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完美的花朵

吳夢川，女，1970年出生，籍貫四川南充，業余創作散文，2003年至2007年連續五年入選《散文》年度精選，部分文字被收入各種選本、學生閱讀讀本等。系陜西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F供職于陜西漢中某航空企業。

1

木槿花我見過，那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那時候我們家還住在一個像鄉村的院子里，院里有棵好高好高的大槐樹，樹上有好多好多鳥雀，白的黑的灰的，嘰嘰喳喳飛來飛去，樹下就種著一棵木槿，細細的樹干，長長的枝條，密密的寬葉，很淳樸的花樹?，F在的城市繁華熱鬧，土地和天空都讓樓房擠占完了，地面被水泥抹得光光溜溜的，再也沒有一角裸露的泥土，所以也就沒人種木槿了。

木槿花開在春末夏初，花期很長，但花朵的生命卻很短，有人形容它是“朝開暮落”，早上開了，晚上就落。那種紫色的花朵，看上去很單薄，很憂郁，尤其是寂靜無人的早晨，你看到它們紛亂凄涼跌落滿地的時候。

但是，表姐花木槿卻是我所見過的世上最熱烈奔放的人。

我的木槿表姐豐富多彩琳瑯滿目，擁有無窮無盡的熱烈奔放。她熱烈奔放地對你笑，熱烈奔放地擁抱你，說熱烈奔放的話，穿熱烈奔放的衣服，吃熱烈奔放的食物，做熱烈奔放的事情。

我的木槿表姐是畫家，熱愛藝術，熱愛自由，并用藝術來自由地表達她的熱愛。

她是那樣一個獨特的人，熱愛就是她的生命，自由就是她的呼吸。她說一切藝術都是為了表達自由和熱愛；她還說，只有藝術才能讓她自由地表達。

我熱愛我的表姐，所以我必須熱愛藝術，我們之間要有一座心靈的橋梁以供溝通，否則就會咫尺天涯，那是人間最悲慘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等到長大，那樣就太晚太遲了，我現在就必須搞懂表姐和表姐的藝術。

于是我開始瘋狂地研究繪畫藝術，惡讀各種各樣的美術書籍，為了加強藝術修養，我還買來一整套《世界藝術史》，它們堆在書桌上足有一尺多高呢。

我這一生就這樣不可救藥地和藝術捆綁在一起了.后來發生的許多悲傷和不愉快的事情，大都是因為對藝術的執著熱愛惹出來的禍，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將來我也絕不會后悔。

2

表姐木槿從高樓上飄飄墜落下來，是在我十四歲那年春天。

那時候，我還是個青澀懵懂的初中生，還在學校干著讀書的無聊勾當。每天每天，永遠背著一個大大的軍綠帆布書包，永遠乘坐十三路公交車，永遠混跡于庸庸碌碌的人群，沿途經過永遠不變的七站路和永遠不變的喧鬧嘈雜的風景；我永遠早出晚歸，不管刮風下雨，不論春夏秋冬，嘴里永遠念叨英語鋼筆永遠演算數字腦子永遠塞滿公式定理，永遠重復著死水一樣毫無變化的單調生活。

而這時我的表姐花木槿卻越變越憂郁了。

表姐一直很忙，找她畫畫的人很多，全市所有開張的以及即將開張的生意都強烈地需要表姐，需要用她畫的花兒來增添吉祥喜慶，那些商人跑來找表姐，紛紛要求她賜寶，他們說，畫個繁花似錦吧，畫個錦上添花吧，畫個花開富貴吧，畫個花好月圓吧。

當然，表姐的畫從不白送人，她畫的那些花兒都有好價錢，一朵就值成千上萬呢；而且，表姐的畫也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那還得看她有沒有時間和心情給你畫呢。

木槿表姐畫在宣紙上的花朵越來越熱鬧越來越喜氣了，人們越來越喜歡她畫的花了。他們捧著她的畫，如獲至寶，嘖嘖贊嘆，找她畫畫的人絡繹不絕，簡直有洛陽紙貴的氣象。

表姐的名氣是越來越大了，問問這個城市的人，誰不知道美女畫家花木槿呀！表姐的繪畫事業和這個城市的經濟發展密切相關，她的身價也和城市的經濟指數一并逐日攀升。

但是，忙碌著的表姐，卻越來越不愛出門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憔悴，不再穿熱烈奔放的衣服，也不再說熱烈奔放的話，除了伏在桌案上揮毫作畫，更多的時間是坐在沙發上沉默，一個人冥思苦想，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我有好長時間都沒見木槿表姐熱烈奔放地笑過了。

除了給酒店商家畫花賺銀子，其余的時間，木槿表姐都用在了另一種風格迥異的國畫創作上，她把這一系列的創作主題稱為《前世》，對于這些畫，她從不拿出去賣錢。

《前世》系列國畫都是設色水墨畫，以中國大地上留存無多的鄉村古鎮為創作背景，宏村，西遞，呈坎，鳳凰，麗江，大理，甲居，陽朔，周莊，同里，西塘，烏鎮，南潯，等等等等，都在表姐的畫作里保留了美麗沉靜的面容和寧靜憂傷的背影。

木槿表姐對那些散布在中國大地上的古老村落情有獨鐘，這些年，她自費去了很多地方，探尋那些古鎮，她特別對那些未被人發現和打擾過的古鎮情有獨鐘，她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可以這么說，木槿表姐創作的這一系列古鎮作品，簡直就是對農耕、漁獵、游牧文明的懷念和祭奠，從而進一步證實了埋藏在她身上的頑固深厚的遺民氣質。

《前世》系列作品充滿了中國水墨畫特有的朦朧濕潤之美，柔和，虛緲，像夢境，像幻覺，事與物的布局打破了常規和時空界限，顯得神秘詭異，卻又非常熨帖和諧，技法完全超越了傳統畫法。

畫面充斥著農耕文明的典型景物：舊式老房，青瓦白墻，飛檐斗角，庭院幽深，雕花木窗，燈籠高掛，青石板路，街巷曲折，炊煙裊裊，木橋煢煢，石碾碌碌，水車翻轉，夜月懸空，簫管悠悠，池塘蓮開，溪流清澈，田野芬芳，桃花灼灼，菜花燦爛，粉蝶翩飛，綠竹如煙，老樹沉默，鳥雀鳴唱……

畫中人物多是女人，穿著舊式布衫，云髻高挽，插著銀發簪，或梳妝，或浣衣，或舂米，或繡花；或倚門立，或臥床憇，或低頭思，或翹首望。異常沉靜，柔美無比。

奇怪的是，那些美人兒，都只有背影，沒有面容，讓人急切地想要她們轉過身來，看個究竟。我翻看了表姐所有的《前世》作品，遺憾，沒有一張臉，全是這樣的背影。

我問表姐為什么？

表姐笑著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呀，誰知道自己前世長的什么模樣呢？”

我故作聰明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如果她們轉過身來，臉朝你一笑，那就不是前世了，那叫今生，對吧？”

OK！木槿表姐露出夸張的驚訝表情，很贊賞地打了個響指，又親熱地擰了一下我的臉。

我又故作深沉地問：“姐姐，你知道我們的前世是什么嗎？”

表姐沉吟著說：“這個問題有點難，得想個靈異的辦法才行?！?/p>

我靈機一動，從冰箱里翻出一瓶牛油，涂抹在表姐眼皮上，又找來一塊紅布，把表姐的眼睛蒙起來，然后要她看，使勁地看。

表姐在沙發上盤腿而坐，也不說話，好像在使勁地看，過了好久，她才緩慢而低沉地說：

“看到了，看到了，我的前世是一只神鳥，不幸被獵人用弓箭射斷了翅膀，所以今生我一定要飛，高高地飛，沖出人群，往天上飛。”

“那我呢？”我興奮異常，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下文。

表姐沉吟半晌后說：“木棉，你的前世是一朵奇花，不幸長在路邊，當你還打著花苞的時候，就有頑童折下了你，所以今生你一定要開放，知道嗎？木棉，要開在人群之上，綻放絕世之美?！?/p>

取下那塊紅布時，我突然發現，表姐的眼里有閃爍的淚光。

表姐說那是被牛油刺激出來的。

然后，表姐又伏到桌案上，繼續沉浸在《前世》繪畫創作中。

表姐畫的這幅畫叫《麗江》，去年她剛去過那里，她一直都在畫這幅畫，已經畫了三個月了，畫得很辛苦。

我在一旁看著，嘖嘖贊嘆：“太美了！我好喜歡耶！”

表姐就擰一下我的臉：“是嗎？喜歡就送給你?！?/p>

我雙眼又瞪得像燈泡：“姐姐，真的嗎？說話算數！”

表姐不像開玩笑，她神色莊重地說：“木棉啊，姐姐啥時說話不算數了？真的，等姐姐一畫完，這幅畫就送給你！”

為了防止不測，我要表姐和我拉勾，擊掌，一百年不許變。

耶！太棒了！我激動得繞屋連轉三百圈，半天無法安靜下來。

那些天，我總守著親愛的表姐，看她畫《麗江》，一想到這么美妙的畫作將完全屬于我，就興奮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3

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以為萬人迷的表姐一定有很多男朋友，她的感情生活就像她本人一樣，也是豐富多彩琳瑯滿目的，然而表姐一直是一個人，她一直孤身獨處，我從未見她和誰約會過。

我的表姐就像一朵開在背陰處的花，獨自綻放封閉的熱烈。

有一次，我翻看表姐的相冊，里面一張照片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表姐和一個男人的合影：

遼闊的大草原，略略起伏的山坡，一望無垠的綠草，星星點點的野花，表姐坐在草地上，身穿藍底白花的背帶牛仔長裙，雙臂繞著大紅的絲絨披肩，風正把她的長發吹偏向右邊飄揚，表姐熱烈奔放地笑著，美得讓人目眩神迷；在表姐身后，坐著一個年輕男人，同樣笑得一臉幸福燦爛，他的雙臂從背后環繞過來，攬住表姐的腰，下巴抵在表姐頭上，那張臉真是英俊啊，雖然目光憂郁，卻燃燒著堅毅和執著，讓人感覺到一種特別的來自內心的精神光芒。

咦？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在記憶里努力搜索著，閃電猛然劃過腦海，我差點驚叫起來。

那個身背畫板的帥哥！

記憶的大幕霍然拉開，春天的黃昏，放學路上，公交車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庸碌無聊的城市風景，毫無意義的市井生活，在那樣的背景里，他出現了，身背畫板，行色匆匆，目光憂郁，執著堅定地望向遠方。

我把那張相片高高舉起來，興奮地大喊大叫：

“這才叫和諧社會啊，姐姐，他是誰？男朋友？未婚夫？”

木槿表姐看看那張相片，眼里閃過一絲明亮幸福的光芒，瞬間又黯淡下去，然后她淡淡地說：

“從前的男朋友，現在分手了?！?/p>

我沒太注意表姐的情緒，而是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他是不是畫油畫？像梵高那樣？他是不是背著畫板失蹤了？像高更那樣？在某個春天的黃昏，他獨自一人，離開這個體面的城市和體面的城市文明，離開你，離開熱烈得讓他窒息的愛情，去了遠方，去過顛沛流離的野蠻生活？”

表姐眼露迷惑，怔怔地看著我：

“你怎么知道這些？他是走了，去西藏了?！?/p>

得到表姐的證實后，我有些得意：

“瞎想的唄，看過《月亮與六便士》的人都知道，藝術家嘛，其實是最簡單的人，他們的生活大都差不多，結局也都差不多，隨便瞎想就想到了。”

“姐姐，這個帥哥叫什么名字？”

“云飛揚，蒙古族人，相片是在他的家鄉科爾沁草原拍的。”

云飛揚？我在心里默念著，果然是奇特的男人，連名字都這么不同凡俗。

表姐告訴我，他們相愛六年，他是她唯一想過要嫁的男人。

我又變得呼吸急促，眼睛又瞪得像燈泡了：“難道他不愿意？像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孩，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p>

表姐摟過我的肩，輕輕嘆了一口氣：“木棉啊，你不懂，他要的只是愛情，對他來說，愛情就是藝術，不是任何現實具體的女人。他說他不是人間的雨，他是天上的云，只能飄在天上?！?/p>

我搖搖頭，我不是藝術家，我搞不懂這么深奧的東西，我只是固執地質問表姐：

“你這么愛他，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你害怕流浪？你忍受不了顛沛的生活？”

木槿表姐痛苦地閉上眼睛：“是的，我忍受不了貧窮。”

“對對對，有錢才能談生活，才能談藝術，你現在很有錢?！?/p>

“可是木棉啊，我不想錢，我只想他，我想我丟失的愛情?！?/p>

表姐木槿看上去有點失魂落魄，眼里已經涌出了淚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表姐流淚。

現在回想起來，我跟表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真的不像外表那樣熱烈奔放，她其實非常不快樂。

有時候，表姐會突然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一個人坐到沙發上，久久地，久久地發呆，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有時候，表姐正畫著畫，卻突然停下來，“嘩啦”一下，就將畫紙撕得粉碎，伴著粗重的喘息，那時候，她的臉看上去有種沮喪、憤怒和絕望，情緒顯得有些歇斯底里。

有時候，半夜醒來，我看見表姐一個人坐在屋里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每天早晨，煙灰缸里都積滿了煙頭。

有時候，正說笑著呢，我會突然發現表姐的臉上有淚痕。

媽媽來到表姐家“請”我時，我正在大胡子老師那里上課呢。那時期，我與表姐住在一起，并參加了一個美術班的學習。

那天是周末，來上課的學生特別多。早在上個周末，老師就布置了作業，要我們以沙塵暴為主題畫一幅畫，自由想像，胡亂發揮，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最后再作點評。

大胡子老師點評時，重點就點了兩個人，一個是我高小繁，還有一個男生，叫樊小高。老師說出這兩個名字時，不禁愣了一下，又對照著反復念了兩遍，像繞口令，然后他哈哈大笑起來，自言自語說有意思，真有意思。

所有學生也都跟著笑起來，紛紛扭頭看我們。

那個叫樊小高的男生一言不發，很鎮定，也很漠然，好像一切與他無關，老師說的是別人。

他的年齡看上去應該和我差不多，瘦高個子，板寸平頭，白棉T恤外罩黑色外套，五官棱角分明得有點過分，顯得怪石嶙峋的，臉上的表情除了冷，還有木，不過不是花木棉的木，而是麻木的木。

樊小高是新來的，就坐在我旁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他上的第二堂課，印象中他從未開口說過話，大概是個啞巴吧？但必須承認，這個樊小高還是很引人注目的，至少是與眾不同的，我是說除了他的名字和外表，他的畫也很特別。

記得上堂課他畫的是一條河，河流本是很普通的事物，關鍵是他的用色太荒誕太夸張了，竟然是火紅，鐵水一樣沸騰奔流，河里堆滿亂石，竟然也是赤橙黃綠青藍紫，整個畫面亂哄哄，熱烘烘，看得人心里直冒火，煩燥不安如坐針氈，恨不得奪門而逃。

樊小高畫那幅畫時，我是偶然間扭頭看到的，不禁“呀”地叫出了聲。樊小高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就一直沒從我臉上移開。

那種眼神很奇怪，好像我長了三只眼或者兩張嘴似的，看得我心里直打鼓，回家后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嘴里嘀咕著，沒什么怪異之處呀？后來，我發現這個男生總在一邊偷偷看我，等我察覺時，他卻又若無其事地轉過臉看別處去了。

總之，那幅畫讓我記住了叫樊小高的男生，我覺得他就是梵高，梵高那狂熱不羈的靈魂又回來了，附在一個中國男孩的身上。

這幅以沙塵暴為主題的油畫，樊小高畫的是城市，黃蒙蒙的天地，高樓大廈有點歪斜，人群看不到臉和表情，但從腳步和身姿可以感覺到慌亂和猥瑣，全是模糊的淡出處理。就在高樓和人群的背景中，迎面走來一個小女孩，披著金黃的斗篷，臉龐沉靜安祥，手里捧著一枝金燦燦的向日葵，色澤明晰，線條干凈，有點像宗教里的人物。整幅畫用的都是濃淡深淺的黃色，象征黃沙滿天，主題也很明白，點沙化金，非常見功力呢。

我畫的是一條林蔭路，漫天落花飛舞，一個女孩在風中奔跑，伸出雙手想去抓住那些飛在空中的花朵。

我覺得自己畫得還不錯，但和樊小高比起來，就差遠啦。

下課后，我在樓梯口叫住樊小高，問他能不能把他畫的那幅畫送給我，我真的好喜歡。

提出那個要求時，我很忐忑，害怕被這個冷漠高傲的少年拒絕。但是，樊小高只看了我一眼，就取下畫夾來，把那幅畫遞給了我。

然后他笑了，嘴角一裂，露出雪白的牙齒，有點羞澀的樣子，用手指指我的畫夾。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要和我交換呢，心里一陣暗喜，手忙腳亂地把畫夾里的畫取出來，遞給他。

當我將那幅畫取出來遞給樊小高時，發現他又在注視我，對了，這次我看清楚了，他注視的是我眼角下的那顆藍色淚痣。

我的臉肯定紅了，因為有點發燒，我心里直犯嘀咕，這人怎么怪怪的？痣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嗎？我就是愛哭，怎么啦？

我們在路邊揮手告別，我很想把我的E-mail和住宅地址都留給他，留給天才少年樊小高，雖然他是個啞巴，但我堅信他將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

然而女孩的矜持還是控制了我，算了吧，反正明天還要在一起畫畫呢，我們有的是時間交流，不用聲音，用心靈，用藝術的語言。

樊小高轉身離去，剛轉過身，他又回頭朝我笑了笑，揮揮手，還是有點羞澀的樣子。

我看著他走遠，融進人流車海，大風把他的衣衫吹得飄揚起來，看上去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幟。

一回到表姐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親愛的媽媽坐在沙發上，一臉烏云冰霜，柳眉倒豎，杏眼圓瞪，正等著我這個不良女兒呢。

完了！一切都完了！包括我的偉大理想，自由幸福的生活，還有和樊小高剛剛開始的美好友誼。

果然不出所料，我被媽媽“請”回家后，父母對我嚴加看管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除了上學，我連門都不能出，幾乎喪失了最基本的人身自由。

我媽媽堅持認為，繪畫是引誘我墮落的罪魁禍首。為了讓我這個離經叛道的不良少女迷途知返，就必須從源頭上清理整治，徹底根除美術的魔咒，具體措施如下：

一是不許再畫畫，全力以赴讀好課本書；二是不能再去畫家表姐家，免得再受蠱惑；三是上學放學不能單獨行動，要由父母親自接送。

為了保證整治措施取得良好效果，我媽媽還咬咬牙關了她的會計事務所，在家做起了全職母親，每天親自開車接送我，從而確保上學路上安全無誤。

就這樣，我離開了表姐，離開了美術班，離開了大胡子老師，離開了天才少年樊小高。

4

大概就在我回到家里第五天早晨，沙塵暴終于停止，太陽出來了，天空蔚藍，春風和煦。

就是在這一天，木槿表姐出事了。

我的木槿表姐像一只大鳥那樣飛起來，離開了這座城市，和我的夢境一模一樣。

她說，她的前世是一只神鳥，不幸被獵人用弓箭射斷了翅膀，所以今生一定要飛，高高地飛，沖出人群，往天上飛。

不計一切代價地飛。

然而，她是折翅的天使，不幸墜落人間，就像羅丹雕塑的那樣。她把滯重的肉體拋在了地上，靈魂卻高高飛向了天空。

現在想來，表姐從高樓縱身跳下之前，其實還是有很多跡象暴露出她的反常，只是那時太大意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熱烈奔放的木槿表姐會自殺，而且事情會發生得那么突然。

《前世》系列國畫的創作，似乎就是一個預言，一個征兆。

那些夢境，那些幻覺，美麗的背影，古老的事物，神秘，詭異，幽深，暗蘊一種憂傷而神圣的歸宿感，顯露出悲劇的端倪。

前世情結一直深深潛伏在表姐的靈魂里，從而蒙蔽了她的眼睛和心靈，讓她忽略了今生的苦樂，更切斷了來世的期盼。

她說，我想回去。

在創作《前世》的日子里，晴朗或下雨的早晨，表姐總給我描述她昨夜做過的夢，她的夢境總是黑夜里的景象。

表姐說，世界其實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明亮，那是眼睛的錯覺，感官的欺騙，世界其實是一團黑，永遠驅逐不散的黑。所以她要拼命地熱愛藝術，只有藝術才能幫助她驅散這種黑，給靈魂以慰藉的光亮。

夢里，木槿表姐在一條空曠的街道上奔跑，不明不白地奔跑，心臟狂跳，很累很累，卻無法停下來。

那條街道很古老，青石地板，雕花木窗，窗前晾曬著紅紅的繡花鞋，街上空無一人，卻怎么跑也跑不到頭。

后來天黑下來，月亮升起，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大，直到將月光完全覆蓋，黑。

表姐神情恍惚地說，那條街道看上去十分熟悉，自己好像在那里住過似的。

我提醒她，那一定是麗江古城了，你不是在那里住過嗎？

“哦”，表姐就若有所思地點起頭來，她說當年高更去到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島時，一眼就認定那是他前世的故鄉，是安置他靈魂的地方，于是拋妻離子舍棄繁華，在那里住下來，他后來一直在海洋中的各個島嶼往返輾轉，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回避拒絕歐洲大陸的城市文明。

表姐說，麗江是我的故鄉，過一些時候我就去那里居住，一直住到死，我的靈魂要留在梅里雪山上。

表姐說那句話時，神情恍惚，兩只眼睛卻炯炯放光。

我離開表姐家的那天，早晨吃飯的時候，表姐告訴我她昨晚做過的夢，那是我所知道的她在人世做的最后一個夢：

她還走在古老的青石長街上，但地上不再拖有影子，她走得很輕松，不再感到疲累，那時，許多人都在街上走著，一聲不響地走著，天上掛著白白的月亮，地上卻都沒有了影子。

也許天亮了，那不是夜晚的月亮，應該是正午的太陽吧。表姐神情恍惚地說。

后來我聽人說，只有陰間才是沒有影子的地方。

那些奇異的夢境都可以在表姐創作的《麗江》中尋覓到蛛絲馬跡，《麗江》是表姐《前世》系列的最后一幅。直到去世，她的《前世》系列共創作了三十三幅，三十三個中國古鎮。

和木槿表姐在一起，我親眼目睹了她的創作過程，她的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和焦灼的狀態，停停畫畫，異常艱難和痛苦。

木槿表姐最后一幅畫是死亡前一夜畫的，畫的還是花。

表姐的一生都在畫花，到了最后，她用生命畫自己，現實和藝術混淆了，沒有了界限，她成為自己畫里的花，熱烈的花，美麗的花，脆弱的花，絕望的花，凋殘的花。

最后那幅畫是留給我的，我是木槿表姐最后惦念的人。

這個事實讓我難過極了，以至于多少年過后，我都能聽見她在我耳邊熱烈地說，木棉，知道嗎？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啊。

然后，我的眼睛就會看見滿世界落花飛舞。

從此，我喜歡的春天，就成了我的禁忌。

美麗的暮春時節，我常常害怕出門，因為外面的世界正落花飛舞，桃花啊，杏花啊，櫻花啊，海棠啊，玉蘭啊，還有更多更多的花兒，正從樹上紛紛飄落。

也許我從未了解過木槿花，就像我從未了解過木棉花一樣，或許我的生命里暗藏著真正的熱烈，單薄憂郁飄飄欲墜才是表姐真實的生命狀態？

木槿表姐留給我的那幅畫叫《最后的花朵》。

表姐的心意是那樣了然于紙，她說過，我的前世就是一朵花。

表姐去世后，姨父母把這幅畫給了我，連同那幅《麗江》，表姐自殺前，唯獨對這兩幅畫作了安排，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

《最后的花朵》簡單得讓人吃驚：畫紙上，所有的夢境和幻覺中的事物都隱退了，前世即將消逝，今生正在來臨的路途上，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一朵花，一朵沒有開放的木棉花。

確切地說，那只是一朵緊閉的花蕾，從滿紙濃黑如夜的水墨里，洇出淡淡的輪廓，沉默，倔強。

畫的右上角有一行題字，很俊秀的毛筆小楷：

抱緊花蕊，因為我想開得更完美。

5

母親說，我是個早慧的小孩，說話非常之早。

大約半歲時，我還在地上艱難爬行，地上堆滿五顏六色的積木，我坐在積木堆里，堆積木。

我用胖胖的小手撿起小木塊，一塊又一塊，耐心地把它們堆得很高很高，甚至比我坐在地上的半截小身子還要高。堆著堆著，我突然停下來，望著那推高高的奇怪的建筑，十分恐懼不安。

高高的積木搖搖欲墜，最后轟然坍塌，我也用哇哇大哭結束了讓自己不知所措的創造。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家里來客人了。

客人來了，自然免不了要逗逗我，抱抱我，還要我叫他們爺爺奶奶叔叔阿姨伯伯嬸嬸。

爸爸媽媽慚愧地說，才半歲呢，還不會叫人。

就在這時，我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開口說了我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句話，我沖著那個抱我的人，突然大吼一聲：

“人！”

一言既出，驚倒四座。

之后，我的嘴就一發不可收拾，像巴顏喀拉山的點滴雪水，最后匯聚成語言的河流江海，四處漫流，泛濫成災。

早在幼兒園時代，我就發表過一次著名的演講，題目就是著名的《等我長小的那天》。盡管那時候我胸無點墨，不學無術，最大的本領就是坐在小凳上邊流鼻涕邊瞎（遐）想，但卻絲毫影響不了瞎（遐）想的深度。

等我長小的那天，花兒會越開越大，一直開到我的房子下，再慢慢爬上我的窗子，從窗口悄悄進到我的屋子，給我當被子，還給我唱歌，那些歌好香好香。

等我長小的那天，云彩會越來越白，月亮會越來越亮，媽媽會越來越漂亮，臉上的皺紋一點也沒有了；我再長小，就一下子回到媽媽肚子里去了。

媽媽的肚子就是我的城堡，我回到我的城堡里了，我在城堡里睡覺覺，一直睡到太陽落山。蟋蟀呀，燕子呀，小狗呀，小貓呀，都在我的城堡里等我醒過來，等我和它們做游戲；我的小玩具呀，芭比娃娃呀，也都在我的城堡里等我醒過來，等我給它們施展魔法解除魔咒，它們全部都會活過來，像人一樣又哭又笑地活下去，你們信不信呢？我真的有魔法！

可是，親愛的伙伴們，我還沒睡夠呢，怎么辦呀？

是呀，怎么辦呢？于是我攤開雙手作自問自答狀：

這個問題好辦哪，你們就耐心等吧，等我長大的那天。

我剛一講完，幼兒園的阿姨就使勁鼓起掌來，據說我把她們都感動得淚眼迷離了。還有我那青梅竹馬的三個幼兒園同學，也都表現出了非常的感動，一個個傻乎乎地望著我，目光呆滯，哈拉子流了三尺長。他們這副傻模樣可把我樂壞了，不禁油然而生一種優越感和自豪感。

我當然無法要求他們也流眼淚，盡管他們的眼淚多得像天上的雨，動不動就哭得地動山搖，但那只是本能，他們基本還不具備為藝術感動的高素養嘛，不能強人所難。不過，聽完我的演講后，他們倒是沒有沉默，一個個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爭先恐后表達自己的感受和看法。

六指老二第一個發言，他突然高舉右手，急不可耐地大喊起來：城堡城堡，我要去城堡。阿姨微笑著問他去城堡干什么？他捂著肚子痛苦地說他想尿尿，都快憋死了。

我倒！

然后是子耳老三，老三是個漂亮白凈的小妞，只見她好看的眉頭緊鎖著，萬分憂愁地說，怎樣才能回去呢？老四又沒法變小，她媽媽的肚子裝不下她的，我怕它會爆炸。

我暈！

青臀老大最后一個說話，到底是大一點，比前兩個懂事些，說出的話也還有點智商，他很堅定很忠貞地對我說，四妹妹，我不長大，我就陪你長小，咱倆一起長小。

我笑！

我一直不能忘記青臀老大，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想要陪我一起變小的人。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以為我們是四胞胎，其實我們只是住在一個院子里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因為四家人很要好，就按年齡排序稱呼我們幾個孩子，這樣方便省事，聽起來又親，真跟一家人似的。

其實，我們的父母另有隱衷。他們都是六十年代生人，都有兄弟姐妹，充分享受過手足親情，對我們這些獨身子女深懷惻隱和擔憂，提起我們就搖頭嘆氣，說我們這代人自私，霸道，缺乏健康成長的社會家庭環境，于是就把我們拼命往一塊撮合，湊也要湊出手足情深來，真可謂用心良苦。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老老少少的共同努力，大家的預期目標基本實現，四個孩子雖不是同胞兄妹，卻情同手足，我們的小院相處得就像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提前若干年跨入和諧社會。這個實驗基本是成功的，值得向全社會示范并推廣。

在大人們別有用心的撮合下，我們四個兄弟姐妹，從光屁股下地到背著書包上學，一起摸爬滾打好些年，彼此混吃過媽媽的奶水，彼此觀摩過彼此的光腚，彼此知道彼此的小秘密，真比青梅還竹馬些呢，可惜那年頭不興訂娃娃親，不然的話，我們恐怕早被父母大人指腹為婚了。

兩男兩女，剛好湊成兩對，我跟誰呢？當然是老大了！我最喜歡老大，老大也最喜歡我，他幫我捉過蝴蝶，為我折過紙飛機，還和欺負我的男孩打過架，鼻青臉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是我的保護神呢，有他在，沒人敢欺負我。

我十分懷念童年住在大院子里的那些時光，人多，熱鬧，有伙伴，有玩頭，有哭有笑，十分快樂。爸爸媽媽們給予我們最充分的自由，放手讓我們在院子里瘋跑瘋玩，有時候我們也耐不住外面世界的誘惑，跑到院子外面去，大人們也不害怕，因為我們身上都帶著特征呢，丟不了。

什么特征呢？前面已經提到了，不妨再說得詳細些吧：

青臀老大，一般人屁股上的胎記只是小塊的，他的屁股卻是整個青黑一片，蔚為壯觀。他媽媽說，那是閻王爺拍的，因為轉世投胎時，他一直賴著不走，大概想變個花呀樹呀什么的，不想變人吧？他不走，閻王爺就使勁不停地拍，直到拍成現在這樣慘不忍睹的屁股。青臀老大最怕的事就是洗澡，因為洗澡會赤條條暴露自己的丑陋和隱痛，夏天的黃昏，我們一聽到老大尖厲絕望的哭叫聲，就知道他媽媽又在給他洗澡了。青臀老大喜歡畫畫，但他卻從不用青色黑色，那是他忌諱的顏色。

六指老二，他的左手有六根指頭，而且靈活異常，特別好動，喜歡唱歌跳舞，有藝術細胞，從小就學吉它。他彈吉它比別的小孩有優勢，因為小指派上了大用場，他的吉它指法與世上任何人都不同，那是獨一無二的六指指法。

子耳老三，她的右耳旁多長了一個小耳朵，所以聽覺極其敏銳。我們在一起玩時，她總告訴我們，她聽見螞蟻在吵架啦，她聽見蚯蚓在唱歌啦，所以我們在背后說她壞話時都非常緊張，因為總害怕她能聽到，但是奇怪，我們說她壞話時，她的厲害耳朵竟然一次都沒靈過。

淚痣老四就是我，我的右眼角下有一顆碩大的藍色淚痣，東北米粒大小，這是淚腺發達的標志。我知道世上最愛哭的人叫林妹妹，不知這個林妹妹長淚痣沒？書上說她是還寶哥哥的淚來了，那我就是還老大的淚吧？總之呢，我感情豐富，十分愛哭，而且分貝極高，他們仨最怕我哭，只要我一哭，不管什么原因，他們準得挨打挨罵。所以哭是我的殺手锏，兵不血刃就能把他們仨殺得四下潰逃作鳥獸散。

后來還真是鳥獸散了。那些年，社會變化相當劇烈，每天都要誕生成百上千的暴發戶，我們的父母也不甘居人后，紛紛使出百般手段拼打闖蕩。大家發財了，有錢了，小院子就裝不下了，后來都紛紛搬走了，于是我們四個兄弟姐妹也就跟著風流云散了。

親愛的讀者，我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你，就是想拜托你，以后如果萬一遇見他們仨，就請幫我捎個口信，就說我淚痣老四想死他們了，到處找他們呢，成天哭呢，淚痣越長越大啦。

托伶牙利齒的福，我的成長路上基本沒有什么磕磕絆絆，人人都喜歡我，事事都歡迎我，我的運氣不賴，直到以優異成績順利升入初中。

直到我愛上藝術，從物質世界進入精神世界，矛盾產生了，煩惱產生了，障礙產生了。

直到十四歲那年春天，悲劇發生了，木槿表姐用死亡為我的生命畫上一道符，將我和這個現實世界隔離了。

她說，木棉啊，要在黑暗中抱緊花蕊，因為你是完美的花朵。

于是，我突然拋開一切，奮不顧身往回跑，沿著黑漆漆的時空隧道，好像受到某種蠱惑，亦或誰在身后召喚，我跑得那樣快，耳邊掠過的全是呼喇喇的時間風聲。

跑啊跑啊，一夜之間，我重返嬰兒狀態，成了不會說話的人。

6

十四歲那年春天，我還是S市S中學的一名初中生。

S中學歷史悠久，至少可以上溯大半個世紀。校園西面，太陽經常在那兒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圓形花壇，一年四季芳草萋萋花香蝶飛，夏天的夜晚，能看見那上面流螢閃爍，忽明忽滅，有經驗的老人說那是鬼火；化學書上的科學說法是二氧化磷。傳說那下面真的埋著死人，某位流落民間的皇族。所以這花壇是S中學的風水，鎮校之寶，我們的學校就是靠它賜予化腐朽為神奇的法力，這個墳冢般的花壇曾無數次激起我掘墓探古的欲望。

我的理想生活宣告結束后，我又被迫無奈回到了歷史悠久的美麗校園，重新汲取知識的力量。

我剛在座位上坐下，這時，班長走了過來。

“你參加什么興趣小組？音樂？美術？文學？”

德高望眾的班長在教室里挨個登記，他站在我的課桌邊，耐著性子把這句話連問三遍，語氣很焦急。

我收拾自己的課桌，不抬頭，也不說話。對于學校組織的那些超級搞笑活動，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素質能靠活動提高？打死我也不信！大家喜歡把素質和技能混為一談，拼命提高技能，再去爭個你死我活，而實際結果往往是技能越高素質就越低。

但這個叫班長的人始終無法明白我對提高自己的素質沒有絲毫興趣，一直傻站在同一個地方，一遍一遍問同一句話。我懷疑他的領悟能力低下是他市長父親遺傳基因的結果，所以學習成績和政府的政績一樣平平。

后來，德高望眾的班長大人終于不能忍受，抓起我課桌上的書本噼噼啪啪一陣猛拍，歇斯底里叫囂起來：

“你吃錯藥啦？你啞巴啦？你以為你是劉亦菲？”

刷！刷！刷！幾十雙眼睛雪亮，探照燈一樣集聚在我們身上。

不但沒有智商，還缺乏基本的自控能力，奇怪他竟然能當這么久的班長？我站起來，一言不發，盯著那張青筋暴裂得近乎扭曲的臉看了五秒種，五秒鐘后我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將書本鎖進桌屜，轉身向教室門口走去。

“莫名其妙！神經病！腦子進水了！”

背后響起班長大人怨婦般的吼叫聲和亂七八糟的笑鬧聲。

一個口齒伶俐的人突然不說話了，這個令人興奮刺激的好消息在春天的校園里不脛而走，成為初二（3）班天大的怪事。

很快，全班同學都開始觀察我，揣摩我，議論我，盤算我了，在他們眼里，我不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

也難怪，人都有獵奇欲。從某種角度講，是好奇心推動了社會向前發展，何況這些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他們對世界的求知欲和征服欲強烈得如同維蘇威火山的熔漿。

大家紛紛傳言，花木棉讓腦瘤手術廢啦！花木棉成傻子啦！

傻雖然傻了，但總不能不說話吧？傻子也常常會開口說兩句傻話哩，以證明傻子是傻的而大家是聰明的，花木棉應該說幾句傻話出來，讓大家樂一樂，找點聰明的成就感才是呀。

于是，每天每天，總有不同的面孔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想方設法要我開口說話，和他們一樣，說無聊可笑的廢話。

“你背上有個綠毛毛蟲，好大好大！”

“周杰倫又出新專輯了，要不要買呀？”

“趙薇的雙眼皮是割出來的，不知道吧？”

“大衛家的狗生了十個小豬，神奇吧？”

于是，每天每天，都有人在打賭，賭誰能讓我說話，從賭注的逐日飆升可以預測我的身價也在逐日飆升，大家把我當成了一道有獎問答，千方百計要攻克我。

“誰能讓她說話，我請大家吃海鮮火鍋！”

“誰能讓她說話，我請大家吃法式西餐！”

“誰能讓她說話，我給每人一百元！”

“誰能讓她說話，我給每人一千元！”

日子一天天過去，讓我開口說話的運動繼續在我們班如火如荼地開展著，同學們打出振聾發聵的巨幅標語口號：

拯救我們的文明！絕不讓一個會說話的人不說話！

大家使出渾身解數，凡智力所能及的高超手段都試過了，就差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拿來打賭了，然而，效果基本為零。

漸漸地，那些看我的眼光，就有了距離和隔閡，文明人對野蠻人的敵意和仇恨，如果不能征服拉攏，就只剩最后一種辦法：排除！消滅！

有時候，女生們聚在一堆，商量著要去某個同學家過生日，或者去市郊某個風景區春游，她們無法做到光明磊落，總要搞出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樣子，頭碰頭嘴對耳地嘀嘀咕咕好半天，最后定下人選：

“王琪、許小春、李娜、張美靜……還有……”

我想，我也曾經很讓她們舉棋不定過，但是后來，她們就不再為難了，甚至連想都想不起我了，我已被大家干凈徹底地從所有集體活動中排擠出局了。

有時候，男生們也聚在一起，議論一下班里的女生，比如誰誰誰漂亮，誰誰誰性感，誰誰誰氣質好，不一而足。猛然聽到有人提我的名字，然后聲音突然變小，好像空氣都是緊張的，嘰嘰咕咕一陣后，突然又爆出哈哈大笑。

“My God！God save me！拜托啊，帥哥，你喜歡一個傻子加啞巴？沒有交流怎么生活?。俊?/p>

以下又嘰嘰咕咕聽不清了，然后突然又爆出更加放肆的笑聲。

后來，我還是不能幸免地開口說了話，雖然只說了三句，但卻很倒霉，那是我在S中學最后一次公開說話。

那時，春天快要結束了，陽光開始變得熱力十足，我們迎來了S市規模盛大的教學觀摩比賽。

S市教育界的官員和權威們云集我們初二（3）班，校長也來了，穿著西服打著領帶，足見重視程度。本來就不寬敞的教室顯得更加緊湊了，花團錦簇的，同學們衣著光鮮腰板筆直，個個坐得像泰山頂上的青松，滿臉莊嚴肅穆，從未有過的嶄新風貌。

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位端莊正派的中年女性，會寫四四方方的漢字“田”，她的思維就在這個方格子里爬來爬去，中規中矩，絕不越雷池半步，因為向上多爬半步就變成“由”，向下多爬半步就變成“甲”，向左或向右爬的話，“由”和“甲”就躺下來睡覺了，如果分不出哪是頭哪是腳，也就分不出哪是“由”哪是“甲”了，那是她無法想象的可怕事情，所以她一生只會寫“田”字。

那堂課講的是《故宮博物院》。故宮就像一個大大的“田”，錯綜復雜卻又井然有序，特別合她的味口對她的套路，所以老師發揮得十分地好。時間差不多了，我看到校長臉上已露出輕松的喜悅，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一堂高水平的語文觀摩課就要勝利結束了。

就在這時，老師忽然點到我的名字，提起問題來了。

這說明老師確實還是器重我的。怎么辦？我不能不說話了，尤其是這么關鍵的時刻！其實昨天放學前，老師就把一切安排好了，包括要提的問題，她都一一告訴了我們，可我壓根兒就沒去記，我從不花費寶貴時間去牢記那些幼稚搞笑的問題，我的大腦要記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紫禁城為什么是城中之城？”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說出我的答案：

“因為里面住的是人上之人！”

老師明顯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還是接著問出第二個問題：

“為什么太和殿是本文解說的重點？”

我又約略思考了片刻，回答有點遲疑，也不太流暢，我已不習慣說話了，特別是回答別人的問題。

“因為所有人都要在那里給一個人下跪！”

教室里安靜異常，掉根針都能聽見，老師臉上的表情有點凝固，這種表情讓我相信，不會再有第三個問題了。

但是很不幸，語文老師還是執迷不悟地問出了第三個問題，她的思維一向不會拐彎。

“故宮建筑有何特點？”

“和諧”！我的同桌已經焦急得按捺不住了，使勁捏了一下我的手，她是一個極具集體榮譽感的好學生。

我覺得這個答案還不夠準確。故宮我去過，我努力回想它的模樣，就一個大字，大到能把你的腿走斷，我想起了在那里照的相片，每一張都是陰陽臉，一半亮在日光下，一半暗在宮墻里。

于是我簡略地說出我的答案：

“陰影！”

老師僵硬地站在講臺上，半天沒出聲，可能是沒聽清的緣故吧，鑒于她太疑惑不解，于是我又對答案稍微作了一點補充說明：

“宏偉龐大的建筑最能誕生宏偉龐大的陰影！”

就在這時，下課鈴終于響了。

“噓”聲和著笑聲響成一片，那是坐在后面的教育界權威和官員們發出來的，聽上去很輕松很愉快，教室里頓時鬧哄哄地亂成了一鍋稀粥。

不等送走聽課的上級領導和教育界同仁，老師就迫不及待把我叫進她的辦公室，大聲怒斥起來：

“為什么不說我教的標準答案？為什么跟我唱對臺戲？全世界就你聰明？就你有文化？”

我沉默無言，腸子都要悔青了，怎么辦？話都說了，只有把滿地金子讓給沉默的人撿去了。

最后，怒不可遏的語文老師鐵青著臉說：

“回去！把你的家長請來！我倒要看看，你的腦子是不是真有問題了！”

看吧，這就是說話的下場！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開口了！

7

我母親是個優雅的女人，有一雙林黛玉式的古典眼睛，看人的時候透著落花般的憂郁和溫柔。

年輕時，父親曾被這雙眼睛迷得魂魄出竅，苦戀八年終于把我母親娶回家。但是后來父親就變了，他和母親吵架，說他最討厭的就是她的眼睛，憂郁適合藝術，但不適合生活，他不能總生活在悲劇里。父親后來就到處找喜劇，一些女人開始在他的生命里來來往往，她們都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被老師“盛情邀請”去了一趟學校后，母親看我的眼神就越發憂郁了。我不知道老師都對她說了些什么，她不說，我也不問，從母親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生氣或者失望的表情。

那天是周末，吃完早飯，母親平靜地對我說：

“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去醫院?！?/p>

“我沒病！”我剛想扭頭走開，抬頭猛然和母親的眼睛對視，一看到那雙落花無聲的憂郁眸子，我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默默地跟著母親出了門。

我們驅車來到市人民醫院。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男醫生，皮膚白皙，戴著金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射出弗洛伊德式的光芒，他微笑著遞給我一杯水，輕聲細語問起話來：

“叫什么名字？”

“多大了？”

“上幾年級？”

詢問無效后，年輕的男醫生開始轉向我的母親，于是我的母親代我一一作了詳細解答。

姓花，叫木棉，十四歲，讀初二，A型血，射手座。

母親說話時輕言細語，眼里漾滿落花的溫柔和憂郁，就算天塌下來，也難改她的優雅，那是骨子里的優雅，天生高貴的女人。

“東方醫生，我跟你說過，我的孩子非常優秀！只是突然地，突然就不說話了！”

母親顯然和這個叫東方的醫生打過交道交換過意見，這次來是事先約好了的。

母親還在緩慢地描述我，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回憶業已消逝的遙遠古老的事情，我是她黃昏時分不慎跌地破碎的青花瓷瓶，現在正在她手掌細膩溫暖的撫摩中慢慢復原：

“以前特別愛笑！”

“喜歡繪畫藝術！”

“作文很棒，拿過全國大獎！”

“智商也沒問題，學習非常好，年級前六十名！”

他們說話時，我無所事事，開始打量起這間屋子來。我發現它根本不像醫院，沒有病歷，沒有聽診器，沒有任何一件屬于醫療的器械，哪怕一支小小的溫度計。醫生不把脈，不詢問身體情況，只扯莫名其妙的廢話，神奇！

桌子上放著一個雕花玻璃瓶，插著幾枝康乃馨，墻上掛著一幅畫，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的《睡蓮》：波光瀲滟的深藍幽靜的湖面，一些圓圓的葉，幾朵潔白的花，一個光與影的夢境。

我站起來，走到墻邊，使勁看那幅《睡蓮》。

玻璃窗敞開著，能看見院子里走來走去的人群，各種各樣的裝束，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臉上掛滿焦慮和冷漠。

院里有一棵高高的泡桐樹，綴滿大朵大朵的紫色的花?；ò旰襦洁降?，胖乎乎的，像大大的喇叭，泡桐花是開在藤蔓上的小喇叭花的姐姐。

陽光很亮，沒有一絲風，泡桐樹靜靜地站著，寬闊的葉子靜靜地舒張著，紫色的花兒靜靜地開放著。

突然，“啪嗒”一聲，一朵花從高高的樹上落下來，打在地上。

接著，又一朵花落下來了，掉在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音。

滿院子的人，只有我聽到了那種“啪嗒”的聲音，落花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每響一下，我的心就“啪嗒”一下，疼，很疼。

我想起了我的表姐花木槿?；▋阂粯拥谋斫憔褪沁@樣從空中飛下來，像一朵泡桐花那樣從高高的樹上墜落在地，掉在一片巨大的陰影里，發出“啪嗒”的聲音。

我永遠無法忘記表姐，她在我面前展開落花的姿態，落花的聲音，破碎的美啊。

星期一，剛上課，語文老師就宣布了一個重要決定，鑒于我目前各方面表現的特殊情況，已不適合班務工作，所以暫時撤銷我所擔任的班內外一切職務，希望我不要有思想負擔，安心學習。

星期二，年級和班級三好學生新鮮出爐，沒有我。

星期三，代表班級參加全市語文競賽的名單出來了，沒有我。

星期四，作文課，老師在課堂上讀了五篇作文，沒有我的。

星期五，班里出黑板報，沒有讓我參加。

曾經屬于我的，曾經擁有的一切，如今隨著我語言能力的喪失，全都離我遠去了。瞧瞧，掌握好傳達文明的語言工具，對一個人多么重要??！

現在，一切都被重新定義，屬于我的文明崩潰了，我的名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啞巴”，而且還把我好聽的姓氏也帶上，叫“花啞巴”。

花啞巴！花啞巴！花啞巴！

所有的人都這么叫，背后叫，當面也叫，興高采烈地叫。

我聽到他們叫出那個花字時，就像看到一雙雙臟腳在踩踏美麗的花朵，就心疼得要命，那是我的花啊，是我表姐的花啊。

在家里，我起床越來越遲。

有時候，我不吃早飯，也不餓。

我的動作越來越遲疑，走路的腳步越來越緩慢。

清晨的陽光在我睜開的雙眼里帶來明亮，也帶來恐懼，我的意識驟然清晰起來的那一刻，上學成為最可怕最沉重的事情。

我越來越害怕新的一天，害怕早晨。

放學回家，我關起門來，一個人發呆，有時候偷偷地哭。

我的視力下降得厲害。

我悄悄照鏡子，發現右眼角下的那顆藍色淚痣真的在長，一天天長大了，從東北米變成玉米粒了。

我越來越不喜歡出門，越來越不喜歡見人了。

我開始不停地生病。

有時是發燒，有時是咳嗽，有時候查不出病癥，只是無緣無故臉色蒼白，手腳冰涼，疲憊無力。

我請假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測驗考試，我從年級前六十名降到了二百四十名。

老師在課堂上重點點了我的名。她嚴肅地告誡我，一個人不能驕傲自滿，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天才是什么？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靈感，不要以為有了一分靈感就可以不要汗水。

她威嚴地站在三尺講臺上，威嚴的目光向我掃視過來，冷冷地說：“你不是天才！別總想不勞而獲！”

夜里，我睡不著覺，數羊，一直數到一百一千，還是睡不著。

我被各種各樣的噩夢糾纏著。

期中考試過后，班主任又叫我回家請家長了，那是我在S校最后一次請家長。

我交了白卷。

我不想考試了，我對那些“深奧”的課本知識已經毫無興趣，考試對我來講毫無意義了。

我真的不想考試了，我想到做到，所以我的卷子一個字也沒寫，我交了白卷。

我交上去的卷子真的是干干凈凈，一字不染啊。

老師說，交白卷就等于考了零分，你是全年級倒數第一，鑒于你目前種種非常表現，S校已經不適合你了，還是另擇高校吧。

父親重新給我聯系了一所學校，一所私立貴族學校。

父親是商人，有的是錢，但讓他驕傲的從來都不是錢，而是我這個女兒，因為優秀的女兒從來不讓他花冤枉錢，女兒的一切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但是現在，父親開始為我花錢了，雖然他很有錢，但他一定花得很失望。我讓父親失望了，這讓我有點難過。

再好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了，我的腦神經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學校，一聽到這個溫馨美好的詞匯，不禁雙眼發直，面孔呆滯。

我對父母說，我不想上學了。

在表達這一慎重而強烈的愿望時，我的語言出乎意料的順暢，語氣也很堅決，完全不像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爸爸媽媽默默地看著我，眼睛黯淡無光，憂郁焦慮盡覽無余，他們異口同聲地提問：

“如果不讀書，你將來怎么辦？”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只需將疑問變成肯定就是了，它的陳述句式是：你只有讀書，才能有將來。

這是所有中國家長不用思考都能達成的共識，所以這個問話基本屬于自問自答式，不需要我再說多余的廢話，于是我選擇了無賴式的思維和邏輯：

“如果讓我繼續讀書，我就只有繼續交白卷?！?/p>

我不卑不亢地說，理由似乎很充分，我知道，父母很愛面子，我已經很讓他們臉上無光了。

三天三夜，我們家燈火通明，經過激烈辯論和慎重思考后，父母終于達成一致意見，同意了我休學的請求。

8

我休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花園里的葵花苗澆水。

每年春天，我都要在我家花園里種葵花，我種的葵花不多不少，正好四棵。

四棵葵花分別代表四個伙伴：青臀老大，六指老二，子耳老三，淚痣老四。

我看著四棵葵花苗一天天長大，開出金黃的花朵，結出精致的果實，就像看到了童年的美好時光。

淅淅瀝瀝的春雨連續飄灑幾天后，太陽出來了。院子里的土墻下，我們插在地里的葵花瓜子，長出了兩片小小的嫩葉，像兩葉綠綠的小火苗。

六指老二最先發現了這個奇跡，然后他瘋狂地揮舞六根指頭，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跑遍小院，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

“向日葵發芽啦！向日葵發芽啦！”

于是，我們就像鳥兒一樣從各自家里歡快地飛出來，飛到院子的土墻下，對著那兩片小嫩芽，嘰嘰喳喳，一蹲就是大半天。

子耳老三神秘地說，我聽見向日葵在長呢，葉子吱吱嘎嘎的。

她的話讓我們更加興奮，我們也覺得葵花葉子在長大呢，像變戲法那樣長啊長啊。過不了幾天，又有幾棵新苗從地里陸續冒出來了，多么神奇的小苗苗啊，就像鐵扇公主的芭蕉扇。

又過了些日子，我們就覺得向日葵長得太慢了，真是太慢啦，我們開始愁眉苦臉，開始憂心如焚，等待成為最痛苦的事情，好像永遠也等不來開花結果的那天，我們實在沒耐心了，太煎熬啦！

怎么辦？六指老二急得抓耳撓腮，用六個指頭把一棵小苗往上拔，由于用力猛了點，小苗苗被他連根拔起，斷了。

子耳老三立即跳起來推了他一把，罵他瞎搗蛋。后來，當我們學到“拔苗助長”這個古老的成語時，竟然對拔苗農夫傻得可愛的行為十分理解，感悟也要比別的學生深刻得多。

施點肥吧！六指老二想要將功補過，青臀老大同意了他的建議。于是，他倆依次撒尿，為葵花苗施肥。

然后，子耳老三提出要求，她也要為親愛的葵花苗貢獻一點微薄的肥料。

于是，兩個男孩背轉身去，捂住眼睛，讓我們施肥。

然而沒過幾天，我們萬分傷心地發現，被我們施過肥的向日葵苗苗全都萎了，被我們愚蠢的愛溺死了。

六指老二又成了眾矢之的，被大家圍追堵截，誰叫他盡出餿主意呢。然而沒過兩天，又一場春雨后，六指老二就又揮舞瘋狂的六根指頭在院子里又喊又叫了：

“向日葵活過來啦！向日葵活過來啦！”

于是我們又像鳥兒一樣從各自家里快活地飛到了院子里，對著土墻一蹲又是大半天。我們數了數，確認活下來的向日葵苗苗共有四棵，四棵寶貴的革命種子啊！

為了更好地保護這些苗苗，我們分別把它們承包到人，一人一棵，我們還在暗中比賽，看誰長得最好，誰最先開花。

經歷了幾番大喜大悲，我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就讓我們的向日葵遵循自然規律，自由自在地生長吧。

春天很快過去，夏天來臨，四棵向日葵長得賽過我們的個頭了，多高多壯的植物??！大風一吹，葉子呼喇喇地響，像巨人唱起嘹亮的歌謠；粗壯的莖桿東扭西搖，像巨人舞動胳膊跳起威猛的舞蹈。

“向日葵開花啦！向日葵開花啦！”

天哪！好神奇好漂亮的花啊！花盤大得賽過我們的臉蛋兒，黃黃的花瓣賽過金子的顏色，我們被這種花震懾住了，結結巴巴地感嘆，嘆息般地囈語：

“向日葵??！世上最最最大大大的花啊！”

我多么喜歡開在院子里的向日葵啊，童年的向日葵。

我常常站在盛開的向日葵花下，用充滿親切而愛戀的目光望著心愛的花朵，久久不愿離開。

當我第N次踮著腳尖，仰著小臉，喃喃地不停地重復說著夢幻般不真實的話：

“葵花多好看啊！葵花太美麗啦！葵花真漂亮呀！”

這時，青臀老大突然朝我跑過來了，只見他猛然抱住了屬于自己的那棵向日葵，他要干什么？我們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咔嚓”一聲，向日葵已經折斷在他手里了。

然后，他捧著那朵花，向我走過來，我聽到了從他胸腔里發出的劇烈喘息聲，他沒有說話，只把花默默地遞給我。

一朵神奇的花，巨大的花，火焰的花，金子一樣的花。

我小心翼翼接過花朵，突然地，竟心懷恐懼。我曾經那樣地向往啊，向往擁有它的美，現在，它終于屬于我了，我該歡喜，我該笑起來才對。

然而，當我用手捧著那朵花，火焰般的向日葵，我覺得它把我的手心燒灼得有些痛了，我不想要了，我想把它扔了，我不知該拿這朵花怎么辦才好，于是手捧向日葵，“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子耳老三，還有六指老二，他們都對老大的行為極為不滿，那可是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葵花呢，還有我莫名其妙的眼淚，更讓他們迷惑生氣，于是沖我大叫大鬧起來：

“葵花沒了，它本來馬上就要結籽了，我們吃不到葵花瓜子了，都怪你！老大把最心愛的葵花給你了，你還哭，你就知道哭！”

于是我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嘩嘩地流。

現在，我回想這一幕，心在隱隱疼痛，我仿佛看到了停留在時光里的青臀老大，他一直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我，目光憂郁，不說一句話。

后來，我就一直哭，眼淚怎么也止不住了，因為青臀老大很快就走了，離開我的童年了。

老大的爸爸媽媽參與了販毒活動，被政府抓去坐牢了。事情發生得那么突然，誰都沒有想到，我們的好鄰居，和藹可親的叔叔阿姨，竟在背著我們犯罪哩，該死的金錢！

警車鳴哩哇啦開進院子，冰冷的手銬就銬住了老大的父母，他們被連推帶搡塞進警車里。

我們默默地看著那一幕，誰也沒作聲。然后我們都去看那個傻呆呆靠著門框的老大，他一直沒有哭，臉色異常蒼白，嘴唇發紫，目光驚恐呆滯，扶著門框的手在微微抖動，最后，他靠著門框慢慢癱倒在地上。

從此，青臀老大成了一個讓人揪心的孩子，他成天低著頭，不說話，不笑，也不哭，我們和他說話，他也不理。

在我們三家輪流吃了幾天飯后，青臀老大就離開了。一個小腳老太太風塵仆仆來到我們院子，她是老大的姥姥，從遙遠的東北趕來，要接老大去鄉下生活。

那個炎熱的盛夏早晨，姥姥拉著青臀老大的手，走出了我們童年的大院子。老大一直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姥姥身后，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看著老大的身影慢慢走遠，不禁淚眼模糊起來。很快，熟悉的背影閃過院墻，不見了，我再也忍不住，號淘大哭起來。

我一邊哭，一邊飛快地跑到院子的土墻下，抱住那棵屬于我的向日葵，它正在結籽，一粒粒精致的小瓜子鑲嵌在碩大的果盤里，來不及了，快！快！我瘋狂地扭折著它的莖桿，我的向日葵在我無情的手下飽受折磨，我什么也不顧了。

那個盛夏的炎熱早晨，我抱著我的向日葵飛快跑出院子，去追趕我的青臀老大。陽光白花花地吐著毒焰，地上就像著了火，我跑得太急太快，腳被一塊石頭拌了，“啪”地一聲摔倒在地，那一跤摔得實在太狠了，膝蓋和手掌都流出了殷紅的鮮血，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痛。

最后，我終于追趕上老大和姥姥，他們看到我時都很吃驚，差點沒有認出我來，因為灰塵和淚水已將我變得面目全非了，我用流血的手掌捧起心愛的向日葵，把它塞在老大懷里。

“大哥，給你，這是我的向日葵！”

說出那句話時，我還努力地咧嘴笑了一下。天知道我那大花貓般的臉上裂開的笑容有多難看，有灰，有淚，還有血，青臀老大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把臉扭到一邊去了，我聽到了他壓抑的啜泣聲。

車子開動了，我也跑起來，跟著車輪賽跑：

“大哥，你還回來嗎？我還能見到你嗎？”

“四妹，等著我，等我們長小的那天！”

青臀老大把頭探出車窗，嘶啞地沖我喊叫，我看到一張流滿淚水的臉，還有緊貼臉龐的親愛的向日葵，在遍布烈日和塵埃的城市中漸漸模糊，直到完全消失在人海車流，再也看不見了。只有那句荒唐的不合邏輯的嘶喊，還在城市上空久久回旋。

9

美好的休學時光開始了。

為了讓我的休學時光過得更充實更有意義，我著手制定了一系列計劃，包括讀書計劃，繪畫計劃，旅游計劃，寫作計劃，等等等等。從這些切實可行的計劃來看，我的父母親人應該完全有理由相信，休學只是停止了學校教育，但并不意味停止教育，恰恰相反，我真正意義上的學習和生活才真正開始了。

我還制定了一份作息時間表，白底黑字張貼在我房間的墻上，提醒我按時吃飯睡覺學習鍛煉，過有規律的生活。除了學校的規律外，我還是比較喜歡規律的，特別是我自己制定的規律，有規律的生活其實也可以是幸福的自由的嘛。

在這段時間，我開始嘗試寫作，我十分喜歡童話，我最先寫的是童話故事。

《環球旅行的豬》，講的是一只年輕漂亮的有文化的中國小豬的傳奇故事。這只小豬會說話，會識字，最大的理想是要變成人，過智慧而尊嚴的生活，但它不幸生在貧窮荒僻的山野，被饑餓的主人賣給了養豬專業戶，成天吃催肥劑長膘，等待它的只能是被屠宰的命運。一天夜里，這只小豬趁飼養員熟睡之時，突然從豬圈里逃跑，并偷走了專業戶的世界地圖，從此，小豬開始了它的環球旅游，它像一個人那樣地走啊走啊，越過沙漠，漂洋過海（走的基本是我所設計的旅游線路），經歷了許多驚險刺激的有意思的事情。后來，小豬繞地球一周后，又回到了它的家鄉，當主人發現它的時候，它已奄奄一息，并且已經變成皮肉松馳滿臉皺紋的丑陋老豬了。老豬悲哀地說它回到家鄉來，是想擺脫被人類屠宰的命運，它和庸碌愚蠢的豬們完全不同，它有文化，遍游世界，它的一生，是坎坷動蕩充滿傳奇的一生，也是智慧而尊嚴的有意義的一生，完全是人的一生，它請求主人在它死后不要殺它吃它的肉，以成全它最后的尊嚴。但是，這只可憐的老豬最終還是沒有逃脫豬的普遍命運，它剛一閉眼，就被餓昏了頭的主人開膛剖肚，在宰殺的過程中，主人驚奇地發現，這只豬已完全變成了人的模樣，主人雖然戰戰兢兢，但還是吃下了并不好吃的老豬肉，他尤其感興趣的是這只豬的腦髓，他以為吃了尊嚴智慧的豬腦子后，他也會變得智慧而尊嚴起來。然而第二天早晨，主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上長出了四只帶毛的蹄子，他變成一只豬了。

《想變毛毛蟲的蝴蝶》，講的是一只蝴蝶的悲劇故事。這是一只和環球旅行的小豬截然不同的蝴蝶，它不用奮斗，天生一雙輕盈的翅膀，可以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飛翔，去很多神奇的地方，從事最甜蜜的事業，和最美麗的花朵談戀愛?？墒悄兀@只蝴蝶并不珍惜它所擁有的一切，因為成天飛呀飛呀，又要付出感情，它感到很累，加之地面上的人總是覬覦它的美麗，一不小心就會落入絲網，捕俘后被殺死制成標本，尸體放進展覽館供人觀瞻，蝴蝶想到這些就分外難過和害怕，這也是一只無比尊嚴的蝴蝶，但它太聰明了，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有代價，它覺得自己為美麗與尊嚴付出的代價太巨大了，它悲觀了，懷疑了，退縮了，寧愿變成從前的毛毛蟲的模樣，雖然丑陋，但是安全，隱居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做個幸福安寧的小國寡民。于是，蝴蝶找到巫婆，說出它的愿望，巫婆答應了，作為交換，她要回了蝴蝶美麗輕盈的翅膀。蝴蝶又變成毛毛蟲了，它失去了翅膀，只能成天蜷縮在卷心菜里，爬著，吃著，睡著，做無聊且無意義的美夢，直到噴霧農藥灑在自己肥胖的身軀上。變成毛毛蟲的蝴蝶在卷心菜里做了最后一個夢，它夢見自己長出了一雙可以飛翔的美麗輕盈的翅膀。

周末的時候，媽媽則堅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不管我有病沒病，不管我認為自己有多么正常，是人間少有的聰明智慧的孩子，但媽媽總是堅持自己的判斷，她的固執和她的優雅一樣，讓人無力反抗和拒絕。

我也開始繼續學油畫，我是一個執著于理想的孩子。

自從休學以后，我有了更多的外出活動的自由，媽媽不再過分干涉我的私人生活了。她說，寶貝兒，盡情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吧。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那一刻，我很想擁抱一下親愛的媽媽，那是我內心很少涌起過的美好沖動，想一想，我有多少年都沒跟父母親密接觸過了？真不習慣了呢！

我騎著單車來到春暉路，想找大胡子老師，還有樊小高。

我跑到樓上，找來找去，發現那間油畫教室已經不存在了，門牌換成了鋼琴輔導班，一些更加幼小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叮叮咚咚地敲響琴鍵，呵呵，這些未來的音樂家們。

在走廊上，我遇到一個頭上同樣扎著刷把的男人，看上去很像個藝術家，于是我向他打聽大胡子老師。

年輕男人沒聽我說完，就打了個無聊的哈欠，然后悶悶地說他不認識這個人，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個畫油畫的男人。

奇怪？怎么回事呢？我愣在那里。年輕男人奇怪地瞟了我一眼，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這個世界每天都要誕生成千上萬的藝術家，同時也要誕生成千上萬的白癡和騙子。

聽他說完，我也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微笑著問他，那你是屬于哪一種人呢？

年輕男人好像沒聽懂我的話，站在那里發愣，我沒有再理他，轉身走了。

嘿嘿，藝術家確實是很奇怪的人，說走就走了，說來就來了，就在我來到大街上，推車剛要準備離開時，迎面竟然就撞到了大胡子老師。

大胡子老師也認出了我，他哈哈大笑，并大聲叫出我的名字：

“高——小——繁！”

大胡子老師的胡子更多更長了，茂密地掛在臉上，簡直就像《哈利.波特》里的樹人，看上去顯得更加落魄不羈。原來他嘗試做收藏生意，花天價買了一幅黃冑的真跡，不知是贗品，出手后，被買主識破，正到外找他呢，要么賠錢，要么報官，于是他就跑出去躲了一陣子，一邊找那個騙他的人。

我想起剛才在走廊上遇到的那個年輕人，還真應了他說的話，圍繞藝術這個中心，必將產生成千上萬的白癡和騙子。

為了報答曾經的收留之恩，我慷慨邀請大胡子老師吃飯。大胡子老師也不推辭，只管豪放不羈地哈哈大笑，夸我不愧是他的好學生，知書達理，有俠義心腸。

招待老師吃飯要講點檔次，我帶大胡子老師去了一家韓國料理，里面氣氛優雅，清靜，像居家的庭院，完全沒有一般酒樓那種鬧哄哄的庸俗嘈雜。

我們吃著清淡可口的韓菜，大胡子老師興致勃勃地說著畫壇江湖的逸聞趣事。我環顧四周，看到了大廳正墻上的一幅中國畫，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表姐花木槿的畫！

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我眩暈，我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誕生理想的溫暖美好的春天夜晚，紛紛揚揚飄落的櫻花，冰糖葫蘆，WORMER酒吧，《香水》碟片，親愛的表姐在伏案揮毫，畫著這樣一幅畫。

大胡子老師也看到了那幅畫，他立即面露驚詫，停止舉箸和咀嚼，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

“你知道這幅畫市面上能賣多少錢嗎？”

我茫然地搖著頭。

“一套房！而且還在繼續升值！”

我更加茫然地搖著頭。

“這幅畫的作者和我是朋友，叫花木槿，是個年輕姑娘，長得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可謂才貌雙絕，世所罕見，幾個月前卻跳樓自殺，令人扼腕?！?/p>

我的心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猛然劃了一下。

“這個美女畫家恃才傲物，狂放不羈，極其蔑視江湖上的游戲規則，無拘無束，我行我素，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一直是個頗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她熱愛生活，也有人說她是個悲觀的懷疑主義者，還有反社會的傾向。關于她的死，更是眾說紛紜，神秘莫測，有人說她是殉情，有人說她身患絕癥，肯定的說法是，她一直患有嚴重的精神抑郁癥，這是導致她自殺的直接原因。”

我的眼里已蓄滿淚水，大胡子老師還在侃侃而談：

“花木槿的畫，包括她本人，曾受到國畫界同行的強烈抨擊和排斥，認為她太功利太商業了，這種抨擊和排斥一直持續到她自殺離世，她在國畫界一直是個局外人，獨行俠?！?/p>

大胡子老師指著墻上那幅畫，若有所思地說：

“現在，你仔細看墻上這幅作品，畫上的那些花朵，熱鬧到極致，繁華到極致，她將世間的熱鬧繁華演繹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反而有了物極必反的悲涼，透過那些花朵，你會看到盛開背后的衰敗，熱鬧背后的孤寂，繁華背后的荒涼，這是自然界及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

大胡子老師的語氣和表情里有了明顯的神秘和敬意：

“花木槿去世后，她創作的許多作品才開始陸續面世，特別是中國古鎮系列三十三幅，極具才華，令畫界和世人震驚，除十三幅被國家美術館收藏，其余二十幅都在民間，收藏行情爆漲，但世人見過的也只有十九幅，最后一幅一直沒有露面?！?/p>

說到這里，大胡子老師忽然壓低了聲音：

“看來，這家韓國老板還不知情呢，竟然把她的畫掛在大堂上，也不怕丟了，嘿嘿，我得去跟他談談，看看能不能把這幅畫低價買下，發財的機會來嘍！”

大胡子老師說著，就迫不及待站起身來，找店老板去了。

我靜靜地坐著，再好的美食也吃不下了，大胡子老師好久都沒有出來，我不想再等他了，我埋了單，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那家料理店。

10

午睡醒來，媽媽讓我陪她逛街，為了彌補對她的歉意，我立即愉快地答應了。

在給我挑選衣服時，我們的意見發生了嚴重分歧，媽媽要我買那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還有細碎的流蘇，穿起來像個淑女；我想要那件黑色的純棉T恤，上面印染著一朵略微枯萎的向日葵花，花瓣蜷曲，黯淡的黃，像蝕刻畫。

我現在對黑色特別感興趣，它的神秘，高貴，還有具大的包容力，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以前只喜歡明亮鮮艷的顏色，對于色彩的感覺，我現在越來越敏感了，正在慢慢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我已在習作中大量使用黑色的底色。

我一眼就相中了那件黑色葵花T恤，我喜愛的色彩和花朵，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就是它了。我是一個執著的人，一旦認定目標，就奮勇直前，無法改變，媽媽不得不讓步，她搖著頭，對我的審美水平嗤之以鼻，呵呵，我才不跟她一般見識，婦道人家嘛。

我很快就選好了，并且穿在身上，印染著葵花圖案的黑棉T恤，配上淺咖啡的棉質短裙，白色運動鞋，清爽，簡潔，大方。

媽媽定定地看著我，笑了，她說沒辦法，我家小姐天生麗質，穿啥都好看呀，別脫了，就這樣穿著吧。

然后，媽媽進一家美發店護理頭發，我坐在里面看書。

店里有點嘈雜吵鬧，我把書收起來，出門轉悠去了。

轉悠了沒多遠，突然聽得背后有人叫“老四，老四”。

我停下來，扭轉身，看到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年齡和我差不多，正沖我喊叫呢，奇怪，他們怎么知道這個名字？莫非？

片刻的寧靜，緊張的巡視，晃動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大耳朵旁邊有小耳朵，天哪，沒錯，是他們！

六指老二！子耳老三！

“呼啦”一聲，我們三個就猛地抱在一起，大喊大叫起來。

后來，媽媽從美發店里出來，她看到我在尖叫，在大笑，在一個勁地說話，說不完的話，我的嘴就像開閘的洪水，一泄千里。

媽媽頓時像被施了定身魔法，愣在那里，悲欣交集。

兄弟姐妹終于團圓了！我們激動，興奮，小臉通紅，手和手緊緊攥在一起，笑啊，說啊，抱啊，怎么也表達不夠??！

我們激動瘋狂的表達，引來滿大街狐疑的目光，于是我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敘敘。后來我們就進了一家叫“昨日重現”的咖啡館，這個名字不錯，非常符合我們此時的情形。

媽媽先回家去了，她已給了我足夠奢侈享樂的錢，她也很為我們幾個兄弟姐妹的重逢高興呢。她說木棉，好好招待朋友，玩得開心點，別忘了請他們到咱家來作客啊。

這個咖啡館里的椅子都是秋千狀的，兩根長長的藤條從天花板上吊下來，藤條上纏著綠色的藤蔓和精致的花朵，我們坐在秋千椅上，晃悠晃悠著，人就恍惚起來，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幼兒園。

我說，都說說各自的情況，要不，還是我先說吧。

我的語言功能開始啟動了，就像小時候一樣，又變得口齒伶俐，異常活躍了。

我說，我的情況是這樣的，青臀老大離開后不久，我家就搬出了大院，親愛的爸爸依靠我那個在京城做官的大伯父，做起了倒賣生意，很快發起家來，我們現住城北閬苑別墅，生活十分富裕，但本小姐的情況卻不太如意，目前正休學在家，一言難盡哪。

子耳老三說，本來我們家挺好的，八歲那年，爸爸在新疆跑長途運輸，出車禍死了，一年后，媽媽重新結婚，我跟著媽媽搬出大院，住進新家。一年后，媽媽離婚，很快又結婚，于是我又跟著搬新家?？傊兀@些年，我媽媽一直在忙著離婚和結婚的事業，目前正在熱戀之中，和一個有錢的新加坡老頭，我就準備著再搬新家呢。

六指老二最后一個說話，我們說話時，他一直沉默不語，好像很郁悶，在我們的催促下，他才說出自己的情況。

六指老二說，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又在院子里孤零零生活了幾年，后來房地產開發商來了，我們的院子要折了建新房，我家就搬出去了，后來爸爸又下崗了，在城里蹬三輪，媽媽得了腎病，我們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媽媽每天黃昏才去市場買菜，其實是撿人家賣剩的菜葉……你們那么好的條件都不好好上學，我是差點就沒條件上學了……都是祖國的花朵，咋那么大的差別呢？

我不說話了，我十分理解六指老二的心情，看來他是吃了不少苦。是呀，都是一起出生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生活環境咋會差別那么大??！

子耳老三安慰六指老二，別難過了，有人還不如你呢，你忘了老大？他父母坐牢，生死未卜，他在東北農村生活，荒山野嶺的窮地方，別說上學了，還不知是死是活呢？唉，老大真可憐！

子耳老三的話勾起了我們更多的回憶，氣氛變得有點沉重起來，老三立即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指著我的衣服興奮地大叫起來，向日葵！

果然，六指老二的話慢慢多起來，他說你們走后，我還在院里種向日葵，年年都種四棵，我覺得四棵向日葵就是我們四個人，它們長大了，葉子在風里搖，就像你們在沖我招手呢；它們開花了，黃燦燦的花盤向著太陽，就像你們在沖我笑呢，我就高興地想，原來大家都在院里，我們還在一起呢。

呵呵，沒想到除了我，還有人也在種葵花呢。

六指老二繼續說，我就是要種葵花，我想你們一定會回來的，如果有一天你們突然回來了，看到院里沒有葵花，肯定不高興，老四沒準還會哇哇大哭呢?？墒俏业劝〉劝?，你們一個都沒回來，后來蓋高樓了，我們的院子被推成廢墟了，葵花也被推土機鏟了，什么都沒了。

我聽著聽著，鼻子就有點酸，眼睛就有點熱，我安慰六指，也安慰大家，別傷心，我家花園里還種著四棵葵花呢，快開花了，到時上我家看去，我敢保證，這是S市唯一的四棵向日葵花。

子耳興奮地連連叫好，說她最喜歡帶花園的別墅了。

不知為什么，我的話卻讓六指突然不高興，蔫蔫地垂下頭。

我問他倆，大家都走了散了，你們是咋湊到一起來的？

子耳老三嘻嘻地笑，看了看六指說，我們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級的戰友，今天剛補完課，來買一本輔導書。

我看看他倆，也嘻嘻地笑，背起新編唐詩來：三妹發覆額，折花門前劇。二哥騎竹馬，繞床弄葵花。同居大院里，兩小無嫌猜……

子耳老三立即跳起來糾正道，不對不對，你背錯了，應該是大哥折葵花，殷勤獻四妹吧？

于是，大家嘻嘻哈哈，扭打成一團。

笑鬧夠了，我問六指老二，你還彈吉它嗎？

六指老二立即面露得意的神色，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六根指頭在我們面前晃了晃，還像小時候那樣，有點瘋狂的感覺。他說彈呢，一直彈，我現在就靠吉它吃飯，周末的時候在一家娛樂城唱歌掙錢，比蹬三輪的爸爸掙的還多。

六指老二又說，有一年，爸爸想要我去醫院做手術，切掉第六根指頭，我死活不干，我要彈吉它呢。爸爸說五指彈得更好，那些彈吉它的不都是五根指頭嗎？我說那不一樣，我是六指指法，我和別人就是不同，所以我是獨一無二的六指大師呀。

我們都呵呵笑起來，并約好哪天去娛樂城聽他唱歌，為他捧場，高興高興。

我又問子耳老三，你的耳朵咋樣呢？

老三搖搖頭，苦惱地說，我這耳朵派不上什么用場，糟糕的就是太靈了，我每天在這城市行走生活，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潮水般涌進我耳朵里來，虛偽的情話，無恥的謊話，無知的廢話，荒誕的妄言，絕望的悲言，可怕的兇言，天哪，你們能想象嗎？幾百萬人一齊開口說話的聲音，足以把人淹死，這城市就是一座語言加工廠，什么樣的話都有，搞得我的耳朵很累，又不得不聽，我心煩，也很害怕，真想聾了才好呢！

我們唏噓起來，子耳老三接著說，有一年，我實在受不了啦，也想做手術來著，在去醫院的路上，我聽到一個盲人母親和她的孩子在說話，孩子要把自己的一個視網膜給母親，但她對母親說的是，媽媽，我要給你一個世上最美最亮的早晨。我當時感動極了，我覺得能聽到這樣溫暖美好的語言，耳朵還有存在的價值。

然后，我說起臉上的淚痣。這顆淚痣害我流了不少眼淚，不過呢，這些眼淚大都為藝術流的，美和悲劇息息相關，反倒苦中有樂。我想，人生如果沒有了審美，生命的痛苦就無法消解，生活將變得無法忍受，所以呢，雖然這顆淚痣現在一天天長大，都影響容貌了，可我還是舍不得丟棄它。

最后，我又對大家的發言作了一番總結，我欣慰地說，大家都保護了自己的特征，只要特征還在，我們就不會丟，不然我們今天怎么能在茫茫人海里相逢相認呀！

大家紛紛點頭稱是，紛紛舉起咖啡，干杯干杯！特征萬歲！

從“昨日重現”咖啡屋出來，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大街，我們立即像被一口冒著滾燙熱汽的蒸籠罩住了，到處都是摩肩接踵的人流，甲殼蟲一樣爬行的車隊，眼花繚亂的各種商品，櫥窗上花花綠綠的廣告，帥哥的眼睛，美女的大腿，食物的色香。

我們在街上盲目地行走，胡亂地說話，不知何去何從。

后來，我們決定去小時候住的地方看看。

我們在路邊攔了一輛的士，司機問去哪里，我們一下子茫然了，只有六指老二，他還記得離院子不遠的地方有個未來公園。

我們在未來公園下了車，六指說他想坐旋轉木馬，于是我們跑到公園里去坐旋轉木馬，幾個小小孩看著我們闖入，有點驚恐，我們一本正經地騎在木馬上，木馬旋轉起來，一圈又一圈，更多的小孩涌進來，站在一邊看，后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就坐不下去了，撤下來。

走出公園，我們在路口東張西望，又茫然起來，這里和城區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區別，還是十字路口呀肯德基呀聯鎖超市呀，哪有半點童年的景象?。?/p>

六指老二憑借比我們多幾年的記憶，帶我們走街串巷，最后在一幢摩天大樓前停下來了，他用六根指頭指著高樓，說這里就是我們以前住的地方。

我們就站在那里東張西望起來，尋找童年的記憶，然而什么都看不到，沒有熱鬧的大院子，沒有大槐樹和槐樹上鳴叫飛翔的小鳥，沒有可以種花的泥土，沒有木槿花，沒有向日葵，什么都沒有了，一切竟然消失得那么干凈徹底，不留一絲痕跡，到哪里去找我們的童年呢？

我們不甘心，又焦急地問六指老二，你敢肯定是這里嗎？六指老二充滿自信地說，絕對沒錯，就是這里！

這里只有一幢摩天大樓森嚴矗立，直刺云霄。失望之余，我們都仰頭去望，冰冷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出的強烈日光，立即把我們的眼睛灼傷了，兩團金花猛然綻開，片刻的失明。

站在繁華熱鬧的街道上，我們捂住受傷的眼睛，茫然失措，黯然神傷。

正茫然神傷著，猛聽得子耳“啊”一聲尖叫，一伙陌生人吵吵嚷嚷，氣勢洶洶，我們身邊頓時亂糟糟的。

原來，子耳因為眼睛發花，邊走邊揉，不小心撞到一個人身上。撞到人本不要緊，道歉就行了，可那個人當時正在點煙；點煙就點煙吧，也本不要緊，問題是子耳撞到他點煙的手，把打火機撞掉地上了。

被撞的男生看上去很文氣，但眼神很兇，有點痞，又有點色，他似笑非笑地說：“漂亮寶貝，你把我的打火機撞壞了，你得賠！”

六指彎下腰，撿起那只打火機，很君子地說“賠就賠吧”。

誰想話一出口，那伙人就愣了，面面相視，隨即哄然大笑。一個染著紅黃藍三色長發的男生，甩了甩他那酷似某國國旗的頭發，極其輕蔑地說：

“小子，你看清楚了，這打火機你見過嗎？”

我們傳著那個打火機看來看去，只見上面標著“ＤUPONT”幾個字母，是沒見過。

“看清楚了嗎？這是都彭，正宗法國貨，你賠得起嗎？”

“多少錢？我們賠！”六指繃著臉，硬著脖子，寧死不屈。

“真是無知者無畏??！”那伙人笑得更厲害了，笑夠了，頭頂某國國旗的男生才慢慢伸出左手的五根指頭。

“五……十？”六指本想說五元，張了張口，嘟噥著加了十倍的碼。

他的話剛一出口，又引得一陣更加瘋狂的爆笑，其中一個笑岔了氣，居然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六指臉漲紅得像豬肝，他咬咬牙，說出了五百。

爆笑繼續持續，六指的臉就變白了，脖子也軟了。

頭頂某國旗的男生意味深長地笑了：“小子，不敢說了吧？長見識了吧？是五千人民幣！你賠得起嗎？”

一個小小打火機就五千塊錢？這的確挑戰了我們想象力的極限，大家都不說話了，氣氛一下子更緊張了。

頭頂某國旗的男生看看子耳，顯得興趣盎然：“這樣吧，我們知道你們也沒錢賠，就讓這個漂亮寶貝陪我們大哥一天，這事就不追究了，咋樣？”

那個被撞掉打火機的男生肯定就是他們的大哥了，他已經伸手去拉子耳了，子耳又是一聲尖叫，旁邊的人趁機起哄，吹唿哨。

這時，六指猛然發出一聲嚎叫，像一頭憤怒的野獸沖了過去，對準那個大哥的小白臉就是一記狠拳，血從大哥的嘴角流了出來。那伙人頓時紅了眼，全都撲上去，把六指按倒在地，拳打腳踢。

如果不是有人偷偷打電話報警，警察趕了來，六指恐怕就沒命了，至少也會落個終身殘疾。

六指住進了醫院。醫生檢查他的身體，一邊搖頭，說現在的學生怎么啦？年紀輕輕就如此狠毒，下手這么重，往死里打呀。

我和子耳去醫院看望六指，六指腦袋上纏著白繃帶，眼睛充血，青腫著臉，面目全非，都快認不出來了。他靠在床頭，表情冷漠，一直不說話，沉默得有點可怕。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明晃晃地照在我們身上，我和子耳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話，想讓氣氛輕松，但感覺卻越來越別扭，坐了一會兒，我的額頭就沁出了汗珠。

走出醫院，我有點郁悶，這個六指怎么怪怪的？像塊冰。

子耳說，他這人就那樣，被貧窮折磨的唄，不是有個說法叫“仇富”嗎？這是一種新社會的階級感情。

子耳嘆了口氣，聳聳肩膀繼續說，怨不得六指冷淡你，誰叫你是富人的后代呢？沒辦法，這是新階級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鴻溝永遠存在，誰也甭想抹殺。

那你呢？你也仇富嗎？我問她。

“不，我恨窮！”

子耳站住了，歪著頭，目光堅定地盯著我，一字一字大聲說：

“我一定要做個富人！”

第二天，我和子耳去了六指家。六指母親也生著病，正躺在床上呢，他家可真叫一貧如洗，破舊的家具，簡單的陳設，看著讓人心寒又心酸。

我們帶去好多營養品，臨走又留下五千元錢，其中兩千是我找媽媽要的，另外三千是子耳找她媽媽的富商男朋友要的。六指這次住院可花了不少錢，完全夠買一個ＤUPONT打火機了，他可是為了我們才受的傷，我們不擔當就太不仗義了。

離開六指家，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思前想后，不禁埋怨起子耳來：“都怪你！誰叫你長那么撩？真是紅顏禍水啊！”

11

子耳老三姓蘇，學名旖旎。

每次說到看到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有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就想起秋天的原野，遍地的野花和斑駁的白樺樹林。

真是人如其名，旖旎長得也是無比旖旎的，連我媽媽都忍不住贊嘆，旖旎真是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啊，她小時候可是黃毛丫頭一個，一點也不起眼呢。

媽媽的語氣明顯帶有艷羨的成分，說完這句話，她落花般溫柔憂郁的眼神就飄到我身上來了，先瞥一眼我瘦弱單薄的小身子，然后失望地嘆息一聲。

我知道媽媽嘆什么愁什么，我的初潮還沒來呢，我的身體也一直處于未發育狀態，完全像個幼兒。

我想安慰媽媽，旖旎年齡可比我大得多呢，有什么好比的！

其實，也不能怪媽媽心急，我可十四歲了呀！在學校里，我們班全體女生都來月經了，就剩我一個了，她老人家能不急嗎？

十二歲以后，我媽媽就總說我有病，她看我的目光越來越憂郁，越來越喜歡用肢體語言表達對我的關心，比如摸我的額頭，觀察我的臉色，看我走路的姿勢，檢察我的指甲……

她不要我喝咖啡，總逼我喝牛奶。她說，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喝牛奶對發育有好處。

一聽發育兩個字，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更不肯喝那白膩膩的牛奶了。我的固執也是最頑固的，讓她頭疼，最后妥協。

我就是要喝咖啡，喝得氣定神閑，一邊喝還一邊側臉看窗外，窗外有棵大槐樹，幾只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瞅瞅我，嘰嘰喳喳說著什么，我覺得我聽懂了它們的話，它們說，這個女孩真怪！我探出頭去，大吼一聲，“呼啦”一下都飛走了，連根羽毛都沒留。嘿嘿，小麻雀，記住，下回不能在背地里說人壞話啦！

我不說話，又不發育，這太不正常了！媽媽堅持認為我有病，于是，除了帶我看心理醫生，她還帶我去看內科婦科小兒科等等，我已做過N次身體檢查了。而每次檢查的結果卻都是相同的，醫生說，這個妹妹的身體很正常，絕對沒有問題。

可是，沒問題為什么就不發育呢？為什么呢？

媽媽喃喃自語，眉頭緊蹙，百思難解。

我卻暗自高興。

這是我的秘密！我很想大聲告訴媽媽，我的意志控制著我的身體呢，我就是不發育，因為我不想長大啊。

至于旖旎長得漂亮，我倒一點也不忌妒，也絲毫不羨慕，她是她，我是我。但我十分喜歡她長得漂亮，和我的木槿表姐一樣，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兒，讓我賞心悅目。

旖旎總是隔三岔五來家找我，我們在家里又說又笑，看碟聽歌，媽媽就在廚房里張羅美食。旖旎的到來讓我冷清的家變得熱鬧起來了，我媽一見她就笑成一朵花，高興呀，因為她治好了寶貝女兒不說話的病呢。

我和旖旎有許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喜歡棉格子衣裙，喜歡葵花，喜歡冰糖葫蘆，喜歡繪畫，喜歡搖滾樂。

我們特別喜歡的是電影，一說起電影，旖旎就雙眼放光。

有一次，我帶旖旎去白夜的影碟屋，里面的影碟讓她大開眼界，她在那里激動地翻來翻去，不停地問這問那。

我覺得，旖旎對白夜感興趣的程度，遠遠勝過了那些經典影碟。旖旎直接告訴我，她很喜歡這個帥哥啞巴。我糾正道，白夜不是啞巴，他只是耳朵聽不到，所以也就不說話了。

回去的路上，旖旎露出古怪而狂熱的表情說，木棉，你不覺得白夜的眼神很隔世嗎？他很特別，跟我們周圍的人不一樣，我覺得他既不聾也不啞，他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我問，何以見得啊？

旖旎神秘地說，我聽見他在說話，那些話都藏在他的胸腔里，有的在血液里，像水波浪在涌動，有時候是“嘩嘩”地，很輕柔；有時候是“嗬嗬”地，很劇烈。

我不贊成她的說法，我覺得她說的只是情緒，而不是語言。但旖旎堅持說那就是一種語言，純粹的語言，比說出來和寫出來的漢字更真實，更可信。

我沉默了。我想她也許是對的，情緒的確比語言和思想都更真實可信。

我對旖旎說，我曾經也是一個啞巴，厭倦說話。

旖旎輕輕地說，我也曾經一樣，嚴重的自閉癥。

我扭頭吃驚地去看她，那時候，微風吹送，午后的陽光從路邊的槐樹葉穿過，在水泥路面落下斑駁參差的光影，旖旎的眼睛里有模糊不明的樹影在搖動。

那時已經放暑假了，我和旖旎有了更多的時間在一起廝混。

許多時候，我們無所事事，什么也不干，就躺在家中的沙發上回憶小時候。

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記憶可以分享，比如在秋天的梧桐樹下撿落葉，一邊編造凄美的童話故事，把一片片葉子叫“落葉公主”；比如用院子里的胭脂花炮制胭脂粉，用鳳仙花染手指甲，收集各種花瓣制作香水；比如交換收藏的小寶貝，也交換身體的小秘密。

八年過去了，我們的身體又埋藏了多少秘密呢？

有一天，我們外出淘碟，回家時累出一身汗，誰也不能再忍受了，就一起去浴室洗澡。

旖旎的身體讓我驚訝萬分：挺拔的乳房、渾圓的胳膊、結實的大腿，那樣豐腴，那樣成熟，完全是一個真正女人的身體，多么旖旎啊！

相形之下，我的身體卻是那樣單薄貧瘠，枯燥乏味，完全是一個未發育的幼兒，我看到旖旎的眼神里明顯有了驚訝不解。

“木棉，初潮來了沒？”

“還沒呢？”

“我九歲就來了，你可真夠晚的了！”

“不晚，我巴不得不來才好呢！”

“你不想做女人嗎？”

“我討厭長大，我害怕婚姻，我不想像媽媽那樣，掉進生活的陷阱。我不知道未來生活是什么樣的，但我隱隱害怕?！?/p>

“木棉，其實我和你一樣害怕。但我不怕錢，所以我要做有錢人，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木棉，我現在就有很多錢?！?/p>

“你一個初中生，哪來的錢？”

“都是背著我媽，找她的男朋友要的，哼，不要白不要！”

旖旎說話時，我一直看著她，眼睛在她光潔豐滿的身體上巡游，有點閃爍，想說什么，欲言又止。

“木棉，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像少女，像少婦，對吧？”

突然而直接的反問，讓人猝不及防，我干笑兩聲，是你自己說的啊，我可沒說這話啊。

旖旎的雙手突然停止了洗浴動作，緩緩垂落下來，瞬間的死寂，有點可怕。

浴室里霧氣氤氳，旖旎美麗光潔的臉，呈現出一種朦朧的絕望，兩行晶瑩的淚水從她漆黑的大眼睛里緩緩涌出。

“木棉，告訴你吧，我的童貞已經丟了?！?/p>

“誰？”我緊張得嗓音都啞了。

浴室里靜寂無聲，我們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心跳和呼吸，突然，旖旎渾身顫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失聲痛哭起來：

“木棉，我不想長大，可我沒辦法，我還是長大了……”

有那么一陣子，旖旎很少找我玩了，偶爾在一起，她總是心神不寧，跟她說話，她也是心不在焉的。

有一天，我去白夜影碟屋，看見旖旎也在那里，我才知道那些日子，她是單獨找白夜去了。

我看見她時，她正打著手勢和白夜交流著什么，臉龐紅紅的，眼睛亮亮的，閃耀著無比幸福和喜悅的光輝。

我想，旖旎可能經常和白夜在一起。

她愛上他了。

最后一次，我們在一起時，旖旎突然說：“白夜想拍電影，拍藝術的唯美的電影，那是他最大的理想?！?/p>

我不以為然：“這樣的電影也許根本就沒有人看哦?！?/p>

旖旎突然顯得很激動，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沒人看就沒人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享受藝術，真正的藝術從來就是少數人的！”

我拍拍旖旎的肩膀：“別激動嘛，你說得很有道理，基本也代表了我的看法。”

旖旎的臉色緩和了許多，雪白的小貝齒在玫瑰紅的嘴唇上咬出一排細碎的牙?。骸爸灰疫€在，白夜拍的電影就有人看，哪怕就我一個人！”

那一刻，陽光照在她紅潤的小臉上，有一種訣絕的美。

又過了一陣子，旖旎突然就從我的眼前徹底消失了。

聽說她跟白夜一起走了，暑假已經來臨，他們遠足去了，帶著一部DV機，邊走邊拍，拍那些唯美的藝術的影像。

和一個隔世的人在世間行走，那會是一種怎樣的寂寞呢？可是我的朋友旖旎，她寧可要彼世界的寂寞，也不要現世界的熱鬧。

她說，我不想長大，可我還是長大了。

12

旖旎走了，我又恢復了從前的孤獨，又變得沉默寡言。

我每天讀書，聽歌，看碟，在花園中散步，去郊外野游，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黃昏時分，我喜歡在世紀廣場轉悠。

那時，毒熱的太陽已經隱退，白天的暑熱慢慢消散，而星月未露，華燈未上，這時候的城市最純粹，最真實，最富有生活氣息，也是我最喜歡的。

一個人在廣場上慢悠悠地走，東看西看，東想西想，一些溫情伴隨涼爽的微風開始在空氣和人群中彌漫，花兒臉上正復蘇著紅暈，樹木舒展開蜷曲的寬闊葉片，人們臉上漾起家常而滿足的笑容。

年輕的父母推著嬰兒車在幸福地漫步；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在交談；一個盲人賣花女嗅著花香，憑花香判斷花朵再賣給路人；兩個小男孩在貪婪而快樂地分吃一根玉米棒子。

花壇旁邊，有人在埋頭速寫，畫紙上正徐徐展現出世紀廣場最真實生動的面貌：一個拾破爛的老頭笑咪咪地坐在椅子上，伸手挽住銅塑女郎的胳膊，這個銅塑的女郎甜美迷人，多像一個真人啊，衣衫襤褸的老頭手挽女郎，臉上露出驚奇而滿足的笑容。

非常見功力的一幅速寫。

我站在旁邊，默默地看那個人運筆，真是一種享受呢。

最后，畫速寫的人站起來，扭頭和我打了個照面，我驚訝而興奮地大叫起來：

“樊小高！”

樊小高也很激動，臉都紅了，笑起來還是有點羞澀。

“高小繁，沒想到是……是你，我以為再……再也見不到你了！”

原來他不是啞巴，只是結巴而已。

樊小高邀請我去他家坐坐，他家就在廣場附近不遠的地方。等走到他家時，才發現是“香香”餛飩店，圓臉女主人笑著迎上來，樊小高介紹說，這是我姑媽。

姑媽樂呵呵地說，我家石頭不愛說話，也沒朋友，這下好了，總算找到知音了，兩個畫家，好好切磋吧。

初次見面，也沒有更多的話說，樊小高就請我吃餛飩，我吃了一大碗三鮮餛飩，量太足了，撐得肚子要爆了。

離開時，我和他約好明天見面。

那時，天已黑了，城市華燈輝煌，流光溢彩，我輕快地走在回家路上，禁不住哼唱起了愉快的歌謠。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我就騎車去樊小高家。

我跟著樊小高爬上窄窄的樓梯，進入他的房間，一個懸在空中的小閣樓。

屋子小得不能再小，剛夠容下我們倆，靠里是一張單人床，挨窗是一張小書桌，桌上擺著一個拙樸粗陋的黑色陶罐，清水養著一朵黃燦燦的雛菊；窗欞敞開著，可以望見街道上的大槐樹，濃綠的樹影，點點的陽光。

樊小高的臉上洋溢著幸福，他說，這是他的地盤，他常常坐在這里，畫畫，發呆，做夢，有時候他會夢見向日葵。

高小繁，你看這種小黃花，是不是很像向日葵?。?/p>

是啊是啊，很像很像。我回答。

雛菊也有大器的花瓣，寬闊的內心，淳樸的笑臉，它們是濃縮的向日葵。可惜這座城市沒有向日葵，沒有一寸土地可以生長我們熱愛的向日葵，他們只種矯情的玫瑰，能賣好價錢。

我倆盤腿坐在樊小高的空中樓閣里，看他的畫作。窗子洞開，清風吹拂，把搖晃的樹影和閃爍的陽光一并送進閣樓里。

樊小高的畫有一股強烈的田野和大自然氣息：巍峨雄偉的大山是一張沉思的人臉；瀑布是一個仰臉大笑的漢子；河流是女孩長長的頭發，漂浮的水草和石頭是裝飾的花朵發卡；向日葵有一張女孩的臉；野花長成女孩樣子；蛐蛐在星空下打架；螞蟻在月亮下搬家；狗和狗像人一樣攀著肩膀；兩塊對望的石頭伸出了長長的臂試圖擁抱……

我邊看邊吸氣，天哪，這個小男生創造出了一個多么美妙的世界??！這個世界既是大自然的，也是人類的，是天人合一的，不，說世界太小，應該是宇宙吧，樊小高的小宇宙，一個奇異而獨特的個人宇宙。

看完畫，我又滿懷興趣地打量起這間小閣樓來，這的確是屬于樊小高的地盤，狹窄但不局促，簡陋但不簡單，懸在空中，高于地面，高于人群，高于地面上的人群的生活。

樊小高說，這里很安靜，墻壁上掛滿了我的呼吸和夢。

樊小高又說，從沒有人進入過我的小閣樓，你是第一個。

樊小高還說，高小繁，你不會破壞這里的呼吸和夢，我覺得你本身就是這些呼吸和夢的一部分。

隨后，樊小高從床頭上又取出一摞畫來，最上面就是一幅題為《夢》的油畫，應該是最近畫的，就取材于這間閣樓：木屋，書桌上的陶罐和開放的向日葵，敞開的窗，窗外的樹和鳥，墻上掛著一幅畫，女孩的肖像。

突然，我猛然發現，在這個女孩的右眼角下，有一顆大大的痣，藍色淚痣。

接下來的發現更讓我大吃一驚：

這是一摞素描，總共幾十幅，時間跨度有六七年之久，畫的全是同一個女孩，從梳著麻花小辮的童年，再到豁著門牙，然后一點點慢慢長大，她的臉上有了成熟的氣息，變成一個少女，她在笑，在哭，在生氣，在憂傷，在思考……她在一張張畫紙里變化著，成長著，在一個人的記憶和想像中，活著，一直長到最后這張《夢》里的模樣。

唯一不變的，是女孩右眼角下那顆大大的藍色淚痣。

我的心跳加速了，我想起了他送我的那幅《永遠的向日葵》，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我的尋找就要有著落了。

“她是誰？怎么長著和我一樣的痣？”

樊小高開始述說。他不說話時很正常，一說話就顯出缺陷和不足，不，客觀地評價，是嚴重地缺乏語言表達能力；而且，敘事越宏觀，他就越結巴得厲害，顯得語無倫次，思維跳躍，邏輯混亂。幸好我的理解和想象能力都十分地強，所以，我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說，畫上的女孩是他童年的伙伴，他們分開八年了，他說我長得很像她，特別是眼角的這顆痣，第一次見到我時，他就覺得我是她，可他又失望了，因為她不叫高小繁，她叫花木棉。

天啦，果然是他，青臀老大！

我有點哭笑不得，八年過去了，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呆呀，難道你就叫樊小高嗎？你的真名不是叫謝天生嗎？

樊小高瞪著雙眼，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緊接著，他的臉上現出了激動興奮的表情，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做了一個兒時常做的動作，一把抱住我的肩膀，又搖又晃起來：

老四嗎？木棉嗎？蒼天啊！總算找到你啦！

我找到了我的青臀老大，青臀老大的大名就叫謝天生。

星期天，我和天生騎著單車，又去了一次西郊的芒山，就是前不久我和旖旎才去過的芒山。

我把六指和子耳的情況告訴了天生，天生很高興。

天生也斷斷續續跟我說起這些年的經歷，他的語言極不連貫，思維比我還要跳躍，我只能一邊聽，一邊想像和總結：

六歲那年夏天，他跟姥姥去了東北鄉下，很大很大的平原，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一望無際。大平原上的日子很寂寞，也沒有朋友，陪伴他的只有姥爺去世后留下的一支簫管，他學會了吹簫，每天黃昏，他就坐在開滿葵花的山坡上，看落日，吹簫。

他上學的地方很遠，要走十幾里路。因為說話結巴，他在學校就不說話，不和同學交流，也不回答任何問題，久而久之，大家就真把他當成啞巴，沒人再理他了。

后來姥姥也去世了，他父母那時已出獄，搬家到一個海濱城市，靠做殯儀生意發了財，就把他領回了家。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他們又染上了毒癮，被政府抓去強制戒毒，于是又把他寄養到本城的姑媽家，他又回到了S市。

天生說，那些年，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畫畫，畫葵花，畫草灘，畫太陽，畫月亮，畫星星，畫螞蟻，畫秋雁，還畫你，老四，花木棉。

他說木棉，我不停地畫的那個女孩那是你，你在我的想象和畫紙里活著，每畫一張，你就長大一點，一直到長到現在的模樣。

那天，我們在芒山上采了好多野花，還有香草。

天生對田野和大自然的事物最熟悉，他認識許多香草，雖然那些草不是特別好看，但真的好香。我一邊采一邊想起遙遠年代的植物，比如詩經時代的薇，還有屈原時代的蘅芷，好多好多。

采著采著，天生突然說，我現在就要給你畫一幅畫，木棉。

我們坐下來，他迅速從包里翻出畫夾來，很快，畫筆就在紙上迅疾游走起來了，他全神貫注的樣子還真像一個專業畫家。

多好的素描?。∑鸱纳綅?，遍地的芒草，空中的云朵，沉思的女孩，都在風中飛揚出動態的美感。

我看著畫，陷入沉思，這幅畫讓我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老院子，木槿表姐畫的那些向日葵。

天生也一定想到了，因為他突然也說到了木槿表姐。

當他說起木槿表姐時，語言顯得出奇的順暢，甚至是詩意的。他說表姐好嗎？我小時候太崇拜她了，她畫的向日葵一直開在我腦海中，真的，到現在，那些金黃的花瓣還在我心中飛呢。

我悄悄把頭扭到一邊去，忍不住流淚；后來又把臉深埋在花草中，輕聲啜泣起來；最后我實在控制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

表姐死了！表姐死了！

在家里，我把更多的時間都用在了習作的練習上。

畫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在花園里散步。

我種下的四棵向日葵開花了，肩并肩，手拉手，四張金色的笑臉，四個兄弟姐妹。

突然地，就想起了六指，想起他在咖啡館說的那些話，他年年也種向日葵，但是現在，他無地可種了。

我叫上謝天生，我們一起去看六指演出。

那是一家叫“金薔薇”的大型娛樂城，在南區，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我們找了半天，找到時天已黑了。

我們跑進去，里面設施豪華，燈火輝煌，吃喝玩樂應有盡有，許多人在那里縱情聲色，歡天喜地，醉生夢死。

我們直接上了二樓的演藝廳，里面客人爆滿。先觀看了幾個舞蹈，獨唱，小品，二人轉，都不痛不癢，沒啥意思。

終于等來了六指出場。

沒想到，六指一出場，竟然全場沸騰，掌聲雷動，把我們都嚇了一跳。這樣一來，前面的表演全成了陪襯，大家忍耐和等待，都是為了六指出場呀。

人們的熱情空前高漲，臺前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竟然又蹦又跳，興奮地尖叫起來：

曉暢曉暢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曉暢是對六指的昵稱。他姓齊，大名齊曉暢。

我環顧現場，發現了很多學生模樣的看客，他們一定都是沖六指來花錢的，是他的鐵桿粉絲。

我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六指這么厲害。謝天生更是沒見過這場面，人都傻了。

我們都犯著傻呢，齊曉暢在臺上已經唱開了，果然不同凡響。尤其是吉它伴奏，太見功力了！太有特色了！簡直就是少年版李延亮嘛！

第一首，齊曉暢彈唱的是許巍的《完美生活》：

青春歲月我們身不由已，只為胸中燃燒的夢想；青春歲月放浪的生涯，就讓時光奔騰如流水。體會狂野體會孤獨，體會歡樂，愛恨離別。

第二首，齊曉暢彈唱了Nirvana樂隊的《Lithium》：

I am so happy

Cause today I found my friends

太好了！簡直能以假亂真??！我擦擦眼睛，有點懷疑臺上那個激情迸射的十四歲小男孩真的就是我們的六指老二嗎？

第三首，齊曉暢彈唱的是他自己創作的歌曲，名叫《六根指頭》：

我的左手有六根指頭，

第一根用來指天，

第二根用來摸地，

第三根用來拉勾，

第四根用來牽手，

第五根用來沉默，

第六根用來彈琴。

和前兩首比起來，這支曲子風格迥異，旋律簡單優美，吉它伴奏只有單純的和弦，演唱近乎囈語，清淡舒緩。

齊曉暢站在臺上，很有明星氣質。別看他不到十六歲，個頭卻有一米七八了，因為愛運動，他的身體顯得勻稱矯健，充滿陽光。此時，朦朧柔和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他的歌聲富有磁性，音線清澈透亮，有一種直抵人心的單純，一下子將人擊倒。

就那樣，我們聽著聽著，也被他的歌聲打動了。

唱完三首歌，齊曉暢深深躹躬，然后迅速往臺后退去。

曉暢！曉暢！曉暢！曉暢！

全場觀眾已經深陷在他的歌聲里不能自拔，粉絲們更是一直堅定執著地狂喊狂叫，不把齊曉暢叫出來誓不罷休。

不得已，齊曉暢再次登臺，以謝歌迷。這一次，他唱了老鷹樂隊的《Hotel California》，這首曲子最考吉它功夫，齊曉暢嫻熟的六指指法被運用得爐火純青。

齊曉暢的鐵桿粉絲們當場幸福地暈倒了一大片。

演唱結束后，我們在后臺找到齊曉暢。

他見到我時愣了一下，我把天生推到面前，告訴他，這是我們的老大，我找到他了。

齊曉暢愣了愣，很快就露出興奮的神情，他倆像小時候那樣，先抱了抱，然后開始打鬧，一個拍拍對方的腦袋，一個捅捅對方的腰，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我們進了一家冷飲店，我要了一個冰激淋，他倆要了冰水。

天生由衷地贊美起齊曉暢來：“老二，你唱得太好了！我太崇拜你了！你一定會成為大歌星的！”

我說：“齊曉暢，你有這么好的條件，窩在娛樂城里太可惜了。你應該唱出去，讓全國人民認識你，你的粉絲應該遍及全世界。”

齊曉暢沉吟半晌，右手撥弄轉動著水杯，他注視我們的眼神，有一種狂熱的冷靜，他說：“我想好了，準備參加央視三套今年夏天的夢想舞臺選秀。”

“耶！”我們仨互相擊掌叫好，預祝齊曉暢星夢早圓。

央視三套的夢想舞臺是一個神奇的造夢工廠，它讓多少默默無聞的平民草根一夜成名，成為輝耀神州的大明星。

這是個八仙過海的時代，只要你有能力有實力，你就會成功。我們相信齊曉暢，他是那么與眾不同，長在他手上的六根指頭，遲早要劃破平庸的夜空，“嘩啦”一聲，爆出電閃雷鳴。

是啊，現在輪到我們上場了！九O后就要登上歷史舞臺了！

１3

時間過得真快呀，再過幾天就是木槿表姐的一百天祭日了。

這陣子，我一直都在忙著畫一幅畫，準備用來祭奠親愛的表姐。這個主意是謝天生想出來的，他說表姐是畫家，喜歡用藝術表達一切。

天生也要畫一幅畫，他要和我一起去祭奠表姐。天生說，木棉，你的表姐也是我的表姐，是我們共同的親人。

天生說得多好啊，我們都是親人，真正的親人，不論身在哪里，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

那天在西郊的芒山，我告訴他表姐自殺的消息，他哭得很傷心，他說木棉啊，這不是真的吧？我還記得表姐在院子里畫向日葵的樣子，向日葵花瓣隨風飄飛，就像是昨天的事情啊。

天生流著淚說，他永遠也忘不了表姐，忘不了她手中的畫筆，是她把美的種子播撒在我們幼小的心靈，帶我們走進藝術的殿堂。

所以，我們一定要畫畫，把心里最想說的用色彩和線條表達出來。

畫什么呢？我絞盡腦汁進行藝術構思，最后我想好了，就畫一只大鳥吧：它是一只神鳥，有七彩斑斕的美麗羽毛，還有一對巨大堅強的翅膀。神鳥的嘴角叼著一朵花，一朵奇花，它們沖出人群和地面，在天空和白云之間展翅飛翔。

我把這幅畫取名為《鳥和花的旅行》。

新的一天，為了買顏料，我走進了畫具店，老板正在臺前和顧客談笑風生，他是個為人謙和的老板，談吐高雅，很有藝術修養，來這里的差不多都是老主顧和回頭客。

老板見到我，對我很客氣，還遞給我一杯冰水，以消暑渴。

他很抱歉地說，對不起，你要的馬利牌顏料沒有了，就在半小時前，我把剩下的顏料全送給一位畫家朋友了，他剛走不久。

白送？我雙眼圓瞪，有點不可思議，這不像商人的行為啊。

老板向我解釋，說他這個朋友很窮，又喜歡云游四方，他是蒙古人，剛從藏北高原回來，窮得就剩一條命了。但他很有才華，也很勤奮，一天不畫就活不下去。沒辦法，能幫就幫一把吧，藝術家嘛，不容易呀。

我十分贊賞老板的行為，他是一個讓人尊敬的藝術商人。

這時我驀地想到了一個，我試探地問，你的這個畫家朋友是不是叫云飛揚？

老板有點驚異，是是是，你們認識??？

我說認識，我正到處找他呢，能不能告訴我他的聯系方式？

老板看了我一眼，相信我是個純真無邪的女學生，沒有任何危險，于是就把云飛揚的住址寫給了我。

他一邊寫一邊說：“云飛揚是個怪人，從來不用手機這些現代工具，孤云野鶴的一個人，很難找得到他。你如果真有事找他的話，就在黃昏時分去世紀廣場吧，他每天都在那里畫畫，練習素描，順便掙點生活費?！?/p>

太陽是從全市最高建筑香格里拉酒店慢慢墜落下去的。

我向世紀廣場走去，天空依然明亮，空氣依然燥熱，地面的暑氣依然一個勁向上蒸騰，知了依然高聲聒噪，只有突然刮起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風，讓枝頭幾片槐樹葉輕輕搖擺幾下，提醒我黃昏確實來臨了。

我來到世紀廣場，在偌大的空地和繁亂的人群中尋覓，找那個叫云飛揚的男人，他在哪兒呢？

突然，平地刮起一陣大風，廣場一陣混亂，人們都慌忙而本能地護臉并整理楚楚衣冠，只有一個人泰然自若地坐在畫架旁，旁若無風地畫畫。

這個人就是云飛揚，他正在給一個學生模樣的帥哥畫肖像。

畫完了，帥哥接過來看，滿意地點著頭，連說不錯不錯，他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云飛揚，慷慨地說，不用找零錢了。

帥哥拿著畫走了，一邊走，一邊和他身邊的朋友們對那幅肖像畫指點評說。

我走過去，坐在云飛揚對面的小板凳上。

“對不起，天黑了，不畫了，明天來吧?！痹骑w揚一邊說，一邊埋頭收拾地上的畫具，準備離開。

我坐著沒動，云飛揚抬頭看我，有那么一瞬，他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眼神完全凝固了，我看到了他瞳仁里燃燒的光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誰都知道，我和木槿表姐長得十分相像，就像一對雙胞胎。

我聽到云飛揚發出的嘆息聲，風一樣輕微，云一樣縹緲。

他沒有說話，卻打開畫板，夾好畫紙，緩緩運起筆來。

親愛的木槿表姐，你知道嗎？這一天終于來臨，和他面對面。你曾經說過，世間那些孤獨的靈魂終究要相聚，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親人。

這是第一次，我和你愛的男人離得那樣近，近得可以聽見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不動聲色，仔細凝視著他。

親愛的木槿表姐，我不能不凝視他，就像凝視最后一個春天，就像凝視我偉大的理想，就像凝視你純真的愛情。

姐姐，他的臉很粗糙，胡子拉碴，黑且瘦，這張被你親吻過撫摸過的心愛的臉龐，被塵土和紫外線傷害過，被荒原和凍土接納過，顯出與這個城市極不相宜的落落寡合，姐姐，如果你見了，你一定會很心疼。

但是千真萬確，它又是英俊的，英俊得一塌糊涂，無與倫比。

姐姐，這幅畫他畫得很慢，用了將近二十分鐘。我不知道在那漫長的二十分鐘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其實那時天已完全黑了，根本看不清楚，無法動筆。

也許，他根本不用眼睛，他只是憑著感覺或者記憶在紙上勾畫涂抹，他畫的不是我，而是因我而喚起的深藏在心里的你。

當他把畫遞給我，光線太暗，沒看清，我是回到家以后才看清楚的，當時，我就像被閃電擊中，驚呆了。

親愛的姐姐，千真萬確，畫中的人就是你！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傍晚，他沒有收我的錢。

他帶著歉意對我說：“天太暗了，沒畫好，這幅畫你就別要了，明天你早點來，我重新給你畫吧?！?/p>

姐姐，是我執意堅持，他才答應把這幅肖像畫送給了我。

三天后，我就把這幅肖像寄給你了，姐姐，我在你的墓前燒了它，這是你愛的男人畫的，他畫的是你，是他對你的思念，你收到了嗎？

接下來的兩天，我沒有去世紀廣場，因為我得完成我的畫作。

第三天一大早，我和天生就一起去墓地祭奠木槿表姐。

我們帶去了畫，以及冥幣，鮮花，煙，酒，還有一朵剛從我家花園里采來的向日葵。

我把向日葵放在表姐的墓頭，它是那么新鮮嬌艷，花瓣上還沾著清晨的露珠。

酒澆了，煙點了，冥幣燒了。

天生拿出他畫的畫，他畫的是《小院》，畫上是童年的院子，幾排破舊的平房，綠綠的草地，高高的槐樹，飛來飛去的鳥雀，一棵木槿花，四棵金黃的向日葵，四個小孩子，圍著一個少女，少女在揮筆作畫，清晨的陽光灑在院子里，一種溫暖憂傷的氣息在畫中彌漫。

我也燒了我畫的《鳥和花的旅行》。

最后，我拿出另一幅肖像畫，準備燒掉，那是幾天前云飛揚在廣場上畫的。

“表姐！木槿表姐！”天生見了，驚叫一聲，一把搶過那幅畫。

“木棉，這是你畫的嗎？”天生的語氣有羨慕，也有懷疑。

“不，這是表姐的一個朋友畫的?！?/p>

“畫得真好??！你看，表姐在看著我們笑呢，她的眼睛好像在說話，木棉，別燒了，燒了多可惜呀，留作紀念吧！”

“留著又有什么用呢？也許，只有通過這些熟悉的線條，才能喚起表姐遺失在人間的記憶，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p>

說著，我點燃打火機，火苗吐出溫暖明亮的火舌，貪婪地舔著了它。

很快，雪白的畫紙燃成灰燼，輕飄飄地飛，像片片黑蝴蝶。

走出墓園時，我看到了云飛揚，一個人急匆匆往里走。

他來干什么？是祭奠表姐嗎？他知道表姐去世了嗎？

我停下來，站在一邊看，云飛揚在墓地里慢慢走，慢慢尋找，最后，他在一座墓前站定了。

那正是木槿表姐的墓。

他定定地在表姐墓前站了好久，然后，他坐下來，伸出右手，輕輕觸摸墓碑，瘦長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花木槿”三個字上，慢慢地撫摸著，刻畫著。

我的淚水剎時又沖出來了。

我茫然地站在墓園外，心情憂傷，也不想回家，我想起離墓園不遠的地方有座水庫，眼下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何不去看看？

一個小時后，我和天生來到水庫，先租了條船來慢慢劃，水面上長滿了荷花與荷葉，密密麻麻，望不到邊，偶爾一只水鳥飛過，翅膀擦著水面圈出漣渏；水庫四周是連綿的青山，山上滿是松樹和灌木。

我沉默著，一邊劃船，一邊流淚。

太陽慢慢毒辣起來，我們棄船上岸，躲在背陰的水榭一角，我又哭了很久，哭累了，就抱著木柱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偏西，我們揉著眼睛往回趕，經過墓園時，我拉著天生下了車，又一次走進墓地。

一走進去，就又看見了云飛揚，獨自一人，還坐在表姐的墓前，低垂著頭，默默沉思。

我很震驚，難道他在墓地里坐了一整天嗎？

14

清晨，我在花園里散步，向日葵開得正好，它們仰起金色的笑臉，舒展寬闊的手臂，晨風拂過，送來一股田野般的大自然的芬芳。

這時候，我忽然想我姥姥了，想她老人家的田野和山崗了，那里長滿了金燦燦的向日葵，每當這時節，簡直就是金色的海洋啊，美得像天堂，年年夏天，我都要去她那里度假消暑，我想我現在是不是該動身了？

正呆想著，媽媽叫我了，說有人找我。

奇怪，一大早的，誰這么想念我啊？是旖旎回來了嗎？

我跑到客廳一看，竟然是大胡子老師！他來干嘛？

“你好，花木棉同學！”大胡子老師熱情而親切地向我問好。

我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真名的？

“你是花木槿的表妹，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好多多關照你呀，花木槿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胡子老師搖著頭，語氣很是責怪。

“不過，現在知道了也不晚，這不，我關照小妹妹來了！”

我有點納悶，這不像大胡子老師的風格呀？這么肉麻！

“老師要怎么關照我？”我笑著給他沏上一杯龍井茶。

“我想給你辦一次個人畫展！”

“個人畫展！”我雙眼發亮，這可是我從未想過的。

“如果你答應，再加上謝天生，算是二人畫展，你們倆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如果畫展辦成功了，我臉上也有光啊！”大胡子老師呷了一口龍井，表情愜意又自豪。

“我的情況是不是謝天生告訴你的？”

“是呀，天生一直在跟我學油畫，我知道你們是最好的朋友?！?/p>

說明來意后，大胡子老師很快就起身離開了。

臨走時，大胡子老師又叮囑我：“木棉，你和天生好好準備一下，辦個人畫展是大事，先把作品準備好，準備好了就通知我，過兩天我再來看看你準備得怎樣，咱們隨時溝通?！?/p>

大胡子老師走后，媽媽問我情況，我簡單地說了。

媽媽沉思片刻后，對我發出警告：“木棉，問題可能沒這么簡單，你和天生只是兩個喜歡畫畫的初中生，一文不名，他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要幫你們呢？”

我想了想，也是啊，人家憑什么花這個錢？圖啥呀？

我立即穿上鞋，騎車出門去找謝天生，他應該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到了天生家，姑媽說他還在睡覺呢，我爬上天生的小閣樓，拎著他的耳朵把他大聲叫醒，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

天生睜開眼，眼里布滿血絲，迷迷糊糊地，半天回不過神。

看到我，他非常高興，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木棉，我正騎著車去找你呢，怎么你就來了？”

“是夢游吧？瞧你這樣兒，一夜未眠吧？”

天生興奮地說：“木棉，跟你說個天大的喜事，大胡子老師要給咱倆辦畫展！”

“就為這個失眠呀？你可真是個山里娃！”我敲敲他的腦門。

“是呀，忙著整理作品，天亮了才睡，剛迷糊著，你就來了?！?/p>

“天生，你就這么想辦畫展嗎？”

“當然想，我們的心血，還有才華，需要得到社會承認，木棉，難道你不想嗎？”天生皺著眉，反問我。

“我也想啊，不過不能盲目，先要搞清怎么回事再說，天生，大胡子老師怎么會知道我的真名？”

天生說，是我告訴他的。

原來，在一次繪畫課輔導時，大胡子老師說到了已故畫家花木槿，說到了她的作品收藏，天生就得意起來，告訴他高小繁就是花木槿的表妹，真名叫花木棉，她手里藏有花木槿的畫。

原來是這樣啊，我心里有點明白了。

兩天后，大胡子老師又來我家了，說要看看我的作品準備得怎樣了。

我把近期的習作都拿出來，謙虛地請他指點。他把我的那些習作草草看了看，然后很快又把話題轉到了表姐花木槿身上。

“木棉，聽說你收藏了一幅花木槿的畫，是《前世》系列的最后一幅，沒人見過，能不能讓老師開開眼界呀？”

我想了想，看看也沒關系，就叫他幫忙，我們一起把那幅《麗江》從我的臥室里抬出來，放在客廳的墻邊。

大胡子老師立起身，迫不及待走近《麗江》，因為挨得太近，鼻子都快粘在畫上了。他表情肅穆地凝視了半天，然后長嘆一聲，這的確是花木槿的真跡??！

“木棉，一定要把這幅畫收藏好，千萬別讓外人知道?！?/p>

臨走時，大胡子老師又神秘而鄭重地告誡我。

大胡子老師走后，我站在那幅《麗江》前，細細地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黃昏時分，我去了世紀廣場，一直轉悠到天黑，也沒有見到畫畫的云飛揚。

第二天黃昏，我又去了，還是沒找到。

第三天一大早，我按照畫具店老板提供的地址，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找到了云飛揚的住處。

那是南郊的一個平民區，幾排密密的紅磚房掩映在幾棵大槐樹里，據說這里是畫家的聚居區，住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漂流族畫家，美其名曰“畫家村”。

我敲開了云飛揚的門。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無法相信那間房子就是人的居所。不足八平方米的狹小空間，陰暗潮濕，地板和床上都堆滿了畫具顏料，墻上掛著畫，墻邊擺著畫，整個房間雜亂不堪，連個下腳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如果不是有要事相商，那間屋子我簡直一刻也呆不下去的。

但是，很快地，我就被那些神奇的繪畫作品吸引住了，眼睛慢慢地在墻上和墻邊一點點探索，如饑似渴。

從那些陌生而荒涼、廣袤而雄奇的景色來看，應該就是藏北高原了。所有的畫面都使用了深度的冷色，渲染出極度的寒冷荒涼寂寞感覺，一下子將人攫住，就像陰沉可怕的命運，讓人無法忍受，想狂奔，想大哭，想大喊大叫。然而，就在荒漠和凍土之上，偶然也有清澈的湖泊，星星點點的花草；偶然還會跑過一大群藏羚羊；藍天白云下，一頭孤獨的狗熊在凝神沉思；細雨蒙蒙中，兩頭野驢在耳鬢廝磨……

這是真正的藝術，關于生命，關于性靈。我一下子就被它們打動了，深深地震撼了，從這些作品中，我讀出了悲憫和敬畏。

可以想像，云飛揚在藏北高原生活體驗畫畫時，忍受了怎樣的痛苦，克服了多少困難，付出了多少心血，那簡直是常人難以想像的。

悲憫之情和崇敬之心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這是一個讓人心生敬意的藝術家，一個胸中有真義有深情的男人，難怪不得木槿表姐會那么愛他。

我對云飛揚說，我叫花木棉，是花木槿的表妹。

云飛揚臉上的疑惑沒有了，善意的微笑浮出來，帶著驚喜，一點點漾開，他笑起來就像一個孩子，我能感覺到他的純真。

他說：“怪不得這么像！那天在廣場上畫像時，我就在心里嘀咕，會不會是木槿的妹妹呢？她常常跟我提起你，說你也是一個酷愛藝術的女孩，就在S市?！?/p>

我指著那些畫問，你打算怎么處置它們？

云飛揚皺起眉頭，他說他現在正在籌辦畫展，完全是朋友在幫忙。出于今后的生計考慮，他還想開一間畫廊，但是一切都需要錢，很難辦。這些年他到處奔波流浪，僅僅維持了溫飽，窮得就剩下一條命了。

他嘆了口氣說，幸虧木槿沒有跟我，這個苦哪能讓她受呀。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不讓眼里的淚水流出來。

過了好久，我才說話，我說其實表姐一直都在受苦，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物質的苦不算苦，心靈的苦才是真正的苦。

云飛揚沉默了。

片刻后，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你說得對，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苦，就是木槿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宿命是什么？宿命就是永遠說不出也掙脫不了的苦，無論你走到哪里，也走不出去的苦。”

這番話讓我心里有了疼痛，我憂傷地凝視著他，他是姐姐心愛的人，我能體會他心里的苦。

“木棉，你果然是木槿的妹妹，天資聰穎，與眾不同?！?/p>

最后，云飛揚用贊美之詞結束了我們之間苦澀的談話。

我對云飛揚說明來意。

我說表姐生前留下一幅畫，是《前世》系列的最后一幅《麗江》，她臨死之前留下遺言，托我將這幅畫轉交給你。

云飛揚聽著，有點意外，有點吃驚，還有點感動。

我還告訴他，這幅畫的誕生過程以及收藏價值，一切交待清楚后，云飛揚帶我在畫家村參觀轉悠了一下，吃了一碗美味的牛肉面，喝了一瓶可樂。對了，他還認認真真地為我畫了一幅肖像。

當天下午，我們一起去了我家，我親自將那幅《麗江》交給了云飛揚。

臨走時，我對他說，我的保管任務完成了，從此你就是這幅畫的主人，你可以全權處置它。

云飛揚剛走，我就沖進我的房間，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第二天，大胡子老師又到我家來了。

除了查看作品準備的進度外，對我和天生的畫展，也作了進一步安排布署。

然后他提出，還想看一看《麗江》，真是一幅傳世佳作??！如果我愿意割愛的話，他想買下這幅畫。

看來，他也是迫不及待了，等不到畫展開展就要行動了，我很遺憾地告訴他，怎么不早說呢？《麗江》現在已經不在我這里了，他有新主人了。

大胡子老師又驚又急，猛然從沙發上跳起來，青筋都從額頭上暴出來了。

我安慰他，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找一個叫云飛揚的人。

天生的美夢破滅了，連著幾天都蔫頭耷腦的。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訴了他。

天生沉默了許久，然后認真地說，木棉，你做得對，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是云飛揚。我們幫助藝術家，就是拯救人類的藝術。

１5

一個月后云飛揚的畫展開展了，我叫上天生，一起去看。

展廳里陳列的都是我曾經在他陋室里看過的，藏北高原系列油畫作品，前來觀展的人絡繹不絕，大部分是年輕人，他們在畫前駐足凝思，久久不散。

天生一臉莊嚴，屏息斂氣，看得十分認真仔細，他悄悄跟我說，這是個了不起的畫家，我太崇拜他了。

在展廳里，我見到了云飛揚，一個紳士模樣的男人正在和他交談著什么。

云飛揚見到我，立即中止了交談，來到我們面前，天生立即站得筆直，恭敬地鞠了一躬，云老師好！

真是可愛呀，這個謝天生。

云飛揚看上去氣色不錯，精神飽滿，他高興地要請我們吃飯。

“你們想吃什么？”

“糖葫蘆！”

云飛揚愣了愣，隨即笑了，笑得很孩子氣，他說好好好，怎么跟我想的一樣，我也正饞它呢。

我們打車去了本城最好的糖葫蘆專賣店，每個品種都來了三支，然后我們進了路邊的冷飲屋，大吃特吃起來。

音箱里放著懷舊音樂，是《Casablanca》，深情的男中音仍然直抵人心。

這些歌聲，這些糖葫蘆的味道，讓我回到了剛剛過去的春天，吹風的夜晚，櫻花飄落，冷清的街道，表姐瘦削的臉龐，寂寞的笑容，她握著我的手，她的手有點冰涼。

親愛的姐姐，在那樣的夜晚，如果能握住心愛的人的手，你會不會感覺幸福？你的手會不會更溫暖一些？

云飛揚不停地說話，顯得神采飛揚。這幾天，來找他買畫的人很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展廳里的畫，差不多都有買主了，收獲簡直太大了。

云飛揚還說，他的畫廊正在籌建中，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也不停地笑，不停地和他碰杯，連呼藝術萬歲。

齊曉暢在央視三套一路闖關斬將，殺入了夢想舞臺的決賽。

這小子，夠厲害的，我們沒看走眼。

電視機前的觀眾形成了三大派系，蘋果，橘子，藍莓，齊曉暢是藍莓，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藍莓鐵桿粉絲。

越來越激烈殘酷的鏖戰，時刻牽動著我們的心，每晚八點，我和天生會準時打開電視機，緊張地觀看比賽。

我們跟著電視里的觀眾一起振臂高呼：

藍莓必勝！藍莓必勝！耶！

決賽場上的齊曉暢，黑T恤，板寸平頭，個性十足，看上去真是帥呆了！酷斃了！

和他一起決賽的另一位選手，外形和氣質就差遠了，頭發染得紅不拉嘰紫不溜秋的，一看就缺乏自信，根本不在一個檔次，基本缺乏可比性。

果然，大屏幕上顯示的柱狀圖，齊曉暢的支持率直線飆升，高出一大截呢，看來，齊曉暢贏定了！

然而，比賽一開始，我們就發現齊曉暢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彈唱的歌，都是一些過去時代的經典搖滾，比如《Yesterday》、《Don’tcry》、《Wish you were here》，場上除了少數人在瘋狂尖叫吶喊，其余觀眾大多茫然，不知所唱。這樣一來，就缺乏共鳴，更激發不出參與的熱情，現場的反應顯得太平淡了。

我和天生急眼了，恨不得立馬沖到臺上去，親自給他圈點一些時下流行歌曲，比如《我只愛你》、《對面的女孩》、《一朵玫瑰花》、《等你一萬年》，等等等等。

沒想到的是，我們想聽的這些歌，卻從那個競爭對手嘴里唱出來了。要知道，這些流行歌曲可是燴炙人口呢，大街小巷婦孺盡知。在場的觀眾全都被感染了，跟著哼唱起來，人人搖頭晃腦，個個如醉如癡。

形勢發生了明顯變化，天生的優勢被沖垮了。

更沒想到的是，在戰局極端不利的情況下，齊曉暢不但不反思，反而執迷不悟，繼續走他曲高和寡的道路，接下來，他彈唱了自己創作的那首歌曲《六根指頭》：

我的左手有六根指頭，

第一根用來指天，

第二根用來摸地，

第三根用來拉勾，

第四根用來牽手，

第五根用來沉默，

第六根用來彈琴。

我和天生聽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這首歌，現場沒有人聽過，缺乏起碼的知名度，他也敢唱？要知道，這是個流行引導趣味、大眾推動潮流的時代，他這樣做，不是明擺著要將冠軍寶座拱手送人嗎？

我和天生連聲哀嘆，完了！徹底完了！

果不其然，彈唱完畢，除了稀稀落落幾片掌聲，現場反響更加平淡，人氣指數狂跌，唉，真是可惜了，可惜一曲天籟，可惜一身才華。

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齊曉暢輸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齊曉暢雖然輸了比賽，卻贏來了真正的機會。幾天后，實力雄厚的華宇唱片公司看中了齊曉暢的音樂才華，要給他灌個人唱片了。

多么振奮人心的消息啊！據說這張唱片將打破多項國內紀錄，這是華宇公司首次推出的十四歲少年原創版唱片，完全由歌手自己作詞作曲，自彈自唱，值得廣大歌迷朋友期待。

實踐證明，投機只勝一時，才華才能決定命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九O后周杰倫就要橫空出世了！

蘇旖旎遠游回來了，她的臉被曬得黑黑的，紅紅的，有種健康的美。

旖旎見到我，瞪大眼睛，張著嘴，半天沒說一句話，最后才吐出兩個發音生澀的漢字來：“你好！”

我怪怪地瞪著她：“怎么啦？拍電影拍傻了？”

她拍拍胸脯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可以說人話了，聽人話了。”

我越聽越覺奇怪，摸摸她的臉，拍拍她的肩，哪里出毛病了？

“木棉，你不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聽鳥語，說鳥語。”

原來，旖旎和白夜扛著DV機去了東北盤錦，住在老鄉家里。那里有生態系統保護完好的濕地，蘆葦坡田浩瀚無垠，起伏如浪；還有大片大片的堿蓬草嫣紅似火，就像鋪了一大塊紅地毯，風光極其壯美。

濕地是鳥類的樂園，那里棲息生活著幾十種候鳥，丹頂鶴、白鸛、黑嘴鷗、蒼鷺、白枕雁、白琵鷺，等等等等，真像天堂。

在那里，旖旎的聽覺再次顯示出超凡的神力，她居然能聽懂鳥語，并且，她還很快就學會了鳥類的語言。

旖旎鳴叫一聲，就會有成千上萬只鸻鷸飛向空中，展翅翔舞；旖旎再鳴叫一聲，它們就收翅歇息。

那一番景象，看得白夜目瞪口呆，熱血沸騰。

于是，在那塊蘆葦濕地上，發生了自然界的奇跡，人與鳥能夠溝通交流，和諧共處。

有一天黃昏，白夜扛著DV拍攝一對正在水塘里覓食嬉戲的丹頂鶴，突然，一條水蛇從葦叢里鉆出來，悄悄向丹頂鶴靠近。

這時，旖旎看見了，她發出一種簡短急促的鳥鳴聲，大概是鳥類的警報，類似于“危險！小心有蛇！”的語言吧。聽到這聲警報，丹頂鶴旋即飛上了天空，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生。

從那以后，這對丹頂鶴就總飛到他們住的那戶農家，跟旖旎零距離接觸玩耍，它們總是一大清早就飛來，黃昏時才離去。

后來，小丹頂鶴出世了，日子就更有趣了。

旖旎和白夜離開時，丹頂鶴領著孩子們前來送行，繞著他們頭頂飛來飛去，久久不散。

緊接著，更多的鳥兒們聞訊飛來，為他倆送行，成千上萬的鳥兒翅膀遮住天空，黑壓壓一片，它們在空中盤旋，哀鳴，歌唱。

白夜和旖旎感動得熱淚滾滾，相擁而泣。

我聽著旖旎說的這些故事，就像在聽天方夜譚。

旖旎說，如果不信，你看我們拍的那些影像就知道了。

天啦，當我從屏幕上看到那些神奇的鏡頭時，我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有愛。

我說，給這個DV短片起個名字吧，就叫《奇跡》。

16

云飛揚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他又要去流浪了。

這次他將去草原，科爾沁草原是他的故鄉。

云飛揚憂傷地說，現在草原沙化得厲害，他的家鄉快要被黃沙吞沒了，他想用最美麗的色彩和最深情的線條，把故鄉最后的模樣畫下來，藍天，湖水，草地，他要把它們永遠留在畫紙上，留在生命里，他個人能做的只有這些，他必須去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去送云飛揚。

云飛揚還是那樣，身背畫板，孓然獨行。

姐姐，你心愛的男人，他真的不是地上的雨，他是天上的云，只能飄在天上。

他說，不停地走，不停地畫，這是他的命。

他說他只能過這種生活，他無法選擇命運，他會一直在路上，無法停止，一直到死。

我和云飛揚在街道上告別，那天是八月八號，立秋之日。

街上是走來走去的人，沒有風，黃昏的太陽依然明亮灼熱，從路邊的槐樹葉叢灑下斑駁的金色光點，音響店里還在唱著從前的歌謠：

Take me to your heart

Take me to your soul

Gave me your hand before I am old

云飛揚微笑著，朝我揮揮手，轉身離去，他匆匆而行，很快就穿過馬路，到了街對面。

我看著他走遠，背影快要消失在人海里了。

突然，我飛快地跑起來，穿過馬路和人群，穿過陽光和灰塵，趕上他。

我站在他面前，滿臉是汗，呼吸急促。

云飛揚有點吃驚，他說木棉，還有什么事嗎？

我輕輕說，吻吻我吧。

說時，眼淚已經涌出來。

云飛揚沉默了，然后，他嘆息一聲，伸手輕輕攬過我的肩膀，在我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蜻蜓點水般。

然后，他擁抱我，我也抱住他，緊緊地，緊緊地。

姐姐，他是你心愛的男人，他吻我時，也就吻了你。

親愛的姐姐，這一刻，通過他，我成了你，我們融為一體了。

我忘了那天是怎樣回家的。

我一個人，獨自在城市的街道上慢慢走著，走著。

路過一座天橋，橋上綠槐覆蓋，靜謐宜人，十分涼爽，我在樓梯上坐下來，一直坐了很久很久。

當我從天橋上站起身來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望見夜空一輪弦月，清清地亮，幾粒星星眨呀眨的，像一些我喜歡的人的眼睛。

那一刻，我忽然淚眼朦朧。

暑假很快過去，要開學了。

我告訴爸爸媽媽，我想上學了。

聽到這句話，爸爸媽媽萬分高興。爸爸長舒一口氣，說我總算懂事了，迷途知返了；媽媽更是激動不已，說她總算等到這句話了，這句話比什么甜言蜜語都更打動人心。

為了慶賀，我們一家三口去了本市最豪華的西餐廳，大吃特吃了一頓，媽媽喝了很多紅酒，一臉嫣紅，惹得爸爸不停地朝她看，眼神里有了缺失多年的溫情。

爸爸媽媽慷慨地說，木棉，想上哪所學校，你自己決定。

我說，隨便，只要和謝天生在一所學校就行。

然而，沒過兩天，天生卻帶來一個消息，他的父母已經戒毒成功，生活開始恢復正常。

天生興奮地說，這下好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我把表姐留給我的那幅《最后的花朵》從柜子深處取了出來，端端正正掛在墻上。

每天，我都要默默地凝視它。

我要勇敢地面對生命，面對生活，面對世界。

姐姐，很久以來，在那些漆黑孤寂的夜晚，我都反復做著同一個夢，夢里總有一棵樹，一棵正在生長的木棉樹，樹上結滿了花苞。

姐姐，我明白這個夢的寓意，因為我已經開始了等待，等待木棉樹能夠開出花來。

有一天，當我再次細細地觀看那幅畫時，發現畫面上的木棉花開了，花朵很大，很艷，很美，原來是我看錯了，它一直都在盛開呢。

醒來時，才發現是夢。

月光如水，照在床前，我感覺身下一片冷濕，擰開燈，看到鮮紅的經血。

血從我的身體里流出來了！這些讓我又害怕又渴望的物質??！

與此同時，我也感覺到，還有另外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隨同這些粘稠的物質一起，脫離開了我的身體。

所謂成熟，大概就是這樣的過程吧，像蝶破繭，像蛇蛻皮。

不同的是，人在這一刻會流淚，會百感交集。

天生走了，回父母身邊去了。

我到火車站去送他，捧著一棵向日葵，花已謝，是一個結滿籽實的飽滿精致的葵花盤。

時光倒流，八年前那一幕又重現了。

大哥，我們還能再見嗎？

四妹，等我們長小的那一天，我們就會重逢。

長長的汽笛鳴響，列車在淡淡的晨光中漸行漸遠。

木棉，知道嗎？就在那個寂靜的凌晨，在姥姥的小河里，當我青黑的臀部裸露在潔白的月光下，丑陋和隱痛展露在你純凈的瞳孔里，我感覺到，童年的恐懼已經完全消失，真的，木棉，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會害怕了。

天生，知道嗎？就在那個山中的黎明，清涼的河水沖洗著我的身體，我開始渴望長大，我不再拒絕成熟，真的，天生，就在昨夜，初潮來臨的夜晚，我看到那朵沉默的花蕾，它已經開放。

木棉開花了，花木棉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