父親,盡管事務纏身,但還是要為父親守孝,說起碼要守過三七再離開,如今離他父親去世的日子已有十多天了。

其實祁鄉長先前也想過能不能做做馬經理的工作,弄個項目,活動點經費什么的,只因為他知道馬經理只經營具體的一個點,也不是正職,就覺得沒多大可能,也從沒有對他開過口。如今,眼看到年跟前了,鄉上各項支出缺那么多錢,也是病急亂投醫,祁鄉長剛才在黃河畔上看到風雨中斑駁的已不成樣子的石馬陵忽然多了個心眼,就琢磨著能不能通過省文物局弄點錢,來彌補不足——這就是他到童煥家來的真正目的。

看著祁鄉長帶來的酒肉菜,馬經理面有難色。

馬經理的司機就對祁鄉長說:“我們經理正守孝著呢,這些酒菜動不得。”

祁鄉長就說:“照我說,這盡孝盡在心里就行了。父母去世,你呆這十多天都能感天地、泣鬼神了。縣上的、鄉上的誰不知道啊。”

童煥接著說:“就是就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啊。”

這時馬經理就開了腔,說:“照理說,正在盡孝,不應該,可咱們的一鄉之長,也算是父母官來了,咱們不能沒人情吧。”

于是一大堆人就開始喝酒。可這喝酒就象是發動機器似的,一發動起來就停不了,雙方你來我往,你敬我,我敬你,不一會就都喝得都點大了,祁鄉長的舌頭也有幾分直了。

祁鄉長就說了鄉上的困境:沒錢啊,還是沒錢,縣財政收入少,鄉上入不敷出,眼看過年了,欠一大攤帳還沒開啊。

聽到這話,馬經理就笑了,說:“祁鄉長,我看你是抱著金碗要飯吃啊。”

祁鄉長說:“什么金碗?”

馬經理就含笑不語。

祁鄉長揣摩著說:“你說的是不是石馬陵?”

馬經理哈哈笑了,說:“石馬陵是明朝的,又是皇帝敕建的,可有來頭了,你要把他整成文物古跡么,那弄點維修經費還不是簡單的事?”

祁鄉長當即后悔跌跌地說:“先前我也想到了這個茬,只是沒人牽線啊。”

這時,馬經理的司機就笑了,說:“祁鄉長,你這才是抱著金碗討飯吃哩,我們經理那和文物廳的領導是什么交情,他和廳長是鐵哥們。”

馬經理含笑不語,祁鄉長聽得這話大吃一驚,心想個人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當下心中自是激動,又連連倒酒,小心翼翼地說:“那這還得仰仗你馬經理啊。”

馬經理喝過了幾杯酒,說:“你回頭和文物所文化局他們商量一下,按文物的渠道打個報告上來,上面我給你說。”

祁鄉長心中忐忑不安:又斟得一杯酒,問:“那打上多少錢?”

馬經理說:“你的看,你的看。”

祁鄉長鼓著膽說:“打個七八萬行了吧。”

馬經理笑了一下,不吭聲,這時,司機在一旁說:“至少打上二十萬,要不人家會小瞧你的。”

祁鄉長一聽喜在眉梢,連忙說:“好好好”。

大家又喝了一通酒,祁鄉長就說:“馬經理,你也常不回來,也沒找過鄉上辦什么事,你在這地方有什么事要辦的,你就吭聲。”

馬經理說:“沒什么,沒什么。”

這時童煥暗地里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哥。

隔了半天,馬經理就嘆了一口氣,說:“父母都入土了,我一家人都在西安,本來沒什么的,但我考慮有一句俗話叫葉落歸根,這退了休的話我還是想在咱農村呆,過過這田園日子,也享受享受生活。”

祁鄉長說:“這好說。給你在村里劃上一塊底子就行。”

馬經理說:“其實,說起來也為難咱們的父母官,咱們不是有小鄉鎮建設嘛,能不能在鄉上那一塊批上個底子。那兒人總多些,回來也能呆得住。”

童煥馬上說:“我哥的意思是說在公路兩旁能不能批上一院底子。”

祁鄉長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來馬經理說回來住上一段什么的都是借口,其實是想給童煥在新修的公路兩旁要上一院底子,現在縣里旅游方興未艾,農家樂蓬勃而起,許多人都瞄著公路兩邊要建農家樂賺錢發財哩。

祁鄉長本不想答應,但又同時想著那二十萬塊錢,就說:“不怕的,馬經理,你只要能給咱鄉上多弄點錢,這一院底子是小事。”

事情就這樣議定了,一大攤人又開始喝酒。

喝到中途,個個都有些東倒西歪了,祁鄉長出來上廁所,這時馬經理的司機也跟了出來,低聲問祁鄉長:“近處有歌舞廳沒有,馬經理唱得一首好歌,這幾年鍛煉了一付好嗓子哩。”

祁鄉長心想馬經理正在守孝,不可能參加娛樂活動吧,就對司機說:“有倒是有,那馬經理去哩?”

司機說:“你給咱找個遠一點的,不要讓人知道。”

祁鄉長說:“那行,到臨近外縣的鎮子上去。”倆人就這么說定了。

進得屋,大家都懶得喝酒,祁鄉長就邀請馬經理到鄉上再坐一坐,馬經理就答應了。他覺得要出門了,就換了一身西服,真是人憑衣服馬憑鞍,西服一穿,皮鞋一擦,馬經理風光無限,又成了往日的副總經理了。

于是祁鄉長與馬經理就起程,兩輛車一前一后。路上,祁鄉長打電話給鄉上的文成山副鄉長要他趕緊到臨縣的一個鎮子訂一家歌舞廳,這樣他們的車就一直開到臨縣的一個叫頤崗鎮的一個歌舞廳門口。

這時天已經黑了,這家歌舞廳叫霓虹歌舞廳,外邊除了門上面有一圈細碎的燈泡在閃閃爍爍外,黑古隆洞的,一點也不象歌舞廳的樣子,但一打開門,里邊卻是燈火通明,裝璜的卻極是華麗。馬經理很是滿意,說今晚的錢由他來出,花多花少算他的,但祁鄉長哪里肯。

幾個人進得包間,上了一點果盤與啤酒、果啤什么的,包間里四個人就開始唱歌,這馬經理不開口是不開口,一開口聲音卻是異常的甜美。

祁鄉長說:“這幾年縣上一直在挖掘民歌手,還給鄉上下了指標,鄉上一直都發現不了,怎么馬經理你咋唱歌唱得這樣好哩。人才究竟還是人才,弄什么都弄得好。”

馬經理樂哈哈地說:“苞丁解牛的事你知道吧,其實什么事都是練出來的,同時再看人聰明不,聰明的人就采取避實擊虛的態度。比如說,有些聲調太高,唱不上去,你就選聲調低一點的,真聲唱不上去,你就用假唱,反正選歌的主動權在你手中,練得多了,你就習慣了,就唱的好了。”

接著,馬經理又唱了《為了誰》《天路》之類的,也是一個唱得比一個好。

鄉上的文鄉長不會唱歌,身體結實,喝酒不差。祁鄉長就湊和著唱了一曲,但也沒了興趣,就溜了出來。沒想到,這時馬經理的司機卻出來了,他對祁鄉長說:“祁鄉長,能不能找兩個小姐玩玩。”

聽得這話,祁鄉長大吃一驚,他一直認為,小姐是那些暴發戶玩的,沒想到身處高位的他們也要玩。他瞪著眼睛,真懷疑這是不是馬經理的意思。

司機不耐煩地說:“保管你吃不了虧,你就叫你的去吧。”

祁鄉長就去叫老板,讓她弄兩個小姐來,要會唱歌,長得漂亮的,不想,老板娘卻說先前歌舞廳有小姐的,也個讓這鄉上的一個二流子喝醉酒了打了一頓,全跑了,現在沒人。

祁鄉長說:“你快想想辦法吧,錢有的是。”

老板娘聽到錢幾個字,就唯唯諾諾的走了。

不一會,兩位小姐進了包間。幾個人一見都象是熟人似的,非常自然,幾句話下來,一個個亂摸亂揣,打情罵俏的。祁鄉長看不慣,只得干坐著。文鄉長也是當兵出身,看不慣,又并不好說什么,就徑自出來了。

一面再看那小姐,也能唱幾首歌,唱的卻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國》,《今夜無眠》《難忘今宵》什么的,祁鄉長聽著他們一起唱歌,嫖客與小姐在一起在唱著《我愛你中國》,這心里就怎么聽怎么別扭,坐了一會,他就裝作上廁所出來了。

他一出來,馬經理的司機又再次出來了,他對祁鄉長說:“祁鄉長,這些不干凈,給咱弄點干凈的。”

祁鄉長說:“那有干凈的,小姐都這么臟的。”

司機眨了眨眼就笑了,說:“你就不能弄兩個良家婦女。太職業化了。要最地道的,現在講究原生態”。

這回輪到祁鄉長的嘴巴大張了。我的個天,不見不知道,這世界變化真是快啊。但牛在半坡不得不上,俗話說的,硬叫掙死牛,也千萬不能讓退了坡。

他就讓司機先進去,他個人再想想辦法,一面又打電話給文鄉長。一會兒,文鄉長來了,他就對文鄉長說了。文鄉長一聽當時就火冒三丈,當即就罵開了聲。祁鄉長勸他住了聲,要他以大局為主。文鄉長說:“要管你管,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祁鄉長說:“我這不也是沒辦法么。你快想想辦法。”

文鄉長想了想,就說:“咱鄉上開食堂的黑牡丹不錯,人也大方。撐這種門面應該沒問題的。”

“還差一個哩。”祁鄉長急得團團轉,又把手機拿出來湊在昏暗的燈下亂翻著名單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

文鄉長說:“就是黑牡丹,也得你鄉長去請哩,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祁鄉長想了想,也是這么個理,就忙坐車又返回到林平鄉來。

黑牡丹開的九里香食堂正要打烊,這時祁鄉長就喊叫著進來了。

黑牡丹就說:“祁鄉長,你叫我呀,叫的咋哩?”

祁鄉長說:“叫你看哩唄。”

黑牡丹就調侃著說:“要不要脫了看。”

祁鄉長說:“你說對了,正是要脫了看,卻不是要我看,卻是別人要看哩。”于是就簡要地把事說了,并說,黑牡丹你可要救急的,有了錢,才能開你這兒欠的帳哩。

這黑牡丹先前只當是開玩笑,一聽祁鄉長說話當真了,也吃了一驚,但她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也就急人所急,對祁鄉長說:“咱可說好了,我是賣藝不賣身的。”

祁鄉長這陣病急亂投醫,就說:“不怕哩,有我哩。”又說,“得從那兒再弄一個,人家是兩個人的。”

黑牡丹眼珠一轉說:“我看一個人保準行。”

“誰?”

“你小姨子。”

祁鄉長說:“快不敢說了,他男人知道了還不把我吃了。”祁鄉長的小姨子叫珍珍,在鄉上幼兒園教學,一副好身材,有一付好嗓子,在縣里參加過幾次歌曲大賽。

黑牡丹說:“人常說小姨子有姐夫一腿哩,今個就到考驗她的時候了,你不把小姨子弄來,你是純粹準備把我往火炕哩推哩,那我也不去了。”

這時馬經理的司機小杜又打來了電話,督促著要人。祁鄉長就快速應承著說:“來了,已找到了一個小姐。”

邊上的黑牡丹聽了,說:“老娘才不是小姐哩。”

祁鄉長這時急著轉圈,個人沒辦法,就只得打電話給自己的小姨子,一面又哄她,說是自己臨時有事,老婆一個人不敢在家里呆,要小姨子來做個伴,那小姨子和女婿這陣已睡覺了,小姨子當時聽得這話,就慌慌忙忙過來了。

祁鄉長把小姨子擋到鄉政府門口,拉到了暗處,一面心中打著鼓,一邊就對她說了。小姨子一聽,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問了一句:“那你咋不把我姐往上推哩么?”

祁鄉長說:“你姐那身體,五大三粗的,和水桶似的,人家哪里稀罕。”

黑牡丹在一旁說:“你這水蛇腰,你姐夫早就瞅著稀罕哩。”

小姨子白了她一眼,過了半天才對祁鄉長說:“姐夫,你看你弄的這事,你說這咋辦哩,要是叫佳良知道了,還不打死我。”

祁鄉長當時聽得小姨子可可憐憐,腦中就猶豫了一下,考慮個人做的這事都叫啥事,這不純粹是拉皮條么,又見小姨子話中的猶豫,情知是她答應了。就忙說:“好我的小姨子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面悄悄地去捏小姨子的手,小姨子本能地想索回手,但縮到半處就不縮了,而是放心大膽地將自己的手放到了姐夫手中。小姨子的手冰涼冰涼的,祁鄉長覺得一根指頭在自己的手心里象個火炭似的跳動著。

祁鄉長就這樣把自己的小姨子和黑牡丹黑古隆冬地拉到了熙崗鄉,帶著一種悲壯的心情把他倆推進了歌舞廳。

包間的燈光此刻有些暗,黑牡丹和珍珍本來年齡有些大了,但她們的形體都好,曲線逼露,再兼里邊的人都喝了酒,朦朧的燈光下,那兩人也看不清她們的面孔,只覺得一個個純樸動人,自是欣喜不堪。

另兩個小姐見來了新的小姐,情知是對她們不滿意,就沒趣地出來了,追著向祁鄉長要錢,祁鄉長就對她們說:“事都沒辦,給什么錢?”

一小姐說:“那是你們不辦,又不是我不辦。”

另一個小姐說:“是你們不行,又不是我們不行。”

祁鄉長就逗她倆說:“那現在要辦,給辦不?”

那兩個小姐其中一個說:“再的人面子可以不給,你祁鄉長的面子能不給?”

祁鄉長聽見他倆叫自己的官名,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底細,一時間底氣就不足了,就開始和他們討價還價,最后給了兩人一百六十塊錢,將兩人打發走了。

一面再說那包間,司機和馬經理兩人喝多了酒,在燈下眼睛朦朧地看不出兩個女人年齡,只看清身材姣好,并且有一種農村媳婦的嬌羞與純樸,自是高興得了不得。

兩個男人常經這種場合,兩個美人又都曲意逢迎,雙方你來我往,歌來杯去,一會兒氛圍就有了。先是唱,再是跳,再后邊就沒了聲息。

祁鄉長悄悄地站在外邊,聽著里邊聲音漸漸小了,這時他的心中就有了一些不祥的征兆,心想:俗話說的,偷雞不成蝕把米,想要點錢,還不知能要來不,結果再搭上了兩個人可怎么辦?這可真成了周瑜妙計去要錢,陪了小姨子又損錢了。黑牡丹不是好惹的,今天她有個閃失,將來再拿這事要脅自己,那這個鄉長還怎么當。再說小姨子那邊更是千萬不能讓別人把便宜占了,這親戚可是重頭哩,牽扯著丈人丈母佳良等一大攤人哩。越想這個念頭就越占上風,在這深更半夜,在這寒冷的夜里,他身上的汗就出來了。

一個人在野外徘徊來去,想來想去,漸漸地,這個想法占了上風,后來,他就想,去他媽的,錢要不要都是淡必事,大不了這個鄉長不當了。可如果再賠上小姨子可就他媽的不得了了。可怎么才能有個什么辦法將這二人從火炕里救出來呢。當下正想著,忽然瞅見文鄉長和一個熟人過來了,卻是林平鄉供電所的,因人生得高大黑壯,所以外號叫鐵塔。她的老婆在這兒工作,所以下了班他就回到這個鎮上了。文鄉長在鐵塔家喝酒去了,等到現在不見消息,他就和鐵塔一塊來了。

見了他倆,祁鄉長頓生一計,就對鐵塔如此這般地安妥了。

文鄉長聽到祁鄉長的話,疑問地說:“這能行?”

“能成。”祁鄉長說。

鐵塔聽了鄉長的建議一怔,心中先自有幾份膽怯,說:“能成?”

祁鄉長就推著他往歌舞廳門里走,說:“進進進,沒人能認得你的。”他將鐵塔推進門,自己就和文鄉長站在了暗處。

鐵塔進得歌舞廳門,按祁鄉長教的,只記得一句話,大聲問老板娘:“我老婆呢,我找我老婆。”說著就挨個推門瞅。

那老板娘眼見得一鐵塔進了門,攔也攔不住,只恨恨地說道:“老婆,老婆,里邊都是些小姐,那有你老婆哩么。”

鐵塔站住了,大聲說:“我老婆叫黑牡丹,人瞅見她剛才進來了。”于是就大聲地喊叫著:“黑牡丹,黑牡丹。”

里邊的人剛入巷,黑牡丹和珍珍這陣正苦不堪言,正愁著從房里脫不開身哩,聽見外邊忽然喊黑牡丹的聲音,那黑牡丹心里自就明白了幾份,忙對兩人說:“我得走哩,要不,我那男人厲害地很哩,恐怕來了吃不消。”

“就是就是,那一年他男人拉麥子,馬驚了,他男人就一只手扯著個馬尾巴一手扯個車架子車跑了好幾里呢。”珍珍幫腔說。

這話更聽得人膽顫心驚。

馬經理與司機兩人聽得這話,自是沒了興趣。倆人黑虎著臉,手也規矩多了。

黑牡丹忙收拾東西,慌慌張張地把珍珍拉了一把,從房里出來了。

電管員鐵塔看到黑牡丹和珍珍出來,就一把拉住了黑牡丹,大聲喝道:“走,我讓你一天往舞廳里鉆,看我不打死你。”就把她連推帶搡地拉出來。珍珍跟在后邊,只是跟著,悄聲不吭。

祁鄉長和文鄉長在暗處聽到鐵塔的聲音傳出來了,接著瞅見門口燈光一閃,幾個人影長長的一晃,便知是他們出來了,連忙做手勢,讓他們到暗處來。

祁鄉長問:“失身了沒?”

黑牡丹說:“奶子都快叫揣爛了。”

珍珍一句話不吭,直喘粗氣。

祁鄉長說:“你那奶子松皮懶害的,都讓男人揣過多次了,還怕什么。”

黑牡丹一聽這話,就生了氣,大著嗓門說:“那還要看老娘愿意不,老娘愿意的,十個都不嫌,不愿意的,一個都嫌。”

文鄉長嫌她嗓門大,忙拉了她一下。

祁鄉長覺得這時說這話不合適,就住了聲。就在這時舞廳的門開了,卻是馬經理與司機這一對難兄難弟,兩人大概憋得十分難受,出得門來就在電線桿下灑了一泡尿。兩人嘟囔著說了幾句什么話,那司機就翻開手機給祁鄉長打電話。

祁鄉長躲到一邊接了電話。她讓這兩個女人先等自己一陣,就又返身進了舞廳。

馬經理和司機黑虎著臉不吭聲。

祁鄉長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問了幾句,這時舞廳老板娘出來了,講了剛才的事。

祁鄉長就說:“這男人本不在家的,怎么就能攆到這搭來了,不知道是誰走露了風聲,得好好查一下。”

舞廳老板問再要小姐不要,馬經理和司機兩人經得這一驚一乍,自是沒了興趣,就擺了擺手。

祁鄉長忙說:“這樣吧,咱們歌是唱完了,老板給咱開一間房,麻將桌擺上,今晚我給咱上場,陪兩位玩玩。”

老板就去應酬去了,祁鄉長就又打電話給文鄉長,要他再找個人來玩麻將。不一會,文鄉長就來了,悄悄地說:“人是能找下,只是沒有錢。”

祁鄉長就從身上掏出一疊錢來,塞給文鄉長,說:“這是兩千塊錢,輸也罷,贏也罷,堅持到天明就行了。”

文鄉長應承了一聲。

安排好這一組打麻將的,祁鄉長長出了一口氣,就趕到暗處找尋黑牡丹和珍珍。兩人在墻角蹲得這一陣,渾身凍得直打哆嗦,坐到車上,不吭聲,只打著顫。

祁鄉長開著車將倆人送回家去。車在高低不平中顛簸著。燈光在空中掃來掃去。

祁鄉長說:“這兩個老流氓。”

倆人不吭聲。

黑牡丹的家先到,但她執意要鄉長先送珍珍,車又往前行。祁鄉長就對珍珍說:“你回去就對佳良說:我半夜又回來了,就把你送回來了。”珍珍一句不吭,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祁鄉長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返回來又送黑牡丹,黑牡丹卻從后座挪到了前座,對祁鄉長說:“那司機要動我的奶子我就用手擋著,他就只在外邊摸了兩下,只是那手不規矩,在我大腿上來回摸哩。摸到大腿根了。你小姨子的奶子可讓那經理揣了個夠。

祁鄉長腦子里一直想著珍珍的表情,揣摩不透珍珍的意思,這陣早就不想這茬了,聽見黑牡丹說這話,就說:“你給咱立了大功了,到將來我一定謝你。”

黑牡丹說:“那你咋謝哩?”

祁鄉長說不出話來。

到了黑牡丹的九里香門口,祁鄉長停了車,熄了火。黑牡丹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只是說:“人人說老娘風流,風流,也要老娘能看下的,象你祁鄉長這樣的,老娘倒貼我都愿意。一表人才,看起來就舒服。”黑牡丹這話說到了明處,祁鄉長就不知該說些什么,嚅動著嘴什么也說不出。

車內一片黑暗。

黑牡丹將手伸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天,摸到了祁鄉長的手,祁鄉長條件反射似地躲開了。隔了半天,黑牡丹憂傷地說了一句:“空有一幅好皮囊。”然后就下車了。

祁鄉長一個人呆在車里,他瞅著黑牡丹開了門,走了進去,拉著了燈,瞬間從房間里透出了一方光亮。

這一刻,祁鄉長覺得被黑牡丹碰過的手有幾分灼熱,望著黑牡丹屋里透出的那一方光亮,他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團巨大的燃爐,在那里,火焰正在熊熊燃燒著,發出硼硼的響聲,這種燃燒的激情感染著他,他聽到有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呼喚著他:跳進去,跳進去。

如果她再一次叫他,他就要翻身跳進這個火海。

但是,屋子的燈很快就黑了,一切歸于寂然。

這一夜,祁鄉長在黑牡丹門口停了好長時間。

第二天卻是個難得的好天,祁鄉長和文鄉長見了面,情知他圓滿完成了任務,又回憶起昨晚的經歷,雙方笑了好半天。

到中午時分,馬經理卻和司機來了,說單位有事得趕緊回去,前來告個別,祁鄉長瞅著馬經理打扮的神采奕奕,著實有幾分氣宇軒昂的樣子,十分驚奇,心想這人上了年紀,可精神咋就能這么好哩么,愣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支撐著他能有這么個精神氣頭。

祁鄉長打發小張把一些家鄉的特產蘋果、桃核、花椒塞滿了車的后背廂。馬經理就一再叮嚀說,讓祁鄉長盡快通過文物部門打報告,一級一級打,打上20萬。

祁鄉長不知道這二十萬該怎么個打法。

那司機十分不耐煩地說:“不會把修通往文物點的路也給打上么,要不,這幾天汶川地震了,干脆就打上受地震文物損壞十分嚴重什么的。”

馬經理就說:“這些事你們看著弄去。要越快越好,到時到省城來的話,拿著報告尋我就行了。”

說著雙方依依不舍地告了別。

看著車走了,祁鄉長就和小張就一塊趕到縣里找文化局找文物所,商量怎樣打報告的事。

幾個忙了一下午,報告弄好了,第二天就由文物所的李館長和小張一起拿到市里、省上換文頭去了,祁鄉長這才回到了鄉上。這時縣里卻來了一伙檢查的,是檢查護林防火的。祁鄉長陪他們吃了飯,又送走了。到下午時分,鄉上的土地管理員回來了,并且拿回來了韓胖子所有申請及土地證的復印件。紙上赫然寫著韓胖子的地基只有三分九,是九二年辦的土地證。

祁鄉長一看就明白了,果真如翠花說的,韓胖子多占了明娃子的底子。他心里有了底,當即給自己的同學——縣土地局的局長打電話,請求支授人力,又組織開鄉上干部會,說縣上要進行宅基地清查,并安排文鄉長帶隊,配合縣上的工作小組抽調了幾名鄉上人員組成宅基地清查組,先從街道上一戶一戶丈量起,誰如果多占了就按規定處罰。

事情到了第三天就有了眉目,街道上的其他人家地地基稍有出入,但并不大,只是韓胖子一人多占了一分二的地基。祁鄉長就讓土地管理員查了文件,看該罰多少,又給土地局匯報了,并和自己的同學商量以縣局名義下發了罰款通知書。

韓胖子情知是因什么事,但是沒辦法,多占地基和土地證上不相符是明擺著的事,這陣沒招了,只能去找他外甥。外甥縣長以為是土地局的問題,但他不主管這一塊,他就給袁局長打招呼。袁局長是個老實人,但認死理,到了這時候,一方面就給說主要是鄉上的意思,鄉上現在拆遷,這是全縣的大事,全縣一盤棋,他作為部局單位,也應該全力支持縣上的事。再說韓胖子多占的事是明擺著的,既然丈量了,通知書下發了,就得罰,要不,眾人都盯著呢。

一面再說祁鄉長,占了這個上風,得理不讓人,當即他領了幾個副職,并從派出所抽調了兩名干警,調來推土機,做出一副要強拆韓胖子院子的意思。并放風說多占就是非法,非法就得強拆,強拆了鄉上不給予補貼,并且該罰的還要罰。

韓胖子的外甥縣長沒有給祁鄉長說,以為梁縣長包的林平鄉,梁縣長和祁鄉長的關系特別好。他怕這事傳到正縣長那里,對自己有影響,就不再說。沒了縣長這個靠山,就軟了,托人來給祁鄉長說情,最后雙方達成協議,由韓胖子自己在兩天內動手拆房,罰款暫先不出,并由鄉上按目前韓胖子所占面積計算在市場里劃面積。

于是這事就這樣圓滿解決了,韓胖子一動手,街上一家一家就都有了動靜。

為了撥這個釘子戶,祁鄉長得罪了金副縣長,金副縣長心想打狗還得看主人哩,這祁鄉長敢這樣整韓胖子,敢不顧及他的臉面,其實就是仰仗著他是梁縣長身邊的紅人。這金副縣長心中就憋足了氣,就暗想著如果他祁鄉長有什么事敢犯到他手里,那可要好好整整他,這是后話。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是合該祁鄉長倒霉,那個鐵塔電工,喝了一場酒,把祁鄉長和黑牡丹那一夜在一塊的事就傳了出來,這話再經眾人一傳二傳,傳得全變了樣,成了祁鄉長那一晚上將車停到黑牡丹門口,兩人在車上瞎搞了半天,黑牡丹才進的屋,還有的說,那一夜祁鄉長根本就沒回去,他進了黑牡丹的門。這些風言風雨又傳到了翠花的耳朵里。她是個心里憋不住事的人,一聽就氣急了,第二天就去問黑牡丹,沒想到這黑牡丹也是心高氣傲的主,只是簡單地說:“你問問你老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時不屑承認,也沒作否認。

翠花一看這情況就情知兩人肯定有了見不得人的事,當下著了急,雙方在街上結結實實吵了一頓架,雙方你來我往,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干上仗了。這時身旁圍的看熱鬧的那些人才拉開了她們。

第二天、第三天兩天無事,到了第四天,祁鄉長就被電話叫到了城里,縣紀監部門找他談話,說有人寫材料反映他作風有問題。和個寡婦鬼混在一起,深更半夜不回家,并進舞廳,和小姐廝混,還和自己的小姨子有一腿什么的。聽著這些話,祁鄉長心情沮喪,他估摸著是拆遷得罪了人,先是想到韓胖子,繼而又想到何副書記的丈人也在拆遷之列的,會不會是他寫的材料,但又沒證據,只得跟紀檢委灰溜溜地說了那晚的事情。

最后紀監部門記了一大本子,說要祁鄉長等著,等請示領導后再做定論。祁鄉長情緒低落,灰眉著眼想:處理處理,能處理個什么樣,大不了把官給免了,誰愛當這官誰當去,老子才不稀罕呢。

在城里忐忑不安地又呆得兩三天,縣紀檢委卻沒了任何動靜,而鄉上卻在一遍遍地打電話,到年終了,今個這事,有個那事的,真是多。沒辦法,祁鄉長就又回到了鄉上,誰知一回鄉上就碰到了一件事。

祁鄉長開車從煙站門前露過,卻看見煙農跟煙站收煙人員吵成了一堆。

原來,今個是林平鄉黃羊村交煙的日子,驗級員叫胡春華。臨到驗煙農朱寶平的煙,他打開幾把煙,搭眼一看,便說:“一律中三過磅。”這朱寶平一聽懵了,說:“你看清楚了,我這煙么,咋是中三?”驗級員說:“我是干啥的,連這么個都看不清。”朱寶平說:“你也別太坑人了,給個上三我就賣。”驗級員說:“上三,你想得美,你這煙打個中三就不錯了,少部分的可以給個中二。”朱寶平說:“你簡直把人往死里坑哩么?”驗級員說:“中三你賣不賣?不賣站一邊去。讓后邊的人上,我沒時間和你磨牙。”后邊的人一看朱寶平這么好的煙才驗了個中三,那他們的煙恐怕怕連個中四也驗不上,故都連連往后退,一時,誰也不上前。

驗級員就喊:“后邊的誰上,快一點。”人們還是不上前,嘀嘀咕咕的就是沒人交煙。

這時也合該有事,有一個姓常的人大大咧咧地前來交煙了。這個人大家都認識,叫常五娃,平時愛吃喝,賭博,在鄉上是出了大名的。

他把自己的煙一弄上來,黃羊坡的人就退到一邊去了。驗級員開始驗煙,他打開一捆驗一捆,也不喊叫什么煙。

這旁邊站的朱寶平就感到納悶,問:“他這是幾級煙?”

驗級員說:“你管它是幾級,和你有什么相干。”

朱寶平就多了個心眼,往前瞅過磅的人,只見他的本本上記著中一中二上二上三,頓時,一股無名火端冒。實在憋不住,就罵出了聲:“羞先人哩,這是驗煙哩。”胡春華聽了這話就生了氣,說:“是你驗還是我驗哩?”

朱寶平指著常五娃那些煙說:“這些煙都中一中二哩,我的煙才給個中三,你這么坑人,也不怕天打雷劈。”胡春華說:“你要交就交,不交滾一邊去。”偏這朱寶平也是個老二桿子,聽得這話,火冒三丈,說:“你罵我滾,老子砸了你的攤子。”說著他一把扯掉了過磅的人手中的紙張,推倒了過磅的天平。

胡春華大叫著:“反了,把你這老悚給我抓起來。”胡春華一把抓住老朱的領口將他拖進辦公室去,從里邊關住了門。

煙站院子頓時大亂,黃羊坡的人都擔心朱寶平挨打,大家都涌了前來,站在房子門口、窗前,亂踢煙站的門,亂喊叫,亂罵著。

屋內,胡春華將朱寶平扯回辦公室,扔在木椅上,說:“老悚你今天給我老實點,不然我剝了你的皮。”朱寶平看著胡春華五大三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時害怕吃眼前虧,就不吭聲。

一面再看那窗外,噓聲一片,吶喊聲一片。

這胡春華也怕事情弄大了,就打開了門。

他一打開門,門外就沒有聲音了,他扭頭對朱寶平說:“你的煙就中三,賣了賣,不賣拉回去。”

朱寶平說:“你讓我拉回去叫我到那里去賣哩,鄉上規定不準到外鄉去賣的。”

胡春華說:“那我管不著。”

朱寶平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嘟囔著說:“這天底下還有個講理的地方么。”

“在交煙這地方,我就是理,我說了算。”胡春華說。

朱寶平一時氣得咬牙切齒,站起身來說:“你等著,我給鄉長告你去。”

胡春華說:“鄉長算個毯,鄉長他大來也是中三。”

朱寶平聽得這話,一邊從門口往出走,一邊說:“日他個媽,中三,中三,我就是放火燒了也不賣給你。”

胡春華說:“要燒你拉到河灘燒去。”

朱寶平聽得這話,越發氣得不能,撥腿就跑到了門外。

過了片刻,朱寶平卻來了,他不知從那里弄來一壺汽油,擰開蓋就往他的煙上潑,旁邊其他人看見了,一些人著急地把自己的煙往一邊拉,一些人喊著“老朱,你瘋了。”一邊直拉他。那朱寶平也是個倔人,一時咽不下這口氣,不顧眾人拉扯,把汽油壺往上一扔,掏出打火機,啪地打著火,往潑了汽油的煙葉上一扔,頓時煙葉轟地一下起了火,火焰足有一丈高。眾人見得這陣勢,都到一邊躲去了。胡春華一看這情景,也自吃了驚,過來就打了朱寶平兩拳。這時,煙站其他的人也都忙亂了起來,一個個急急忙忙找水救火。

看著火焰燃起,聽著發出的劈啪響聲,朱寶平一頭跪到在地上,大哭起來,老淚縱橫,他一邊哭一邊喊:“老天爺呀,你睜眼看一看呀,這世道咋這么不公道哇,這還叫人怎么活呀?老天爺呀,我的煙哪,這是我的命啊。”

祁鄉長這時正好經過這里,看見煙站起火了,情知事大,馬上停了車,一邊又讓司機喊鄉上干部來救火。交煙的群眾見祁鄉長來了,一個個就將他圍了起來,紛紛狀告煙站的人壓級坑人,欺負老百姓,告胡春華高價收販的煙,告胡春華打朱寶平。祁鄉長一聽肺都要氣炸了。這時火在眾人的撲救下,也熄滅了,一機子煙僅剩了三分之一,黑乎乎的卷在機子上,周圍煙灰亂飛,凌亂不堪。祁鄉長讓人先把朱寶平拉到鄉政府去,然后就撲到胡春華跟前大罵道:“胡春華,你簡直是胡球來,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這究竟是昨回事。”胡春華脖子一列說:“他要燒煙哩么,關我球事。”祁鄉長說:“與你不相干,不相干老朱就燒煙了?那是錢么那是柴草?”胡春華依舊搖著頭晃著腦:“他愿燒不燒哩,我管球他哩。”祁鄉長看到他這態度,火直往上冒,一把扯住他的領口說:“你今天不給老子說清楚,老子要了你的命。”那胡春華是個二桿子,一看鄉長要動手了,順手抄起磅秤上的鐵秤砣,揚手就砸在祁鄉長的腦袋上。只一下,頓時祁鄉長就倒在了地上,額頭上血噴如注。

這時在場的人都急了,小張、周同還有鄉上一幫干部劈里啪啦圍著將胡春華拳打腳踢了一頓,同時將祁鄉長抬到了鄉衛生院。在衛生院簡單包扎了一下,接著祁鄉長被送到了縣醫院搶救。

鄉派出所的人這時也知道了這事,所長鄭平安就將胡春華拷了起來,連忙審問填案卷,連夜將他押送到了縣公安局拘留所。

祁鄉長住到了縣醫院,當天最先來到的是煙草公司的王經理及林平鄉煙站站長一行人,他們帶了慰問品,來到祁鄉長的病房,這時祁鄉長已經包扎結束,頭上縫了十來針,正在吊液體,見王經理他們進來,他把頭扭到一邊去,閉著眼面對著墻,不吭聲。王經理走到病床前,坐在床頭說:“祁鄉長,讓你吃苦頭了。”祁鄉長仍不吭聲,王經理說:“祁鄉長,都怪我們平時管教不嚴,這是我的責任,我現在來給你賠情道謙來了。”祁鄉長睜開眼睛說:“我吃點苦頭不要緊,關鍵是傷了群眾的心哪。當初落實烤煙面積,我是拍著胸脯表了態的,說保證讓群眾賣個公平合理的價錢。可如今呢?你看看……”說著語氣就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

王經理拍著祁鄉長的肩膀說:“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你好好養傷,我們會解決的,一定會使你滿意的。”

正說著,梁縣長帶著一干人來了,祁鄉長聽說縣長來了,一把撥下針頭,跳下床就要出去迎接。這時縣長已進來了,一見此情此景,連忙喊護士給他把針扎上。

梁縣長說:“祁鄉長,我代表縣委、縣政府來看望你來了,希望你能想開點,干工作嘛,總會遇到一些挫折,這是正常的,不要灰心喪氣,要振作起來,以后的路還長著哩,還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們來干哪。”

祁鄉長說:“沒事,就擦破點皮,不要緊的,過兩天就可以上班了。”

梁縣長說:“那倒不急,等徹底好了再說。你的工作縣委政府心里最清楚,我梁某人心里也清楚,你是咱們鄉鎮領導里邊最出色的干部之一,這一點是大家公認的,經了這樁事,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有什么壓力。”

祁鄉長聽了梁縣長這些話,又聯想到前幾天紀委的調查,就覺得心頭特別冤屈,忍不住就想掉眼淚。嘴中只是說:“我倒沒什么,多少年干工作,這一點解下哩,只是現在最關鍵的是老百姓,特別是黃羊坡的群眾,要是有人不服這事,再鬧到市上去,到處亂上訪,那特殊問題就成了普遍問題了。”這話分明是說給煙草公司經理聽的。

果真,梁縣長開始說煙草公司經理了,說:“是啊,現在的問題是趕緊穩定群眾的情緒,事態不要再擴大了。王經理,一是對胡春華要嚴肅處理。不但要處理打人事件,而且還要調查收人情煙和倒販煙葉的事,你們要借這次事件,好好整頓收煙中的不正之風。二是林平鄉煙站原有的人一個不留,全部調換,調一個公平正直的人到林平鄉煙站來當站長。第三,要盡快去慰問黃羊坡的群眾,特別是朱寶平,把朱寶平損失的煙葉錢由你公司負責賠償,不能讓群眾損失一分錢。另外,小劉,你通知縣委宣傳部,要嚴格控制一切新聞機構,這事不得再擴大影響。”

王經理說:“行,行,好好。”

幾個人再說了幾句客套話,一行人就魚貫而出。

住了三天院,祁鄉長就住不安穩了,他要醫生開了些針,拿上就回到了鄉上。

回鄉上的第二天,朱寶平與黃羊坡的支書就提了一大包東西來看祁鄉長來了。祁鄉長吊著針,他將大家讓到了房子里,讓翠花又是倒茶,又是遞煙。給大家說:“大家心意我領了,但這東西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要的,其實工作做好了,領導和群眾滿意就行了。”

支書說:“這是我們村眾人和朱寶平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翠花恰好今天上午給娘家送韭菜去了,這陣聽見說“心意”這回事,忍不住插嘴道:“要說這心意啊,大家就不用送東西了。大家如果有心意,倒不如每人買上一捆韭菜哩。”

祁鄉長聽得她這么說,立時喝道:“滾得遠遠的。”

翠花伸了一下舌頭不吭聲了。

大家就都笑了起來。

一切事都是這樣,發生著,解決著,天天難過,天天都在過。

又在家吊得幾天針,祁鄉長頭上的傷就好的差不多了,到了七天頭,他就又返到縣醫院里拆了線。

線是拆了,可祁鄉長的頭上傷痕卻和蚯蟻爬過似的,老婆瞅著,噘著嘴說:“這下得留一輩子傷痕了。”

祁鄉長說:“難道就長得頭上了?”

老婆心疼地說:“可不,人一上了年紀,這傷痕就好不了了。”

兩人正說著,鄉上的文書小張卻打來了電話。

小張說:“祁鄉長不好了,這回可把大亂子捅下了。”

祁鄉長一聽這話,忙問是怎么回事。

電話中,小張就講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是鄉上來了兩個女記者,她們一來就威風十足地要找鄉上的正職,書記學習不在,祁鄉長又到縣醫院去了。小張就接待了她倆,對她倆說有什么事就對自己說。那兩個不說則已,一說就說出一樁事來。

她們倆從包中拿出一張照片來,說剛才在林平鄉上發現了一個溝里有一圈羊,說現在正是在封山禁牧的時候,他們來核實一下,然后要寫成消息上報的。小張接過照片,看了看,發現照片上是一處山溝里的山坡上,一群羊正在吃草,但背景上除一大堆青草外,赫然有一棵樹卻是白皮松。小張是從林校畢業的,知道林平鄉根本沒有白皮松這個樹種。再看兩人的裝束,和地道的農民沒什么兩樣,談吐也不象是知識分子,由此他就懷疑這兩記者是假的,是想借這張照片來詐錢的。就要她們拿出證件來,但這兩個記者卻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拿出來。她們越不拿,小張就越發自信地相信倆人就是假記者。

這時剛好派出所鄭平安所長到鄉上來了,小張就悄悄地告訴了他這件事,并告訴了自己的想法。鄭平安一聽,覺得這是個立功的機會,就進了辦公室,問倆人是那的,要她們拿出記者證來。倆人說等見了鄉長或者書記再拿。鄭所長見她們不拿出記者證,估摸著是冒充的,也是一時欠考慮,當即就掏出銬子要銬兩人。

見明晃晃的銬子掏了出來,這倆個女的就害怕了,她們從身上掏呀掏,終于掏出了兩張記者證來,卻是本省某某報農村版的記者,記者證上倒是有公章和鋼印的,非常清晰。小張和鄭平安倆人瞅了半天記者證,對于真與假怎么也分不出個端倪來。

小張就說:“你這張照片是假的,這不是我們這兒的山,樹也不是我們這兒的樹,羊也不是我們這里的品種。你們是來詐錢的。”

這句話一說,倆女的自知理虧,就不吭聲了。派出所所長就嚇唬著要逮捕兩人,小張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見書記鄉長都不在,怕又闖下亂子,就想放她們走,于是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將這兩記者打發走了。

誰知走是走了,走了沒多久,這兩個女的卻又返回來了。

原來這兩人“偷雞不成差點蝕把米”,憋了一肚子的怨氣,出了門她們根本就沒走,而是到處找人打聽養羊的事。終于打問著了林平鄉的早然村還有一個人有一圈羊根本沒賣。既然沒賣,就肯定要放,羊總不能成天都圈在圈里吧。當下她倆憋足了勁,問了路,爬了一架山,翻了一架坡,終于來到了該村。也是合該有事,當時恰好正碰見一圈羊在山洼里津津有味的吃草呢。倆人頓時心喜異常,拿起相機啪啪拍個不停,同時她們倆還裝作游客,和放羊的大叔一塊談了話,并錄了音,照了相,照相時其中一個女的和那老頭一起坐著,懷中還甜蜜地抱著一個小羊羔。

有了這事,倆人的膽就壯了,重又殺了回來,非要見領導不可。

這回倒把小張弄了個目瞪口呆,小張于是只得趕緊給祁鄉長匯報。

現在這陣正是封山禁牧的時候,到處禁聲一片,林平鄉依然有羊沒賣,還在放著。這事要是在報紙上一捅,那可不是玩的,他祁鄉長這領導還當不當了。祁鄉長情知事情是大事,就趕忙往回趕,可一時液體又吊不完。就坐在車中,一只手扎著針,一只手提著瓶子趕回了鄉政府。沒想到,到了路上,一路顛簸不平,祁鄉長與司機兩人只顧著說話,那液體就漏了,祁鄉長只覺得手腕上一陣兒疼,一看,手腕上已腫起了一個大迄瘩,他情知漏針了,索性就一把撥掉了。

司機問:“那這藥水還要不?”

祁鄉長說:“不要了。”

司機就從窗口日的一聲扔到河里去了,瓶子砸在石頭上,發出了砰的聲音。祁鄉長忽然想:扔了真可惜了,還不如給了老婆讓裝洋柿子醬哩。

祁鄉長匆忙回到辦公室,卻見一對記者和雞臥架似的并排坐在辦公室的排椅上,一個挨著一個。祁鄉長一見這兩人身上有些土氣,一付村民的扮裝,情知她們不外乎是詐幾個錢而已。連忙寒喧了幾句,一面又令小張準備飯菜。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這一對記者說在本鄉發現了還有放羊的,只要鄉政府蓋個章子,證明這些資料是真實的就可以了。其實象記者下鄉采訪的一些事,根本不需要蓋單位公章的,祁鄉長知道這一點,她們這樣找借口,不外乎就是想弄點錢而已。祁鄉長就一邊說公章讓人拿到縣城去了,一面打電話讓人往回捎,一邊準備了飯,招待兩人吃喝。

兩人扭扭捏捏上了飯桌,三兩杯下肚,氣氛就好多了。不想,兩女記者卻又特能喝酒,打點子劃拳都在行。祁鄉長身上傷還沒好利索,不能喝,就派了何副書記和她倆對著喝,酒過三巡,飯過五味,祁鄉長就提出讓她們別報道了,但兩人一致口徑說,這事她們拿不了主意,今個小張的態度是這樣,她們已給領導打了招呼了,領導已知道了此事,事情要他們領導表態才算數的。祁鄉長就拿了一個紅包遞給他們,說:“鄉上事兒忙,和你們領導說不上話,煩請你們說一下。”那倆人見了紅包不知是多少錢,都沉默著,不愿表態。祁鄉長就直接說:“這是三千塊錢,別嫌少,小意思。”兩人心里這才安定了,稍微推辭了一下,就不再說什么,將紅包揣到了手提包里,一桌人又開始喝酒。

問題解決了,酒席還在繼續,只不過氣氛已變了,成了純粹的朋友間的喝灑,雙方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祁鄉長見倆女的喝得有些大了,怕她們沒見個世面,弄出丑態來,就說晚上還得吊針,得先離場,那兩個記者這會兒都覺得祁鄉長是個好人,提出非要給祁鄉長寫個報告文學不可,免費在他們報紙登,不要一分錢。祁鄉長也假意應承,周旋,一時賓主盡得其歡,各得其所。

從酒場出來,送走了記者,祁鄉長卻碰上了韓胖子,這時的他滿臉和氣,給祁鄉長發了一枝煙,說他院子里還有兩棵樹,那是他爺手里栽的,看鄉上能不能再補償點錢,祁鄉長從心底里見他十分討厭,心里就罵著:“再補你大個腦。”但這話又罵不出來,就打著哈哈說:“這事不歸我管,你問一下文副鄉長,如果在政策里邊,我們肯定給辦。”這韓胖子見祁鄉長打哈哈,就笑容堆了滿臉,說:“是呀,鄉長沒辦法,縣長肯定有辦法,縣長沒辦法,估計市長肯定有辦法。”祁鄉長喝了一點酒,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突兀,覺得他話里似乎有話,但也一時也懶得問,就說自己還有事就要走。

偏這韓胖子沒眼色,看不出祁鄉長的喜怒哀樂,說非要請祁鄉長到食堂里去吃飯。祁鄉長就說有事,韓胖子不識趣地問有什么事,祁鄉長一時想不出什么事來,就說打算到自己的小姨子珍珍家去一趟,丈母娘安妥了個事。

告別韓胖子,擔心自己的謊話有破綻,祁鄉長就只能往前,這樣一直走到了珍珍的家里。

珍珍一個人在家。祁鄉長問了問,知道佳良到縣城去了。由于那一晚上的事傳到自己的老婆耳中去了,老婆和黑牡丹吵了一架,中間又牽扯到了珍珍。后來,祁鄉長找了文鄉長及鐵塔幾個作證,總算給老婆解釋清了。這翠花也是個大脾氣的人,人樂哈哈的,大理還是通得過的,情知祁鄉長也是為了這官,所以過得幾天她心里就沒啥事了,照樣樂哈哈的。祁鄉長后來和佳良見過幾次,雙方打招呼說話,但都似乎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再提那回事。但祁鄉長從心底里還是覺得欠他兩口子的。這陣來了,佳良剛好不在,獨自面對小姨子珍珍,祁鄉長不知該說些什么,但剛來又不好走,只能干坐著。

珍珍這陣剛吃過飯,她心情平靜地拾綴了東西,祁鄉長找點話說,但珍珍一句不吭。收拾完飯筷,珍珍就拿了小剪刀,個人坐在床頭忙著剪紙——據說縣里要組織民間藝術展覽,她在鄉里是個剪紙能手,這陣正忙著準備作品,準備參賽哩。祁鄉長一個人說了一陣話,望著她平靜的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坐了一陣,覺得無趣,就想找個借口離開。

就在他起身的一忽兒,珍珍忽然丟下手中的東西來到了他面前。

祁鄉長吃了一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珍珍睜大眼睛仇恨地頂著他。

“你——”祁鄉長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珍珍盯著盯著,忽然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咬到了自己的嘴里。

珍珍鼓著勁,臉上扭曲著,牙齒在不斷用力,臉上是一付可怕的幾乎帶有幾份猙獰的面孔。

祁鄉長吃了痛,又不敢喊叫,忙往回奪自己的手,經過半天掙扎才從她嘴里奪回來。一面再看那手,在虎口那兒印了幾粒小小的牙印,正在慢慢地往出滲著血。

“滋滋”祁鄉長倒吸著涼氣,仿佛手燒著了似的,來回擺著。

“砰”的一聲,珍珍扭頭跑到了內間,關住了門。

祁鄉長用另一只手小心地護著這只手,心頭也涌起無限感慨,但卻無從說起,一面就一步一回頭地從屋里走了出來。

他出屋時有些跛,一腳高一腳低,那情景倒仿佛是腳受了傷似的。

這一晚祁鄉長睡不著,覺得自己不只手上疼,并且心里也在疼。

第二天,就到了十一月月近了,翠花當教師,學校里補發了兩千塊錢,她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就張羅著想買點什么。她已和鄉上幾個留守的女人坐在院子里一塊閑拉著要賣個沙發、換個櫥柜什么的。祁鄉長心思重重地躺在床上,內心忐忑不安,老覺得缺什么,一個人呆著,不由得就想到了珍珍,想到這個倔強而又有些自負的女孩。她雖然和翠花是一個家長大的,可是兩人從小的個性卻不一樣,兩人都好強,但翠花是那種豁拉子人,心底里藏不住半點事兒。珍珍卻不同,很少說話,性格高傲,臉上平常冷若冰霜。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見,都得按自己的性子來,在家里父母親都讓著她,祁鄉長也從來把她當成個妹妹,處處關照著她,然而在這樣的女人心里,誰知竟也有著大愛或者大恨,而這份不知是愛不知是恨竟然是對他的,這讓祁鄉長始料不及。

祁鄉長一個人呆在床上想著,想著,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就在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老漢哭天喊地地從門外進來了,一進來就給祁鄉長跪到在當腳地里。祁鄉長一看是張坪村的破老漢。他歪著脖子跪到在當地,張開口干喊出不得聲,祁鄉長忙要他起來說話。

原來,那兩個某某報農村版的記者當時酒場拿了三千塊錢是十分滿足的,但是待酒醒了以來,她倆就覺得特別窩囊,為了這點錢,差點讓公安局逮了,這是她們在別的縣沒碰到的。在別的縣即使拿著假照片也都能索要點錢,如今拍了個真的,倆人就琢磨著能不能再多弄點錢。第二天,兩人又拿著照片到了縣里禁牧辦說是在縣區內發現了一群羊,誰知道悲劇又重演了,這禁牧辦主任是個二愣子,他根本不承認是自己縣里發生的,反倒說兩女記者詐錢,兩人沒辦法,就直話直說,是在林平鄉某某座山發現的。主任讓手下的人辯認,大家一看山勢地貌都說是真的。這主任一時就氣炸了,心想,當初檢查時林平鄉祁鄉長一再保證早已沒有羊了,如今怎么卻出了此事,局長立即喚了禁牧辦六七個小伙子二話不說,開車就往破老漢住的地方趕。

車開到村里的小道上,一伙人停了車,進了溝,悄悄地往山坡上爬,這時果然看見了一群羊,于是一大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著將羊趕下了坡。破老漢見一伙人吆自己的羊,就哭叫著喊著,要死要活地往山下滾,滾是滾了,但滾了一個小坡,也沒栽成個啥樣,只是脖子列了。等他歪著脖子起來,一伙人早和他的羊就不見了影子。當天,禁牧辦的人就雷厲風行,作出決定,將他的羊賣給了一外地人,共賣得一萬元,全部沒收。

一宗事情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

于是,一瞬間什么都沒了的破老漢哭天喊地就來找祁鄉長。

祁鄉長在這事上卻犯了難。原因是張老漢放羊的事縣里人不知道,鄉上卻是個個都知道的。原來這破老漢原本是個光棍,到四十頭上娶了個婆姨,生了個女子,那婆姨不久就病死了。這些年破老漢拉扯著女兒,相依為命。前年他又拾攬了一個神經有點不對勁的老婆,這老婆又給他生了個兒子,卻是腦癱,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沒想到的是去年破老漢的前妻生的女兒卻意外地考上了大學,這本來是個好事,只是破老漢沒錢供,蘋果沒有的,地里又打不了多少糧食,于是就靠一圈羊湊湊和和著供這個女大學生,養活腦癱兒子和神經病老婆。前年鄉上在處理最后幾家放羊人的時候,那些人就都不服氣,祁鄉長當時還是副鄉長。他在會上就明著說:大家看好了,我和破老漢非親非故,但共產黨總得給人一條路讓人活下去么,現在禁牧是黨的政策,不是我和你們過不去。但咱鄉上破老漢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把他的羊提了,就等于把他的命要了。讓他怎么活?所以,鄉上封山禁牧處理羊這件事,你們誰都可以瞅,就是不能瞅破老漢,破老漢不放這羊就是咱們鄉的負擔。這一番話,說得大伙都啞口無言,就這樣為破老漢保留了這批羊,可誰知現在倒弄出了這么個爛攤事。

現在破老漢求上門來了,翠花當時也在,覺得這事祁鄉長不能沾,就竄掇著破老漢去找縣禁牧辦。但破老漢那也不去,就認準個祁鄉長。祁鄉長知他可憐,就打電話給縣禁牧辦主任,讓無論如何把錢給了張老漢,但禁牧辦絲毫也不松口,局長說話很不客氣,并說他祁鄉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拖了縣上的后腿。如果這次記者曝光了,他要負全部責任。

一旁眼巴巴地盼著祁鄉長的張老漢聽著這話也沒了指望,就吶喊著不活了,離開了鄉政府。

他回到家里,歪著脖子,一手拉著神經病老婆一邊抱著病癱的兒子,來到了縣政府門口跪在政府門前找縣長要他的羊。

負責信訪工作的一名副局長接待了破老漢,問了問情況,一面又給縣長匯報了,縣上就把祁鄉長打電話叫來了,要他將人引回去處理。

這可難壞了祁鄉長,自己沒辦法處理,祁鄉長就對常務副縣長李文和說了禁牧辦已將羊賣了,說他是賴好沒辦法。李縣長就給禁牧辦主任打電話,但一時卻得知局長出門去了,電話根本打不通。

從副縣長房子里出來,破老漢哭哭啼啼地跟在祁鄉長身后,等著看祁鄉長怎么辦。祁鄉長就連夜再聯系那主任,后來終于聯系上了,祁鄉長說退錢是縣長的意思,讓把錢盡快給退了,那主任就是不相信,祁鄉長就讓他給縣長打電話,主任卻偏不打,這樣一直拖到第三天,那主任才說了只肯退六千塊錢,其余錢算做罰款,打死也不退。說他們雇了車,人員有補助,花銷也大,反正是六千,其余多一個子兒也不給。

沒辦法,祁鄉長就先讓破老漢把這六千塊錢領了,拿回去。

本來領了錢簽了字就行了,可誰知又過了一天,張老漢就反算計了,他覺得自己的一圈羊少說也值一萬三四,現在才給六千塊錢,一下子就把一半多就沒了,想著就睡不著覺,就趕來又找祁鄉長,一個字,還是要錢。祁鄉長讓他找禁牧辦主任去說,但是張老漢不,他說他覺得祁鄉長是好人,就找祁鄉長說,祁鄉長如果不管,他就又準備拉上娃和婆姨上縣衙去,或者上市上去,反正他這臉總是丟過了,再丟一回也無所謂。

祁鄉長心想他到市里去,市里就叫縣上,到了縣上,縣上就會把自己叫去,反來覆去都得個人想辦法,再說破老漢損失了這么多也是事實,于是他就把會計叫來先讓給他支付上兩千塊錢,全當是民政補助的。就這樣,再一分錢都沒,你即使吊死在政府門口,我也沒錢。會計過來了,說:“帳上早已沒錢了。”祁鄉長沒辦法,瞅著翠花在身邊,就讓她先拿自家的錢先墊給張老漢算了。那翠花見人多,一時不好說什么,把祁鄉長瞅了幾瞅,最后陰著個臉,把錢摔在了祁鄉長面前。

破老漢打了領條,按了指印,嘮嘮叨叨地地拿著錢走了。翠花本來昨天還算計著馬上過年了有一大堆用錢的地方哩,這下好,剛到手的兩千塊錢又沒了,心里自是氣得不行,等張老漢走了,就嘮嘮叨叨地訴說:“馬上要過年了,要給娃娃賣幾件新衣服,要看兩邊老人和親戚,咱家還打算添置一點家俱,這下倒好,一下子弄成這樣了,一分錢都沒有了,拿你大的腦去過年呀。”

她罵著罵著,祁鄉長卻沒有絲毫動靜,過去一看,只見他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翠花氣自不打一處來,真是恨不能揍他一頓。但看看祁鄉長額頭上的傷,雖然一天天好起來,但還剩一些星星點點的紅印,這陣他斜躺著,這一塊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青青的光,婉如一條條蚯蚓。她又聽人說,人年齡大了,這個傷痕一輩子就去不了。登時覺得他有幾分可憐。就拿了一件衣服給祁鄉長蓋在了身上。

窗外,傳來了一片兒歌聲:過年好/過年好/過年能穿花花襖……

過年準備一點年錢,讓這死老漢拿去了,祁鄉長老婆想到,這過年錢從何處來啊。

這時小張卻從門外風風火火地進來了,要說什么,翠花示意了一下,噓了一聲,小張眼珠子轉了轉,悄聲對祁鄉長老婆說:“嫂子,拆遷工程全部完了。”

祁鄉長老婆就悄悄地指了指熟睡的祁鄉長,說:“等一會你哥醒來了你對你哥說。”

不想,這時祁鄉長卻醒來了,涎水滴到桌子上一大攤,又沾了滿臉,他用手順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小張壓抑不住地興奮說:“鄉長,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十一家按咱們的要求全部拆完了。

祁鄉長說:“有沒有上訪的。”

小張說:“沒有。”又說,“鄉長,這其實都是你想的辦法好,將任務落到實處,采取株連法,誰還敢上訪。這不是給親戚難看嘛。所以截止目前沒一戶上訪的。”

祁鄉長說:“夜個我見梁縣長,他還說起了,說是就咱們鄉上的事多,連三趕四有上訪的,還說再有上訪的要撤了我的職哩。”

小張說;“我給咱注意著,我有個同學在縣信訪局哩,一有苗頭就給咱打招呼。再不敢叫縣長叫咱們了。”

祁鄉長說:“就是,就是。你給咱留意著。萬一有上訪戶及時打招呼。”小張應了一聲走了,一會傳來摩托突突響的聲音。

祁鄉長呆呆在坐著。

祁鄉長老婆說:“沒錢了,拿什么過年哩。”

祁鄉長說:“你給咱借個么。”

老婆說:“到那借哩么?”

祁鄉長想了半天說:“到她小姨家借個。”

老婆說:“他家又不該咱家的。”

祁鄉長就隨口說:“你只管借去,向珍珍借,就說我要哩,她保險給哩。”

老婆斜了她一眼說:“你當你的臉是個豬臉,有臉盆大哩。人家欠你著哩?”

祁鄉長覺得自己一時說漏了嘴,連忙說:“那向誰借都行。”

街上塵土飛揚,拆遷工程已到了尾聲,祁鄉長看在眼里,就有了一種成就感。而且這么多的人拆遷,竟然沒有一個上訪戶。

其他幾個副職也都奇怪:“怎么就沒有人上訪呢?”

祁鄉長一時得意,就說:“知道不,這就是人格的魅力所在。”

老婆聽到這話了,說:“人格魅力見鬼去吧,我怎么就沒發現。”

文鄉長聽到這話了,就說:“祁鄉長怎么能沒魅力,她還常走桃花運哩。”

這句話說的翠花就要變臉色,這時,還是小張識眼色,就說:“嫂子,哥的魅力你看不出來,那是你離得太近了,這叫身在其中,不知廬山真面目,我們幾個還是看得比較清楚的。祁鄉長這人關心呵護老百姓,所以老百姓都心疼祁鄉長,都想讓他安安穩穩地當兩天官,知道不?”

聽到這話,祁鄉長老婆呵呵笑了,說:“屁話。我只知道,娃(動詞,當拉扯講)娃的時候,娃娃吵得整天不得安生,那是正常的,如果有一時半會安靜了,那肯定是要出什么事了。”

小張不明白這話,就問翠花:“嫂子,這話是咋說哩?”

祁鄉長老婆說:“回去問你媽去。看娃(動詞,當拉扯講)你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的。”

小張就扭過頭來問:“那你說這拆遷還有事?”

祁鄉長老婆說:“保不準哩。”

這話說得祁鄉長心里又擱擱的。但不管祁鄉長怎樣提心吊膽,總算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就這樣各家各戶不論臉拉的多長都就拆完了。

祁鄉長馬上讓小張寫了份材料給縣上匯報了,縣里又給市里領導匯報了,這條路是市長工程,市上領導一聽非常高興。決定就近幾天不顧嚴寒,要檢查一下工作,以督促整個拆遷工作。

祁鄉長要走運了。

又過得十天光景,市上領導就和市財政局長、交通局長、旅游局長一行人來檢查,到縣上這一塊,又加了縣上領導、交通局長、財政局長作陪,一時隊伍浩浩蕩蕩地就來了。公路上,新車接連不斷,有許多年輕人瞅著一輛一輛說是藍鳥、奔馳、寶馬什么的,一輛又一輛。剛拆過的路雖然道路坎坷,塵土滿天,但依然絲毫不掩這些名牌車的風采。

中午時分,一行人就來到了林平鄉,一擺溜車全靠邊停到了街上,街面上以及方圓幾里的百姓聽說市長來了,都就趕了來,一個一個瞅稀罕。市長下得車,大家一看是個低個子,樸樸實實的,那情形到有幾分像老農民。他下得車,大伙就都下得車。早已等待的祁鄉長和文鄉長、何副書記就圍了過去,趕忙招呼市長到鄉上去,市長并不應聲。只是立在路旁,問這問那,問鄉上的基本情況,問拆遷有什么困難沒有等等,祁鄉長就說:有了市里的好領導,有了縣上的支持,再大的困難我們都能克服。其余的干部這時都圍了過來,市長就臨時開了一個現場會,簡單地說了幾句,對縣里的配合和林平鄉在拆遷中的工作給予了肯定,并表揚了祁鄉長。祁鄉長本來想要大家到會議室去,或者再在鄉上吃一頓飯,但市長擺了擺手,說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并說隨行的人還有許多沒有到過壺口瀑布,都打算看一看,至于吃飯,碰到哪兒,隨便就在路上吃一點就行了,不給鄉上添麻煩。

接著,互相握手,市里和縣里的領導就紛紛告辭,準備離開林平鄉。而就在這當兒,卻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原來是不知什么時間,車隊面前卻出現了一些農民,一二十個,他們全部擋在了市長的車前面。祁鄉長一看,大吃一驚,這些人,竟然是鄉上的十一個拆遷戶的家人,帶頭的卻正是韓胖子。他們一個個土眉土眼,圍在市長的車前面,一個個大聲嚷嚷著,爭先恐后地要求市長解決拆遷中的具體問題。

梁縣長這時還沒有上車,一看到這情況,大躁。連忙趕前來,陰沉著臉,上前就叫祁鄉長。祁鄉長一看要出大亂子了,就挺身而出,擋住眾人對大家說:“大家有什么事,隨時和鄉政府說,市上領導還有重要事,讓領導先走。”

幾個鄉上的副職看見這情況,也都自覺地站在了眾人前頭,想把眾人推開。

可那十一戶人家在韓胖子的帶頭下沒有人愿意動一步。

市上領導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他滿含笑意地重新下車來,樂哈哈地說:“梁縣長,沒事,咱們今天來就是聽取民意的,老百姓有什么意見,那說明咱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還需要繼續努力,讓他們說,小李你給咱一件一件記下來。我們能解決的,馬上就解決。”

隨行的秘書應了一聲。

這幾句話不論是官話也好,還是應景的話也好,當時一說,老百姓都對市長有了新的看法,紛紛稱贊起了他,低聲議論著:“你看人家,到底是當大官的,就是不一樣,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祁鄉長聽得這話,有苦說不出,真恨不得照著每個屁股上踢上兩腳。

梁縣長也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頭上直冒汗,但老百姓不管這些,個個見市長又下車了,圍在市長身邊你七我八,說個不停,市長就說:“別急,慢慢說,慢慢說。”

就讓一個一個先說,但是大家說了半天,其實就說了一個事情,嫌拆遷費給的低,沒錢蓋新房,就是這些。

這個市長當初就是從基層一直做起來的官,處理這種關系,恰恰是如魚得水,其實他一生最喜歡的就是在眾多的場合給大家講話,這也叫和群眾打成一片,今天見了這件事,他焉肯放過這個機會。

梁縣長陰沉著臉,祁鄉長此刻恨不能有個老鼠洞鉆進去,看來自己肯定要挨大批評了。心里想著還真是老婆有遠見,老婆說的話對,有時候安靜的時候恰恰是醞釀大風暴的時候。

鄉上的副職原來要把大家推開,但這時市長發了話,大家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得無可奈何地等待著事情的發展,等著事情有個結果。恰好這時,有一輛客車堵到了后邊,司機不知前邊發生了什么事,一個勁按喇叭,要求讓路。祁鄉長當時就發毛了,打發派出所的人過去:“不準按嗽叭,要是再按就把人給我拘留了。”

副市長終于把大家的話聽完了,就大聲說:“大家的意見我知道了,大家能給我這樣反映,說明大家信任我,我很感謝大家。同時我從今天來這里的檢查過程中,發現了咱們林平鄉群眾的風格高,大家是先拆了房,然后再反映情況;不像有些地方群眾一樣,說死說活打爛帳,就是不拆,和政府淘神。這是我要表揚大家的。關于大家反映的問題,我知道你們拆遷戶困難,拆舊建新本來是件事好,但是覺得補貼太低,不夠新建房的款項。但拆遷費的問題國家有規定,市里也是上了常委會的,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情況反映給我,我們回去再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結合具體情況按政策再優惠一些。不過在這里,我再明確表態,沒錢建新房的,可以從銀行里貸一些,梁縣長,你把這事隨后落實一下,貸款數額適當放寬,貸款手續從減,群眾也不容易,不要讓他們為蓋建房子背上沉重的包袱。所有群眾的貸款三年利息全部免掉,由市上補貼,這件事由我來協調,三年后大家再還款,如果到時間還不上,大家就先還息,十年內還完,大家看怎么樣?”

林平鄉的群眾那里見過這陣勢,一個個說要見市長,腿都打顫,這一陣先見市長和和氣氣,又被市長戴了一陣高帽子,個個高興地忘乎所以,心中的氣早已消了一半。其實要說不滿意,大家并不是對補貼這些東西不滿意,而是對鄉上這種高壓政策讓人覺得蹩足了氣,這陣聽見市上又給貸款,三年里邊又不要息,當時就高興地差點拍起手來。

韓胖子先前倒是憋足了勁的,只是他的嘴有點笨,這陣干著急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圍在最前面的一位老大爺發話了,說:“這還差不多,要不,真能把人逼死,說實話,我們也知道共產黨是為群眾辦好事哩,我們也舉雙手擁護哩。你們看,這拆了破房子蓋起新樓房倒究好么。今天也是沒辦法了,只好攔您市長大人的車,現在聽你這么一說,拆了房給補貼,鄉上還給農貿市場劃了底子,現在又給一些貼息貸款,這我們就放心了,總算見到青天大老爺了。”

市長握住他的手說:“什么青天不青天的,都是人民公仆。”

另外一位老漢胡子長得老長,他似乎有些文化,他握住市長的手說道:“市長大人,驚擾了,請原諒這些老百姓,草民無知,我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實在沒辦法了才這樣。”

市長說:“這也怪我工作沒有做好。你們不要怪基層的同志,不要怪縣長鄉長,他們也是為大家辦好事的。”

祁鄉長見事情解決了,就急著想讓大家讓開,趕著推眾人。韓胖子本來先前打算大鬧一場的,只是個人沒經驗,現在這群人又變得這樣快,自是沒了鬧的氣氛,想說什么,口又笨,只得牙齒恨恨地咬著,也退到了一邊。

一場軒然大波就這樣平息了,于是在掌聲中,大家讓開路,市長雙手合什和大家再見,重又上車,一行人向壺口瀑布奔去。

一行人往壺口走,祁鄉長坐的車跟在最后邊。

黨委辦文書周同不識眼色,感慨地說:“到底人家是大領導,說話就是有水平。”

祁鄉長說:“屁,你知道個屁。”

周同不服氣說:“人家市長臉色好著哩么,又沒給誰難看,人家還說歡迎老百姓提意見,是對他的信任么。”

祁鄉長:“你知道個球。面子上的話誰不會說。重要的是人家肚子里想的是什么。你看看梁縣長的臉色,你就知道了。”

車內的一行人不再說話,桑塔那灰土揚塵地跟在其它車后邊向壺口奔去。

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壺口,市長縣長一行人相約著下到河灘里去照相了。這里祁鄉長回家常路過,加之這陣心情也陰郁,也沒觀景的心情,他就沒下去,而是將車停在了公路邊上,下了車立在公路邊上朝河灘張望著。

壺口瀑布是黃河流著流著就突然深陷地下去了,要看必須到身邊才能真正感受到那驚天動地的氣勢。祁鄉長眼看著一行人都跟在市長屁股后向河灘里走了。

這邊站著,小張就說:“祁鄉長,咱們還是到一邊去吧,免得梁縣長一會看見咱們不順眼。”

祁鄉長:“該不順眼的時候就不順眼,不順眼的時候還多哩。”

一面這樣說著,祁鄉長估摸著大部隊還得幾十分鐘時間,就又坐到了車里面,讓司機向前開。這樣,車一直開到壺口前邊的孟門島旁。

原來,前邊的孟門山島景點正在建設中,這是一個叫張大腦的外鄉人承包的,而張大腦卻是祁鄉長的一個舊相識,祁鄉長每路過這里總愛和他聊幾句天,說上幾句。

張大腦正在黃河畔施工,當下幾個人見了,就在近旁的石頭上坐了,提了一壺茶過來要大家喝。

正是下午兩點多,雖是冬天,但短暫的中午陽光仍有幾絲溫暖。腳下的黃河水凝結得象一塊古銅色的板塊,整體向前移動著,不見潺潺的水流,只有渾厚的聲音時時傳來。幾個人坐在黃河邊上,一邊品茶,一邊說話。

飽受心情壓抑的祁鄉長望著黃河,深有感慨地說:“這倒是個好景致,到老年的話,我就在這兒租個地方,學著整天也畫個畫,飲酒賦詩什么的。”

張大腦指著孟門山上的一個廳子說:“那里頭收藏名人字畫呢,要不要去看看。”

祁鄉長說:“現在又不懂,只會啊啊幾聲,再說也沒那心情。”

幾個人坐著說話,一邊慢騰騰地喝茶。

祁鄉長就問工程情況,張大腦告訴他說:“一共投資上千萬,到目前還沒見利,至于將來能否賺錢也說不來。把親戚該借的、能借的都借遍了。”

小張是外地分來的大學生,不知道這兒的歷史,看見河心里有兩塊巨石,就問張大腦是怎么回事。

張大腦說:“別小看這兩塊石,史說上記的‘禹治水,壺口始’,這兩塊巨石據說就是大禹最初治理黃河,開鑿河道的地方。”

小張驚奇地問:“真的?”

張大腦說:“真的么。史書中都有記載的,說當年黃河泛濫,大禹他父親鯀采取了堵的辦法,可是堵不住,水么,一天比一天高。后來他父親就被黃帝給殺了。禹長大后,又繼承了父業,繼續治水,但做的方法就不一樣了,而是采取疏導的方法,先鑿開了孟門、后鑿開了龍門,結果,黃河就一直流到大海去了。再沒泛濫。”

小張睜大眼看,又歪著脖子想了好久,還是想不明白。

張大腦指著兩邊的山對他說:“你看看這地形就明白了,當初黃河和上邊的山一樣高的,逐年水沖往下拉,現如今就到這程度,這晉陜峽谷全是水拉出來的。前邊瀑布下的十里龍槽全是水沖切的。水的功夫厲害哩。”

周同說:“滴水穿石。”

祁鄉長這陣思想卻跑了,想到了另外的事,就說:“你們說是堵厲害,還是疏厲害。”

張大腦說:“這還用得說么,堵只能是暫時的,從長遠來看,還是得疏。農村人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哩’,水么,總得有個流處,弄個渠道讓他流就成了,這堵來堵去,水漲船高,終久有一天會把堤沖塌,把人給淹了的。”

祁鄉長深有感觸地說:“哦,我也就說是該疏就疏吧,可是現在到處還是堵啊。”

張大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倒是小張一時明白了。就說:“祁鄉長,你說得對,就說今個的事,你看人家今天市長來幾句話一說,老百姓高興地都要磕頭哩,看來還是得疏,要不壓著,壓著,總有一天要爆發的。”

張大腦這時才明白了祁鄉長的話另有意思所指,他給大家斟了一杯茶,說:“這幾年我見了許多事,現在是一級壓一級,到處怕上訪,結果老百姓就天天上訪,再好解決的事都上訪,家里死個人什么的那怕是傷害案或者是肇事,反正不去尋法院公安局,就尋政府,就上訪,你越怕什么,他就越來了。”

周同說:“你說的極是,前幾天就有個肇事,是縣上一個局長的弟弟開車把人撞死了,可是這家披麻戴孝跪在政府門口鬧事,為的就是給政府施加壓力,然后增大談判的籌碼。”

“其實你不怕,只要放開了,恐怕就沒得幾個人上訪了。”張大腦說。

祁鄉長苦笑了,說:“還是張兄這個局外人看得透徹,我先前還和人說過,誰都有個怕的,要問現在的領導怕什么,其實最怕的就是鬧事、上訪,這是所有當官者的軟肋,于是,群眾摸著了這個規律,任何事情都不通過正常渠道解決,反正就是在政府門前鬧事、上訪。這一上訪,領導就慌了,就又給下邊打電話,要下邊解決。下邊不解決也沒辦法,處處又是一票否決,只能是和稀泥,抹光墻。這一弄,老百姓嘗到了甜頭,到下一次又來了。可鄉上不解決又有什么辦法?弄不好,這官帽就讓摘了。這官帽不是在頭上戴著哩,是在褲腰里別著呢。”

周同說:“從大到小都是這樣的,聽說中央每次開大型會,各省各市各縣都派人把各縣的上訪戶往回弄哩……”

祁鄉長不愿意話題扯到別人,就盯了一眼周同,周同硬生生把半句話咽了下去。

幾個人又在黃河畔上感慨了一番。

正說著,小張的手機響了,有人發了信息,他覺得好玩,于是就念道:“大領導大包大攬,二領導只吃不管,三領導把腦腦睡偏,八大金剛各自亂干……”

祁鄉長聽到小張念這話就變了臉色,說:“誰給你發的?”

小張被祁鄉長的臉色嚇了一跳,忙翻著看手機號,看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是個生號。”

周同在一旁沒看見祁鄉長的臉色,他只聽見這個順口溜不錯。就說:“小張,你給我發過來吧。”

祁鄉長臉上頓時變得異常嚴肅起來,說:“小張,你怎么這么沒覺悟,這說的都是領導的事,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你趕快刪了,并且不準對任何人說起,也別說我知道這件事。”

張大腦不亦為然地說道:“有那么神經么,就咱們幾個人。”

祁鄉長說:“這可不是鬧的玩的,像這種涉及領導的,你只要知道了,或者傳一下,將來就會出大亂子的。公安查下來,丟個烏紗帽,給個處理,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是有例可查的,外縣就由于這種段子處理過人的。”

張大腦呵呵笑了,說:“看來還是我輕松,小張你盡管給我發。”

但小張這時也認識到這事的重要性,當然也不愿意給他發了,就悄悄刪了。

張大腦站起身來,深有感慨地說:“其實這個短信又回到了咱們先前那話題,古人曾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是今人不懂得這道理了。就說段子這事,當官做的好,某些人編個段子也不能怎么樣,至于做的不好了,老百姓看在眼里,那有不說的道理,這兒按下去,就在那兒冒出來,按下葫蘆總會起瓢就是這個道理。”

祁鄉長見身旁有其他人,這些話太敏感了,就不再說,就轉話題,問:“你有收藏的字畫沒有,給我幾幅。”

張大腦說:“倒是有,卻是失了水的。前幾天,上海來了一位畫家,在壺口畫了十七天,最后發現畫出來的壺口沒有一張是個人滿意的,任何人要也不給,他把這全部給扔到黃河中去了,當時也屬我幸運,正坐著船在水中,就撈了幾張。結果有一些模模糊糊地不成樣子,有幾張還是可以的。”

祁鄉長就說:“那倒不妨,咱們去看看。”

張大腦正張羅著起身領大家去看,這時卻見黃河灘汽路上停的汽車旁多了許多人。

小張站起來眺望了一下說:“敢是那些人上來了。”

祁鄉長說:“走,咱們跟在后邊。把他們送出境。”

周同說:“為什么要送出境?”

張大腦笑了,說:“你們領導呀,就是小心,他擔心著在自己的境內啊又出什么事。”

于是三個人就告辭了張大腦,起身,順著鐵索橋往岸邊走,剛正到岸上,就瞅見壺口瀑布那一邊一行人從河灘里上來了,祁鄉長他們就上了車,把車發動了起來。

那邊一行人看完了壺口,打算起身回城,祁鄉長看他們的車過來了,就跟到了老最后。這樣一直把他們送出了自己管轄的境地,才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

市長當晚在本縣住了一天,第二天,離開了縣里。第二天下午,政府辦打電話說梁縣長叫祁鄉長。

祁鄉長心里為昨天拆遷戶攔車的事一夜深感不安,一夜都不曾睡安寧。

昨天的事翠花也知道了,這時聽說是梁縣長叫,情知沒好事,就琢磨著會不會是去免祁鄉長的,因為昨天給縣里把人丟扎了。

祁鄉長說:“該活死不了,該死球朝天。”

翠花到底是女人,這一說,更讓她受不了,仿佛是真的要免祁鄉長似的,就罵起了昨天攔車告狀的人來,她一邊嘮叨著,一邊又給祁鄉長扣著扣子,整著衣領,話里先自有了幾份哽咽,倒仿佛是生離死別般的。

祁鄉長心情不安,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些什么,再經得老婆一驚一乍,心情也極差起來,壯士離別般地上了車。

到了縣城,已是六點半,梁縣長吃飯去了,祁鄉長就在值班室里等著,一直等到七點鐘,陰沉著臉的梁縣長才回來。祁鄉長進到縣長的房子里,梁縣長也沒讓座,只是說:“哎呀,我們縣真是出人才呀,什么事都敢干,過去土匪敢打中央首長,前幾年有人敢打火車司機,現在有人竟敢攔劫市長。舊縣志上說:本縣鄉民刁頑,民風粗野,還真是這么一回事啊,有人說飛機是太高了夠不著,要不的話,還真有人敢抓下來折個翅膀來耍耍。”聽著這不陰不陽的話,祁鄉長額頭上的汗就直冒,站在邊上象個小學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梁縣長坐了下來,說:“你祁鄉長好大一個官,了不得啊,你給咱掰著指頭算算,看看今年縣里給你拾攬了多少事,你和黑牡丹勾勾搭搭,和小姨子有一腿,敢把記者扣起來,禁牧又是陽奉陰違,說你拆遷拆的好吧,又弄出來這么一大攤事,你這個鄉長到底是怎么當的。到底還把縣里往眼里放不放,你真個覺得縣上就沒人敢把你治一治?你真覺得一票否決四個字就是給別人說的?”

聽到這里,祁鄉長覺得這官可能要打了,就大著膽子說:“梁縣長,其他的事你說也罷,那是我錯了,但是和黑牡丹和小姨子我沒有勾勾搭搭,也沒有那一腿。”此時他反正豁出去了,覺得士可殺,不可辱。

“你說沒有就沒有,那人家拿材料反映是怎么回事?”祁鄉長聽到這話正要說什么,梁縣長打斷了他的話,說:“你韭菜今年完成了多少畝?”

祁鄉長說不出話來。

梁縣長說:“不要因為你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那點小把戲,我明白的很哩。我要是相信你風流,早就把你給免了。”

聽到這話,祁鄉長似乎覺得梁縣長的話不如先前那樣堅決了,急忙說:“梁縣長,在昨天的事上我有錯,怪我事先把工作沒做好,你處罰我吧。”

“這還差不多。”梁縣長說,“你過來。”

祁鄉長來到梁縣長桌子跟前,原來是梁縣長要寫字了。

梁縣長提了毛筆,攤開了紙張,打算寫毛筆字,祁鄉長連忙在旁邊給鋪平紙,又幫著鎮紙。梁縣長收拾了一通祁鄉長,收拾歸收拾,不收拾這心里的火沒處發,但心底里還是對他不見外的,覺得他這個人正直有才干,可用的地方多。

梁縣長鋪好紙,問祁鄉長該寫個什么字,祁鄉長這時腦子中驀然就想到一票否決四個字,只是不敢說。就唯唯懦懦又想了再三,就想到梁縣長平時要自己多學習的話,就說:“梁縣長,我是當兵出身,你不是平時要我多學習哩,現在這時代不學習就趕上不上時代了,那你給我寫個博覽群書吧。”

梁縣長先寫了幾個字“博覽群書”,又覺得不好,就一把揉了,說:“今天都讓你小子把我氣糊涂了。”又返回房間洗了手,出來又嘗試著再寫。

誰知就在這時,政府院里傳來了亂嘈嘈的聲音。

原來又是一群群眾到政府院里上訪來了。

縣長聽見外邊吵鬧,自個掀起玻璃的窗紗看了一下,就放下了,臉上頓時有了不悅。祁鄉長趁梁縣長掀起的那一刻,一看,竟然看見的是朱寶平和街上的部分拆遷戶,還有昨天那個白胡子李老漢,一大堆人正擠在縣委大樓門口,和值班人員在一起說著什么。他心里頓時急了,一時想著肯定又是上訪的,說不定又是拆遷戶的事。

他忙說:“梁縣長,你先寫,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梁縣長說:“不忙走么,就寫好。”一邊就揮毫潑墨地寫著。

聽著嘈雜的聲音,祁鄉長此時心急如焚,但又沒法走,只好給縣長繼續壓著紙,一面腦子想著院子里的事,一面腦子里搜尋些贊美的話準備贊美縣長的字。但就在此時,祁鄉長電話卻響了,祁鄉長就用一只手壓著紙一只手看那電話,卻是縣政府打來的,就只得去接了。

這時電話里傳來了政府辦馮秘書悄悄的話語聲:“祁鄉長,你出來一下。”

祁鄉長嗯了一聲,關了電話,這時,梁縣長將“博覽群書”四個字寫完了,正準備落款,他聽出是政府辦小馮的聲音,就說:“小馮打什么電話哩,你讓小馮來一下。”

祁鄉長只得出去給辦公室說讓小馮進來一下。

一會兒小馮忐忑不安地進來了。

梁縣長說:“什么事嘛,吵吵鬧鬧的。”

小劉白了一眼祁鄉長,說:“梁縣長,今個這事說是好事,也是好事。林平鄉一些人,他們非要見你不可,他們說,聽說縣上要免他們祁鄉長哩,他們就來了,非要見你不可,剛才給他們說了半天,他們就是不走。”

梁縣長擱了筆,說:“日怪事,我這里剛批評幾句,怎么就有透風墻了,是誰告訴他們的,你去給我把人叫回來。”小馮要出門,他又補充說,“叫上兩三個就行了,讓再的在外邊等著。”

一會兒,林平鄉的李老漢和朱寶平就跟著小馮進來了。

原來,鎮上的拆遷戶昨天攔了市長的車以后,晚上幾個人在一起小議,又覺得祁鄉長這人心眼兒不多,為人挺實在,也沒架子,平時待他們不錯,這幾年給鄉上辦了許多大事,昨天的事,覺得這是給了祁鄉長一個難堪,于是今天下午他們就給祁鄉長賠不是來了。誰想一到院里,正碰見眼睛哭得象桃子一樣的翠花,一打問,那翠花此刻自祁鄉長走了以后,滿心的冤屈沒處說,這陣見眾人來了,說風就是雨,埋怨眾人害了祁鄉長,這陣祁鄉長被縣長叫去了,縣里要撤祁鄉長的職哩。

幾個人一聽,這可是個大事,昨天雖然攔了市長的車,在他們心里覺得祁鄉長這人還算是個好人,如果為了他們這上訪的事再把祁鄉長免了,可就花不著了,也不是他們的本意。當下幾個人也沒了主意,后來在街上又碰見了朱寶平,朱寶平一聽,就急了,說:“走走,咱們尋縣長去,千萬不能讓把這么好的鄉長給撤了。”幾個人也沒主意,當時就搭了輛三輪,趕到縣城。來到縣政府門口,得知鄉長正在縣長房子里呢,幾個農民沒大的見識,只當這陣縣長正要撤祁鄉長哩,就非吵鬧著要見縣長不可。

兩人一進來,見祁鄉長在此,也看不出表情,便打了聲招呼,神情緊張地站著。梁縣長讓坐也不坐。朱寶平站直著身子給梁縣長說:“梁縣長,我們不會說話,只是想說祁鄉長好壞不能免,全鄉十年盼個閏臘月,好不容易盼來個這么個好鄉長哩,這幾年給鄉上辦了不少好事哩,這是全鄉的福氣哩。”

梁縣長說:“你們坐。你們的耳朵倒長的太,你們怎么就知道哩,誰又說我要免祁鄉長哩?”

那兩人面面相覷,卻并不坐,過了一會兒。白胡子老漢就說:“梁縣長,你就別問了,反正我知道你為夜個的事生氣哩,夜個攔市長的車,是我們不對,給祁鄉長丟人了,你要罰就罰我們吧。我們和祁鄉長不是親戚,也沒利害關系,就是想說幾句公道話,為夜個我們幾個人的事要是把祁鄉長免了,我們覺得心里有愧,覺得對不起全鄉的人。”

梁縣長疑問地盯著祁鄉長,祁鄉長說:“梁縣長,我在你這兒一直呆著,我可沒打電話啊。”

梁縣長說:“這倒是一個稀茬事。我工作了一回,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事哩。”

兩位農民看到縣長跟鄉長說話這么隨便,知道不可能免鄉長了,就說:“梁縣長,只要你不免他,我們再不上訪了。”

梁縣長呵呵笑了,對他倆說:“你們回去吧,也跟和你們一同來的人都說一下,我和你們祁鄉長正在談工作,誰說就要免他了。這樣的官,其他人要免,我梁某人還舍不得呢,你看我正要給祁鄉長題字呢。你們來的正好,我剛才想了半天不知道給他題個什么字,既然你們來了,我這腦子里忽然就想了一句話,是公道自在人心。你們看怎么樣?”

小馮秘書當即鼓掌叫起好來。

梁縣長不言語了,就開始題寫。他想著題著,只題寫了“公道人心”四個字,又在旁邊落了款,又開玩笑地說:“這下你們該相信了吧,難道還不相信?”

這時那個白胡子老漢就多了個心眼,給縣長說:“梁縣長,我們相信你,你這幅字干脆讓我們裝裱了,明天抬給祁鄉長。”

“對,敲鑼打鼓送給祁鄉長。”朱寶平說。

梁縣長說:“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我可現在不能給你們呵,瞧,還有墨呢。”

“那我們就等著”。朱寶平說。

梁鄉長和小馮將那幅字抬放到地上,小馮又拿了些紙往干沾上面的墨。

“好,只要你們等著就給你們。”梁縣長樂呵呵地說。

情況忽然有了意外的變化,只是祁鄉長這時不愿意,怕太張揚。就對梁縣長說:“這不好吧,怕群眾影響不好。”

梁縣長說:“群眾給咱們政府領導送匾,這是好事,是對咱們工作的肯定與支持,這件事還得好好張揚哩。小馮,你明個再給電視臺說一下,讓他們也派人去。把這事做成報道,上電視。”

小馮應了一聲。

當晚就這樣過去了。

到得第二天,幾個農民自費將這些字裝裱了,裝在鏡框中,敲鑼打鼓給祁鄉長送匾來了。祁鄉長老婆翠花早知道了這件事,也就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站在了祁鄉長身旁,鄉上的其他人知道了這回事,也都和過喜事似的,跟在身后,樂呵呵的。

鑼鼓隊進得院子,后邊跟了鄉上許多看熱鬧的人,鑼鼓隊兩邊站了,朱寶平和那個白胡子李老漢雙手高舉著深紫色的大匾,大家一看,只見中間是幾個醒目的大字:“公道人心”。旁邊寫著“壬亥年梁永紅題”幾個小字。一見了祁鄉長,朱寶平高聲喊著:“祁鄉長,我們林平鄉的百姓給你送匾來了,請你接住。”祁鄉長一看,忙說:“老朱呀老李,你們真是老糊涂了,這純粹是胡鬧。”說著忙讓老婆給大家發煙,一面卻推辭著不想接匾。

文鄉長就說:“祁鄉長,你就接住吧。接住了就掛在我們會議室里,讓其他鄉鎮都看看。”

這話說了,祁鄉長就只得將匾接了,又遞給小張,小張和周同就拿到了會議室,暫先放到了會議桌上,周同又不知從那兒弄來一塊紅紗巾,圍在了匾的一圈。

祁鄉長和翠花今天特別高興,自家掏錢在黑牡丹食堂將幾位農民和鄉上干部請吃了一頓飯。

在吃飯的當時,黑牡丹就悄聲給祁鄉長說:“你那匾我也有功哩。”

祁鄉長開玩笑說:“字是梁縣長題的,匾是農民抬的,有你甚事哩。”

黑牡丹就說:“你個瞎心鬼,上一回我還差點給你獻身哩。”

祁鄉長多喝了幾杯酒,就說:“你個二半吊子,差一點與真正獻身意義是絕對不一樣的,你還不如上一回給我獻身了呢,倒讓我好人背了個賴名譽。

黑牡丹說:“呸,我把你個沒良心的。”

正說話間,縣文物所領導卻打來電話了,說:“馬經理要的那筆錢已到位了,一共13.6萬元的維修費。”

祁鄉長頓時高興非凡,一面就狠勁勸大家吃大家喝。

黑牡丹這時進來了,祁鄉長趁著酒勁,就勸她也喝兩杯,黑牡丹就說:“我倒無所謂,只是有一個人你不能忘了。”

“誰。”

“珍珍啊。”

祁鄉長這時就想起珍珍來,想起珍珍曾經咬自己的那一口來,心中頓覺有無限感慨。

黑牡丹說:“聽說珍珍這一段正與佳良鬧矛盾哩,雙方分居了……”黑牡丹還要說什么,這時見翠花來了,就不再說,扭身出去了。

祁鄉長老婆進來卻給眾人倒酒的,她風風火火地倒了一輪酒,又跟大家碰了幾杯,就樂呵呵地出去了。

祁鄉長這時卻無心再喝酒,只覺得手腕上被珍珍咬過的那個傷痕仍在隱隱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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