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永武,現供職于陜西省周至縣文聯(710400)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 當年有小說入選“陜西省青年作家小說展” 2007年獲西安市“新人新作”獎迄今已發表小說及評論20余萬字。
一
正是晌午時分,理發店里沒有什么顧客。二牛就想趁這個機會,跟小楓說幾句體己的話兒。小楓,你準備今后咋辦?小楓沒有吭聲,依舊歪在闊大的理發椅里。墻上的大鏡子里,映出她那張似睡非睡的臉。二牛對著鏡子謹慎地提醒說,問你話呢。小楓眼皮都沒眨一下,像說夢話似地咕噥道,你回家歇晌吧,我困了。二牛像被噎著了似的,很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睛卻不老實,鬼鬼祟祟地,把小楓胸前隆起的那兩堆,瞟一下,又一下。終是害怕小楓逮著他的目光,慌亂地把目光透過玻璃窗,投向后院。
后院晃眼的陽光里,晾曬著小楓的幾件衣物。都是些很短小的衣物,燙人的眼睛。但二牛不嫌燙眼。小楓的這些短小衣物,總是透著一股妖魅之氣的。村里其他女人的這些玩意,要么是傻傻愣愣的白色,要么是不倫不類的粉色;而且款式也短斤少兩的,一副粗笨樣。惟獨小楓的這些玩意,很吊人的胃口。顏色選擇上很潑辣,要么翠綠得像春天的柳樹葉,要么艷紅得像夏日初升的太陽,要么黑亮得像夜色中的眼睛;更要命的是,式樣也古靈精怪的,很能讓人浮想聯翩。二牛又咽下了一口唾沫,因為他回味起了那些玩意上散發出的氣味:是那種帶著一絲腥甜的氣味,淡得似有若無,然而聞著卻能讓人聽到百花盛開的聲音。
此刻的村街上,也靜得很是荒涼。陽光像知了一樣在空氣中嘶鳴著。偶爾有面孔黎黑的小商販推著自行車,沒精打采地走過,吆喝聲也悠長得像夢:誰有賣的爛銅廢鐵舊書舊本子嘞——而且,此一聲與彼一聲之間的間隔,也仿佛有三千年似的??礃幼樱钦麄€世界都瞌睡了。
二牛忽然感到屁股底下的長凳震動起來,像是坐在一條狂躁的蛇身上。驚疑地看小楓,小楓仿佛臥在顛簸的馬背上。隨即就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給人天塌地陷的危機感。四下里還有坍塌的聲音傳來,驚心動魄;更有破碎的聲音傳來,撕心裂肺。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回事?緊接著就看見對面墻上的大鏡子,倏然滑落,摔到地上,迸發出慘烈的聲響。小楓猛地從理發椅里彈跳起來,尖利地驚叫一聲。二牛一邊疑惑著,是不是有重型車輛從街上駛過,一邊三兩步撲上去,一下子把小楓摟進懷里,就向門外沖去。門框也亢奮地扭動著,“撲簌撲簌”吐出一股股塵霧來。小楓像受驚的魚一樣,在二牛懷里掙扎著,又撕又咬,目標就是二牛的精胳膊。二牛一聲聲慘叫著,沖到街上,見街上已經人影紛亂,這才醒悟了:地震!他大喝一聲,地震!小楓才老實了。但老實也僅是一瞬間,她又掙扎起來,嘴里倉皇地大喊,虎子,虎子……二牛明白她的意思,幾乎是把她撂到了街道中央,轉身,又旋風般地撲進理發店——剛撲進店門,眼里就溢出了淚水:老天成全我,終于給機會讓我在小楓跟前表現了。
再次出門時,二牛的懷里,抱著小楓的孩子。小楓一接過孩子,就哽咽著,貓啊狗啊叫起來,把臉貼到孩子臉上。二??粗蹮?,恨恨地罵一聲,狗日的地震!用腳板體會地面的動靜,腳板木木的。再仰臉看空中的電線,擺動的幅度正在柔弱下去??纯此闹艿娜巳海€有相當一部分人手腳并用,趴在地上。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因驚恐而亢奮的神色。所有人都在用因驚恐而亢奮的語氣說著話。還有小孩驚懼的哭聲,還有狗陰森的慘叫,還有說不上名堂的聲響。轟轟轟,嗡嗡嗡,隆隆隆,一幅天下大亂的景象。
在所有人“不晃了”、“過去了”的喊叫聲中,地震真的就過去了。有人注意到了二牛跟小楓母子在一起,立即就有很多目光投向這邊。二牛說著“沒事了,沒事了”,有意往小楓身邊湊近一步,還要伸手安撫小楓懷里的孩子。小楓警覺地后退一步,說,還不回去看看你家里。二牛涎笑著說,咱就一個人……小楓白了他一眼,回去看看!二牛又湊近了一步,壓低嗓音說,危難時跟你在一起,真好。說完,笑笑,轉身走了,很悲壯的。
但是,當二牛輕車熟路地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條街道時,卻找不到自己家的房子了。
二
二牛家的房子有些年代了,原本是財東王保長家的廳房,土改時分到了二牛他爺爺的名下,就一直傳了下來。窗欞上都雕著罌粟花的,還雕有往外冒著黑油的罌粟疙瘩;門楣上也有磚雕,拳頭大的牡丹怒放,傳遞出人對大富大貴萬古長青的念想??墒?,這房子似乎并沒有給二牛祖孫們帶來富而且貴的好運,多少年來,二牛家的日子一直窮酸著,能提起褲子卻摸不著腰。到二牛這一代就更沒法說了,大牛好歹還娶上了媳婦;二牛呢,往人前一站,也像根旗桿似的,也長得人模狗樣的,做人方面大的毛病也沒有,可就是因為窮,因為沒有像樣的房子,不動婚。也曾經有熱心人來牽線,可女方要么丑得讓人倒吸一口涼氣,要么多少有點殘障或智障;偏這二牛還心高,抱定了“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的決心,就一步步把自己耽擱到現在了,三十二歲了,還是個名副其實的光棍。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村里唯一倒塌的房子,就是這一座了。
其實,二牛老遠就看見自己家的房子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就好像是老牛終于勞累而死,癱倒在地上——不但癱倒了,而且皮開肉綻了,裸露出了一根根肋骨和腿骨。二牛說,好!好得很!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在家。如果在家呢,會是什么情形?用腳后跟想都能想清楚。這樣想著,就越發覺得小楓是自己的福星了,心里頓時感到很甜很甜。腳底下的步子就輕快了,很快就走到了廢墟現場。現場附近的陰涼處,已經站了一些觀眾——自然少不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表情木然。有幾個老人掰著手指頭在研討著什么,大概是想搞清楚這座房子的實際年齡。二牛繞著廢墟轉了一個圈,又轉了一個圈,都像一個視察戰場的將軍了,當然,是戰勝方的將軍。不過,臉上的笑卻有點復雜和怪異,倘要仔細分析,還能察覺出一點點沮喪來。然后,二牛登上廢墟的制高點,巍然屹立,俯視著所有觀眾,很能表現出一種氣概來。這時,他看見了自己的老媽,老媽在抹眼淚,坐在街邊的捶布石上抹眼淚;從背部抽搐的動靜上判斷,老媽很傷心,肝腸寸斷的那種。他在心里說,你兒子沒媳婦,也沒見你這么難受過!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一句話了,于是有一句話就噴薄而出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么!說完,他就看見老媽站起身,晃晃悠悠挪動了腳步,走了。背影很是凄惶。有些觀眾訕笑著,也離開了。
二牛索性坐在制高點上,掏出手機,撥打小楓的號碼。他想告訴小楓自己家房倒屋塌的消息,想聽一句從小楓嘴里說出的安慰的話,也想讓現場剩下的觀眾明白,自己跟小楓的關系非同尋常。可是,沒有信號,撥打多次都沒有信號。只好作罷。望著腳下的廢墟發呆。實在想不出這廢墟下掩埋的,有什么東西值錢。不過,有一些東西卻是挺可惜的,比如那些小楓的短小衣物。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就是這些東西陪著他度過的。
大牛來了,帶著兩個上初中的兒子,用架子車拉來了帆布、床板、被褥什么的,明顯是要給二牛搭建防震棚。二牛沒有理睬他們,他們也沒打算理睬二牛,只顧忙活自己的。很快,防震棚就搭建好了,大牛臨走時說,吃飯到家里吃。這個“家”就是大牛的家。生產隊變成村民小組那年,大牛用從部隊帶回來的復員費買了集體的飼養室,他就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前幾年,見父母實在跟二牛沒辦法一個鍋里攪勺把兒,就又把父母接過去一塊生活了。
再然后,就是縣長來了,帶了一大隊人馬。縣長他們的車隊開過來時,二牛正用镢頭在廢墟上刨,試圖找到小楓的那些短小衣物。二牛見一長串錚明瓦亮的小轎車在自家院子前的街道上停了下來,很是詫異,也很疑惑,心里猜想可能是哪個在外邊工作的干部突然間發跡了,衣錦還鄉,在鄉親們面前擺闊來了——可也不能選擇今天這個日子呀!隨即,二牛就看見,所有的車門,幾乎是同時打開了,仿佛接受了無聲的命令。車門里彈射出一個個衣著光鮮的陌生人來,有男有女,有胖有瘦,還有扛著攝像機的記者。都是些讓農村人一見就肅然起敬的人物。他們很快就聚攏到一塊了,聚攏到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身后,形成眾星捧月之勢,向二牛腳下的廢墟走來??笖z像機的記者則忙得不亦樂乎,猴子一樣敏捷地跑前跑后,一會兒把鏡頭對準廢墟,一會兒又把鏡頭對準那隊人馬,一會兒還想給那“月亮”來個面部特寫。事實上,那“月亮”臉上的表情很真誠——一種很真誠的同情、體恤和悲憫。二牛更是一頭霧水了,感覺自己好像在夢中,一時間拄著镢頭把兒呆住了。這時,就看見“月亮”身邊一個胖子沖自己喊話,劉縣長來慰問你了。
二牛扭頭看看身后,確定了自己身后沒有人,才敢相信胖子是在跟自己說話。同時,心里疑惑,劉縣長為啥要來慰問我?但馬上,他腦子里就靈光一閃,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立刻扔了镢頭,臉上擺出一種憨樸的、謙卑的笑意來,高一腳低一腳地,迎著那隊人馬走去,目光焦點對準的就是“月亮”的臉;并且,老遠就伸出一雙略微顯得羞怯的手來,是準備跟縣長來個文明的、高尚的同志式的見面禮了。耳朵就捕捉到了好幾個溫和的、關切的提醒:小心!小心!其中一個出自于縣長的嘴巴,他注意到了。由是,感動像溫熱的水一樣,在他的心里漫溢開來。
握手。兩只粗硬的手掌跟一只綿軟的手掌握在了一起。彼此都很真誠,但握出的效果,很不如人意:手掌與手掌是松垮垮地勾掛在了一起,也就是說,中間還有間隙。手掛在一起的瞬間,二牛把目光投射了出去,看到附近已經有一些鄉鄰們圍觀了,雖然人數不怎么理想,但畢竟有眼睛作證了。這就好。忙里偷閑地,他還在想,要是小楓看到這一幕,會產生什么樣的想法?這樣想著,他就聽到縣長說,你受苦了。他搖了兩下縣長的手掌說,謝謝!謝謝!還想再說一句什么時,腦子里閃出的就是那句耳熟能詳的“為人民服務”了,卻感覺這句話自己說著不妥,情急之中就說了句: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像喊口號似的,惹得現場所有人都笑了。
三
余震的傳言漫天飛。所有人都是傳播者,都在精神百倍地傳播。而且都說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時候發生,發生幾級,會產生什么破壞效果,等等等等。說完了,往往還要煞有介事地強調,這消息絕對可靠,是在哪個大地方工作的某個親戚,從內部獲得的秘密消息,專門打電話來告訴的;有人不這么強調,但神情、語氣都好像掌管地震的天神是自家的親戚,或者自己是人家的嫡傳弟子。于是,凡村子里開闊的地方,都搭了防震棚,大家都呆在棚里,等地震。但是,到傳言中的時間點了,卻風平浪靜,各家各戶防震棚內的啤酒瓶依舊穩穩當當地倒立著,免不了大家都要罵一通娘。罵完娘,卻又產生了新一輪的傳言,還是有鼻子有眼,并且消息的來源地,絕對權威,美國。而且據說,美國已經開始從中國撤僑了,是悄悄撤,秘密地撤……人心惶惶?;袒滩豢山K日。大家的生活習慣都有了改觀。以前熟人見面,彼此問候,吃了么?現在見面就問,你昨晚睡哪兒?
跟余震的傳言同時漫天飛的,還有二牛家房倒屋塌和縣長來慰問的消息。自然,縣長來慰問的消息更具有震撼力??h長給了二牛一箱“康師傅”方便面,還有一箱天津大麻花,還有三箱“娃哈哈”礦泉水,外帶三百塊錢??h長還跟二牛說,縣委、縣政府會跟你一起度過難關的——興許,還要給二牛蓋新房呢。縣長帶了那么大一隊人馬,光小轎車,就有十幾輛呢,還有電視臺的,二牛這回風光嘍……
二牛這回的確感到風光了。走在街上,以前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人,都主動跟他搭訕了,說二牛這一回尿到天上去了,連縣長的手都握過了。在河灘放鴨子的毛蛋見了他,也是堆一臉諂媚的笑,問他以前認識縣長嗎。相反,一些以前愿意搭理他的人,見了他要么卑怯地順著墻根溜,要么酸溜溜地說一句,二牛呀,你大白天還能在天上看見星星嗎?二牛在心里罵,真是鄉巴佬水淺,沒經見過大風浪。這一棍子下去,是要打到所有人頭上的。通過這樣一句心里話,我們也可以看出,自打跟縣長握過手后,二牛已經揪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拔出“鄉巴佬”的圈子了。
再去小楓的理發店時,二牛的心里就有了底氣。他拎著鼓鼓囊囊一方便袋東西,跨進小楓理發店的門檻了。一進門,就看見墻上已經重新裝上了大鏡子,趕忙說,我還想著馬上給鎮上小林玻璃店的老板打電話呢,沒想到你的動作蠻快的。嘿嘿。小楓正忙著給人刮胡子,掃了二牛一眼,又掃了他手里拎的方便袋一眼,沒吭氣,依舊忙自己的。倒是墻邊長凳上坐著的幾個閑人,嬉皮笑臉招呼二牛了:嗬,二牛來啦,趕緊坐。說著互相擠擠屁股,騰出一截凳面來,讓二牛坐。
這幾個閑人跟二牛年齡相仿,有妻有子,平日里跟二牛說話怪腔怪調的,二牛怵他們那些臭嘴巴,倘若跟他們狹路相逢了,一般情況下是不敢搭理他們的,很自覺地就退避三舍。今天呢,他則是不想理他們,有不屑的意思了。他像走進了自己家門一樣,把方便袋掛到墻上的衣帽鉤上,對小楓說,喏,這是給虎子的,劉縣長昨天拿來的,方便面、礦泉水。說完了,又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個空啤酒瓶,走到后窗跟前,小心翼翼地扶著瓶身,試圖讓瓶子穩穩地倒立在窗臺上。這時,就聽見小楓說話了,拿回去吧,你比虎子更需要這些東西。那幾個閑人說,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二牛好不容易扶正了啤酒瓶,轉身對小楓說,要是聽到瓶子“哐啷”掉下來,就趕緊往門外跑——那些東西,我拿進你的門了,沒有拿出去的道理,你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扔給狗吃。
小楓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從墻上取下方便袋,打開來,放到長凳上,讓閑人們隨便拿,隨便吃,隨便喝。閑人們一個個大搖其頭,連聲說我們可不想當狗。然后他們就都笑了。二牛沒有笑。不但沒有笑,而且臉上的顏色很不好。小楓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轉身又去忙活了。
一時間大家都沒有話。二牛能感到那幾個閑人像蒼蠅尋找雞蛋的縫隙似的,不時拿目光往自己身上溜——那目光是輕佻的、挑釁的、戲弄的。不由自主繃緊了臉??墒牵e人們并不忌憚他繃臉,有一個說話了,這小楓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人家昨天拼了小命救了你們母子,害得自家房倒屋塌,今天又把好吃的好喝的送上門來,你一不領情,二不道謝,反倒讓人家下不來臺。這樣吧,二牛,以后縣長送給你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拿來送給哥們!一屋子人都笑了。小楓也笑了。二??匆娦餍?,自己也笑了。小楓這才正經了臉色說,說真的,昨天還真得感謝他呢。二牛,你放心,我娘家村里好姑娘多得是,我下回回去,一定替你物色一個,包在我身上了。另一個閑人馬上接話說,人家二牛稀罕啥樣的,你最清楚,當然得你介紹了。二牛,你說,是不是這樣?二牛沒有接茬,臉色相當難看,竟然都感到自己的眼眶泛熱了。閑人的話可以當狗屁,小楓的話確實讓他傷心了。他狠狠地想:難道你就不懂我的心嗎?這樣想著,就想拔腳離開,給小楓留一個悲壯、決絕的身影,卻又一時間舍不得離開。
有一個閑人問二牛,昨天下午你刨出啥沒有?
這話讓二牛不由得心驚肉跳。他賭氣似地說,刨啥?我沒有刨啥呀!
那人說,昨天下午明明很多人見你在廢墟上刨——你放心,就是你刨出了銀元、煙土啥的,也沒人偷你的搶你的。誰不知道當年的王保長,家財萬貫,騾馬成群,還能不往房頂上、墻縫里塞點東西?
二牛暗暗出了一口氣,滿不在乎地說,誰稀罕那些東西。
那人想說什么,卻被另一個閑人截了話頭,說,人家二牛當然不稀罕那些東西了,人家新近結識了縣長,還愁沒錢花?
立刻就有人問二牛,縣長沒說給你蓋新房子?
二牛脖子一梗,一字一板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語氣像要跟人斗氣似的。
他們都笑。還有人沖著小楓說,二牛說牛奶會有的小楓。他們更是浪聲浪氣地笑。小楓也笑,但笑意主要表現在露出的幾顆牙齒上。
又有人問,縣長真說要給你蓋新房子了?
另一個輕蔑地說,縣長又不是他二舅。
二牛氣鼓鼓地說,是我二舅又咋樣?不是我二舅又咋樣?
閑人們都笑,說,二牛生氣了,后果很嚴重。
四
余震的傳言還在花樣翻新著。有些人已經撤了防震棚,搬回家里住了;有些前兩天剛搬回家的人,卻又開始著手搭建防震棚了。人都好像神經兮兮的了。好在眼下正是小麥揚花的時節,地里沒有多少活催逼,日子可以消消停停地過。一到午飯后,青壯年們就聚到十字街口的商店門前,或坐或站著,開壇(談):抱怨國家地震局的專家們吃閑飯,交流著自己在地震時駭人的聽聞,講講電視里看到的各地地震時發生的故事。慢慢地,話題就落腳到本村了,說賊娃子最近很是猖獗,要么入戶偷盜,要么黑天半夜闖到防震棚里從人腰上搶東西;說二牛家倒塌的房屋,憑想象就能斷定那房里肯定藏有黃的白的黑的貨,當年的王保長那過的是啥日子嘛——就看二牛有福分沒有,如果沒有,黃的白的黑的貨都會變成破瓦片土疙瘩的。話題很自然地,就落到二牛頭上了。品咂著他站在廢墟上說的那句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么”,大家就一致認定這二牛大概想媳婦想出了毛病,這樣沒心沒肺的話都能說出口。然后,再說說他跟小楓的事:小楓一個寡婦,二牛一個童男,按說,是小楓占了便宜,可小楓為什么不情愿呢?還是一個字:窮!誰讓你二牛窮得精卵子打得炕邊響呢?馬上,就有人接話茬了:人家二牛還窮?縣長是他二舅呢。明顯是想爆出猛料供大家炒作的,果然,就有人對這“料”感興趣了:真的?
爆料者稱:二牛親口所說,本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是在小楓的理發店說的。當時有好多人在現場呢!
有人鄙夷地說,當官的,孝子賢孫多啊。說完了,就給大家講了個故事,說是縣里某個當官的家里,一到黃昏,送禮的人都能拿鐵索串起來。就有人問當官的,這都是些啥人?當官的說,孝子賢孫么。那人問,你究竟有多少孝子賢孫?當官的說,這個問題嘛,要等我退休以后才能知道。
大家就都會心地笑。
另外有人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興許還真是二牛的二舅呢。記得二牛他媽也姓劉的。再說,沒有這一層關系,他二牛家倒塌一百座房,誰管?
立刻就有人反駁,電視上說,其它村也倒了房子,縣長也去慰問了,是不是縣長都是這些人家的二舅?
眾人就都笑。
本地有個說法,說是如果一個人被別人在別處“惦念”著,這個人就會有所感應的,比如莫名其妙地沖著太陽打兩個噴嚏。二?,F在正被別人“惦念”著,那二牛究竟打噴嚏了沒有呢?沒有。二牛此刻正在廢墟上專注地忙活著,上呼吸道里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比如刺癢難耐什么的??梢?,這種說法很有重新審視的必要。
其實,這些天來,二牛得空就在廢墟上用镢頭刨啊刨的。起因竟在大牛身上,大牛經常過來在廢墟上刨。刨什么呢?大牛說是要把還能用的磚和木頭清理出來,等地里種上玉米,怎么著也得在原地重新蓋房子,免得村里人看景致。二牛就跟著刨,也裝模做樣地清理能用的東西,實質上是揣著二樣心的,害怕大牛刨出銀元呀煙土呀來私吞,也是害怕大牛刨出小楓的那些短小衣物來,讓自己難看。
幾天下來,除了刨出一些尺寸粗笨的老磚塊,和那些被煙熏火燎成黑色的陳木料之外,竟沒有其它任何收獲,二牛就在心里嘀咕著罵王保長了,老不死的嗇皮!也找不見小楓的那些短小衣物。記得地震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在被窩里聞這些東西了,怎么就找不見了呢?
卻經常有街上路過的人跟二牛打趣,好好翻騰,肯定有東西,王保長藏的貨夠你蓋十座房的?;蛘哒f,倒騰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干啥!給縣長說說,給你蓋棟小洋樓。這些話聽起來都順耳,二牛尤其喜歡別人把他和“縣長”牽扯到一塊。但二牛已經習慣于對村里某些人的話心存戒備了,所以,無論他們說什么,用什么語氣說,他總是習慣性沉默應對。同時,還要在心里狠狠地腹誹一通。但這好像并不妨礙他們繼續跟二牛打趣,好像跟二牛打趣所得到的快樂,遠遠大于他們從二牛這兒獲得的冷遇。慢慢地,“縣長”、“二?!?、“二舅”三個詞匯牽連到一起的話語多起來了:二牛呀,你的縣長二舅啥時候給你蓋新房???二牛就不再沉默應對了,而是對那人怒目而視——如果估量對方不至于對自己構成什么威脅,他往往還要嘴角痙攣似地抽動著,抽動著,猛然噴濺出一句:縣長給我蓋新房,還要找你商量不成?好在對方的涵養還是有的,不但不惱,反而還要哈哈笑幾聲,很豪放。就像是嘲笑。至于是嘲笑二牛,還是自我解嘲,那就不得而知了。
五
縣長又來了一趟。
縣長上回臨走時,對二牛說,我還會來看你的。二牛當時沒怎么在意,是不敢在意。真沒想到縣長不會食言。所以,當他忽然看到縣長的車隊,停在街道上時,驚喜得像剛喝了兩盅,都有些暈頭了。他老早就扔下镢頭,從廢墟上奔跑下來,迎向縣長;然后,在鄉鄰們艷羨的目光中,在記者攝像機的鏡頭里,雙手握住了縣長的手。當然沒有忘記,在握之前先把自己的雙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有汗,又混上了土,臟??h長說,看到你精神頭這么好,我真高興:你沒有被災難壓垮,好樣的!二牛說,謝謝!謝謝!這點困難算什么?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那才叫苦呢。房子倒了,只要人不倒,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h長拍拍他的肩膀,高興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接下來,縣長又問他生活還有什么困難沒有,他很干脆地回答,有黨和政府撐腰,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
這一回,縣長跟他呆的時間相對要長一些,兩人還面對面蹲在廢墟上,像朋友一樣拉了一陣家常。起初,縣長要邁步登上廢墟時,二牛一時間顯得張皇失措的,生怕縣長腳底不牢有個閃失,他手忙腳亂地上去就要扶,縣長卻推開了他,說,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不用??h長最后站在廢墟中央,環顧一圈后,說,老房子了,難怪。二牛趕緊湊上前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么??h長呵呵笑著說,你的樂觀、機智,還有幽默,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好嘛,人就是要有一種骨氣。縣長說著,就蹲下了。二牛四下里搜尋著,想找個凳子給縣長坐,滿眼睛卻只有老磚和土坯疙瘩,自己也只好蹲下了。很是局促不安,就像褲子里有螞蟻在跑,屁股上有蟲子在咬。然后,就是縣長問什么,他回答什么。待縣長問到他的妻小時,他臉紅了,嘴里吭吭哧哧說不出囫圇話??h長明白了,示意攝像機不要再拍攝了,問他,還沒有找下嗎?他點點頭??h長不說話了,臉色凝重。二??粗h長的臉,說,正跟一個女的談呢??h長又呵呵笑著說,那就好。然后,低聲對他說,男人膽子要大,需要出擊的時候,決不馬虎,勇往直前!知道“生米做成熟飯”的意思嗎?二牛笑了,縣長也笑。
縣長走時,對著二牛,也是對著攝像機鏡頭說:……為了幫助全縣90多戶房屋倒塌的群眾,早日重建家園,縣委縣政府決定,由縣財政每戶補貼一萬元!二牛當即就鼓掌,熱烈鼓掌?,F場所有人都鼓掌。掌聲響成一片。
縣長一走,二牛就到小楓的理發店去了。他已經好幾天沒到理發店去了。那天,那幾個閑皮作踐他,小楓非但不替他幫腔,反倒也說了那句不三不四的話,惹得他好幾晚上睡不著覺,他甚至都發誓再不登小楓的門了。但是,今天縣長一來,他高興了,高興了就覺得自己是男人嘛,不應該跟女人生氣的。
二牛想,今天小楓一見自己,應該能對自己熱情一點吧,自己已經好些天沒到她的店子里來了,她應該知道該怎樣做才能彌補她的過錯吧——要知道,他二牛也不是等閑之輩呢,縣長都探望他兩回了,而且,還跟他一起蹲在廢墟上拉家常了呢,而且還跟他開玩笑了呢。可是,他又失望了。他進門時,小楓正在給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理發;孩子的媽媽使勁按著孩子的雙肩,嘴里呵斥著孩子;小楓的臉色就憋得通紅了,好像孩子不配合,錯在自己似的。忙亂的間隙里,小楓抬起眼皮,發現是他,并沒有任何表示,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他不想怪罪小楓,他決定體諒小楓,就湊上去,勸慰那個孩子,乖孩子不哭,不哭叔叔給你買糖吃。不料,耳邊卻有生硬的聲音響起,別添亂了!坐一邊去!是小楓在呵斥他了。呵斥完了,又柔和了語氣對他說,坐長凳上去,你幫不上忙的。二牛注視著小楓的臉,目光有些硬度。稍頃,他決定接受小楓后邊那句還算柔聲柔氣的建議,坐到長凳子上去了。滿臉的不尷不尬。
不大工夫,小楓給那孩子理好發了,從孩子媽媽手里接過錢,送走那一對母子,才長出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媽呀。然后,坐到理發椅上,望著店門外發呆。
二牛望著小楓的側影,咽了幾次唾沫,終于說,縣長又來慰問我了。
小楓依舊望著門外,說,知道。
二牛說,你知道縣長是誰嗎?
小楓說,有這個必要嗎?我只要給顧客理好發就行了。
二牛說,還真讓那個閑皮說中了,縣長就是我二舅。
小楓轉過臉來,哦?
二牛說,真的!這是個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請你,也不要告訴任何人。
小楓又轉過臉去,沒有吭氣。
二牛說,不相信?
小楓依舊沒有吭氣。
二牛說,不是我二舅,他能三番兩次來慰問我?他今天還說,要幫我蓋新房哩!今天現成的,就給我補貼了一萬塊哩。
小楓轉過臉來,不錯眼珠看著二牛。
二牛說,信不信由你!
小楓說話了,要是你能幫我辦成一件事,我當然相信。
二牛說,啥事?就是我辦不成,還有我二舅呢!只消打個電話。
小楓說,建成出車禍那年,不是在縣上工地打工嘛,包工頭還欠他3000多塊錢呢。到現在這個短命的一走,死無對證了,人家包工頭不認賬。前兩年,我還去鬧過幾次,到現在,也懶得動彈了……
二牛知道,小楓所說的建成,就是她的丈夫,四年前,騎著輛新買的摩托車,跟一輛康明斯撞一塊了,當場斃命。他用夸張的抱怨語氣說,為啥不早對我說?早說,早解決了!
六
有人在離村口一里開外的國道上見到二牛了。其時他正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等車,把自己打扮得跟個城里上班的干部一樣,身板挺直,戴著副墨鏡,粉色T恤的下擺扎進褲腰里,皮帶上赫然掛著真皮的手機袋,腳上的涼皮鞋錚明瓦亮。那人問,二牛,上縣???二牛像才發現他似的,轉過臉來——那臉上掛著輕淺的平易近人的笑,居然跟領導人接見群眾時的笑容很相似——煞有介事地說,是啊,找縣長有點事。那人說,達賴喇嘛又到英國搞分裂了,跟你二舅商量商量,把這老和尚給暗殺了算球了。那人后來跟村人們敘說這一情節時,說二牛聽到這話后,喉嚨里當時就發出一聲怪響,把脖子扭了兩扭,然后,就像霜打了一樣。
跟余震的傳言同時在村里傳播的,就是二牛跟縣長的舅甥關系了。有人已經傾向于相信這一層關系了,因為,他們分明在電視里看到,縣長跟二牛一塊蹲在廢墟上的鏡頭。他們說,沒有特殊關系,當官的能跟一個農民蹲在一起嗎?再說,為什么縣長要三番兩次的來慰問二牛?有人卻不愿意相信。他們也有他們的分析和判斷,說電視上經常有領導人到災區去慰問的報道,要照這么推理,領導人都是災區人的二舅了?有人就說,二牛親口承認的。又有人反駁道,我說布什是我妹夫,你相信嗎?
雙方爭執不下,就有人找大牛求證了。大牛是個悶葫蘆,說話可信度應該高一些。沒想到聽了他們的問題后,大牛甕聲甕氣說,是又咋樣?不是又咋樣?又有婦女找二牛的老媽劉氏求證了,劉氏說,我兄弟就不能當縣長了?
于是,村人們都說,這一場地震,給二牛震出個縣長二舅來。
幾天以后,二牛又回村了,行頭也換了,戴著頂紅色的遮陽帽。一回來,首先出現在小楓的理發店里,像個功臣似地一屁股坐在長凳上,伸長胳膊蹺起腿,說一聲,渴得喉嚨眼都冒煙了,靜等著小楓給他上茶。小楓正在給一個老頭剃光頭,沒有理睬他。二牛說,他媽的,縣上滿街道都是防震棚?,F在看起來,住在城里有什么好?高樓大廈才不經震呢!小楓問,你到縣上去了?二牛說,啊!給你辦事去了。小楓依舊專注地揮舞著閃亮的剃刀。二牛說,猜猜事情辦成了沒有?小楓笑笑。二牛急了,在屁股后邊摸了一陣,摸出一沓錢來,在另一只手掌上摔出“啪啪”的聲響,得意地說,成了!成功了!小楓轉過臉來,眼里驟然間光芒萬丈,真成了!二牛說,我二舅一個電話過去,還有不成的!小楓說,你真可以的!為了這么點錢,我鬧過不下十次呢。沒想到……二牛說,給!數數,三千塊,一個子兒也不少。
終于喝上了小楓親手沏的香茶。二牛眼圈熱熱的,喝著茶想,前些天舍了命救她母子,也沒有享受上這樣的待遇。唉,天底下的人,還是跟錢親近??!
喝完茶,就告辭出門了。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這些天來的遭遇,就像走在夢里。再想想為了給小楓討賬所費的周折,心里一時間五味俱陳。想哭。第一天,他闖到那個包工頭的辦公室說,縣長是我二舅。人家像看著一個神經病一樣盯著他,說,那就讓你二舅來要錢吧。第二天,他揚言要上告,人家說,好像衙門是為你家開的,耳根上的塵土都沒有洗干凈的東西!第三天,他在縣政府門前徘徊著,想找“二舅”又怕門衛攔住盤查,更怕“二舅”不接見,就又懷揣著兩塊磚頭找包工頭了,揚言要跟人家同歸于盡。沒想到馬上就有兩個小伙子把他按倒在地,包工頭用手背拍著他的臉蛋說,跟電視上學的吧,小兄弟?沒學到家呢!聽大哥給你講,玩炸藥包時,你手里得拿著打火機。趁他們不備,他一下掙脫開來,從懷里掏出磚頭,一下,兩下,三下……狠狠地往自己頭上砸,“嗵嗵”的聲響驚天動地。頭破血流了。眼冒金星了。天旋地轉了。不要臉的遇上不要命的了。兩個小伙子架住了他。一沓錢摔到了他的臉上。人家說,我到北京看天橋藝人后代吞鋼珠也要花千兒八百呢,全當我又去了一趟北京。第四天,第五天,他反復出入于縣醫院的大門……
街上有人問,嗬,二牛,你二舅送給你帽子了?有人問,你二舅沒給你說,還有沒有地震?還有人說,達賴又到德國了,趕緊讓你二舅滅了他。對前兩個問題,二牛寬容地笑笑,覺得絕對沒必要跟這些鄉巴佬計較;對后一句挑釁,二牛就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他嘴唇痙攣好一陣子后,噴濺出一句話來:小心我讓我二舅抓了你!一街上的人就都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沒幾天,縣長又帶著車隊來了。
二牛這回一見縣長,心就“撲通撲通”跳,跳得很沒有章法。分明是做了虧心事的感覺,人就沒有前兩回顯得活泛了。縣長倒沒有察覺到二牛的異樣,拉著他的手,當著攝像機的鏡頭說,縣上有位房地產老總知道你的情況后,決定為你捐造一座新房子。這位老總今天也來慰問你了。縣長的話二牛還懵懵懂懂的,他的一雙手就被湊上來的一個胖子緊緊握住了,胖子臉上的笑容金光燦爛的,煞是耀眼。二牛像剛睡醒一樣,問縣長,你是說,要給我蓋新房子?縣長說,全縣也就你有福分??!這位金老總一聽說你的情況,當即決定要為你捐造新房子!還不謝謝人家!二牛咧開嘴笑了。笑容很爛漫。連聲對金總說,謝謝!謝謝!
掌聲響了起來。
掌聲中,金老總向二牛表示,最遲到年底,你就能住上新房子了。二牛又是一疊聲的“謝謝”。掌聲落下去時,有個漂亮的女記者,就把麥克風伸到了二牛嘴前,問二牛此刻最想說的是什么?也許是被女記者的漂亮給震懾住了,也許是還沒有從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引起的激動中回過神來,二牛竟然愣怔了片刻,磕磕巴巴說,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金——老總……越磕巴越緊張,越緊張越磕巴。好在記者還算應變快,立馬將麥克風伸到金總嘴前邊了,問金總是出于什么心理要為這位農民兄弟捐造房子。
七
開始有村人找二牛幫忙了。
都是些病急亂投醫的事。張家的老大說自家老人的車禍官司雖然打贏了,可執行都拖了三年多了。老人還癱在炕上呢,花錢跟消雪一樣。給法官送了禮,還是拿不到賠償金。要二牛求縣長關照一下,盡快能讓自家拿到賠償金,要不然,自家的日子都快散黃了。孫家人說自家兒子前年在果園里被人打折了腿,到現在還沒有抓到兇手,要二牛求縣長過問一下,盡快能查個水落石出。孟家兒子幾年前大學畢業,現在工作還沒有著落,能不能請縣長幫個忙,要送什么禮咱送么。吳家三個兒子都長成人了,只等蓋房呢,可是沒有宅基地,村里不給批。村長跟吳家以前有過節,報復。要是縣長能發話,村長還敢硬撐啊……二牛坐在廢墟上,吸著他們奉上來的香煙,臉上凝著悲憫的表情,聽他們訴說著,跟他們同喜同悲。最后,很慷慨地一一答應,答應找二舅幫這些忙——不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嗎?萬水千山只等閑么!
這些人感動得了不得,當即就表現出憤世嫉俗的樣子,說,像你二牛這樣好的小伙子,千里難找!天下的姑娘眼睛都瞎了嗎?然后,他們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你把我的事情辦成了,你的媳婦,包在我身上!只怕你二牛條件高,到時候不愿意。
只有毛蛋求二牛時,二牛不想給毛蛋面子。毛蛋說村里幾個閑皮偷他的鴨子吃,他不敢找他們理論。因為找過一次,人家往他嘴里塞牛糞,甚至還蹺他的尿騷呢。他求二牛替他出頭,因為他覺得二牛有星宿護體呢。二牛不愿意答應,原因是記著毛蛋的仇呢,像毛蛋這樣在河灘里放鴨子的貨色,以前在街上見了自己,也不理不睬的,把人的心肺都能氣爛。他說,風水輪流轉,你小子今天總算求到我頭上了!我就等著這一天呢!說完了,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任揚起的土霧撲到毛蛋的臉上。又說,我還忙著呢,好多人家都求我辦事,我忙得很!然后,眼睜睜地看著毛蛋灰頭耷腦地挪動步子要離開,他想起了在《故事會》上讀到的一個詞匯:如喪考妣,不免又動了惻隱之心,沖毛蛋的背影喊道,等消息吧毛蛋,我給我二舅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