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海軍,筆名苗雨。1965年出生于陜西省志丹縣,1971年至1983年在志丹上學。1983年起在武警陜西總隊服役,歷任戰士、學員、排長、指導員等職。1997年轉業至陜西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新大陸》編輯部,現為陜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秘書長、《終南》雜志主編。
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詩集《石頭河》,長篇小說《杏子河》,評論集《中國當代西京樣——長安畫壇名家批評》。作品散見于各報刊雜志,現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下部
知了——知了——
喂嗚——喂嗚——
夏蟲們不知疲倦地聒噪,一點兒也沒打擾樹下乘涼的收麥人。收麥人吃著婆姨剛剛送來的飯,看看驕陽下已撅起屁股吊著奶子揮汗收麥的女人,又抬看了看天。“真是個好天啊!”收麥人心里贊嘆道。除了幾朵流浪的云彩外,陽光從碧藍的天宇無遮無攔直瀉下來,把成片成片的麥子,從麥芒到麥根曬得干爽通透,脆生生地讓人好似聞到蒸饃饃的香氣。看來只要不下雨,這一坡的麥子就不會長芽兒了。收麥人想到這兒心里一樂,趕緊扒拉兩口小米飯,嘴對著罐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氣,走出樹蔭,向熱烘烘、火辣辣的麥地走去。
廣種薄收的大高原,人的心從春到秋都被地里的莊稼揪著:春旱無墑,下地籽種發不了芽出不了土;好容易盼得苗兒出齊,一場一場倒春寒或夏日的雷雨冰雹又來添亂添愁;今年到口的麥子泡在雨里,明年灌漿的蕎麥遭了早霜;不是絕了夏收就是瞎了秋糧。人們就只好在這半災半收、半饑半飽的狀況下苦熬日月。
少有的例外是一輩子難遇幾回的風調雨順、滿倉滿屯的豐收年。這樣的豐年平常難得一見,只出現在顆粒無收的災年或兵荒馬亂的兇年之后。不論是災年還是兇年,都要死上一茬人。死去的便將福分留給那些僥幸活下來的人,讓他們過上一陣兒豐衣足食的日子,待緩過命來繼續受苦。
“這是老天爺收了一茬人后又要養人哩!”老人們把這歸于誰也沒見過的老天爺。
收麥人和他的婆姨顧不得毒日頭曬得渾身起皮,顧不得麥芒扎在汗臉上的生疼奇癢,顧不得滋潤一下焦苦的口舌和干裂的嘴唇,就那么沒命地收割著,生怕這難得的好年成從自己手中溜走。他們實在是挨餓挨怕了,知道這樣的好年成一輩子也沒有幾回。
當高原上重又繚繞起信天游的時候,婆姨們已搟好第一把新麥面,蒸出第一鍋新麥饃,烙成第一張新麥餅。好日子就這么來了——
1
杏子河那場鹽沫一般的硬雪,整整三年捂著幾千死人經寒經暑,沒增一點也沒減一點。到第三年三月三這天,杏子河的人從夢中醒來,發現幾尺厚的雪突然不見了,雪下面的死人也一起化了,連一粒骨頭渣渣也不剩。兩岸光禿了三年的杏樹一夜之間全開了花,漫山遍野的。杏子河的人深吸一口氣,把那久違了的杏花的清香吸進肺腑,閉上眼睛剛一想六月杏黃的情景,就有口水津津生出,饞得人牙酸。
三年前,閏花把扭頭跑的老幼婦孺和僅剩的幾位“紅巾營”女將帶下寨子,住進杏子河的那些空出的窯洞之后,又從當年撐死四喜他爸的那孔另窯掌挖出后順國幾箱銀錢的一箱,一點一點節省著買糧買鹽、買布買棉,這一莊人才沒被餓死凍死。一箱銀錢花完了,杏子河的杏花開了……
扭頭跑下來的人如同災年后僅存的種子,給斷了血脈的杏子河續上了香火。官道上這個古老的村莊,幾千年來就這么斷了續、續了斷、斷了再續,一茬又一茬,杏子河卻一直沒變,一直叫杏子河。
閏花在自己住的主窯窯掌設一張香案,立了幾塊牌位。上首一塊大的寫著“后順國杏黃帝范茂堂萬歲之靈位”;下首兩塊稍微小一點,左邊這塊寫著“后順國武丞相曹士榮九千歲之靈位”,右邊那塊寫著“后順國文丞相牛子耀八千歲之靈位”,往下還有一排各營主將的靈位,最后一塊是后順國陣亡將士的靈位。祭臺下面寫一行“后順國一品誥命夫人馬閏花敬獻”。香案上擺著果獻供品,還點了三柱香。曹士榮死了,范茂堂不知死活,牛子耀肯定還活著,但閏花心里的后順國君臣只是那十八天彌足珍貴的記憶——十八天的國家和朝廷一夜間灰飛煙滅之后,他們是死是活已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位幸存的誥命夫人可通過祭奠他們來祭奠那樁發生在杏子河的稱帝立國、驚天動地的偉業。
莊里人已忘記了閏花那不清白的身世,也沒人再將她和后姚溝的臭狐子聯系在一塊兒。年長的“他嬸、他嬸”地叫她,年紀相仿的和孩子們則一律“嬸子”“干媽”地亂叫,也不管是什么輩分。杏子河大劫余生,人們把功勞都記在閏花帳上,他就和三十多年前的氣死牛一樣,擔當起村莊救世主的責任,同時也享有這份榮耀所賦予的權威。
三年過去了,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婦,慢慢長大的孩子,還有那幾個“紅巾營”女將該承擔起為杏子河添丁添口的任務了。閏花發話:小子長到十五必須娶親,女的只能招女婿到杏子河,一律不許出嫁外村。
四喜外出趕事情時帶回一個從南路來的木匠,想把莊子里的爛門爛窗、柜椅桌凳拾掇拾掇。木匠姓黎,左腿短右腿長,走起路來一顛一跛,三十多歲還光棍一條,倒有一手蠻不賴的木活本事。
女人們圍著木匠品評木活的好壞,心里就開始有些活泛。幾年了,除了偶爾碰上閏花嬸子的男人四喜外,她們就沒見著一個男爺們。活生生的黎木匠和他那一身嗆烘烘的男人汗味兒,讓她們想起世上還有男人,還應該有常常打自己、罵自己、蹂躪自己,自己卻心甘情愿服侍他,以他為自己的主人和主心骨,夜里能依偎在他臂灣里做夢的這么一個嗆烘烘的男人。
杏黃爺還在杏子河的時候,“紅巾營”中秀蘭、秀葉姊妹倆就是閏花的得力干將,這幾年一直隨她左右。姊妹倆不光能干,人也長得俊氣。閏花曾想讓她倆給皇帝當娘娘,姐姐秀蘭東宮,妹妹秀葉西宮。范茂堂朗笑一聲沒有表態,曹丞相說這是好事,一打下膚施就把喜事給辦了,咱們也來個喜上加喜。秀蘭、秀葉自然是嘴上不說,可心里甜的蜜糖似的,天天盼著這些神兵虎將早日打下膚施……
別看黎木匠做木活時一副全神貫注的勁兒,可就在偶爾抬頭的剎那,瞥見了一堆女人中的秀蘭、秀葉姐倆,心里嘀咕:這號女子娶回來當婆姨,少活二十年也值!
做到柱子家時,柱子娘讓柱子跪在木匠腳前,對木匠說:“他干大,這娃娃的老子跟上牛子耀死了,就讓他給你當個徒弟吧,也好學點手藝!”
“幾歲了?”
“十二。”
木匠捏了捏柱子的瘦胳膊瘦肩,猶豫了一下,又想自己確實需要一個打下手的,就答應了。
柱子娘萬分高興,同時也萌發了些許不便明言的幻想。當晚把柱子打發得遠遠的,備了好酒好肉,說是要謝謝師傅收柱子為徒。
拐腿木匠打了半輩子光棍,第一次和女人這么近地吃喝說話,加上柱子娘的邊引邊逗,不一會兒就將這頓飯吃進了被窩……
不大功夫就完事了,拐子覺得干這事比吃肉還舒服,可現在他卻想再吃幾口肉,就伸手取了一只豬蹄子啃起來。
“你粘了我的身子,我就給你當婆姨吧!”柱子娘裸著身子坐起來,揉搓著自己的奶子和下身,顯得有些不過癮。
拐子正在吞食一大塊肉皮,嘴里咕唧咕唧地說不出話。那塊肉皮還沒完全咽下,眼睛卻落在柱子娘那一對兒脹鼓鼓的奶頭上。他把啃了一半兒的豬蹄子放在兩乳中間的溝壕里,兩只油膩膩的黑手在白饃饃一般的乳房上亂揣一氣,柱子娘就要死要活地顫抖起來,恨不得把木匠撕扯成兩瓣兒塞進腿襠里。拐子在柱子娘身上喘著牛一樣的粗氣,比拉大鋸還辛苦……
過后拐子還在想,怪不得人常說:“人生三大累,和泥、日×、拉大鋸!”要是以前,拐子能遇上這么個母狼一樣的女人,就是累死在她肚皮上也不會離開的。可現在不同了,這一帶的男人都死光了,黎拐子就成了金寶、銀寶、稀世寶了。
柱子家的活計不到三天就做完了,黎拐子沒按柱子娘想的那樣留下來。他叫柱子收拾齊工具,連個屁也不放就去了秀蘭、秀葉那兒,讓柱子娘孤零零在院子一陣一陣發愣,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柱子娘想了一天一夜才想明白留不住木匠的原因,原來拐子的魂兒讓秀蘭、秀葉那兩個小妖精勾去了。
“好個挨千刀的狐貍精,你們不讓老娘好活,老娘就叫你們不得好死!”柱子娘恨得咬牙切齒,她要整治整治沒良心的黎木匠和那兩個小妖精。
柱子娘熬了一鍋秀蘭、秀葉愛喝的豆錢錢稀飯,放入一包砒霜,攪勻后盛在兩個罐子里,在吃晌午飯的時候笑吟吟地送到秀蘭家。秀蘭、秀葉以為她是沖柱子和木匠師傅送的,也沒太在意。柱子娘放下稀飯后,邁著輕快的步子,哼著《小寡婦上墳》的調調兒,回到窯里等待那個讓人解恨的結局。
柱子娘心里正美孜孜的當兒,突然“咯噔”一下打了一個大大的失驚,灰婆姨只顧解恨了,把柱子給忘得一干二凈。
“柱子——我的兒——天哪——不得了啦——”柱子娘死聲嚎叫著,瘋子一樣撲進閏花家,拉上閏花就往秀蘭家跑。四喜趿拉著鞋也跟了上去。
他們上去時,那四個喝了稀飯的人已躺在地上不能動了,木匠掙扎著向茅廁指了指,頭一偏昏了過去。
“你下的什么藥?”閏花問柱子娘。
“砒霜!”
四喜懂木匠的意思,趕緊舀了幾瓢茅廁里的大糞,讓閏花捏著柱子他們的鼻子,一個一個地灌腸。當他們翻江倒海、天旋地轉地嘔吐起來時,閏花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柱子娘反倒坐在地上咿咿嗡嗡哭個不停。
黎拐子完全緩過勁兒后,將滿嘴滿身的污穢洗涮干凈,沖四喜罵罵咧咧道:“你們杏子河的人竟敢給我黎拐子下毒,咱們公堂上見!”然后擔起木匠擔子氣咻咻走了。
閏花眼看著木匠向前川一跛一顛移動,心里像貓抓似的亂做一團。怪只怪柱子娘的不爭氣和糊涂,也恨黎拐子的下作和陰毒。拐子鬧騰一下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引起官府尤其是總兵四毛對杏子河的注意而給這一莊老少惹來禍患,那可就不得了啦。閏花想到這一層,不由覺得一陣后怕。她讓四喜趕緊去把拐子追回。
四喜剛過前川的第一個山嘴,就看見木匠耷拉著那條拐腿坐在扁擔上悠哉悠哉地歇息。
“你來作甚?”拐子瞇了一雙鼠眼,顯得猥瑣而狡黠。
“掌柜的讓你回去!”
“我就知道你們會請我回去的!”木匠把那條拐腿搬到好腿上,架起二郎腿對四喜道:“你給掌柜的說,除非秀蘭或秀葉給我當婆姨,要不還是讓我走吧,我害怕你們杏子河的砒霜!”
四喜返回把木匠的話告訴閏花,閏花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四喜委屈地揉著臉說:“打我干甚?我又不是黎拐子!”
“嬸子,要是能救下一莊老小,就把我給他吧!”秀蘭滿臉淚水跪在閏花面前。
“好妹子!”閏花一把將她拉起,摟著秀蘭也哭了。
圓房那天,杏子河沒有過事情。黎拐子黑燈瞎火摸進被窩,任憑怎么搗鼓,秀蘭都像一扇溫水鍋里的豬肉,就是燒不開,遠不如柱子娘那么熱辣。
黎拐子如愿以償娶了秀蘭,按說是夠心滿意足的了,可他常常會不由得盯著秀葉的腰身胡想,“都說小姨子有姐夫的半拉屁股呢,娶了姐姐再把妹妹睡了,那就更美氣了!”真應了那句“人心沒夠,狗俅沒肉”的老話。
過了幾日,黎師傅叫上柱子,前莊后莊地又做起了木活。
不久,秀蘭懷上了身子,黎拐子憋了一陣后,打起了秀葉的主意。這天,剛過半下午,他就讓柱子早早收工,然后拐到閏花的店里買了一壺酒,割了幾斤腌豬肉,拿回去交給秀葉,說是要慶賀一下秀蘭“有”了。
晚上,秀蘭的窯里熱氣騰騰,一家人圍坐在滿盤子滿碗的好酒好肉前,拐子不停地給姐妹倆夾菜,還勸秀蘭多吃些,因為拐子有一片好嘴,講出一句笑,一下子把秀蘭逗地“噗嗤”一聲笑了,這還是她至答應嫁給黎拐子起第一次臉上有了笑容。秀葉見姐姐高興,不用拐子姐夫多勸,就一杯一杯地喝酒。秀蘭拿筷子在妹妹的酒杯里蘸了蘸,吮進嘴里,吸溜吸溜哈著涼氣。
“辣死了。你少喝點,小心醉了!”秀蘭對秀葉說。
“醉就醉去!”秀葉毫不在乎,“吱溜”一聲又喝了一杯。
秀蘭就不再勸了,端起酒杯也抿了一小口。自打后順國杏黃爺范茂堂不知死活起,姐妹倆就沒快活過一天,難得今天這么有興致。
黎拐子原先還發愁拿什么辦法把秀葉灌醉,這下可好了。他怕自己攪和了她們姐倆少有的好興頭,悄悄溜到灶上,輕手輕腳做了兩碗酸湯面,給她們壓酒。
秀葉回到另窯后,渾身燥熱難耐,好不容易才褪去身上的衣服,仰面橫躺在炕上,身子已軟軟的不能動彈。待黎拐子好不容易等秀蘭睡熟了鉆進另窯時,一絲不掛的秀葉此時沉醉在幻覺中,覺得自己仿佛已成了后順國的西宮娘娘。黎拐子從上到下地一通亂舔亂啃倒成了杏黃爺的百般溫存。當“皇上”終于騎馬上鞍,硬梆梆進來時,“西宮娘娘”一邊“爺——疼——爺——疼——”地呻吟,一邊用兩條白生生的胳膊和兩條更加白生生的長腿蛇一樣把“皇上”纏住,一會兒把“皇上”送入天堂,一會兒再打入地獄,就是不肯罷休……
這一夜后,秀蘭、秀葉果真一個“東宮”一個“西宮”的,只是侍奉的不是杏黃爺而是一瘸一拐的黎木匠;她們也不是娘娘,而只是黎家大嬸子、黎家二嬸子了。
第二年,秀蘭生下一個女女,秀葉給取了個名叫茂英。是范茂堂的那個“茂”,也是茂盛的那個“茂”。
杏子河從這年起,又是娶又是嫁,夏糧秋糧都是倉滿囤圓。也怪,當年馬家生閏花,馬陰陽一家起死回生,把光景過得紅火不說,還鬧了一回驚天動地的世事;如今,秀蘭生茂英的哭聲,給這個從死人堆里爬起的村子帶來生機,帶來生命還將延續的明證,預示著杏子河將在一個翻天覆地世紀里的復興和新生。
2
“叮咚——叮咚——”的駝鈴聲從草地深處傳來,穿過大片干渴的沙漠,沿一條古道向高原腹地蜿蜒。前面幾峰駱駝好象不適應高原上這些曲折的小路,走得慢騰騰的很吃力,后面的一隊馬兒也只好耐著性子放慢了腳步。打頭的駱駝上坐著女人,一個漢子騎了匹黑驃馬或前或后招呼著,女人和漢子都穿韃子的衣服。女人抬頭望了望和故鄉一樣的藍天白云,剛有一聲悠揚的蒙古長調從心里飄出,突然覺得像少了馬頭琴一樣——這里少了遼闊的大草原,少了藍天與草原間點綴的牛群羊群。從此,女人把醉人的長調和同樣醉人馬頭琴聲珍藏進心里,珍藏進夢里,珍藏進將要壓到箱底的韃子衣服里。
漢子和他身上的那套韃子皮總顯得有些不隨,走山路吆喝牲口反倒得心應手像個把式。女人把她的長調九曲十八彎繚繞進記憶深處后,漢子卻直通通發出一路山喊:
羊肚肚哪手巾喲三道道藍,
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兒難。
一個在哪山上喲一個在哪溝,
探不上個拉話話兒招一招手。
了見個村村喲了不見哪人,
淚個蛋蛋就往沙壕壕里流。
無羈的信天游停下來時,漢子像巡視自己的士兵一樣,巡視了一番四周的十萬頑山,沉默下來。沉默下來的漢子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不清亮也不渾濁,不熱情也不冷漠,不世事洞明也不顧影自憐;總之,是一雙有著大智慧,經歷過大磨難,閱遍人世滄桑的凡人所沒有的眼睛。如果說駱駝上女人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海子,像巴音格勒的湖水一樣幽藍沉靜,那么漢子的眼睛就像星星后面的高天一般,遙遠、神秘、伸手可及卻深邃難測。
從走進姚溝起,漢子就竭力壓抑著滿腔翻騰不止的心思,臉色也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難看。快到姚溝口時,漢子已是滿耳的槍聲和殺聲,透過四周彌漫的硝煙,義軍士兵像秋天的莊稼一樣一排排倒下。漢子的胸中涌起一股熱血,直逼嗓子眼。他憋得難受,踩著滿地的尸體向前一陣狂奔,撲倒在山腳,狠狠吞食幾口細密的黃土,把熱血壓了下去——
“大!你的牛蛋兒回來了!”
當夜,大高原的上空,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聚來開會,閃閃爍爍、唧唧喳喳,惹得高原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來看天。突然,在這一派繁星的上方,有兩顆又大又明又亮的星星生成,慢慢穿過群星,搖搖曳曳朝群山降來。在永安上方逗留了一會兒,一顆降到西川洛河,一顆落向東川杏子河,照得蘆子溝和扭頭跑一片通明,就有兩個男嬰呱呱墜地的哭聲在這兩個莊子同時響起,西川的大戶柳家和東川的氣死牛家都添了新丁……
“星宿轉世,又要出人了!”
“亂世才出英雄哩!你看著,不出十年二十年,世道準亂!”
才緩過一口氣的村野山漢紛紛議論著,為這個消停了沒有幾天的世道操起心來。
牛子耀回到扭頭跑的當晚,那個從草地帶回的韃子婆姨就給他生了一個男娃,續上了牛家的香火。
第二天,前川后嶺的親戚陸續送來紅雞蛋,順便圍著那幾峰駱駝看個不夠,尤其稀罕駱駝背上那個怪模怪樣的肉鞍子。其實大伙心里更大的稀罕是昨晚降到扭頭跑的那顆明星,只是這種事不能明說,一明說就“破”了,會給事主和說破的人帶來災禍。
閏花備了一筐雞蛋和油鹽醬醋,打發四喜送上扭頭跑,還叮囑他帶牛子耀到氣死牛和曹士榮的墓地去上上墳。
牛子耀向送禮親戚說,冷鍋冷灶的就不留他們吃飯了,等滿月再請他們喝酒。然后,隨四喜去了墳地。
四喜給牛子耀指著哪座是牛干大牛干媽的,哪座是曹士榮的,還把氣死牛刀劈惠四,牛干媽喝鹵水,曹士榮點天燈的事一一告訴了他。聽得牛子耀渾身一陣陣發緊,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四喜再看時,只見牛子耀兩眼發直,牙關緊咬,臉色鐵青,就知趣地停了絮叨,給牛干大干媽磕了個頭,留下牛子耀一個人在墳地,自個回杏子河去了。
“哞——哞——”牛子耀發出一陣牛叫,緊接著“嗷——嗷——”地又像是狼嚎,可就是哭不出淚來,也許是昨天在扭頭跑的山腳下,那幾口黃土把血水和淚水都堵住了,它們就逆回心里,再也流不出來了!
“哞——哞——”
“嗷——嗷——”
牛子耀感到憋屈得難過,一個勁地在墳地嚎叫,直到筋疲力盡躺在墳包上沉沉睡去——
杏兒穿一身白衣裙,帶著粉紅色的披巾飄然來到跟前,牛子耀想起了從圓房那天起的許多不愉快事,有些不好意思。杏兒卻大大方方伸出手拉他起來,遠不像當初還是小兩口時,那么膽小、扭捏。
杏兒笑吟吟地帶牛子耀進了杏樹林,牛子耀想問什么,她擺擺手不讓他說話。牛子耀深吸一口氣,便被林子里的杏香迷醉了,堵在他心頭和嗓子眼的那些苦難和仇恨有了些許緩解。
“這是我用杏花精釀的‘忘憂漿’,你嘗嘗!”杏兒拿出一罐杏花蜜汁給他。牛子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讓這瓊漿玉液一點兒一點兒滋潤自己那滋滋冒煙的肝臟肺腑,慢慢化入左一道右一痕早已傷跡斑斑的心頭……
一陣山風把牛子耀吹醒,他十分留戀地回味著嘴里的余香,卻忘記了剛才夢中的經歷。他向空中吐出一口長長的郁結之氣,胸口不再像先前那樣堵得慌,心中的傷痛也平撫下來。
他又看了看父母和二哥的墳墓,回過身從前川看起,讀書一般把杏子河瀏覽一遍,目光久久停在了扭頭跑——
這個原來以姚溝而得名的姚溝山,因了氣死牛扛石退敵的緣故而改名“扭頭跑”,現在,牛子耀突然覺得這個名字與這座山顯得如此不貼切。
“你看,他多像一顆牛頭啊!”他對自己道。
山上的兩株杜梨樹、通往后山的路和半山上的牲口圈恰好構成牛角、牛耳和牛眼睛,中間那一排住人的石頭寨子便是牛鼻子了,牛嘴向前一伸,整個牛頭斜斜前傾,加上身后那座巨大厚實的牛山身子,猶如一頭碩大無比的土黃牛在杏子河邊飲水,能一口喝干黃河東海,就是不肯喝干汩汩流淌的杏子河。
“對!就叫牛頭坡吧!”
牛子耀上墳回來后,他的女人已脫下韃子的長袍短褂,換上高原女人的大襟夾衣,解開一邊正給孩子喂奶哩。女人把韃子衣裳壓進箱底的同時,這個草地上騎馬揚鞭的姑娘就變成高原上磨光景的婆姨了。
氣死牛手上曾一度中興的寨子完全敗落了,牛子耀決定對寨子進行重新修葺。四喜帶來的木匠黎師傅,看上去一臉邪氣有些不順眼。當牛子耀得知他不僅騙娶了秀蘭還霸占了秀葉后,更是滿心的不痛快,所以從黎木匠上寨子起就沒給他好臉色看。
幾天下來,牛子耀的惡聲惡氣讓黎拐子受不了。他本想著去告官,就說造反的牛子耀回來了,轉念又一思量,官軍要是抓走牛子耀和馬閏花,肯定不會放過一同造反的秀蘭、秀葉。他不能讓女兒茂英這么小就沒了娘,再說自己也舍不得這兩個嫩黃瓜一樣的婆姨。然而,有一天,黎拐子卻意外地被土塌死了。
沒用上幾年,牛子耀就將牛家的光景又過到了人前頭,大大超過乃父氣死牛的時候。莊客們種地的種地,走腳的走腳。草地帶回的駱駝已換成老實經用的騾子。牛頭坡的腳戶隊還是那么牛氣,刀客們害怕牛家腳戶手里的快槍和盒子炮,從來不敢收一分一厘的“路費”。
韃子女人隔年一個,“轱轆轱轆”又生了個虎頭虎腦的兒子,高興地牛子耀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由地伸手拍了拍婆姨那肥厚渾圓的勾蛋子,贊嘆道:“真是一塊兒好地!”也難怪,牛家歷來人丁不旺,到牛子耀已是幾代單傳,不想倒被這外來的韃子女改換了風水。
這兩個兒子牛子耀給取名一個叫牛占山,一個叫牛占元。
3
后九天大王“獨眼龍”手下有位駝子軍師苗智山,江湖人稱“苗半仙”。此人半佛半道、半人半鬼、半醫半巫,文能看風水安神謝土,武可出計謀排兵布陣,至于打卦掐指相面,驅邪禳病關魂更是小菜一盤。上山落草前,常舉一絳色小旗兒,上書:
酒色財氣為虛
琴棋書畫作假
經史子集誤事
濟世奇才半人
雖稱“半人”然自視頗高,有招搖過市之嫌。不過正如老人們常講的那樣:“人有一虧,天有一補!”這些不渾全的人往往就有不凡的本事。山上有二楞小子不時拿他的駝子起哄,半仙心情好時會說:“你可不要小看這肉疙瘩,我所有的本事都裝在里面呢!”心情不好時便罵:“你娘倒沒把你生成駝子,只可惜給你安了副豬腦子,讓你白白浪費一張人皮!”
“獨眼龍”奪得山寨后,別人磕了頭叫了大哥便罷,獨苗半仙一人行三叩九拜的君臣禮,讓埋名隱姓的范茂堂暗暗吃驚。好在半仙看破不說破,處處小心伺候,倒讓這位“皇上”對他有些另眼相看。
幾年后一個月黑天高的深夜,寨主叫軍師苗智山議事。苗智山邊走邊嘟囔:“深更半夜的有啥君國大事!”過了議事堂快到密室時,他突然明白等了好久的這一天終于到了。進了密室,還未等寨主發話,半仙就跪在地上,口稱:“后順國大皇帝萬歲!萬萬歲!”
“軍師既然早知我是誰,為何不去告密?”范茂堂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我這顆頭少說也值黃金萬兩!”
“回皇上,我駝子什么都愛,偏偏就是不愛錢!”
“可知道深夜叫你的用意?”
“皇上欲行大事,需高人相助!”
“好個苗半仙!我看你倒像個人精!”準備東山再起的范茂堂得此半仙,不由地哈哈大笑——
……
打從這個漆黑的夜晚起,后九天寨主獨眼龍和軍師苗半仙就神秘地從江湖上消失了。
永安縣城的人剛開始都不相信新來的駝子醫生,也不喜歡“半人堂”這么個古怪的字號。他們笑話駝子背上的那疙瘩贅肉,更不喜歡他那個兇神惡煞般的獨眼啞巴伙計,但是從店主周老板的野女子乖乖纏腳起,人們才慢慢改變了對這兩個怪人的看法。
駝子從租周老板的一間店面開診所起,隔三差五就能聽見房東的女兒殺豬般嚎叫一回。一打聽才知,周家的野女子從小不愿纏腳,每次纏腳都要鬧得驚天動地。眼看一年大似一年,周老板的婆姨只好狠下心把女兒綁在柱子上纏,每纏一回野女子就死去活來鬧一回。只要從柱子上一放下,她就三下五除二把裹腳布扯下,打死都不改。時間一久,駝子聽著煩,就在野女子鬧騰的厲害時給她喂一粒丸藥。野女子一吃丸藥腳就不疼了,只好任憑她媽擺布。如此一來,野女子的一雙花骨朵天足沒用多長時間,就被她的親娘整理得有棱有形,宛如半截涼干的蓮藕把兒,讓周家的老老少少都長出了一口氣。
駝子也沒料到,他們在永安的局面就這樣打開了,診所里慢慢有人來看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但這樣還遠遠不行,必須拿一點絕活出來,才能引起足夠哄動,使他們名聲遠揚。駝子把他的想法說給伙計聽,伙計要么點頭、要么搖頭,就是不開口發表意見。
“杏黃爺”范茂堂的這個定力著實讓駝子苗半仙佩服得五體投地。從后九天下山以來,“皇上”果真就沒說過一句話。軍師當初出這個主意,純屬掩人耳目,害怕有人認出這位西河口的范大爺。沒人的時候,駝子勸他想說就說吧。范茂堂拾了根柴棍在地上寫了“隔墻有耳壞我大事”八個大字,很快又把字抹掉。此后,駝子就再也不提說話的茬,有事商量就和他一塊兒打啞謎。
“憑這一點,就能說明這位爺不是凡人!”沒人看病的時候,駝子對著“半人堂”的牌匾發呆,“要不他咋是皇上,而我只能是個半仙呢?”
駝子第一件憑本事讓人刮目相看事是治好了柳樹坪的胡貴生。貴生不精不楞是個半迷兒,甚手藝也沒學成卻天生不愿下地受苦。年輕時游手好閑,東叼一口、西拿一件倒也落了個自在。待娶了婆姨撲哩撲通生下五個娃娃后,光景一下艱難得沒法過了。婆姨罵他“變粗狗怕吃屎,變細狗怕攆狼”,貴生一生氣,跺跺腳走了。冬天回來后,穿了一身狐皮領二毛大氅,左肩搭一張狼皮,右手提一只狼腿,已經不是原來的胡貴生了。幾個月功夫,他跑到南老山學了一身給野物埋藥下套的本事。
從此胡家老少吃狼肉,穿狐皮,花用皮子換來的銀錢,好生自在了一陣兒。莊里的老輩勸道:“貴生,見好就收吧,小心遭報應!”貴生只當是耳旁風。
貴生學這本事的時候,師傅再三叮嚀,獵野物一定要尊“秋養冬獵,春放夏躲”的規矩。冬天的野物養了一秋后,已經是膘肥油厚了,再加上一身過冬的好皮毛,既值得又好弄;春天的野物骨瘦毛短,說不準肚里還懷著崽子,這時候獵生,即沒用又作孽;夏天的蛇都立起來走路,更不要說四條腿的,這個季節進山,搞不好連小命都得搭上。
人常說:“打狐子套狼,一輩子趴常。”貴生過了一個油膩膩的長冬后,正月吃老本,二月就惜惶起來,三月實在是扛不住了就揣上雞油包的炸藥疙蛋進山了。第二天,他就喜眉笑眼地扛著一只嘴炸得稀巴爛的母狐子回來。
貴生婆姨剝完皮,用手拍了拍母狐子圓鼓鼓的肚子,心想這么肥的狐子,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油水。一刀割下,嘩啦啦掉出五只狐兒子,有鼻子有眼紅疵疵地像剝了皮的貓兒。貴生婆姨驚得五臟翻騰,哇哇吐個不止。貴生這才想起師傅不讓在春日獵生的話。
這年夏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貴生婆姨帶五個娃娃在周河里洗衣玩耍,沒緣由地從上川下來一河山水,把一娘五子沖了個一干二凈,沒給貴生留下一根頭發絲兒。
貴生在半山腰眼睜睜看著這駭人的一幕,等跑到河邊,山水已經退去。他撲進河里,河水才剛剛埋過膝蓋最多只有二尺深,便沖下游跑著、撈著、喊著,嗓子喊不動了,兩手卻不停地繼續撈。撈著、撈著,人就瘋了。從此,路過周河川柳樹坪的人,都會看見有個瘋子整日在河里無望地撈著什么。
駝子仔細聽了胡貴生的病因,思忖了好大一陣,甚至到河里洗了三次屁股,終于想出了醫治的法子。
駝子拿木頭刻了一大五小六個木人兒,事先連在一起埋入柳樹坪下游河底的泥里。然后,哄半精半楞的貴生說,要和他一塊去撈他的婆姨娃娃。
駝子醫生樹起一根招魂幡,引導著貴生順周河一邊撈一邊叫魂。大約走出五里,駝子的招魂幡指向一處旋渦。貴生在水底撈了幾下什么也沒有,可招魂幡依然指著這兒不肯離開。貴生只好把手伸進泥里去摸,不想果真就撈出婆姨娃娃六人來……
在莊里人相幫下,駝子領著貴生給那母子六個木頭人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儀式。面對這一座黃土新墳,貴生的腦筋終于接續到發山水那天的情景,也一下子從那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夢魘狀態醒了過來。爬在墳頭大哭一場后,瘋病就漸好了。不過,他畢竟天生就是個半迷兒,眾人都知道這怨不得洗屁股醫生。要不然,他咋會說出“死了去俅,就當沒娶這號婆姨,沒日下那五個龜兒子”這樣的瘋話來。
駝子的絕活逐漸多起來了,他成了人們茶前飯后拉話的主要內容。要說駝子的絕嘛,主要不在醫術上,絕就絕在他那些看似稀奇古怪而又十分管用的治病法子上——
后川有個半大小子,整日就愛爬樹、掏鳥蛋、捅蜂窩。這天,他拿一根棍兒,脖子伸得老長,張著大嘴捅一個樹洞,“倏”一條蛇不偏不倚從他嘴里鉆進嗓子眼,留下三尺多長大半個身子在外邊。家里人看見后,慌忙抓著蛇尾往出拽,拽死拽活,蛇就是不出來。沒辦法,只好趕緊去叫“半人堂”的洗屁股醫生。
“不敢拽!”
駝子人還沒到跟前就大喊:“把蛇身子拽斷了就弄不出來了!”
他喘了幾口大氣,稍微平靜了一會兒,從圍觀的一個老漢手里接過點著不久的熱煙鍋,在蛇尾巴尖上輕輕一燒,蛇身子突然一蜷,從嗓子眼里“刺溜”退了出來。就在蛇即將落地的剎那,駝子伸手掐住它的七寸,“唰、唰”順著蛇身捋了兩把,只聽“嘎巴嘎巴”一陣骨節的斷裂聲,蛇就直挺挺不動了。圍觀的人還沒看清駝子都做了些甚,他就從微微半張的蛇嘴開始,將整條蛇從頭到尾一撕兩半,掏出熱氣騰騰的蛇膽,塞進那個半大小子的嘴里,再灌一點涼水送下。不一會,那個連驚帶嚇只剩一口游絲氣的小后生,從昏死中緩了過來。
“神!神了!真神了!”人群中不由發出一陣嘖嘖地贊嘆聲。
還有件奇事,兩個小年青新婚第一夜,小伙兒不知咋搗鼓的進去出不來了,疼得小兩口哭爹喊娘折騰一宿。洗屁股駝子醫生到后,先給他們分喝了一碗《水滸》上說的那種蒙漢藥,待兩人沉沉睡去,用白羊肚手巾包了兩疙瘩冰,從兩人的光脊梁骨到屁股壕一遍一遍的地輕敷。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兩人一點一點分了開來,小伙竟呼呼打起了呼嚕。
駝子事后對人講:“這叫燦花,和狗‘混游’一樣——狗俅進去后,也是俅頭先燦開,這會兒就是從中間插根棍子把它們抬起來,狗也分不開,只有過上大半夜完事后,公狗攏住了俅,才能分得開。人里邊出這號事,以前只聽說過,這還是頭一次遇見。”
“萬一弄不來出咋辦?”有人操心地問。
“一刀子割開!”
“那不是就沒俅了?”
“你們見過河灣里的砍頭柳嗎?”駝子問大伙。“只要不是連根挖掉,哪一棵柳樹頭還不是長了砍、砍了長。俅又不是連根剜,只要留個茬茬,幾副催藥下去,不出半年,包管長出一桿好俅來!”駝子不光病看得好,吹牛功夫也如此了得。
“對對對!”人們早就被洗屁股駝子醫生的絕活鎮住了,哪有不信之理。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見風就長,不久就傳到膚榆路總兵四毛的耳朵里。總兵開始不信,后來越傳越玄,有人還拍著胸脯保證,說自己親眼見洗屁股醫生如何如何醫治好一個因串門子被割了俅的后生。后生的俅倒是長出來了,卻沒地方用,成天攆著日驢呢。
四毛何嘗不愿意有這么個妙手回春的神醫呢,管他是洗屁股醫生還是駝子醫生。這些年雖然說榮華富貴都有了,可老天爺為什么不愿在這個人世至樂的事情上成全自己呢?他有時候想,“如果用這個得來不易的總兵能換回自己的命根子,我張四毛寧愿回張家畔種地去!”
總兵張四毛見到醫生的啞巴伙計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好狗日的黑李逵!”他覺得這黑漢有些面熟,又一想,自己咋會和一個啞巴打過交道呢,就不去管了。
“你會看病?”四毛打量著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駝子醫生問。
駝子知道眼前這位總兵大人想治的是什么病。故意聳了聳自己的駝背,翻著白眼仁道:“活病好醫,死病難治。神仙也不敢說包治百病!”
“甚是活病?”
“打折的骨頭能接上,割了的牛牛能重長,只要留個茬茬就是活病。”
“甚是死病?”
“肝肺爛了、心壞了是死病。神不醫、人不救,必死無疑!”
“好好好!快說咋治吧!”四毛不想聽他胡扯。
“天地萬物,一陰一陽,陰盛而陽衰,陽強而陰弱。你的病——”駝子看了看總兵的左右,欲言又止。
四毛示意讓左右退下。駝子接著道:“需采天地之精氣,萬物之一陽,再加上我的催藥,不愁不長,就怕太長。”
“狗日的!不要光賣嘴,甚時間看?”四毛笑著打斷駝子的發揮。
“明黑夜三更交子,一陽初動時,在萬花山千佛洞看病。周圍五里之內不能有人,否則,破了真氣,不光長不出新的,還有可能壞了性命!”駝子算計的非常周全。
“好!”四毛同意了駝子的安排。臨了加了一句,“你狗日的不像醫生,倒像個神漢”。
駝子拿鼻子哼了一聲,咕噥道:“醫生能看這么大的病!”
啞巴伙計從始至終沒動一下,也沒表情,甚至都沒正眼看四毛一眼。四毛注意到,黑塔一樣的啞巴對駝子倒好像恭敬有加,出門時還彎腰扶了駝子一把。
第二天夜里三更,駝子打頭,啞巴殿后,把四毛夾在中間,三人深一腳淺一腳爬上萬花山。快到千佛洞口時,一陣涼意從四周襲來,四毛的頭皮有些發緊。他突然覺著有些不對頭,腳下剛一猶豫,背后就被一扇大手猛推了一把。這一推,四毛的腳剛好被門檻拌住,“啪”整個身子騰空后重重摔在佛殿中央。
駝子似乎早就料到有這么一下,連頭也沒回就點著了佛像前的蠟燭。四毛被摔得眼冒金星,他爬起來使勁定了定神兒后,就著燭光仔細看了看啞巴伙計,突然驚呼道:“你是范——”
“我就是你皇帝爺爺!”這是范茂堂離開后九天之后說的第一句話。
“三年等個閏臘月!這回算讓你等著了。要死要活我都認了,來個痛快的吧!”四毛有些頹唐,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
“張四毛,你作惡多端,我曾饒你不死。不想留下你這么個禍根,壞了我后順國大事不算,還搭上氣死牛干大、曹士榮兄弟和那么多弟兄的性命。你這號豬狗不如的東西,就是千刀萬剮點天燈,死上一千回也不解我心頭之恨!”
“你們那會兒與其割了我的俅,還不如一刀把我剁了,省得我少禍害別人不說,也能少受幾年陽罪。”
“好!爺爺我今黑夜就成全你!”
范茂堂伸出右手,一把卡住張四毛的喉嚨,把矮自己一頭半的總兵大人舉在半空。四毛離地前看了駝子一眼,腳在空中蹬了幾下,咽氣了。從此,再也不為自己少了半截的小老二熬煎了。
駝子雖說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可眼睜睜看著人殺人還是第一回,再加上四毛臨死前看自己那一眼,不知是怨恨自己還是警告自己遲早也會死在這個皇上之手。
駝子跪在四毛的尸體旁邊,向范茂堂連磕三頭,戰戰兢兢地說:“半人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終于報得大仇……”
“苗先生請起,此仇得報,多虧先生良謀。以后,先生就是我后順國的軍師了,我們要重整旗鼓,大干一場!”皇上扶起了“半仙”苗智山。
君臣二人議了幾句回山寨的路程,軍師一口吹滅了蠟燭,趁著夜色趕緊離開膚施,急匆匆向北走去。范茂堂預計,不出意外的話,六、七天就能回到后九天山寨。然后,重新打起后順國的大旗……
事有湊巧,范茂堂和苗智山在萬佛洞殺了膚榆路總兵張四毛的當晚,四毛手下的部隊嘩變了。原來,身處這山大溝深高原腹地的張總兵還不知道,革命黨在一個叫武昌的地方起事后,大清的江山已改朝換代了。此前,省城來的一些革命黨人早就混進四毛的隊伍秘密串聯,行動的時間就定在這天晚上。天可憐見,不安心在張家畔戳牛屁股的張四毛,就是不栽在范茂堂之手,也不會活過這一夜。只是那些舍命沖進總兵官邸的革命黨人到處找不到總兵時,心里很是遺憾。尤其是后來發現張四毛不明不白地死在萬佛洞,就更有些沮喪了。
皇上和軍師走到綏州,離后九天還有一半路程的當口,從上川潰退下來的一些散兵游勇和走腳戶的人說,革命黨人已經占了榆林城,正忙活著給人剪辮子哩。他們還說,后九天的人馬在二掌柜的率領下,已經成了革命黨的新軍。人們還紛傳,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寨主“獨眼龍”兩年來不知去向,說不定早就死了,云云。
這些變故都是范茂堂始料不及的。本來,除掉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張四毛后,這位后順國的皇帝準備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不成想,在他準備報仇雪恨的這些年,另一撥人已占了龍位,得了天下了。這讓范茂堂既失望又有些不服氣。他和軍師商量了一番后,決定放棄北上,暫時回杏子河一帶,另做它圖。
4
杏子河開腳戶店的閏花嬸子吃飯時筷子掉到了地上,她嘀咕了一句:“要來人了!”四喜見她神神道道,笑著說:“開店的那一天不來人?”閏花乜斜了丈夫一眼,心里想:“肯定是要來什么要緊的人!”不過,她沒給四喜說自己的這個預感。
吃完飯,閏花有些坐立不安,連鍋也沒心思洗,端了半簸箕糧食在鹼畔上一邊簸土,一邊前后川張望。果然,從前川的大拐彎處閃出兩個黑點,不一會兒,閏花就看見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沖自己家的腳戶店走來。
閏花第一眼還真沒看出眼前這鐵塔一樣的黑漢就是自己的范皇爺,待來人開口叫了她一聲時,驚得她把一簸箕糧食扣到了地上。
“天大大呀!”閏花顧不得擦一把滿臉的淚水,一把抓住范茂堂的胳膊就往窯里拽,甚至沒注意招呼一聲跟在后面的矮駝子。
進到窯里,閏花倒頭便拜,被范茂堂一把攙起。這當兒,皇上看見了窯掌那一排排后順國君臣的牌位。他一下子撲了上去,撫摸著牌子上名字,眼前浮現出當年那些金戈鐵馬歲月里這一張張稔熟而生動的面孔。這些面孔讓他昂奮,使他感動,更令他一陣陣心痛。皇上沒有動自己的那塊牌子,他覺得自己離開杏子河的那晚就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世上準備重新鬧活一回,另一半則在這里守護那數千名戰死弟兄們的亡靈。
四喜上牛頭坡把牛子耀叫來時,天已經黑了。弟兄們劫后余生更是悲喜交加,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范茂堂、牛子耀、閏花、秀蘭、秀葉他們說一陣,哭一陣,笑一陣,直到四喜擺好了酒席,一直插不上話的駝子苗智山才提議大伙拜一拜這位后順國的皇帝爺。
眾人行完君臣大禮入席后,皇上鄭重其事地介紹新任軍師苗智山,并把苗先生巧計除四毛的過程說給大伙兒。牛子耀和閏花一聽除了張四毛,報了他們和后順國的血海深仇,積郁在胸中公仇私恨一下子消散開去,多年來第一次有了高興的感覺。
大伙頻頻給苗先生敬酒,軍師也乘機宣布了在綏州聽來的革命黨奪得天下、滿清已滅亡的消息。并進一步分析說,值此亂世,正是我們后順國重新起事的大好時機。
牛子耀認為苗先生說得很有道理,只是聽到他把后順國說成“我們”時,心里有一絲不快。轉念一想,人家除掉四毛,已經立下天功,更何況這樣的奇人還要為皇兄爭奪天下建功立業呢,就暗笑自己小家子氣,舉杯和先生又碰了一杯。
秀蘭、秀葉咬著耳朵說了什么,吃吃笑了起來,不知是笑苗智山背上的那塊肉疙瘩,還是笑那些被人盛傳的邪乎事兒。
閏花笑著說:“早就聽說縣城來了個神醫,原來是專給那挨千刀張四毛治病來的!”大伙兒哈哈大笑。
自進了院子就被冷落在一邊的駝子這會兒才有了一點感覺,他驚訝這窮山僻壤如何出落出秀蘭、秀葉這么兩位仙女。這位奇人一向以“半仙”自居,生來沒動過凡心。隨著一杯一杯的燒酒下肚,駝子讓兩個仙女的一顰一笑,一顧一盼搞得五迷三倒,失了真性。真應了“酒能亂性”那個老理兒。
撤席后,范茂堂和牛子耀弟兄倆抽著旱煙坐了一夜。閏花過一會兒給他們添一次水,除了偶爾的嘆息聲外,她沒聽見他們說些什么。
第二天,牛子耀帶范茂堂上杏子山給牛干大和曹士榮上完墳后去了牛頭坡。
皇上和軍師在牛頭坡盤桓了幾日后又回到杏子河。現在大清國已經完蛋了,他們也不用擔心官府的追殺。閏花乘周圍沒人,指著另窯掌對范茂堂說,后順國的家產除了用去的一箱外,都埋在這里面。皇上夸閏花膽大心細會辦事,還說這些東西先放著,以后用得著。
駝子軍師明顯感到,這位皇帝回到杏子河后,自己就不再是后九天的師爺,也不再是永安城的醫生了。對這里先前發生的那樁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說,自己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所以,每當人們談起那轟轟烈烈的十八天,他都三緘其口。
秀蘭、秀葉在后順國的時候,就被選為杏黃爺的妃子。只是當時戰事吃緊,沒有來得及完婚圓房。不想,這么一耽擱就讓拐子木匠鳩占雀巢,壞了這姐妹倆的身子。經過這么多事后,杏黃爺倒不去計較這些。在牛子耀和馬閏花的力主下,駝子選了個良辰吉日,君臣們吃一頓酒席,把二位妃子送上皇帝的大炕。眼紅得駝子苗半仙一宿睡不著覺。
范茂堂和牛子耀他們著手為重新起事做準備。不過,讓他們失望的是,經過幾年前的那場大屠殺,這前川后嶺的人丁損失太多,現在急需的是休養生息,根本無法組織起一支像樣的隊伍。
駝子軍師從見到秀蘭、秀葉起就把那一肚子濟世之才丟到爪哇國去了。他再也沒有替杏黃爺出謀劃策,干一番經天緯地大業的抱負了。“半仙”突然覺得人生是虛妄的,在這短暫的幾十年里,能在溫柔鄉泡上一遭,也不枉白披一回人皮,白來人世一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半人何必管他誰當皇上,誰作天子呢!”駝子心里思忖:“再說了,圣人都說,‘食色性也’,我又不想當皇帝,憑什么拐子能睡的女人我就不能睡。”
“酒是穿腸藥,色為刮骨毒。”駝子一門心思在秀蘭、秀葉身上,不光不再考慮什么軍國大事,還慢慢生發出一截一截的奸心賊膽來。與皇上圓房后,兩個妃子搖身子擺浪的身段和臉上所顯示出的滿足感,無時不在折磨著駝子那粒干渴的心。他日謀夜算,終于用他滿腹的才華想出一條萬全之策。
“好!就這么弄!”
第二天,軍師心懷好意地給皇帝獻上一方藥酒。據他說,此乃皇宮大內之秘方,專門為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們配制的。范皇爺在兩位熱情似火的妃子侍奉下,逐漸有些力不從心了。駝子的藥酒果然管用,皇上當晚喝了就恢復了剛圓房那陣的勁頭。胸懷大志的杏黃爺雖然很滿意,不過還是正色告戒軍師,要他把心思多用在后順國的宏圖大業上。苗先生連連稱諾。
又過了一陣子,“半仙”配的那些藥酒好象越來越不頂事了。皇上倒沒說什么,可兩位妃子有些不足。她們央求軍師再配一些好一點的藥酒,好讓皇上消受。駝子見時機已到,就給姐妹兩排布了一番。二人笑矜矜地離開,準備去了。
當晚,秀蘭、秀葉把炕燒得暖烘烘、熱騰騰,還喜氣洋洋擺了一桌酒肉要皇上享用。皇上問她們何意,姐妹二人先是笑,后來才說苗先生又有新方要獻。范皇爺心里大為不悅,又不忍駁了二妃的好意,就說以后不許她們這樣胡鬧。
“半仙”進窯時,端著一大兩小三個杯子,杯子里盛著他剛配好的藥酒。皇上對駝子此舉甚為不快,就沒留他坐下一同吃喝。心虛的駝子很不自然地把大杯放在皇上跟前,又將兩個小杯分別放在二位妃子面前退了出去。他出門走出幾步后,又輕手輕腳返回,躲在窗戶底下偷聽窯里的動靜。
駝子出去后,秀葉見皇上不大高興,為了調節氣氛她提議三人一塊喝交杯酒。皇上拗不過她,只好勉強同意了。他們端起酒杯,胳膊套胳膊就要往下喝時,秀葉又要換酒喝。秀蘭怪嗔地看了一眼秀葉說:“就你事多!”秀葉也不管這些,把自己手里的一小杯酒伸到皇上嘴邊。皇上看她孩子氣十足,就一口喝了下去。秀葉接過皇上的大杯喝了一半,秀蘭見狀,把手中的那一小杯也敬給了皇上,自己把大杯剩余的酒全喝了下去。
駝子在墻根下聽得真切,身上突然一陣一陣發冷。他根本就沒有勇氣沖進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真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駝子的如意算盤讓秀葉的頑皮全給攪和反了。原來,小杯里摻了啞藥,大杯里盛的是毒酒。他本意是要毒死范茂堂,弄啞兩姐妹,好讓自己既能獨占花魁,還使她們有口說不出。誰想咋弄成了這樣。
“唉!命啊!命!”駝子在黑暗中嘆息。
看著秀蘭、秀葉軟軟倒下,緊接著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范茂堂立馬明白大事不好。剛想張嘴喊人,誰知嗓子已發不出聲,身子也軟得不能動了。他使出最后一點勁把炕桌蹬下地,杯盤落地的碎聲驚動了閏花——
窯里的情形一下子把閏花驚呆了,心提到嗓子眼撲通撲通一陣亂跳。慌亂中,她把手放在皇上的鼻子前試了試,還好,還在出氣。他把歪在炕沿的皇上放平時,范皇爺使勁睜開眼,示意讓她先救那倆姐妹。閏花分頭一摸,兩人都已絕氣。她死聲喊四喜快過來,喊聲里帶著哭腔。四喜跑進來一看,也大吃一驚。
“天爺爺呀!咋弄成這號啦!”
四喜驚慌失措地把死得直挺挺的秀蘭、秀葉搬到另窯,停在門板上。又和閏花一起給范茂堂灌了些陳年老醋,這才打發柱子連夜上牛頭坡去叫牛子耀。
闖下這么大的禍,駝子本來有機會走脫。但這位走火入魔的“半仙”根本就沒往這上面想。聰明一世的苗智山哪里會想到,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竟然親手殺了自己心愛的意中人。現在,人世間這最后一點念想破滅了,駝子也不想茍且偷生,他要到陰曹地府去攆這兩個大美人。
“就是攆到十八層地獄,只要讓我駝子痛痛快快消受上一回,哪怕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心甘情愿!”
范茂堂緩過來后,用手比畫著駝子,又指了指掉在炕上的三個酒杯。閏花弄明白是駝子下的毒后,氣沖沖找了一根細麻繩,一把套在死狗一樣臥在門口的“半仙”脖子上,使勁往鹼畔上拉。
“半仙”的脖頸被繩子勒住后,臉上一直保持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留戀,沒有后悔,眼神里好象只剩下一絲遼遠的渴求。
閏花把駝子拉在鹼畔上那棵吊過踢死馬陰陽的叫驢、撐死過四喜他大、割掉過四毛搔情俅的柳樹下面,從樹枝上扔過繩頭,兩下三下把駝子吊了起來。駝子雙腳離地前打了一個嗝,將他對人世的潑煩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到了空中后,他想起那晚在萬佛洞,四毛雙腳離地時看自己的那一眼。他立刻明白這是個讖,自己的劫數在那一夜已經注定了。
這一夜,天上掛了半張慘白慘白的月亮。牛子耀下了牛頭坡剛過杏子河就看見閏花家鹼畔的柳樹上掛了一個人,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頭冷冷掠過,他知道后順國的世事在這一夜走到了盡頭。從這一刻起,他再也沒提起一句后順國、皇帝、杏黃幾年、丞相這些陳年舊事,好象世上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事。直到許多年后,鬧紅鬧得兇險,他和大哥萬事皆休,準備跳崖前,他才最后重溫了一遍自己和兩位兄長干起的那樁了不起的世事。
牛子耀從進閏花家院子就沒說一句話。他套了一具驢車,鋪上被子,把大哥妥妥帖帖安頓到車上,頭也不回離開杏子河上了牛頭坡。從此再也沒下過這個古寨子一步。
閏花把駝子苗智山拴在柳樹上后,躺在炕上大病了一場,一個月后才勉強起來。這一病,人顯老了許多,頭上也有了一根一根的白發。一身的精明利落勁兒,好像那一晚都栓在門前這棵不吉利的柳樹上了。
四喜叫村上人幫忙,第二天埋了秀蘭、秀葉姐妹倆。回來后,從柳樹上放下駝子。把那根細繩栓在驢屁股后面,就那樣磨了幾十里地,差點兒把駝子后背那疙瘩贅肉磨平了。細繩勒進“半仙”的脖頸越來越深,眼看就要首身分離的時候,四喜解開細繩,踢了一腳苗智山那瘦弱不堪的身體,這位醫生順著山坡滾將下去。四喜甚至都沒興趣看一眼“半仙”滾到何處,拉著驢就回去了。可憐“半仙”一輩子奇人奇才,最后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被烏鴉、狼、狐子叼得東一塊,西一塊。
西河口的這位范大爺,為報大仇扮了兩年多啞巴。誰料,展展拓拓才說了幾個月話,就讓給自己出主意的師爺真的毒啞了。細細想來,這真是一個定數。
5
牛頭坡兩個禿小子都是啞巴大伯開蒙的。牛子耀本來不準備讓他們讀書識字,他徹底信奉了“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句古訓,可兩個娃纏著范大伯認字時,他沒有阻攔。“人之命,天注定。識字如何?不識字又如何?”他想,“況且,教娃娃還能給大哥解解悶”。
范大伯雖然嘴不能說,但教娃娃認字倒很有辦法。他先在地上寫個“牛”字,豎兩個指頭在頭上比畫成牛角狀,再用眼睛問。占元先搖頭表示不知道,后來說肯定是“羊”字。占山天生鬼機靈,還不等占元說完就搶著說,“不對!是‘牛’字,彎角牛的牛字”。范大伯高興地摸摸占山的頭,表示他說對了。
兩個娃娃,占山聰明,占元的反應總是跟不上弟弟,但卻比他有心計。過幾日大伯考起“牛”字,占山早忘到后九天了,可占元卻能一口說出那是“牛”字。
莊里腳戶隊的把式頭兒從南路回來,拿了幾塊水晶餅。哥倆每人分得一塊。吃到一半時,占元把半塊水晶餅塞進嘴里,伸手和弟弟要,占山撥浪著頭堅決不給。占元又要,占山看哥哥手上確實沒有了,就可憐他不過,把自己的半塊又分一小半給他。誰知,占元拿了小弟的后,又從嘴里掏出那大半塊來,氣得占山又奪又鬧,最后,把自己手里僅剩的那點兒也掉在地上讓老貓叼走了。
占元七歲那年,牛子耀把兩個娃娃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學堂上學。
占元入學堂的第一天就和西川的柳志昌打了起來,兩個牛犢子你給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分不出高下,最后,胳膊架胳膊相持著頂起了牛。圍觀的孩子們在一邊喊叫著起哄。
“占元,咬他!”東川的同學給牛占元出主意。
“志昌,抓他!”西川的娃娃也不甘示弱。
“男子漢大丈夫,打過就打過,打不過就打不過,爛女娃娃才咬人抓人呢!”占元漲紅著臉對自己的支持者說。
柳志昌聽他這么一說,心想“好樣的”,就放開手說:“算了!算了!”兩小子嘿嘿一笑,和好了。
占元打架的時候,占山在一旁既沒幫忙也沒叫喊,只是這件事讓他覺得學堂一點也不好玩;尤其是一下子要和這么多不認識的人在一起,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上第一節課還沒念會“趙錢孫李”四個字時,占山衣兜里的蟈蟈突然叫了起來,惹得娃娃們笑鬧不止。先生拽著占山的耳朵把他提溜到講臺前,操起戒尺“啪啪啪”就是幾下,占山的小手先白后紅,不一會兒就腫成個肉饃饃。下課后,占山乘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學堂,一個人順來路回去了。那一年,牛家這個小山娃才七歲,真不知那一百多里翻梁、越嶺、過河的山路他是如何走完的。
占山從學堂偷跑回來,牛子耀只是用鼻子“嗯”了一聲,什么話也沒說。占山娘反倒有些高興,按這位草地女人的見識,孩子又不去當喇嘛,認那么多字有什么用。現在好了,身邊總算留了個孩子,省得成天牽腸掛肚想得慌。要是太想遠在百里之外的占元,她就把占山叫來,摟著他“元娃,元娃”叫上一氣。占山平白多得一份母親的寵愛,自然認為哥哥一個人在學堂受罪太不值得了。
占山至此就可以一個人像驢駒子一樣漫山遍野地亂跑了。春天扭柳哨,捋杏花,摘榆錢;夏天爬樹,掏鳥蛋,拔鎖牛牛;秋天拌棒子,燒洋芋,打杜梨;冬日里,河上溜冰,雪地上套麻雀,熱炕上聽古朝,好不自在。過了兩年,又迷上拉胡胡、彈三鉉、吹梅笛,跟上那些瞎眼的說書人一個莊一個莊地聽三國、說唐、水滸。十三歲那年夏天,牛頭坡來了幾個木匠和石匠,他又把胡琴、三鉉扔在一邊,成天跟在幾個匠人的屁股后頭打下手。趕到秋收忙季,他已經學會了打柜子,鏨磨子,能算個半件手木匠和石匠了。第二年三月三廟會后,他把先前的興趣都拋進了杏子河,又一心想學唱戲,要不是牛子耀把他圈在窯里關了半個多月,早就跟上南路來的秦劇團當戲子去了。
不過,占山一個人在窯里并沒有感到著急,他把從廟會上聽來的戲詞一遍一遍地唱。什么《李陵碑》、《哭荊州》、《金沙灘》,他幾乎能一字不錯唱下來。有一天牛子耀路過時,不由被兒子那童聲還未全改變的唱腔所吸引,他聽見:
呼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痛悲來。
今日不能把唐營踹,
二十年之后某再來。
……
牛子耀知道這是秦腔里《斬單童》那段有名的花臉高腔,不想竟能讓這么小的娃娃唱得如此令人心動。牛子耀從戲詞里聽出了一股子英豪之氣,不由得搖搖頭又點點頭,過后,他叫人把占山放了出來。
到七月會的時候,占元也放了學閑,占山就央哥哥帶他去永安縣城趕會。牛子耀開始不同意,后經不住占山成天纏著范大伯求情,就勉強答應了。不過,他再三叮囑占元,讓他一定帶好弟弟,不要惹下什么亂子。
弟兄倆路過杏子河時,順便到閏花嬸子家喝水吃干糧。茂英問他們干什么去。占元害怕茂英也要去,就準備編個謊哄她,不想占山嘴快,說到縣上趕會去,氣得占元直拿眼睛瞟占山。
“我也要去。”果然如占元所料,茂英提出了要求。
“不行!不行!我們不和女子娃一起走。”占山趕忙反對。
“你嘴里連個棗也噙不住,不想帶她你說趕會做甚嘛?”占元埋怨弟弟。
“就是!”茂英努了努嘴。
“趕會是趕會,不帶是不帶——”占山小聲嘟囔了一句,看哥哥好象真生氣了,就沒敢再吭聲。
閏花嬸子看三個娃娃斗嘴,覺得好笑。她問茂英真的想去,茂英點點頭。閏花趕忙給他們烙了幾張油涮餅子,煮了十幾個雞蛋,還給占元塞了些錢。臨走時,她對占元說,看上兩三天戲就早點回來,不敢把十五天會都給趕完了。占元應承的時候,占山和茂英已跑到官道上了。占元緊走幾步想攆上他們,都沒聽清閏花嬸子要他照顧好弟弟和茂英的叮囑。
看著三個娃娃走遠的背影,閏花又有些后悔錢給的多了。倒不是心疼錢,她擔心娃娃們錢花不完不早回來,還操心他們不會花錢惹出什么亂子。
秀蘭、秀葉被駝子毒死后,茂英就一直跟閏花嬸子和四喜干大過。閏花兩口子正好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就把茂英當親閨女一樣,什么事都順著她。茂英雖說嘴上喊“嬸子、干大”,心里卻從沒覺得他們和親娘老子有甚不同。該撒嬌時就撒嬌,該不聽話時照樣不聽話,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閏花能像親女子那樣心疼她,卻不能像親生的一般下狠心管教她。因此,茂英就比莊上其他女娃嬌慣一些,野一些。這不,讓這么大的女娃上縣城趕會,親生父母是不會輕易答應的。
高原上的莊戶人在收完麥子后就該鋤二茬秋莊稼了。通常在除完二茬地和秋收之間有不到一個月的農閑,這時候的天氣不冷不熱,正是農家貿易、互通有無的極佳時間。這些貿易一般都在縣城或較大的集鎮舉行,會期大都在半個月左右。期間,莊戶人把自己的山貨或余糧拿來換錢,再購置一些鍋碗瓢盆、棉花布匹、鋤撅犁鏵回去;殷實的人家還會和牲口販子做一些買騾子賣馬、倒羊換牛的生意;準備在今冬出嫁女子和娶媳婦的人家,也要置辦齊妝新的被褥和衣裳。更多的人既不買也不賣,他們用這難得的消閑工夫看戲來了。七月會上請的一般都是名氣比較大的秦劇團或蒲劇團。十五天大戲,生、旦、凈、丑一天兩場在古老的戲樓臺上咿咿哇哇,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好像被空中一根根看不見的線提著,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老長。一場下來,戲詞不知記住幾句,倒落了個脖頸子生困。心想“真不值得”,可下一場戲還是早早地擠來,恨不得把脖子伸到戲臺上去。
占元他們到了永安縣城,就著自帶的干糧一人喝了一碗羊雜碎湯后,占山一頭扎進看戲的人堆不出來了,占元只好領著茂英到處亂逛。占山看了幾天幾夜戲,還覺不過隱,慢慢往戲臺后面蹭。班主認出他就是在杏子河演出時天天圍在戲班跟前的那個小后生,開玩笑問他還想不想唱戲。
“我攆來就是想跟你們唱戲去!”占山興奮的心撲通撲通亂跳。
“家里大人同意了?”
“我大歿了,我媽不管。”占山怕夜長夢多就撒了個謊。
“真的?”
“真的!”
“那也得見大人的話。”其實在杏子河時,班主就覺得這小子是塊兒唱戲的料,只要他家里大人不反對兒子當戲子,這老戲子倒真想收下這個小徒弟。
“我哥說了算不算?”
“你大要是歿了,你哥說了當然算數!”
“好!”
占山失急火燎滿世界找占元,把個小小的永安縣城找了個遍,才在一個賣頭繩的小攤前找到他倆。占山滿頭大汗,漲紅著臉說戲班班主同意要自己了,就等他當哥哥的一句話。
來縣城的路上,占山就說他要去唱戲,占元以為弟弟說閑話就沒搭理他,沒想到他還動真格的了。更讓占元生氣的是,他竟然敢說大歿了,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從晌午到黑夜,弟兄倆為這件事說了吵、吵了說,就沒停過。臨睡前,占山硬邦邦撂下一句:“你隨便說不說,反正我不回牛頭坡了,戲班子到哪我就到哪。我就不信,離了狗屎還不種菜了!”
拿定主意的占山很快就睡香了,一時沒有好法子的占元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乘占山睡的時候拿繩子把他捆起來;或者,趕回去叫大人……
想了幾個法子占元都覺不妥,他索性披著衣服坐了起來。“得想一個從根上解決事情的法子。”占元思忖,“根上,根上就是戲班子。戲班子——戲班子——對啊!沒有戲班子你還當個俅戲子哩!”
占元輕輕推了推茂英,茂英醒來剛想埋怨就被占元捂住了嘴,并對著她的耳朵悄悄說了些什么,茂英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就輕手輕腳離開了小客店。
占元去敲油坊的門時,賣油的伙計很不耐煩,“半夜三更敲喪呢,買油明天再來!”占元說:“戲班子要買十斤清油,等著急用呢!”聽說戲班子急著用油,伙計就沒多說什么開了門。
茂英找了些爛棉花、爛布頭和一把穰柴火,占元給這些東西都蘸上清油后,和茂英悄悄從戲樓臺下面的木柱子間爬進去。翻上后臺,茂英把那些蘸了清油的布頭、棉花、穰柴放在四面幕布底下,占元將剩余的清油全部淋到了戲箱上,然后,點著了那把穰柴……
第二天早起,占元對占山說:“若要好,大讓小。吃完飯就去戲班子見班主,誰叫我是當哥的呢!”
從此可以亮嗓子唱戲了,占山高興的一蹦三尺高,根本沒注意茂英想說不敢說、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滿街趕會的人都在議論昨晚那場稀奇的大火,人逢喜事的占山卻一點也沒看出來。等到了戲樓臺前,看見大火過后的戲臺和圍著燒成半截戲箱號哭的戲子們時,占山被有生以來從未經驗過的一種深深的失望罩住,頹唐地坐在地上,半天拉不起來……
回到牛頭坡很長一段時間,占山都把這件事賴在自己的運氣上。可他不經意間卻聽到躲在草垛子后面偷情的占元和茂英的對話——
“親一下,只一下!”
“嗯——”茂英撒著嬌好像不愿意。
…………
“占元,你到榆林念書可不準忘了我!”
“不忘——不——忘——”占元呢喃著,嘴里好似噙著什么。
“以后當了大官也不準忘!”
“嗯?”占元似乎沒聽明白。
茂英扭了扭身子,“變了心我就去官府告你放火燒戲班!”她對占元的心不在焉表示不滿。
“不忘——不忘——”占元重復了兩聲茂英才重新依順著他。
占山這才明白一切都是該死的牛占元搗的鬼。“還念書的秀才呢!”占山除了憤恨占元燒戲班外,更加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和黎拐子的女子茂英的黏糊勁兒。打這兒以后,占山就沒搭理過哥哥占元,直到許多年后,占元戰死在山東的沙場上——
6
“你信命么?”
“唉!兒大催人老,不信也由不得你!”
“生牛占元那夜,天上落了星宿,西川柳家也落了一顆。不出十年,這地界還要大鬧一場,鬧活得比你們那后順國還要動靜大。”
“人都瞎活著呢,誰能預料到兒孫那么遠,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跪起禱告不頂用!”
“所以你活像比我明白,哪像我連兒子都沒有,就想占個風水寶地,活埋了才知道人硬不如命硬!”
“你是活埋的?”
“可不!還不是斷種絕后了。不過,你的后人也不姓牛,跟斷種也差不多。牛家和柳家的兩顆星宿必將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不可——”
“哎——木匠——等一下——等一下——”
牛子耀被自己喊醒了,披衣坐起想了一會兒剛才的夢,零零碎碎的不可理喻。他下地到另窯看了看孩子們,占元枕著同學柳志昌的胳膊,志昌的一條腿壓在占元身上,占山被子也蹬到一邊。牛子耀咕噥了一句“狗日的們”把被子給他們蓋好。
回到主窯,他把占元和志昌的行李又拾掇了一番,“都好的一個被臥睡覺了,還會打得你死我活,狗木匠黎拐子瞎扯哩!”牛子耀想起了剛才那個夢。
柳志昌和牛占元自從入學時打了一架后就好成了“親姑舅”,六年同窗再沒紅過一次臉。這次到榆林上中學,志昌執意不讓家里人送,而是提前幾日到牛頭坡。他倆早就商量好要步行到榆林。
出行前,牛子耀對倆孩子說,既然出門在外免不得相互照應,還不如認成拈香拜識。志昌光笑沒說話,占元卻說:“大,現在都民國了,還興這一套。”牛子耀眨巴眨巴眼睛把一肚子的話全咽了回去,再沒多說什么。
占元和志昌走后,牛子耀坐在拜識大哥范茂堂面前絮叨了半天。他說,當年和大哥還有二哥曹士榮結拜還是老父親氣死牛提議的,咋到占元這兒就不靈了。難道世道真的變了?
大哥范茂堂雖然口不能言,耳朵倒和常人無異。他指了指在院子忙活的占山,豎起了大拇指。牛子耀知道大哥在夸占山,他同意大哥對占山的這個評價,“這娃娃除了書沒念成外,哪一樣也不比占元差!”
“兒大十五奪父志!”意思是說男兒十五當自立,不再事事依附老子了。占山虛歲已十六了,牛子耀決定讓他去走腳,跟著腳戶們歷練歷練。
從這天起,牛占山告別了自己沒頭沒腦而又萬事不如意的少年時代,一下子成了小后生,成了腳戶隊嘴上沒毛的少掌柜。
占山跟著腳戶隊過杏子河時和茂英打了個照面。茂英“騰”的一下,臉變得緋紅,以為碰見占元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出落得更加標致的占山。低頭過去的一剎那,她又匆匆瞟了一眼占山,心里暗暗吃驚:怎么去年還一臉孩氣的占山,眨眼功夫就變成了瘦腰長腿的后生了,這令她更加思念遠在榆林的心上人占元。“該死的學堂!”茂英把占元遠離自己的原因歸罪于那所遠在天邊的榆林中學。
本來占山和茂英沒有這么生分,只是占山發現了占元和茂英的秘密并得知是這兩個家伙燒了戲班后,就不再和他們搭話。他故意把頭高高抬起且偏向一邊,裝做什么也沒看見,隨腳戶隊過了杏子河,一路南去。
占山這趟走腳的確長了不少見識,南路人的穿著、吃食、口音已經讓他覺得異樣;而更令他大開眼界的是,這兒的女人咋就那么不要臉,這個結論是他被幾個壞小子帶著逛了一回窯子得出的。
進了窯子后,那幾個走腳的壞小子個個如餓猴見了鮮桃子,恨不得活吞幾個下肚。占山從沒見過這個陣勢,心里也沒有什么急切之事,所以可略帶不滿地打量這個怪模怪樣的院落。他巡視一番后,覺得這兒并沒有腳戶們成天吹噓的那么好。最讓他看不起的是那些騷首弄姿的女人,“怪不得人罵婊子哩!”他在心里嘀咕道:“原來婊子就這樣!”
令他更為不快的是,有個滿臉白面的婊子竟然敢隔著褲子摸他的牛兒,這幾乎使他憤怒到忍無可忍的地步,要不是那婊子適時地住了手,他很可能會給那張粉臉上來幾個巴掌。
這次經歷,幾乎將他來時一路暢快的心情破壞殆盡。返回途中,他已經不再驚嘆這里平展展的大塬,也不留戀不同于牛頭坡前川后嶺的景致,更不為腳戶隊里那些人的信天游而陶醉。他身體里萌動著一陣一陣莫名的煩惱,這種煩惱毫無緣由又那么實實在在,不痛不癢不饑不渴的就是不痛快,這使他對自己有些生氣。
本來已是暖氣融融的初春,突然來了一場倒春寒給初現生機的大地捂了一層老黑雪。腳戶隊冒雪走到杏子河,把式說牛頭坡是上不去了,不如就在杏子河歇腳,等天好再回。
腳戶們睡的大炕開春后就沒再生火,他們只能擠成一堆用熱身子去暖和涼炕板。把式說占山身子還沒長全和,不敢落下什么毛病,就讓他到閏花嬸子的窯里睡。有個多嘴的后生說,馬干大不在,咋去哩。把式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不看占山還是個娃娃么,怕什么?”占山雖然討厭那個多嘴的后生,但對把式說的自己還是個娃娃很不服氣。
茂英聽說占山要在嬸子窯里住,就抱了幾捆柴禾燒炕,直燒得揭開席子一摸都有些燙手才回到自己的另窯。閏花嬸子做好飯后,看天太冷就搬了一壇燒酒讓腳戶們喝。腳戶漢見酒就沒命,一碗一碗地往嗓子眼里倒。占山為了顯示自己不再是個娃娃,硬逞能喝了一碗,心里肺里立馬像著了火一樣,燒得難受,被把式拽到主窯,撇在了炕上。
把式回來后,硬要拉著閏花喝。閏花說:“你這死鬼,天下哪有賣了酒再自己喝的道理。”
“球!賣不賣還不由你。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喝酒!”
閏花知道把式說的是當年后順國時,自己率領紅巾營女將豪飲的場面,想一想都快二十年了。她一激動就沒再推辭,端起酒就是一碗。腳戶們見狀,嬸子、嬸子地叫著你一碗他一碗地敬,一會就把嬸子喝得天旋地轉回到了二十年前。
“酒錢、店錢都算了,就當過事情了!”閏花嬸子酒壯大方,白白招待了山漢們一頓,瑯瑯蹌蹌回到窯里。
……
這一夜,閏花是在夢里度過的:自己一會兒是城墻根被遺棄的死女嬰,一會兒讓人架起火燒成一縷青煙,一會兒在牛家腦畔上和人爭著投胎,一會兒和牛子耀一起上天入地摘鎖牛牛吃,又過一會兒騎著高頭大馬沖入敵陣,殺呀!殺呀!人頭紛紛落地,骨碌碌地滿山亂滾;滾得杏花搖曳、麥浪翻騰,滾得天荒地老、沒日沒月——
杏兒做完這件驚天動地使牛馬兩姓合二為一續種延命的大事后,欣慰地將笑聲灑成一路鈴鐺,飄然回到河對岸的杏樹林。第二天一早,雪不見了,天地間鋪了一層暖融融、鮮亮亮的陽光。睡夢中的人被一陣清香叫醒,出門一看,杏子河兩岸所有的杏花都開了——
嬸子和占山渾然不覺……
年底,閏花嬸子喜得貴子。馬四喜在快要當爺爺的年齡有了兒子,簡直就是喜從天降。他瞅著虎頭虎腦的兒子隨口叫了一聲:
“虎子!”
7
占元從南邊的廣州打信回來說他和柳志昌一起考上黃埔軍校了。牛子耀用鼻子哼了一聲對大哥說“不是個好事!”范茂堂點頭表示同意。
同樣認為不是好事的還有占山和茂英:占山天性平和,不喜歡當兵這個打打殺殺的營生;茂英本來對占元上榆林中學就有意見,這下可好,他竟跑到海邊當兵吃糧去了,誰知以后會不會變心。
牛占元和柳志昌這兩個從山溝里出來的禿腦小子,一下子就被外面的世事吸引住了,他們如饑似渴地讀書,虔誠地聆聽那些革命家的演講,同時不忘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操場上苦練軍事技能。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心變大了,杏子河、永安縣、膚施府乃至陜西省都不再是他們思考的邊界,他們已將自己的青春和熱血與國家、主義、階級、革命等名詞緊緊聯系起來,并作好了隨時為之獻身的準備。
志昌入共產黨時占元也準備加入,只因志昌一句“你們家還無產階級呢?”占元就改入了國民黨,好在國共合作尚處于蜜月期,小哥倆也沒太在意。誰知,這一看似小小的分歧,為他們日后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埋下了伏筆。
“虎子”越長越露出“牛”像,杏子河、牛頭坡還有走腳的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這話傳到把式的耳朵時,把式開始根本不信,后來仔細回想了那晚的情形才恍然大悟。從那以后,牛頭坡的腳戶隊再也沒在杏子河歇過腳,占山和閏花嬸子也沒打過照面。
占山到腳戶隊后,常聽老一點的腳戶說起當年柱子娘和黎拐子的風流韻事,他們時不時把柱子娘和秀蘭、秀葉、黎木匠、苗半仙諸色人等的事事情情添油加醋地編排在一起,只是由于忌諱什么沒敢把杏黃帝范茂堂扯進去。對此,老大不小的柱子一直恨得牙癢癢。現在好了,他們高門大戶的牛家也出丑事。柱子有些幸災樂禍,“讓那些說是非的人爛了舌頭才好呢!”
杏子河虎子那些風言風語的事兒,占山也覺得跟自己有關,可又感到萬分地日怪,他為此有些看不起自己。
柱子吆的那匹兒馬起情了,半截馬鞭提提溜溜的不好好走路,不時往占山趕的母馬跟前湊。柱子話里有話地罵“你以為那是你嬸子呢!也想下個馬駒子不成!”
說第一遍的時候,占山瞪了柱子一眼,誰知柱子根本沒把他個娃娃放在眼里,話越罵越難聽。
“你罵誰呢?”占山粗聲粗氣地問。
“我罵兒馬呢,關你屁事!”
“再罵一句!”
“我又沒日過臭狐子……”
“去你媽的……”
占山和柱子綰在一塊兒,打了起來。被老把式和眾人拉開后,占山“喀嚓”一聲用膝蓋折斷了趕馬鞭,扭頭走了。
回到牛頭坡后,占山悶頭睡了兩天兩夜,第三天被人硬拉到后嶺聽瞎子說書去了。
“打死個駱駝剝出個牛,哎——肚子里還有二斤豬香油。”說書人開場前總要說幾個笑話或葷段子,一為了活躍氣氛,二為了把人等齊。
占山平常聽這些開場書時,和大伙一樣常常笑得死去活來,可今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同來的后生見占山悶悶不樂,就邀他去看人耍賭博。
像所有初涉賭場的人一樣,占山今天的手氣格外地好,不大工夫就贏了一堆錢。他數也沒數就抓了一把讓同來的后生去買一只羊,請在場所有的人大吃了一頓。
占山從此染上了賭博,一久二年就成了前川后嶺有名的賭博轱轆子。手氣當然不會像第一次那般好,輸輸贏贏的,只是沒少大吃二喝。
紅柳溝有個王篩篩,此人一輩子除了賭博再沒干過什么正經事。一份家產基本上是靠賭博贏來的,就連婆姨也是年輕時一把明寶扣回來的。
占山在賭博行里名氣越來越大,就有人攛掇著他和王篩篩試試身手。占山正有這個意思,就叫人約場子。他雖從心里并不太服那個什么“王篩篩”“糠篩篩”,卻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把身上帶的銀錢輸完算了!”他這樣想。
那天從一開始,占山手氣就不錯。打頭一天羊進圈到第二天點燈時分,他已經贏得滿盆滿罐,雖不全是篩篩的錢,但篩篩肯定是輸了,這令同來的賭博人都很高興。
占山把眼前的一堆錢一推,“好了,好了,篩篩叔,弄點吃喝吧!我出錢,你和嬸子出力就行了!”一群賭博人也嘻嘻哈哈地嚷著要吃好的。篩篩一邊下炕一邊嘴里嘟嘟囔囔顯得很不服氣,快到門口了,突然轉過身問:“敢不敢耍幾把大的?”
“多大?”
“我放多少你跟多少!”
“行——”
“就怕你娃跟不上!”
“放你七十二條心!”賭博人就怕人激,尤其在贏了以后。
“好!”篩篩脫鞋上了炕,把剩下的錢一股腦全押上。
第一把占山贏了。篩篩爬起來,不慌不忙打開后炕的箱子,從箱里拎出一條褲子,褲腿和褲腰用繩子綁著。“嘩啦”一聲往炕桌上一放,揭開褲腰,里面是兩褲腿白花花的銀元寶——
“哇——”眾人一聲驚呼,立馬變得鴉雀無聲。
“全押上!”篩篩挑釁地看了占山一眼。
“我沒有這么多錢跟,”占山臉上熱辣辣地很是掛不住,“要不,我也押一只手,左右都行!”
“虧你還是牛頭坡的哩,這么點錢能難住你牛家二少爺,真是天大的笑話!”
“跟就跟,少放你的驢屁!”占山徹底上了頭。
奇怪的是,篩了大半輩子的“王篩篩”揭這一大寶時突然不篩了,眾人都沒看見,篩篩自己卻暗自高興。
寶揭開了,占山是黑。
篩篩把解開的褲腰重新綁上,慢條斯理地放回箱子,然后把占山贏的錢全摟到自己跟前,故作大度地說:“我看剩下的就算了,你娃娃治好了我的篩病,也算一大功勞。吃飯!”
大伙一看,篩篩果然不“篩”了,都點頭附和。
“男子漢大丈夫愿賭服輸,還能說話不算數,賭債明天就還!”說完,下炕咚咚咚走了。
“那是你娃娃的事!牛俅了——還牛——”
占山紅著臉把這一切都告訴牛子耀時,牛頭坡的這位老掌柜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占山也沒有多說什么,回去磨了一夜斧子,準備第二天到紅柳溝給王篩篩剁一只手。
第二天一早,牛子耀把自己和范茂堂的兩副柏木棺材捆在兩匹騾子上,讓占山送到紅柳溝。占山送到紅柳溝后,篩篩死活不要。占山卻一聲也不吭,卸下棺材,水都不喝一口扭頭就走。如此一連四十天,占山吆著兩頭騾子,送完棺材送糧食,送完糧食送布料,直到把牛頭坡值錢的東西快送完了,牛子耀算著也差不多頂上兩褲腿元寶了才作罷。
第四十天夜里,天還沒完全亮,占山就被牛子耀的二棍打起。一頓棍棒相加,占山已皮開肉綻,沒命逃往后山時,身上連一根線也沒來得及掛。赤身露體遇見了一隊帶槍的人馬,原來是柳志昌率的一隊紅軍,占山就跟上這支隊伍走了。
8
北閥后,國共兩黨結束了短暫的蜜月期。柳志昌被馮玉祥禮送出境后,回到高原上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鬧紅”。牛占元卻當上了白軍的團長,駐扎在洛河上游的甘陜交界處,專門與紅軍作對。小哥倆因當初志昌的一句戲言,入了不同的黨,雖共同扛槍打過北方的軍閥,如今卻成了兵戎相見的對手,到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牛子耀每每對大哥范茂堂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總要感嘆他倆可能是前世命定的冤家,要不咋當初自己做主要他們結拜時,這兩個龜兒子卻是那么的不屑一顧。
這兩個胸懷大志的年輕將領卻不是這么想的,他們早就被各自所信奉的主義蠱惑住了,為此他們已不惜犧牲鄉情、友情、親情,甚至是自己年輕的生命。如果說范茂堂、牛子耀們當初的造反是和自身命運抗爭的話,那么柳志昌、牛占元們的“革命”就是要“革”對方和對方所代表的階級和政黨的“命”,眼界和胸襟自然有著天壤之別。
柳志昌認出投靠自己隊伍的牛占山后,哈哈大笑了一陣。他對占山說,占元已經徹徹底底站在反動階級立場上,鎮壓和屠殺革命者和人民群眾了,想不到他的親弟弟倒能投身革命。占山雖不懂什么階級呀、革命呀這些大道理,卻大概知道這是一支替窮人造反的隊伍,心里也就塌實了許多。令他不明白的倒是自己的親哥哥占元為什么要和這樣的隊伍為敵呢?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柳志昌認為牛占山還算可靠,就讓他當了自己的通信員。占山卻不滿足成天跑前跑后送個信什么的,私下里偷偷地練了槍法,不久就成了劉志昌的警衛員。
堂堂國軍團長牛占元在慶陽被上峰狠狠訓了一頓,指責他剿匪不力,致使活躍在這一帶的紅軍柳志昌部已成燎原之勢。牛占元氣像牙根子疼,恨不得親手逮住柳志昌,挖出他的心,看看到底是咋樣變紅的。
隨行的副官看出團長的心思,就給他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這副官平日愛琢磨個陰陽八卦五行之說,尤其迷信風水。他給牛團長建議,“不如挖了柳志昌家的老墳,斷了柳家的脈氣,看他還能鬧活個甚!”
牛占元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讓副官帶了一隊衛兵打馬去蘆子溝,自己只身回了團部。他在團部邊喝茶邊思忖,突然感到此事不妥,趕快叫傳令兵去制止。傳令兵趕到蘆子溝柳家老墳地時,副官帶人已將柳家的老先人刨出,骨殖扔像滿地都是。聽了傳令兵的命令,副官說尸骨都亂了,沒法再埋回去了,就叫人架起一堆火,把柳志昌的老先人燒成灰了事。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幾道川,柳姓戶里更是將這看做是對整個家族的褻瀆和挑釁,年輕人呼啦啦一起加入了紅軍,發誓不報此仇從此就不再姓柳。紅軍士兵磨刀擦槍要去找牛占元拼命,被柳志昌鐵著臉制止了。
“虧先人哩!”占山在心里罵道:“把牛家先人的臉都丟盡了!”從此打心眼兒里更看不起那個當團長的大哥了。
牛子耀修書一封,說牛占元為官不仁,為將不義,像這種不仁不義之人,不仁不義之師,何談為國為民,只能是禍國殃民……等等等等,一通臭罵。牛占元讀著來信,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直后悔當時聽了副官的鳥主意。
對這件事唯一有不同看法的人只有杏子河的黎茂英。這女子頭發長見識短,她認定占元是自己的男人,柳志昌和自己的男人作對肯定就不是好人,那么挖壞人家祖墳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令她不滿的倒是占元這個前世冤家,當什么兵打什么仗,倒不如回來娶了自己當個安安穩穩的莊戶人或木匠也比當那個爛團長好。
團里的軍官和士兵大都是前川后嶺的當地人,他們對刨人祖墳這件事也都不以為然,牛占元陷入道義上的被動局面。為了挽回影響,他對外宣稱自己并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副官干的,然后擇機派那個副官一人外出公干,又讓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柳家。副官到縣上辦完事回來的路上,在一僻靜處連人帶馬被人用繩子絆倒,綁了起來。柳家人通知柳志昌,想在祖墳前用副官祭奠祖先,不想柳志昌卻派兵把那副官帶了回去。他詳細詢問了牛占元團的軍事部署后,決定放了這個家伙。當其他軍官表示異議時,柳志昌說,公是公,私是私,與公他提供的這些情報可以免死,與私我如果殺了他不就和白軍一樣了嗎?柳志昌讓牛占山帶兩個士兵押送副官回去,在路上占山趁那兩個士兵不注意一槍打死了副官,謊稱那人想奪自己的槍。那該死的副官倒命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柳志昌的一番好意。
高原上的有錢人一點也不喜歡柳志昌的紅軍,他們稱這支“打土豪,分田地”的隊伍為土匪。紅軍里除了少數黨派來的干部外,大都是失去土地的農民。他們穿著幾乎和老百姓一模一樣的衣裝,一少半背著漢陽造和老套筒,多數手執的是大刀和長矛,看起來遠不如牛占元的國軍像樣。窮人們卻對這一股一股造反的游擊隊有著天然的親近感,他們把只有二十幾歲的柳志昌叫“老柳”或“咱們老柳”。老柳這支如歌里唱的從“橫山上下來的游擊隊”很快就在高原上落地、生根、發芽、壯大了。這塊地面上繼闖王李自成、后順國范茂堂、牛志耀之后開始轟轟烈烈的“鬧紅”了。
柳志昌的世事鬧的越來越大,引起了國共兩黨高層的注意。國民黨陜西黨部懸賞五萬大洋要他的人頭。共產黨西北當局的領導通知柳志昌到陜甘交界南梁開會,以研究進一步壯大紅軍和鞏固根據地的問題。
接到開會的通知后,為了不引人注意柳志昌決定只帶牛占山一個警衛員去南梁。占山為了保險起見,建議他倆跟著牛頭坡的腳戶隊一起走。柳志昌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和占山悄悄潛回牛頭坡,扮上腳戶行頭南去。
牛家腳戶隊以前的把式歇下了,杏子河的馬四喜升任老把式一職。路過杏子河的時候,占山讓馬四喜對腳戶們說,莊上都是熟人,不要呼三叫四,以免走漏了風聲。整個腳戶隊就連個屁也沒敢放,眼看就要出莊了,卻撞見了剛剛打酸棗回來的黎茂英。她認出這是牛頭坡的腳戶隊,用眼睛尋了一遍看見了馬四喜,叫道:“馬干大!”
“死女子!千萬不要給人說,你看見過牛占山!”馬四喜將茂英一把拉到路邊叮囑道:“記住啊!”
茂英到家時沒回過神兒,“他什么意思啊?”想了一會兒總算理出了點頭緒。也怪馬四喜多事,茂英雖然看見了占山也不會往心上去,她心里裝的只是牛占元那個前世冤家,不想被馬干大這么一叮囑,反倒給她提了一個天大的醒。她把酸棗倒在簸萁里,邊涼曬邊尋思,“占山賭博被牛干大赤身趕出了門,跟了柳志昌的紅軍,后來聽說給柳志昌當了保鏢。今天占山跟前的那個腳戶肯定不是牛頭坡的,難道他是——”茂英一下子恍然大悟,心兒撲通撲通跳個不止。她決定要為自己的男人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誰讓他和我們占元作對呢!我才不管他誰是紅的,誰是白的!”
茂英骨子里繼承了木匠黎拐子太多的邪性,歪念頭一出,兩頭牛也拉不回來。拿定主意后,都沒想起給閏花嬸子打聲招呼,抬腳便走,碰翻了簸萁,酸棗撒了一地。
牛占元團駐扎在西川,茂英風餐露宿邊走邊打問,第三天后晌才到。衛兵把茂英帶到團部時,占元既驚又喜,還不等衛兵出門就摟著茂英胡亂親了起來,直到茂英喊口渴才作罷。茂英帶來的消息,更令他興奮不已,“好啊!志昌兄,咱倆的主義之爭也該有個了斷了!”
牛占元分析,柳志昌只帶占山一個警衛肯定不是軍事行動,那他們混進牛頭坡的腳戶隊干什么呢?對了!只能是去南梁開會。不聽老百姓說“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嗎?開完會他還會隨腳戶隊回來……
牛團長算好腳戶隊回來的時間,提前帶了一隊衛兵住進永寧山當年馬二、馬三兄弟的寨子。寨南五里設一觀察哨,命令士兵一旦發現腳戶隊就快馬來報。牛占元只所以沒讓其他人來,一是柳志昌事關重大他不想坐失這樣的好機會,二來他怕別人傷著占山或腳戶隊其他人,更何況他并不想取柳志昌的性命。占元一直認為他的這位老同學和自己一樣優秀,這樣的人放在共匪那邊當然是個禍害,隨隨便便殺掉也夠可惜,只有回到蔣校長這邊才是黨國難得的人才,才能前途無量啊!他想好了,一旦逮住老同學,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跟著校長干,哪怕把自己團長的位置讓給他都行。
幾天后,哨兵突然來報,腳戶隊上來了。團長叫衛兵埋伏在過梁崾峴的四周,自己則雙手叉腰站在路中間等牛頭坡那支熟悉的腳戶隊。
占山那天在杏子河碰見黎茂英后,就一直感覺很不好。“她連火都敢放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占山想起茂英和占元火燒戲班子的事。所以他一路處處小心,過永寧山時黑壓壓的梢林更讓他警覺。在快到過梁崾峴的最后一個拐彎處,他讓腳戶們停下,自己探頭一看,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兒,他看見了站在路中間的牛占元。
“他敢一人站在前面,就說明早有準備,我們不光沒有退路,四周肯定還有伏兵!”柳志昌否定了占山退回去的建議,“我去會會這位老同學!”
“不要硬碰硬!”腳戶隊的老把式馬四喜說,“你先藏到這里邊,再咋說他也不會把占山和我們吃了!”老把式把馱子上柳條筐里的貨掏出,讓柳志昌藏了進去。
還沒到占元跟前,老把式就喜眉笑臉地嚷:“占元!你個猴小子,小時候就愛站在當路上,掏出雞牛子尿尿,你現在站在當路上做甚哩!”
“等你老人家哩!”占元一邊打哈哈,一邊用眼睛往腳戶隊里掃。“日怪!柳志昌了?”他看見占山一個人時心里嘀咕道。
占元和老把式馬干大說笑著,和其他腳戶打著招呼,不經意拿馬鞭子把兒敲敲馱子上的貨物。走到那只柳條筐前停了下來,打量了一下,就要伸手揭筐蓋的當兒,被一支硬梆梆的槍口抵住腰眼,回頭一看,是占山。
兄弟倆一時僵持在那兒,誰也不知說什么好。
“占元!跟干大走一會兒。大路溝有一好女子,我正準備給你說媒哩,人俊的像月亮上的嫦娥、墻上的年畫一樣,你不要我就給占山了,你們兄弟倆可不要爭得打起來!”老把式拉著占元親親熱熱說笑著過了崾峴。期間,占山的槍口也沒離開占元一步。一直走出十幾里地,快進柳志昌的地盤了,老把式一拍腦門,“看我都老糊涂了,你當團長那么大的官,肯定忙的不得了,聽我絮叨個俅哩!走,我送你回去一截!”
占山本想就這樣一直把占元押回去,卻被老把式拿身子把槍擋開,只好眼看著他把占元送走。
老把式馬四喜回到牛頭坡對牛子耀說了聲,“兩個娃娃都渾球這哩!”。從此也歇下了,再沒走一次腳。
9
柳志昌前腳離開南梁,共產黨西北特委內部就開始了殘酷的路線斗爭“肅反”,一批一批干部被審查、槍決或活埋。老柳眼看著他們這樣胡鬧心急如焚,他堅決抵制了上面派來在自己部隊搞肅反的人,還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特委,指出他們這些親者痛、仇者快的行為不僅會斷送西北革命來之不易的大好形勢,也會影響中國革命的大局。本來特委對搞不搞柳志昌有很大分歧,這封信剛好給了那些熱衷搞肅反的人以口實,他們決定對柳志昌進行隔離審查。
柳志昌帶著警衛員牛占山去了一趟旦八寨子,說服那里的民團武裝參加紅軍,這是老柳一套行之有效的壯大紅軍力量的“兵運”工作方法。回來的路上,遇見了從南梁來的通信兵。通信兵不知內情就將裝有逮捕柳志昌密令的信封給了他。老柳回到駐地看了信后,為了顧全大局,就把肅反工作組的人叫來讓他們執行命令。還對他們說為了不影響隊伍的情緒,最好是將自己秘密押到南梁接受審查。
這件事還是讓警衛員牛占山知道了,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人竟然會對老柳下手。占山悄悄潛上旦八寨子,想讓民團的人幫忙在半道上劫回老柳。寨子上的民團頭頭本來是沖著柳志昌才準備投奔紅軍的,如今連老柳都自身難保,他們也就不敢冒這個險了。占山也沒有再三相求,抱了抱拳說,“算了!我一個人單干!”
占山伏在路邊,只等了小半天就看見老柳和押解他的人。他跳了出來,用盒子炮抵住那個肅反組長的腦門,叫他們放了柳志昌。
“你這是反革命行為!”組長氣急敗壞地喊道,同時眼睛死死盯著柳志昌看他怎么收場。
柳志昌立馬意識到占山為了自己把禍闖大了,“把他的槍給我下了!”他對押解自己的戰士命令道。
占山的槍剛一下,柳志昌給他屁股上來了兩腳,“你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是想害死老子還是害死你!”老柳邊打邊罵邊用眼睛示意讓他快走。
占山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躲老柳拳腳的同時,躲入路旁的岔道,縱身從一丈多高的土崖跳下,向后溝跑去。
“你滾吧!老子沒你這號兵,滾回家去吧!”柳志昌沖著占山的后背喊,其實是提醒他趕快回家,不要回部隊。老柳明白,占山要落在肅反派的手上,肯定會送命的。
肅反組長是個戴眼鏡的白面書生,整天開口“馬列”,閉口“革命”的他那見過這等陣勢。等明白過來,槍下了,人跑了,想定個“攜槍脫逃”的罪名也不可能了,本來可以借此大做文章的事件,被柳志昌輕易化解了。組長心里狠狠的,又給柳志昌暗暗記了一筆。
占山一口氣跑出十幾里地才停下,他坐在路旁邊喘氣邊尋思,“隊伍肯定是回不去了,牛頭坡也不敢回!占元那兒?呸呸呸!干不了紅軍也不能干挖人家祖墳的白軍!”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前頭過來的一隊人馬卻讓他立刻大喜過望,原來是當年被牛占元和茂英火燒的那家戲班子。
老班頭已記不起眼前這個穿了一身灰制服的后生是誰了,當占山提出要加入戲班后,班頭笑道:“‘好竹不編席,好人不唱戲’,你放著好好的兵不當,跑到戲班做甚?”
“好我的老叔呢,人常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我如今是‘秦瓊賣馬,楊志賣刀’不入你的伙我還能投靠誰呢!”占山按照戲詞的樣子,將這幾句話念成了道白。
“那你給我吼上兩聲!”
“王朝、馬漢一聲稟……”占元唱了一段黑包公。
“嗯——嗯——還有兩下子!”
“你要我了?”
“上兩次臺再說!”
“行!”占元心里感慨萬分,多年前想跟戲班子沒跟成,沒想到在走投無路的當口倒遂了心愿。
戲班子到了永安縣城,正好趕上了過七月會。占山唱戲本來就天賦極高,再加上班主的指撥,很快就能登臺演出了。一般男戲子,要么生,要么凈,占山卻生、凈都能來。前晌剛把皇叔劉備演得聲淚俱下,肝腸寸斷,后晌就一聲聲炸雷要劈開戲臺般將單童斬了。戲班子里誰都明白,一個角兒眼看就要成了。有人預言秋收前趕完忙罷會,牛占山定會紅遍陜、甘、寧交界的三邊。戲班平常要出一個角兒,沒個十年八年是磨不出來的,可牛家這小子才幾天就登臺搶飯了。這讓戲班里原先的老生和花臉坐不住了。二人一合計,將牛占山這個共匪分子告到永安縣黨部。
牛占山下監的消息很快就傳回杏子河和牛頭坡。閏花嬸子厚著老臉上牛頭坡找牛子耀時,牛子耀黑著臉哼都沒哼一聲。他是打定主意這輩子再不下這個寨子了,氣得閏花嬸子一摔門走了。
閏花回去和四喜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夜里,四喜早已鼾聲大作,閏花的兩眼就是合不上。她扭過頭,窗戶上漏進的一抹月光剛好灑在虎子的臉上,虎子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像是在笑。閏花的兩眼朦朧起來——后順國——杏黃爺——八千歲——誥命夫人——秀蘭、秀葉,杏兒妹妹不慍不怒將他拉了起來,閏花有一肚子的話要告訴她,卻被她用一種靜謐的力量止住了,她只好跟杏兒下了地,走出門,走進當年撐死四喜他爸的那孔另窯,杏兒用手指了指窯掌,飄然而去,轉眼就不見了。
“杏兒妹妹——”閏花被自己的喊聲驚醒了,她來不及細細回味剛才的夢,推醒酣睡的四喜。
不明就里的四喜跟著閏花穿衣出門,到另窯后,閏花遞給他一把撅頭,指了指窯掌說:“把這掏開!”
四喜沒掏幾下就發現窯掌正中的墻皮下有一土坯壘起的小門洞,掏出土坯進去就是一孔套窯。四喜正在納罕怎么會大窯套小窯的當兒,閏花點亮燈后滿窯一排一排的兵器和靠墻一溜貼著后順國封條的大木箱子讓他著實大吃一驚。
夫妻倆使了好大的勁兒挪出兩個箱子后,閏花讓四喜和泥重新把窯掌封住。閏花并沒有特意囑咐四喜什么,但四喜明白,這對于老馬家和杏子河全莊來說屬于天大的秘密,打死也不能說出去。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中國國民黨永安縣黨部的頭頭兒自然眉開眼笑地接納了閏花奉送的這兩箱真金白銀,戲班子那個花臉牛占山的共黨嫌疑自然也就查無實據嘍。
閏花在縣黨部把一切打點妥帖后回到杏子河,她按照黨部頭頭的要求又等了兩天才打發四喜吆了頭騾子去縣上接占山。臨行前再三囑咐他回來不要走大路,要他們繞后山走小路直接回牛頭坡。哪里想到這種過分小心的安排不僅要了丈夫四喜的命,還差點把占山也搭了進去。
四喜從監獄接出占山后,直接上了炮樓山,繞后嶺走了一條人跡罕見的小路。高原上這種小路一般都是放羊時羊群踩出來的,隱隱約約、時有時無,不是逃婚、躲債、跑土匪等萬般無奈的境況,平常很少有人走。閏花雖說花了兩箱子銀錢,但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她也不清楚要躲什么,就是覺得多繞幾十里走小路放心些。占山剛剛出獄,身體有些虛,路好的時候騎騾子,路不好就下來走一會兒。晌午時分,人和騾子都走得汗津津的又累又餓,他們就在一處避風向陽的彎子里歇腳。四喜把韁繩放長,好讓騾子能吃上路畔的草,又從褡褳里拿出干糧和水,跟占山一起邊吃喝邊說些閑話。
“還是你嬸子主意多,這一路多清靜,不要說人了,連個鬼也不見一條!”四喜的話還沒落地,幾條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他倆的腦袋。
占山看了一眼四喜,心里嘀咕道:“生個吃俅命,走遍天下坨坨肉。好干大哩!誰說小路上就沒鬼?”
他們遇上的是占山原來當兵吃糧的那一隊紅軍。這一陣子共產黨那邊搞“肅反”,一批一批的紅軍干部被槍決或活埋,連在高原上撒豆成兵的紅軍游擊隊總指揮劉志昌也被關了起來。國軍一看這是消滅紅軍的大好時機,就派出部隊分頭進擊,去尋找散落在高原上的各支紅軍游擊隊。這不,國軍牛占元團就把這股紅軍從洛河川攆了過來。也難怪,這支游擊隊的指揮權已經落在了那位肅反組長手上了。活該占山倒霉,肅反組長以一介書生接手老柳當年起家的隊伍,還沒來得及美上幾天,就被人攆得如此狼狽,正氣不打一處來,卻碰上了柳志昌的愣頭青警衛員。肅反組長想起牛占山劫柳志昌時,老柳對他的這個親信又打又罵的情形,以他的聰明還能不明白,那是一出“周瑜打黃蓋”的雙簧。
“把這叛逃分子給我綁起來!”組長厲聲喝道。
戰士用一根長繩把占山和四喜捆在兩頭,組長則威風凜凜地騎在四喜家的那頭騾子上命令,“出發!”同時非常有氣勢揮了揮手。一隊人馬沿羊腸小路艱難向前行進,天黑以后才到張家畔宿營。
隊伍住進了當年和張四毛相好的寡婦家。寡婦已經很老了,可還念念不望那個在自己肚皮上成人的小伙子。后來聽說當刀客的四毛投了官軍,殺了不少杏子河的人,還當上了什么總兵,就盼著他有一天騎上高頭大馬來接自己去享福,那知道已做鬼多年的張四毛從離開張家畔那天起就沒想起過她。
看押的士兵知道牛占山以前是柳總指揮的警衛員,就冒著犯錯誤的危險讓寡婦房東給他們也弄點吃的。寡婦看著兩個餓狼一樣的人吃飽喝足,就向他們打聽四毛的下落。牛占山雖然聽說過四毛的一些傳說,但畢竟是傳說而已,馬四喜卻瞇著眼睛思量起來。寡婦從四喜的臉色看出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就急切地問:“他還活著!在哪兒?”
“嗯!跟我打聽沒用。不知道我還能活幾天呢!”四喜這樣說是不想讓老寡婦太失望,其實他早就知道閹騾子張四毛被駝子苗智山和范茂堂給滅了。
“活著就好!”老寡婦知道,這種情況下問不出什么來。
第二天太陽出山后,組長把隊伍集合到一塊,宣布反動軍閥柳志昌的同黨牛占山的罪行。什么“國民黨特務”、“改組派”、“現行反革命”一大堆新詞,大家都不太明白。然后組長帶頭喊起了口號:“紅軍萬歲!”
“紅軍萬歲!”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前幾聲應得比較響亮。
“打倒反動軍閥柳志昌!”應聲低了許多,且不很整齊。
“活埋反動軍閥柳志昌的走狗——牛占山!”可能因為句子太長,又不上口,應聲顯得稀落而零亂。
口號喊完了,組長期望的那種群情激奮的場景沒有出現,這令他多少有些喪氣。在幾種執行死刑的方法中,他最喜歡活埋這種方法。這位書生出生的革命者并不喜歡槍決或砍頭那種血淋淋的場景。每次活埋人時,隨著土從被活埋者腳下不斷上升,他總是盯著那些人的眼睛,看他們眼神中由恐懼而絕望,由絕望而徹底暗淡下來的過程。這過程經常令他興奮不已,他因此而更加喜歡“肅反”,也更加“革命”了。
“把叛逃分子、反動軍閥柳志昌的走狗——牛占山押上來,執行死刑!”整個過程只字未提馬四喜的罪名,估計組長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四喜被人押出來腦子就嗡嗡亂叫,直到被人推進坑還叫個不停,所以根本沒顧上害怕。占山卻仔細聽了每一個字,認真體會著每一個細節。進坑后,他想到戲班班主說的“人生如戲”那句話,閉上眼睛也想了一句文縐縐的戲詞“此生休矣”。等了半會兒不見土落下來,睜眼看見手拿鐵锨準備活埋自己的正是自己以前帶過的兵,張嘴罵道:“松馕糠!”一锨土稀稀落落從頭頂落下——
呼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豪杰痛悲來
……
一聲炸雷從平地響起,把士兵手中的鐵锨震落在地。這一聲炸雷把組長也帶回了遙遠的童年。他想起自己在古城西安的家,想起半截巷他家隔邊叫“三意社”的秦腔戲班子,想起自己不好好念書想唱戲被作小買賣的父親趕出家門而走上革命道路——
“停!”
……
當天夜里,老寡婦解開捆綁四喜和占山的繩子,從疏于看管的牛圈里把他倆放了出來。快出莊時,寡婦還想問馬四喜有關張四毛的下落,后頭突然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追趕聲和槍聲,倆人丟下寡婦沒命逃向姚溝。跑了好大工夫,后頭好像總跟著追兵,回頭看卻什么也沒有。他們還是心虛,不敢停下來。四喜畢竟上了年歲,眼看就到溝畔了,腳底一劃,轱轆轱轆滾下溝去。占山急忙去抓,沒抓住還差點把自己也閃了下去。
“干大!”占山顧不得找路,一屁股坐下就往下溜。要不是中途幾次抓住小樹或草根,估計也差不多摔死了。當他渾身是血站在四喜跟前時,四喜努力張了張嘴,拼盡最后一點氣力問:“我——是不是——真的——姓——馬——啊”頭向旁邊一歪,過去了。
“馬干大哎——”
牛占山身子一軟,癱在地上,連哭上一場的力氣也沒有了。
閏花嬸子讓四喜到縣上接牛占山,按說第二天天黑前就該到家了。可三天過去了,還不見個人影,她心里就有些發毛。夜里,正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起。一隊過路的腳戶抬回了四喜的尸首,他們還說已經把奄奄一息的牛占山送上了牛頭坡……
10
上寨子后牛家的第三代要娶親了。
茂英打去西川報完信后就沒回杏子河,本可以就這樣心安理得的當個團長太太算了,可占元非要明媒正娶大操大辦不可。茂英知道,自己的男人把世事鬧大了,想借辦喜事的機會揚火揚火。占元卻嘴硬道,“當個爛團長是不足以光宗耀祖的,倒是拔了你這個前川后嶺的頭梢子,還不許我在人前顯擺顯擺!”茂英努著嘴假裝生氣,占元反把她摟在懷里“心尖尖,命蛋蛋”地心疼個不夠。
占元和茂英是私定終身的,所以就免去聘媒、定婚、議話、行彩禮等一整套繁瑣的儀式。牛團長讓副官帶了四樣禮當給杏子河的柱子,想讓他既充媒人又管事兒,把婚事給辦了。柱子剛接替馬四喜成了牛家腳戶隊的把式,所以不好推辭,只好應承下來。
柱子給牛干大說的時候,老掌柜用鼻子哼了一聲就算是同意了。過后牛子耀把占山叫來,讓他和柱子一起看著辦吧。柱子本想問占山老掌柜為甚不高興,看占山也沉著個臉就只好作罷。到杏子河后,閏花嬸子說,茂英又不姓馬,也就沒必要給馬四喜守孝。至于嫁給誰,只要她覺著好就行了。
“日怪!大喜的事情咋都不高興呢?”柱子十分不解。
柱子把閏花嬸子的話學給茂英和占元時,他們才知道馬干大不在了。本想過些日子再辦喜事,可前陣子從南方來了一隊紅軍,搞得戰事有些吃緊,只好決定先成親再說。
牛家上幾代人都單傳,加之牛干媽是草地上來的,所以沒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也沒有那么些嬸娘、嫂子去娶親,好在莊客里有的是大婆姨小媳婦,隨便就湊足了七個娶人婆姨。柱子給牛家的大公馬頭上纏了丈二紅綢子當“迎馬”,一身戎裝的牛占元親自騎上在院子轉了一圈,“壓馬”畢后把韁繩給了“拉馬的”小后生。后姚溝那群臭狐子吹鼓手奏起鼓樂,一行人馬響吹細打向杏子河走去。
莊里人幫閏花嬸子備下七盤子八大碗的酒席,招待牛頭坡娶人的親戚。酒足飯飽后,由柱子主持了“收箱”儀式。
“開箱!”柱子喊道。
在一片嘖嘖聲中,娶人婆姨打開了閏花以娘家人身份陪的兩大箱子嫁妝。
“撒箱!”
閏花嬸子給兩個箱子各撒了五十個“袁大頭”。娶人的嬸子早有準備,立馬給兩個箱子各撒了一百個餉洋。這陣勢,讓圍觀的那些窮家小戶的莊戶人驚呼不已。
牛頭坡娶人的收箱后,娶、送人婆姨一起給茂英換上“妝新”的衣裳,真是從頭到腳,里三層外三層,把個茂英打扮的像墻上的年畫畫兒。
“新人上馬咧!”三吹三打,鼓樂齊奏。
杏子河“攏馬的”把茂英從炕上抱到“迎馬”上,娶人婆姨和送人婆姨也紛紛騎上牲口。柱子特意把送人婆姨數了數,不多不少,剛好十四個,比娶人婆姨多一倍。這才叫吹鼓手打頭,娶人的隨后,新人中間,送人的殿后,依次排列停當,在一片人的笑鬧聲,牲口蹄子的“得兒、得兒”聲,和咿咿哇哇嗩吶聲中起程回牛頭坡。
下坡后,茂英隔著紅蓋頭回頭望了望,整個杏子河莊、閏花嬸子家和鹼畔上的那棵柳樹都籠在一層血色中,她不由抽了一口氣,淚珠撲撲楞楞落下,似乎砸在馬背上,兒馬“突兒——”打了一個失驚。從此,茂英記憶中的故鄉總是帶有一層或深或淺班駁模糊的血色。
牛頭坡這邊已把另窯布置一新,訂好帳,點著燈,除新郎官占元外誰也不能進去。院子中間的高桌上供著牛家祖先的牌位,牌位前面的“斗寶”里裝滿了谷米和麥粒。院子右側離墻根不遠處堆好柴火,準備給吹鼓手們晚上用。寨子門外擺了一桌“攔門酒”,占元披紅掛花等著新媳婦進門。
娶親講究黃昏進門,稱“麻媳婦”。迎送人馬到牛頭坡底后,柱子喊了聲“讓路”,娶人和送人的婆姨們互換位置,把送人婆姨讓到前頭。上牛頭坡走到寨口,天也剛剛暗了下來。莊客們趕快接住騎乘和嫁妝,占山代表主家給送人的男男女女敬了酒后,茂英騎馬直接進了院子,來到香案前。柱子高聲喊:“新人下馬”,一時鼓樂鞭炮齊鳴。
占元把茂英從馬上抱下,面向供桌并立。
“拜天地!”柱子拉著唱聲喊到。
一對兒新人在毯子上行跪拜禮。
“拜高堂!”
占元和茂英沒起來,身子向左挪了挪,沖坐在供桌右首的牛子耀兩口子和范茂堂干大行跪拜禮。
“夫妻對拜!”
新人剛扭過身對面跪好,就有調皮后生上來按住他倆的頭往一塊兒碰,疼得茂英生眼淚花直冒,好在有蓋頭遮著。
“入洞房!”
進了洞房,占元抱著“寶斗”到炕上“踩四角”后,就到外邊招呼親戚們“安席”,留下茂英對著寶斗“坐帳”。好不容易吃喝停當,莊里的婆姨要給新人并頭、翻床。占元和茂英背靠背坐好,一個上了年紀的嬸子把茂英的頭發搭在占元的頭上,一邊梳一邊念叨:
頭一木梳短,二一木梳長,
黎家的女子跳過牛家的墻。
對對核桃對對棗,
對對兒女滿炕跑。
養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煎得好。
養小子,要好的,戴頂子,穿長袍……
嬸子給他們并完頭后,要兩人喝了交杯酒。剛翻完床,后生們就要進來耍房,被占元帶來的參謀長好說歹說勸開,后生們只好拉著參謀長去喝酒。
占元聽見外頭沒了響動,就接了茂英的蓋頭。剛想把嘴湊近親一下,卻被茂英親昵地打開,“沒良心的,看!頭都碰疼了!”
“疙瘩疙瘩散,不要讓你大你媽看,給娃娃煮個大雞蛋。”占元柔聲哄著,同時輕輕地撫摩著新娘子的額頭和臉頰。不一會兒,茂英就叫男人哄得潮潮的,心上發癢。
血氣正盛的占元好幾日沒碰自己的小婆姨了,一把火眼看就要著了。兩人顧不得一切開始撕扯,吞咬,就要出將入相的當兒,“咣當”一聲,把“寶斗”碰翻在地。接著,外面穿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
原來,從南方來的幾萬紅軍,雖說經過長途跋涉和連續作戰已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但戰斗力卻遠在高原紅軍游擊隊之上。他們在甘肅直羅鎮的“割尾巴”戰役中,一家伙就干掉了東北軍的幾個團,然后大搖大擺上了高原和當地紅軍匯合了。那支隊伍的首腦是一位身材頎長、面色白凈清癯的秀才。姓毛,名澤東,字潤之,名和字中暗含了潤澤東方大地,普渡億兆生民的意蘊,不時能在馬背上吟誦出些前無古人,后絕來者的詩句。他以智者的敏銳嚴厲制止了高原紅軍擴大化了的“肅反”運動,并派副手周恩來放出了被“肅反”派關了很久的高原紅軍創始人柳志昌和其他一批高級將領。美髯公周恩來在黃埔軍校時曾是柳志昌和牛占元的老師。師生在這種情景下見面,自是革命者特有的人生際遇。無須多說什么,柳志昌很快回到指揮崗位,重新投入火熱的革命洪流中去。
高原上那些在冷兵器時代存在了幾千年的寨子,在經過現代戰爭洗禮的南方紅軍眼里只不過是些不堪一擊的“土圍子”,但為了建立一個鞏固的根據地,毛決定必須肅清這些“土圍子”。這一任務自然落在土生土長的柳志昌頭上。在主力紅軍的配合下,金鼎山寨子、永寧山寨子、旦八寨子等相繼被攻破。有情報說,白軍團長牛占元要在牛頭坡寨子成親,柳志昌命令就近的一支紅軍游擊隊去活捉牛占元,并囑托盡量把自己的警衛員牛占山帶回。
牛團長帶來的警衛班憑險進行了拼命的抵抗,總算贏得點時間。游擊隊在付出不小代價全殲十幾個白軍攻上寨子后,牛占元帶上新娘子和參謀長早從后山跑了。老掌柜牛子耀把占山硬拽進暗道,并用糧囤把洞口堵死。然后,和范茂堂一起坐在當年氣死牛刀劈惠四的石碾盤上,悠閑地吃起了旱煙。
游擊隊滿寨子搜了一遍,不見要找的人,隊長軟磨硬施也沒能讓牛子耀說一個字,氣得他一把奪過牛子耀的旱煙袋,揚手朝溝里扔去。牛子耀定眼看著煙袋像只鳥一樣落下,扭頭看了一眼大哥范冒堂,大哥會意,老哥倆突然像兩只大鳥般飛起,玄色棉襖張開極似兩只老鷹的翅膀,向杏子河飄飄忽忽落去。溝底響起當年后順國將士的槍炮聲、刀戟聲、喊殺聲——
“兄弟,咱們萬事皆休吧!”
“萬事皆休!”
11
十幾年過去了,國共兩黨好不容易才趕走日本人,卻又在戰場上兵戎相見。胡宗南率大軍順腳戶們走的那條大路黑壓壓蝗蟲般直撲過來,共產黨的首腦機關逼迫撤離膚施,逆杏子河而上,進入高原腹地。
毛澤東教育那些求戰心切的將士說,沒有人可以一口吃下五塊豆腐,要吃掉胡宗南這塊大豆腐,須將其切開了、煮熟了才吃得可口。
這位偉大的智者據說是邁著大步、抽著香煙、吟著詩句進山的。總部和膚施的各黨、政、軍機關從容而鎮定地將窯洞和院落打掃干凈,好似要迎接什么貴客的到來。這一細節被國民黨中央通信社和一些外國記者敏銳地覺察,私下里,他們對胡宗南得此空城的輝煌戰果并不以為然。
“毛澤東向來不爭一城一池之得失!”國民黨內一些有眼光的將領如是說。
倭寇投降后,蔣委員長盛情邀請毛潤之到陪都重慶“共商國是”,兩位中國當時最有權力的人曾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潤之,打敗了日本人,要開始和平建國了。中國的事情不好辦,我看由你來主政,我去治軍如何?”
“委員長,你還是讓我放手發動群眾吧!”
毛澤東說這話的時候,大手在空中揮了揮,一股股由青年農民組成的解放軍在西北、華北、東北、華東已成燎原之勢,蔣介石急忙向各戰區空運《剿匪手冊》也無濟于事。
永安的翻身農民被放手發動起來了,原來的縣大隊很快就擴編為西北野戰軍的一個獨立旅。旅長和政委都是當年柳志昌的部下,全縣四十五以下,十八歲以上的男丁全都吃了糧。旅長認出當年的戰友牛占山時,放心地交給他一個排,讓他當了排長。占山在這股洪流裹挾下,毫無目標地跟著走、跟著打,無大功也無小過。連長犧牲后他頂了缺,眼看就營長、團長地提拔了,可彭德壞司令員的一次關于當前形勢的講話,卻讓他產生了離開隊伍的念頭。
彭老總講革命形勢的時候,宣布了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我華東野戰軍在山東戰場上全殲了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師,中將師長牛占元戰敗自殺。
“這位師長,還是你們的老鄉,當年就與陜北紅軍作過對,后來雖說抗日有功,但走上與人民為敵的道路,落這樣的下場是罪有應得的!”
占山的腦子里嗡嗡直響,甚至沒有聽清司令員的最后幾句話,但他還是用了很大的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和平常一樣。獨立旅的上上下下都是永安人,也都知道牛占山和牛占元的關系,但誰也沒有懷疑過占山的忠誠。
占山不動神色地觀察著大伙對自己的反映,很快就發現這種由鄉誼而形成的信任可以讓自己完成那個膽大妄為的計劃。
不久之后的一次戰斗中,部隊殺呀、沖呀的向前猛攻,占山瞅準機會給自己腿上來了一槍,然后順勢倒地。他剛站起來,似乎還要往前沖的時候,被通信員一把按倒,簡單包扎后,叫民工用門板把牛連長抬下了戰場。
占山的槍傷只不過在腿上鉆了個眼,沒傷著骨頭傷著筋,養了不到半月就痊愈了。就在要歸隊的前一天晚上,獨立旅的牛連長脫逃了。
跑胡宗南進攻的時候,已是杏子河民兵連長的馬虎子本也應加入獨立旅,可區上的支前呀、轉移群眾呀等一大堆事情也需要人手,區長就做主留下虎子當了區小隊的隊長。
胡宗南的那幾十萬大軍也不是軟柿子做的,所到之處,共軍的機關轉移了、部隊轉移了、群眾轉移了,實在帶不走的裝備和糧食也都堅壁清野了。高原群眾形象的把這次有組織的戰略退卻叫“跑胡宗南”,就像上一次“回回亂”時“跑回回”一樣。
杏子河人“跑胡宗南”時,騾、馬、驢這些大牲口都讓隊伍上征用了,大部分豬呀、羊呀如歌里唱的“送給英勇的八路軍”了。他們還習慣把這支能征善戰的隊伍稱作“八路軍”。剩下的雞呀、鴨呀沒辦法就支起幾口大鍋一起燉了,全村男女老少一人一海碗地放開肚皮咥,直吃得好像滿腦子都是肉還不肯住嘴。
“人老幾輩兒也沒吃過這么一頓夠肉!”天性開朗的高原人戲謔道。
“要是天天跑胡宗南就好了!”不更事的娃娃如是說。
婆姨們可沒有這些好心情,她們既為已到隊伍上的父兄、丈夫、兒子擔驚受怕,也心疼鍋里自己辛辛苦苦才養大的豬、羊、雞、鴨。沒法子只好逼著娃娃們沒命地吃,生怕吃不回自己家的那一份。
柱子婆姨天生嘴攙身懶,滿鍋的肉沒有一塊出自她家,就這樣還要一邊大嚼一邊不停用眼睛示意讓兒子快吃,看兒子吃得不入自己的意,就伸手又是掐又是捏的把兒子惹毛了。
“日你媽了!你掐老子?”
“叫你狗日的吃肉哩,又不是叫你吃藥哩!”
“哈哈哈……”
這娘倆的對罵惹得眾人把肉噴得滿地都是,閏花嬸子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舀肉的勺子在鍋上“咣——咣——”敲了兩下,眾人這才禁聲,這才想起他們面臨的這場熬煎。有個吃奶的小孩被嚇得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不敢哭,再哭胡宗南就來了!”當媽的哄孩子把狼來了換成胡宗南來了,這種哄法一直延續至今。
占山用了近半年的時間去了趟山東,期間的千辛萬苦自不在話下。好在解放軍的粟裕司令員念在牛占元曾經抗日的份上,給了這位國民黨的中將師長一付薄棺材并在墳頭立了塊小木牌,否則占山也不會那么快就找到占元的尸骨。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占山挖出了自己的哥哥。大哭一場后,找了個僻靜處把遺骸火化,帶上骨灰返回高原。
占山把占元的骨灰埋在杏子山牛家老墳里,然后悄悄潛回杏子河。閏花見到形削骨立、披頭散發、胡子拉碴像個毛野人的占山時大吃一驚,立馬把他拉進另窯。
“尋回來了?”閏花當初一聽到占山逃離隊伍就知道他干甚去了。
“進老墳埋在曹士榮二大下首了!”
“這就好!”
占山狼吞虎咽大吃了一頓,換了一身虎子的干凈衣裳,然后沉沉睡去。閏花安頓停當后,坐在鹼畔上靠著那棵柳樹想起心事——
她想起了和四喜一起到山上尋馬栓——那個自己應該叫大卻從沒叫過的男人,大半輩子了她從沒仔細想過這個事情,今晚她突然明明白白地想清了自己的身世,馬家上上一輩的老陰陽并不是爺爺而是大。
“唉!你個婊子養的喲!”她從心里咒罵了自己一句,就釋然了一些。
她把上過身子的男人想了一遍:叫花子四喜,雖然說不上喜歡,畢竟是自己的男人,死在野地怪可憐的。張家畔的癩皮狗四毛和永安的縣太爺強占了自己的身子,惹的又是割俅又是打仗死人,還無端斷送杏黃爺的朝廷,她把這歸結為自己前世造的孽,今世來還。真正喜歡的男人牛子耀,雖說只有過兩回,咋是好友杏兒男人。“這么說杏兒也是我害死的!”想到這兒她打了一個冷顫,緊接著又打了更大一個冷顫——牛占山是誰?虎子又是那架山上下來的水?
“你個婊子貨喲!”她刻毒地罵完自己后,把人世間的男人一股腦都釋放了。
“這怪不得你,命里帶的!”
“杏兒妹妹!是你嗎?”
“你在人世只剩最后一劫了,我來渡你過去!”杏兒手里托一凈瓶,瓶口插了一枝清艷的杏花,瓶里裝的就是當年給牛子耀喝的“忘憂漿”。
虎子回來時,看見媽媽靠著柳樹睡著了,天不冷就沒叫醒她,進窯卻發現了逃兵牛占山。
“你睡個俅了!起來!”
睡眼朦朧的占山首先看見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接著看見虎子那張繼承了太多牛家特征的臉,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虎子,一股親情不由從心頭悸動,不由叫道:
“虎娃!”
本來鄉里鄉親的,虎子本也沒打算把他怎么樣,牛占山這多情的一叫倒惹出虎子一腔子的邪火,使他想起從小就常常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想起小伙伴們的嘲笑和戲謔。那股邪火燒的熱血直往頭上涌,他搖晃了幾下就要站不住了,牛占山急忙探出身子伸手去扶。
“砰!”槍聲清脆而響亮。
“還敢搶老子的槍!”虎子氣咻咻嚷嚷,緊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聽見槍響,閏花滿眼滿耳都是后順國和清兵的那場血戰,整個杏子河橫尸遍地,她上莊下莊一個一個尸體翻看,杏黃爺范茂堂死了,九千歲曹士榮死了,咋不見八千歲牛子耀,只好不停地翻呀、翻呀!
虎子坐在地上,仔細端詳了半天從炕沿耷拉下來的那張臉,終于證實了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大、親老子。
虎子似乎沒怎么難過,他依著槍艱難地站起來后,最后看了一眼那具余溫尚存的軀體,轉身出門走了。
過杏子河時,他把槍“日”一聲丟進水里,趕天亮走到張家畔,住進了當年張四毛那孔破窯里,從此改姓張,至死沒踏進杏子河地界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