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波:原名高乾寧,1961年11月出生于陜西省黃陵縣道北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創作。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短篇小說《血的代價》、中篇小說《玉色鳥》、長篇小說《血色風景》《金色黃昏》。曾兩次榮獲國家級報刊小說獎。現從事專業創作。
一
臘月,下了場大雪。初四晚上開始下,到了初五早上,礦區所有的凌亂和陳舊被一層厚厚的積雪蓋住樓群﹑人群、山野﹑田野……,一夜之間便消隱得無影無蹤了。
臘月初五清晨,我們正吃著早餐,王大要披一身雞毛似的雪片闖進門來,聲音沙啞,還有些顫抖,他說:方梅,方海,我要帶你姐弟倆去一個地方,馬上出發!我問他去什么地方?姐姐也問他去什么地方?王大要說: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去什么地方,我得把你們帶到地方以后,才能告訴。我問遠么?姐姐也問遠么?王大要說:遠,非常遠!我問有多遠?王大要說:說不準,不下雪的時候坐車一個小時,步行兩個小時;今兒下雪,車不好走人也不好走,怕得三四個小時。姐姐方梅問那到底是一個什么地方?王大要說那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對于你們姐弟兩個尤其重要的地方!我不知道王大要要帶我們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我只瞟一眼下得正酣的雪和越來越白的山,就明白今天根本不是出門的日子,而去的地方又是那么遙遠和神秘。據我判斷,王大要說在正常的天氣里,連坐車帶步行需要三個小時,而以眼前的惡劣天氣估算,五六個小時也未必能夠到達目的地。我對王大要說干大呀你瞅瞅這天,這是出門遠行的日子么?姐姐方梅說能不能等雪停了路開了再去,瞧這雪下得,凡是路肯定都封上了,怎么個走法?
“啪”,王大要猛拍了一下飯桌,把母親和姐姐都驚得站起來了。我是男子漢,強打精神,坐著沒動。王大要斷喝:方海,你給老子站起來!他直呼其名,我有點怕,也站起來了。他情緒激動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他說:怎么了?翅膀硬了是不是?都成人精了是不是?把我王大要擱不到眼里了是不是?是不是?
從沒見識過王大要如此態勢,我和姐姐方梅都傻眼了。母親說:他干大,梅子和海子都還是孩子,不懂事,你有啥話就往明里說,發那么大邪火弄啥嘛。王大要說:嫂子,我王大要發的是正火,絕不是邪火,我有我發火的理由。他還說:我王大要帶你們去的地方肯定是人能去的地方,絕不是殺人場,也不是斷頭臺!我硬著頭皮搶白道:你總得看看這天氣能不能出門嘛!姐姐也幫腔說:天氣確實太惡劣了,不宜遠行。王大要臉頰的肌肉跳蕩起來,眼睛里一波一波往外溢出淚水,鼻尖上還掛一條蟲子似的鼻涕,像一個斷了貨的吸毒者,他說:我王大要為了今天,整整等待了二十一年;如果今天是一個有太陽的日子,那就不叫日子,曉得么?就因為今天是一個下大雪的日子,我才下定決心必須今天去,曉得么?說真的,我不曉得。我相信姐姐方梅也不曉得,她那憨憨的眼神和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憨憨的表情告訴我,她甚也不曉得。王大要點燃了一支劣質雪茄,狠狠吸兩口,噴出來的煙霧被臘月里的大雪天放大了幾十倍。王大要的嘴巴像一臺有一定能量的噴霧器,我和方梅完完全全被他吐出來的煙霧罩住了,一吸氣,喉嚨里像有一只貓崽的小爪子在輕輕抓撓,咳得我倆都流出了眼淚。姐姐說:干大,我給你買的“中華”呢,為什么不抽?我說:干大,我給你買的“玉溪”呢,為什么不抽?王大要說:中華玉溪根本就不是給我這號人制造的,你們那一條煙的價錢足夠我抽“工字”卷煙一年哩;一條煙就他媽的五六百塊,那是學費,是衣裳,是柴米油鹽醬醋,曉得么?你們那煙全讓我換成錢存在折子上了,曉得么?我們不曉得,盡管姐姐已經大學畢業兩年,正在深圳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擔任銷售部經理;盡管我也大學畢業,剛剛入聘省城一家電子貿易公司,都是有了些出息也有了些體面的人,而王大要的話卻無論如何使我們拒絕不了對往昔歲月的重新咀嚼。
四十九歲的母親癡望著窗外飛雪嘆了口氣,一口長長的﹑我們早就聽慣了的災難深重的氣,她說:梅子,海子,跟你干大去吧,那怕是天上下刀子地上長釘子也得去!
母親王秀蘭是一個美麗的苦命女人。在她二十八歲那年就守了寡,她在最離不開男人的時候,男人卻連聲招呼都沒打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個男人就是我們的父親方世民。母親在失去男人之后,整個生命狀態就像一鍋沸騰的水突然被人澆了瓢涼水,滾滾熱浪不見了,只有一縷縷白氣懶散地冒著。
記得那是冬天里的一段漫長而寒冷的日子,北風吹,雪花飄,把世界吹飄得亂七八糟。我們的父親方世民就是在那段風攪雪的日子里失蹤的。他和他的親密戰友王大要一塊兒進山打獵,結果王大要回來了,我父親失蹤了。礦上組織了六十多人的搜尋隊,出動了當時僅有的一輛北京吉普和一輛東風大卡車。我的爺爺奶奶大姑小爸外爺外婆小姨大舅,還有以王大要為首的那支浩浩蕩蕩的搜尋隊,在高山叢林里在冰天雪地里反復搜尋,直到大年三十,人毛不見一根。打那以后,我們就沒了父親。
在青峽煤礦,我的父親方世民因為在中越邊境戰場上榮立過二等功,轉業后很榮耀地出任青峽礦武裝部長兼保衛科長職務,是一個重要人物。牛得理礦長時常在一些公開場合說:方世民是咱們青峽煤礦的人物子!牛得理說誰是人物,但必須在“物”字后面加一個“子”字,以我現在的理解,姓牛的那是在時時提醒我父親:小伙子你別狂妄,你有功勞我認,你有本事我認,你是一個人物我也認,可是你功勞再大本事再大名氣再大,你還在我手下面罩著,在我手下面罩著的人不是兒子就是孫子,所以你只能是一個“人物子”。父親是一個軟硬不吃的家伙。聽王大要說牛得理其實對我父親很器重,可他身為礦長,有一個很惡劣的毛病,動不動就罵人“娘賣逼的”,父親對此很反感,卻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合理的機會給予警示。終于有一次,是為了民兵訓練打靶的事兒,通信員小李子第一次實彈射擊,由于過度緊張,摟響第一槍后,半自動居然從手中滑脫出去了。牛得理大怒,說:娘賣逼的,廢物,飯桶,你除了會提壺倒茶抹桌掃地還會干甚?娘賣逼的……。牛得理話還沒說完,我父親說:牛礦長,你除了會說“娘賣逼的”還會說什么?小李子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你這樣對待一個犯了點小錯的小青年合適么?牛得理說:娘賣逼的,你方世民是主抓民兵訓練的頭頭,訓練出來這樣一個窩囊廢,我沒找你算賬你倒找我算賬了,娘賣逼的你是老幾呀你?父親憤怒極了,他指著牛得理的腦門子說:姓牛的,你再敢說我“娘賣逼的”一句,你再敢娘賣逼的我就敢擰斷你的脖子。牛得理勾著頭想事兒,稍時就笑了,他拍拍我父親的肩幫說:我這人就這么隨便慣了,這個毛病那也是根深蒂固了,對誰都這樣,我對小李子也是這樣,沒有太大的惡意。我父親說:對我方世民就不行,我的耳朵干凈慣了,聽不得臟話!牛得理說:行行行,我的大英雄,從今往后,我牛得理在你方世民面前不再說臟話了。照說,牛得理算是給足父親面子了,可他執意要牛得理對通信員小李子說聲“對不起!”牛得理覺得父親過分了,說:方世民我給你面子你也得給我面子,我好賴那也是一礦之長,當著大家伙兒的面對一個小小通信員說“對不起”,這成何體統!我父親說知錯就改,沒人笑話你。牛得理翻臉了,說:娘賣逼的,老子從娘肚子里鉆出來四十九年了,從來就沒學會“對不起”!說罷轉身欲走。父親搶上前去,拽住牛得理的衣領說:狗改不了吃屎,剛剛還說不說臟話了,脖子還沒轉過去臟話又出來了,你算什么共產黨員,算什么礦長?牛得理說:老子就是共產黨員老子就是一礦之長老子就這習慣,你方世民有能耐把我給撤了,娘賣逼的還無法無天了!父親毫不示弱,他說:牛得理你再給我說句“娘賣逼的”,說呀,說呀,你倒是說呀!父親完全是一付要殺人的架勢,牛得理知道論拳腳自己不是對手,論理又不占理,于是就“嘿嘿嘿”笑了,他說:世民呀,你這個人太認真了,好吧,我再給你個面子,小李子,你過來。傻站在一旁的小李子哆嗦著走到牛得理跟前,牛得理說:小李子,對不起!王大要說我父親的腰桿是鐵打的,對誰都沒彎過。他當然改變不了牛得理“娘賣逼的”壞毛病,但牛得理在我父親面前再也沒有張狂過。王大要說牛得理也是一個轉業軍人,很有胸懷,跟部下們從不斤斤計較,誰做了錯事,頂多被他“娘賣逼的”訓斥一通,卻從不給人穿小鞋,他說穿小鞋那是娘們兒才玩的把戲。從小李子打靶失手事件之后,牛得理對我父親非但不作任何計較,倆人的關系反而更密切了。王大要說連我父親也挺佩服牛得理的,主要佩服他那一付好心腸。王大要還說,我父親對牛得理也是有意見的,但那是出于公心,為了工作;牛得理的管理手段就建立在一個“義”字上,根本談不上思維縝密,措施得力;他經常在一些會議上大講特講:娘賣逼的,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咱礦的事兒弄好,都能大把掙錢,養家糊口;你們的家人都眼巴巴等你掙錢回去哩,可你吊兒浪當不好好干活兒,掙不來錢,那不寒了全家人的心么?都說那眼黑窟窿是閻王殿的大門,可那里面有錢有錢有錢,就等著你們去把那些錢全都娘賣逼的摟回來……。父親盡管看不慣他的作派,但行伍出身的他,對牛得理的義氣卻也是敬重的。
我父親于一九七八年上高中一年級時就當了兵,并且榮幸地參加了那次自衛反擊戰。在歷時四十多天的作戰經歷中,他作為偵察排里的一個班長,多次率戰友們深入敵人內部,隨時向指揮中心反饋重要情報。王大要跟我父親是同學,一起入伍,一起參戰,一起當偵察兵。只是我父親是班長,他是兵,他參加過由我父親擔綱執行過的所有任務。王大要說我父親會吹口琴,一把“上海牌”口琴隨身揣在兜里,戰事稍一停歇,我父親就用心愛的口琴吹奏“梁祝”、“花兒與少年”,把“梁祝”的纏綿悱惻和“花兒與少年”的熱情浪漫吹奏得如同異國悶熱的叢林里吹來了一陣陣涼爽的風,輕輕地撫摸著戰友們那汗淋淋的臉龐。但他最拿手的是一首南斯拉夫歌曲,名字叫做《啊,朋友》,他一吹,全班戰士就會在那鏗鏘有力﹑豪邁悲壯的旋律的感染下,頓時熱血沸騰。
一把口琴隨時就能調動起戰士們的戰斗激情,一個個跟著他永往向前,每次任務都完成得相當出色。連﹑排長多次說過:方世民班沒孬種,個個是英雄!為了祖國的和平與安寧,我父親在戰場上屢建戰功,聲名鵲起,轉業后以副連職身份分配到了青峽煤礦,當上了武裝部長兼保衛科長。這兩個職務我父親擔任了五年,直到他失蹤。
牛得理是是領導,也是講義氣的人,他說:方世民是英雄,他落腳到咱青峽礦那就是青峽礦的英雄,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可是,浩浩蕩蕩的隊伍,轟轟烈烈的搜尋,直到年三十,毫無音信。牛得理和王大要都很悲痛也很無奈,只好宣布:暫停搜尋!
過罷年后,礦上又陸續派過幾批人繼續搜尋,仍無結果,這個結果一直保持到了二十一年以后的今天。
二
我和姐姐方梅決定跟著王大要去。在鵝毛大雪之下,王大要戴頂狗皮帽子戴付深度墨鏡,穿件皺巴巴的牛皮獵裝一雙笨重的高腰皮靴,背一只鼓囊囊的藍色背包。我和姐姐方梅都穿了保暖性能很好的羽絨服,也都穿了既防滑又輕便的“安踏”運動鞋。
王大要的行頭﹑作派,咋看咋像突然從某一神秘山頭走出來的一個已經消彌了半個多世紀的山大王。相形之下,我和姐姐卻很時尚,青春。母親站在家門口,目送我們遠去,她站在大雪下面,像一個藍色幻影。
臨行前,母親很不放心,問王大要:他干大,這么一個風攪雪的天氣,你要把兩個孩子帶到啥地方去?王大要那黑黝黝的畫滿皺紋的臉上沒點活氣,像一坨凍結了的老牛糞,他說:你就別問了,等我們回來以后,你就啥都明白了。
母親害怕這種風攪雪的天氣,她忘不了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日子,所以繼續追問:你今兒咋神神道道的,到底去啥地方連我你也隱瞞么?王大要火兒了:你咋恁多廢話,你剛才還說那怕天上下刀子地上長釘子也得去,可事到臨頭你又婆婆媽媽的,像話么你?母親被王大要頂了回去。
以母親被王大要頂回去是必然的。王大要為我們家付出得太多太多,財力體力上的事兒不必多說,主要是他為了顧全被我父親撇下的一個爛攤子,把他老婆陳要玲和唯一的男孩兒洋洋給甩了,整個兒一個妻離子散。沖這,我們全家對他的感激之情是用語言講不清楚的。沖這,在一般情況下,我母親對王大要是言聽計從的。
可是,完全可以這樣說,我父親方世民的失蹤與王大要有直接關系。那年冬天,姐姐方梅六歲,我剛過罷四歲生日。四歲是一個人初具記憶能力的年齡,盡管那些記憶是零散的﹑模糊的,或許還缺少真實性,但我仍然記得那個清晨,大約七八點鐘,父親和母親剛剛起床,我和姐姐方梅還在被窩里暖著,王大要“哐哐哐”敲著門,扯一付狗嗓子嚷著:世民哥,今兒下大雪,是出山的日子,出山的日子呀!父親打開門,王大要拍打著雪花進來了,手里提著槍,是半自動,他瞅著放在腳地上的尿盆子說:尿水子咋還沒倒出去,嫂子你可真行呀。母親紅著臉,忙端了尿盆閃出門去。父親瞟一眼窗外飛雪說:今兒是星期天,好日子,真是好日子,我收拾一下,咱們馬上出發。母親倒完尿回來,揉搓著手,一口口哈著白氣說:十多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瑞雪兆豐年,明年肯定好收成。父親說:給我包里塞幾個饃,再裝瓶酒,我和大要今兒進山打獵。母親驚訝地說:雪這么大,你倆不要命了?父親說:我們趕的就是這場雪,這樣的天地,野物最愛外出尋食,對獵手來說,這可是收獲的最佳時間,必須牢牢把握。偵察兵出身的父親平常話不多,但是只要一出口,那怕只吐一個字也必須算數,那是一個真男人壯氣和銳氣的自然流露。母親熟知父親的脾氣,甚也沒說就為他收拾行囊去了。父親問王大要:你帶了多少子彈?王大要說三十顆。父親說:我這兒也有幾十顆,全帶上。父親打開箱子蓋,取出來一只黑布袋,朝炕上“嘩啦啦”一倒,金燦燦的一堆,就堆在我的枕頭旁。他對王大要說:數數,到底有多少。王大要邊數邊往黑布袋里回裝著,裝完了說:四十一顆!這個數字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父親見一切都收拾利索了,就打開大衣柜的鎖,摸出來一桿和王大要挎在身上的一模一樣的槍,他用一塊白布仔細擦拭著,對王大要說:真得感謝這次民兵訓練,不然,這家伙根本弄不到手,槍是越管越嚴了。王大要說:你是咱礦的武裝部長,別人可以沒槍,你到啥時候都不會沒槍。父親說:上邊剛剛發了文兒,這次訓練一結束,所有的槍都得上繳,我也不能例外。王大要說:那就更得珍惜這次機會了;如果今兒運氣好,打上他三五頭野豬三五只鹿,那咱弟兄倆可就發洋財了;一頭野豬至少能賣三四百元,一只鹿至少能賣二三百元;你工資比我高些,七十四元,我才四十八元,這點錢養家糊口緊張啊;如果今兒能滿載而歸的話,一天就能掙回一兩年的工資啊!我父親說:你可真會算賬!在我的記憶里,最后聽見的是我父親隔門扔進來的四個字:晚上回來!
然而到了晚上,礦區那繁星似的燈火已經接二連三地熄滅了,雪已經鋪得有半尺厚了,我父親沒有回來。母親著急了,去王大要家里找。王大要家住在我家的后一排,走不幾步就到了。母親說后排十孔窯的燈熄了九孔,唯一一孔亮著的就是王大要的家。那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王大要正蹴在地上剝一只羊鹿子的皮,他老婆陳要玲正往爐膛里填煤,陳要玲還說:嫂子,這么晚了還沒睡?王大要停了手上的活兒,說:嫂子,請坐,有事么?母親說:大要你是幾時回來的,世民呢,世民咋到現在還沒回來?王大要大驚失色,面部那瓷實的肌肉劇烈地抖動起來,眼睛瞪得牛蛋一般,他說:我不到九點就回來了,今兒運氣不好,就打了一只鹿;怎么,我世民哥他沒回來?我以為他早就回來了,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現在都凌晨一點半了,天這么晚雪這么大,他會去那里了呢?母親說:你問我我問誰,你倆一大早一起廝跟著進山,你回來了他咋沒回來?王大要說:我倆是一起出去的,可是到了雁鳴山根下就分手了,他上了南峁的馬刀梁,我上了北峁的扁擔梁,兩道梁的間隔距離少說也有幾十里地哩,誰也照不見誰,再說,一切都是我倆事先商量好的,一人包一道梁,還說要比比誰的運氣好,誰的收獲大哩;可是,這,這這這荒山野嶺、冰天雪地的,他到底去那里了呢?母親說:大要呀,你世民哥他、他會不會出事?王大要的臉僵住了,可他的全身很明顯地打著哆嗦。母親說:大要呀,趕快找人,趕快找人進山尋去呀!王大要說:是得尋,一定得尋,我這就去叫人。也是偵察兵出身的王大要一出門就來了個嘴啃泥,剛爬起來緊接著又來了個嘴啃泥,好不容易站穩后,聲音顫抖得跑了調兒:嫂子,別急,別別別著急,我這就去找人,馬上進山,連、連夜進山。說完打著趔趄朝礦部走去,母親緊隨其后。
王大要直接敲開了牛得理礦長的門,一進去就跪在牛得理腳下,說:牛礦長,我回來了,世民他、他他他沒回來,求你趕快組織人馬進山搜尋呀!牛得理驚詫得連連后退,說:王大要你娘賣逼的深更半夜給老子耍啥把戲哩,啥你回來了世民沒回來,你給老子說清楚,到底咋回事?王大要想說清楚可是越說越不清楚,急得淚花子亂轉。牛得理說:王大要你站起來,你不是我兒子也不是我孫子,這么跪著我可消受不起;站起來,站起來把話說清楚。王大要雖然站起來了仍是語無倫次,說不清楚。牛得理說:王大要你娘賣逼的還當過偵察兵還上過越南戰場哩,就你這耗子似的德性,讓人對你的偵察兵身份,對你的戰場經歷,不能不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說,你給老子說清楚!王大要仿佛凍結了似的,做不出任何反應。情急之下,母親替王大要說清楚了。好不容易明白過來的牛得理雙手卡著肥腰在地上團團亂轉,轉到寫字臺邊上時,“啪”地拍了一掌,拍碎了玻璃臺板,也拍碎了雪夜礦山的寧靜。牛得理說:娘賣逼的,誰批準你倆私自攜帶槍支進山打獵的,誰批準的?誰批準的?娘賣逼的王大要,找不回來方世民,老子送你蹲大獄。母親說:牛礦長,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你得趕快組織人員進山啊!牛得理說:放心吧,大妹子,我是礦長,我一定盡力。當時,牛得理的眼中已經明顯地漫出了掩飾不住的淚花子,母親也看到了,可在焦灼萬分的情狀下,她并沒有對一礦之長的淚花子作任何思考。
牛得理抓起電話,先撥通了通信員小李子和辦公室主任,他向那兩個已經進入夢鄉的人發布命令:立即起床,通知大小車司機,通知醫務所的大夫護士,動員機關、井口所有青壯人員,都帶上礦燈、手電筒,連夜奔赴雁鳴山馬刀梁,尋找方世民!最后,牛得理指著傻坐在沙發上的王大要說:王大要,娘賣逼的你給老子打起精神,你是向導,是一支幾十號搜尋隊伍的向導,你倆是咋個進的山,咋個分的手,上馬刀梁的路咋個走,大家伙兒可都跟著你的屁股轉哩!
從牛得理拍碎玻璃那刻起,母親就被某種巨大的不祥和恐懼纏住了。夜這么深,雪這么大,路那么遠,山那么險,她的親愛的丈夫方世民孤伶伶的,此刻是怎么的情狀呢?早就聽人說過,馬刀梁上野豬成群,豹子也時常出沒,那可全是要人命的野獸啊!況且,一個人在雪山雪嶺上呆久了會變成色盲,會迷失方向,萬一在山上兜起圈子,這會兒也該凍得半死不活了。母親慘痛地哭出了聲:老天爺呀,牛礦長呀,好好的,好好的咋就出了這么大的事呀,咱們快去找呀,快去找呀!牛得理潮紅著眼睛安慰母親:大妹子,你別急,也別哭,我一定竭盡全力進山搜尋;你也不要總把事情往壞處想,世民他當過偵察兵,上過越南戰場,具有良好的軍事素質和超人的野外生存能力,他不會有事的,肯定不會的!
人員集合整齊以后,已是凌晨兩點。牛得理點了幾個重點人物的名:楊吉普,陳東風,來了沒有?回答說來了。姓楊的開吉普姓陳的開東風,他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劉大夫,許護士,來了沒有?回答說來了。姓劉的是醫務所唯一的大夫,姓許的是唯一的護士,他同樣習慣了這樣的稱呼。牛得理說:關鍵人物都來了,我就放心了;出發之前,我要說的話是,下雪路滑,開車的都把車開穩當些,絕不許出事;大夫護士要緊跟在王大要后面,如果找到了人,肯定連凍帶餓,十分虛弱,要先進行一些應急治療;其他人也得高度注意安全,不要找不到人把自己給弄丟了;搜尋隊的總指揮是我,副指揮是辦公室主任,向導是王大要;好了,出發,娘賣逼的!
“娘賣逼的”是牛得理的口頭禪,對誰都用,包括書記縣長主管局長,包括老娘們兒甚至也不回避那些含苞待放的青春少女。他從來不分場合不分地點,不在乎面對的是什么人物周圍都站著誰,直“娘賣逼的”十多年,誰也拿他沒辦法。據說在一次全縣工業會議上,他作為企業代表站在主席臺上發言,身后就正襟威坐著縣委書記和縣長。他先是照著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念,可是念著念著就念出了“娘賣逼的”話來,惹得哄堂大笑。頭頭們都覺著別扭卻又不便直接阻攔。主管縣長在后面小聲提醒他:牛得理,請你注意文明用語!他回頭對領導們說:我改,我改,我這就改回來,娘賣逼的……又一陣哄堂大笑,氣得主管縣長吹胡子瞪眼,說:牛得理,你給我下來,別在大雅之堂上污染公眾的耳朵!縣長下了命令,牛得理不得不中止講話,胖臉紅成了一只像被蜂糖醬過的肘子,說:鄙人有傷風化,對不起大家的耳朵,請多多諒解。說畢便灰溜溜地下了主席臺,被一陣嘲笑聲攆出了會場。照說這是一個沉痛而深刻的教訓,值得牢記一輩子,值得痛下決心將“娘賣逼的”從自己所有的生活用語里徹底剔除出去,可是他沒有,好像“娘賣逼的”更歡勢了。聽王大要說我父親曾經問過牛得理:你為啥要把“娘賣逼的”天天掛在嘴上?牛得理說:舒坦、美氣;“娘賣逼的”是世界上最足勁最殘火的語言,放著這么好的語言不用那就太可惜了!這是理由么?是不是理由誰也扯不清,反正他一輩子就那樣,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他躺在醫院的急救室里,鼻孔插著氧氣管子,嘴里還“娘賣逼的”哩。當然,這些話都是王大要偶有好心情時作為談資告訴我們的。王大要還說牛得理“娘賣逼的”有理,牛得理如果不把“娘賣逼的”整天掛在嘴上,那就不成其為牛得理了。
沸沸揚揚的搜尋隊在王大要的帶領下出發了。聽母親說,那夜的場面極其壯觀,早已熄滅的燈火都陸續亮起來了,像天上的星兒眨眼間落在了地上。作為向導的王大要坐在吉普車的前座上,那是牛得理的座位。這是一個威嚴的座位,權力的座位,它只屬于牛得理一個人。但是那天晚上,這個座位讓王大要給占了,他是向導,得給打頭的吉普車指明前進的方向,牛得理只好委屈地和辦公室主任、通信員小李子擠在后座上。“東風”大卡車上插了六十多人,一個緊挨一個,又都穿著厚厚的棉衣,誰想轉個身都不那么容易。牛得理高喊一聲:出發!“吉普”和“東風”射出的燈光在暗藍的、蒼茫的雪地上劈開了一條通天大道。東風車上的礦燈、手電筒胡點亂射,把慵懶而密集的雪花點射成了紛紛揚揚的紙錢。母親說那就是紙錢,至少在她的顫栗的心中是紙錢。搜尋隊向雁鳴山進發了,尋找我的父親!
如此興師動眾、氣勢壯烈的搜尋,在青峽礦的歷史上絕無僅有,由此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的父親方世民絕對是一個人物,尤其在牛得理的心中,他無法忽略或者輕視!母親沒有去,不是不想去,而是想去沒去成。牛得理說死說活不讓她去,理由是雪太大路太遠天太冷,作為家屬的心理和作為女同志的體力,都是“娘賣逼的”無法承受的。母親說那夜她沒能進山,可她的心直往一塊兒縮,像一只被霜腌透了的爛柿子懸掛在枝頭上,沒著沒落地晃悠著。她沒心思往爐膛里填煤,所以爐火早就熄滅了。她的僵硬的雙臂緊緊摟著我和姐姐方梅,在冷冰冰的屋子里等待,等待搜尋隊的歸來,等待我的父親方世民活生生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可是直等到第二天,雪停了,久違了的太陽把柔弱而溫馨的光芒鋪遍青峽礦的時候,搜尋隊全體人馬回來了。母親看見垂頭喪氣的牛得理下車后大手一背,勾著頭,旁若無人似的進了礦長室,反鎖了門。母親看見搜尋隊員們跳下車,都嘟囔著凍死了、餓死了、乏死了便各回各家,鳥獸樣散了。母親看見王大要傻逼似的靠坐在牛得理的位子上,死魚似的眼睛死魚那樣瞪著,而此時,疲軟的陽光正照耀著他的眼睛。母親像一只猙獰的野獸,她拉開車門,揪住王大要的衣領,一用勁,王大要就從車里栽倒在車外。母親說:王大要,你給我找的人呢?人呢?人呢?王大要仰躺在雪地上,閉上了死魚樣的眼睛,拖著哭腔說:嫂子,沒找著!母親瘋了,她撲上了躺在雪地上的王大要的身,使盡了她的全部力量,先把王大要打得口鼻出血,又用尖利的十根指尖把王大要的臉抓摳得像是用一支支粗細不一的紅筆密密麻麻描就的圖畫。奇怪的是王大要像一個死人,就那么堅定不移地躺著,堅定不移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個女人的毆打。他不躲,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躲。母親打累了,再也打不動了。王大要說:嫂子,把你全身的勁都使出來吧,兄弟我受得住;誰讓世民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打吧嫂子,你今兒把我打死我才高興、才體面、才心安理得!可是,母親一聽這話,她打不下去了。
這不是秘密。我父親和王大要是初中同學,同一級同一班。兩個村子相距也就二三里地,他們在學生時代就是一對很要好的朋友。有所不同的是,父親屬豬王大要屬鼠,比王大要大了一歲。父親高大挺直得像一棵白楊,王大要雖然端正卻身材瘦小得像根釘子。父親學習好體育好還熱愛勞動,王大要上課就迷糊考試就發呆還不怎么熱愛勞動,連個小組長也沒當上。母親也和他倆在同一個班,三個人的村子都在那一面寬廣的原區上,呈“品”字形排列,父親在東,母親在南,王大要在北。母親身材窈窕面目秀麗,是學校里的人樣子,誰見了都想多瞅幾眼,可她學習成績一般化。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一年,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縣城高中的重點班,母親也勉強考取了,因成績差被分在一個慢班。王大要則名落孫山,只能回到他的王家莊做農民。王大要不愛學習更不愛做農活兒,躲奸耍滑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總把他父親教給他的農活技藝當成兒戲,塬上人眾所周知并傳為笑料的一件事就是證明:他父親教他犁地,他總千方百計地把直線弄成“S”;他父親教他搖耬播種他在前面牽驢,他比驢瞌睡多;照說從此頭到彼頭,直線,牽驢者端直地走,搖耬者均勻地搖,如此往復,才能把莊稼種好,可他一牽上驢一踏上那軟綿綿的土地,就像吃了冬眠靈,腦子睡了腳還在走,夢游一般,胡踩亂踏,他父親叫不答應罵不理睬,索性來個大撒手,氣得蹲在地上抱住頭失聲痛哭;他呢,繼續在夢中神游,牽著驢,拉著耬,走完自家的地塊不說,還連驢帶耬進入了別家的地塊;人們把他罵靈醒后,他撇下驢和耬,揚長而去;時值征兵,王大要直接去公社報了名。我父親本來學業很好,極有可能邁入大學的門檻兒,可那時的中國社會當兵最光榮,為了擁有那份光榮,他在即將升高二年級時,毅然報名參軍。當時,我父親和我母親已經建立起了模糊的戀愛關系,倆人互有情書。那年代的情書都是豪言壯語,簡單直白得連今天的小學生都覺得好笑。譬如,臨別時,父親贈給母親一支“金星”鋼筆,用刀在上面刻了六個字,“永結革命同心!”母親贈給父親一個筆記本,菲頁上寫著,“愿你像雄鷹一樣,永遠翱翔在綠色軍營上空”。同一年同一縣同一公社,我父親和王大要一起戴上了革命的大紅花,入伍當兵了。他倆來自同一處,也分在同一處,在成都軍區某部接受新兵訓練,兩個月后,倆人都作為偵察兵入選,進入了一個神秘領地,接受封閉式訓練。再后來,他倆都成了正式的偵察兵。但是他倆剛剛入門偵察理論,僅僅進行過三四次模擬型實戰演練,西南戰事爆發了。那可是緊急調動,我父親和王大要所在的部隊參戰了。我父親作為一名偵察班長,率領包括王大要在內的十一個偵察兵,奉命為我軍后撤探明安全通道。一路很順利,到了一個上下林木重疊,中間只要一條隱約小道的臂彎狀的、不足五十米的地段時,父親命令三人一組,分批通過。前三組安全通過,王大要的第四組要通過時,報告說他要尿尿,我父親說不準尿尿,只要安全地通過了這五十米險要,你哪怕站在師長團長面前掏出家伙尿也沒人笑你。可是,當我父親和另外一名隊員已經沖過那五十米險要時,卻不見王大要的蹤影。原來,他根本沒聽指揮,私自留下來尿尿,結果叫人家的游擊隊員給逮住了。王大要當時很可憐,他被人家剝光了衣服,要把他零割碎剮了當成烤肉吃。王大要知道自己沒聽指揮,落入敵手,徹底地完了蛋了,他身無人氣,面無人色,只求一死。可我父親不許他死,我父親帶了一名精干的戰士,悄悄跟蹤了十多里地,在一條無名河邊的篝火旁,捅倒兩個站哨兵,愣是把王大要給弄回來了。我父親作為王大要的救命恩人,定然是當之無愧吧!
那場短促的戰爭結束后,我父親方世民立了功,官升一級,成了正排級,如果留在部隊,說不定還有繼續升官的可能。可他經不住母親一封又一封情書的催促,寫申請轉業了。部隊覺得可惜,轉業時給了個副連級。我母親沒能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后當了一名鄉村女教師,她深深地愛著我的父親,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就硬把我父親弄到了自己身邊。我父親是軍官,是轉業,而王大要是戰士,是復員。我父親歸來后很快被縣上安排到了全縣最大的國有企業青峽煤礦,榮任武裝部長和保衛科長。而王大要卻大相徑庭,他是復員,復員就只能領一份安置費,再復原到自己原來的生活位置上,繼續在他的老家當農民。我父親不干,他據理力爭,硬是用血染的戰斗故事和百折不撓的軍人性格感動了縣委和縣民政局,把王大要弄到了自己身邊,在青峽煤礦當了一名絕對稱職的門衛,倆人從此長相廝守,肝膽相照,生死與共。對此,王大要自己心里明白:方世民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幫自己跳出農門成了一個公家人的救星!憑這兩樁壯舉,王大要對我父親的感恩戴德和言聽計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王大要經常對他老婆陳要玲說:沒有方世民就沒有我王大要,沒有我王大要你就只能嫁給一個農民,當一個農婦,經年累月在土地里刨食吃,累得半死不活也穿不上一件像樣的衣賞,吃不上一日三餐的大米白面;如今,依了世民哥的大恩大德,咱們過上了不錯的日子,理當憶苦思甜,盡心盡力地為世民哥分擔些什么,只有這樣,心里才能踏實!
母親打乏了,渾身抽了筋似的軟癱在王大要身上動也動不了了。陳要玲一聲聲叫著嫂子,輕輕地、款款地把母親從王大要身上扶起來,母親就勢昏倒在陳要玲懷里了,劉大夫、許護士急忙進行救治。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牛得理又派出過大批力量,不惜消耗礦上的錢物,把人員分成四個組,分別去省城,去縣城,去鄉鎮,尤其是積雪覆蓋下的雁鳴山、馬刀梁地區。他對各小組下達的命令十分嚴厲:一定得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娘賣逼的,我就扣發你們的工資、獎金。結果,被派出去的五個小組二十個人,在年前年后搜尋了四十天,連一絲一毫的希望也沒能帶回來。礦上的差旅費、住宿費、補助費、吃喝拉撒費等等,花去了三萬多元,這三萬多元白扔了。如果把這三萬多元捆扎成一個整體,扔出去,起碼能把雪地砸一個坑,起碼能讓人聽到一種挽惜而沉重的音響。但是,這三萬多元全變成了一張張輕飄飄的條據,陸續飛上了出納和會計的桌子。我父親和王大要一起進山打獵,王大要背回來一只鹿,那是戰利品。那年月,一只鹿至少可賣到二百多元,而王大要的工資只有四十八元,對他來說,這絕對是一筆頗豐的收入。王大要收獲了,我父親失蹤了,兩相比照,反差多大呀。王大要把這只鹿弄到市場上賣了二百四十元錢,這筆錢他分文未動,全拿到我家硬往我母親的手心里塞。我母親的心早被人挖走了,哪在乎錢,她把王大要推出家門,說:滾遠點,一看見你我就心口疼!
大雪早把進入雁鳴山的路和路邊的莊稼地整合成了一個巨大的白色板塊兒,雪野蒼茫,路在那里?我和姐姐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地,擔心這趟進山的車在整塊兒的白色里行進,會迷亂了司機的視線,把車開進無處不在的深坑或壕溝。而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高明的司機早把這條路變成了一條心路,那里有障礙,他都能熟練地減速、加速、繞行。
王大要一言不發。上車后他就摘掉了墨鏡,耷拉著眼睛,像在懷想著某件陳年舊事,狗皮帽子將他那張死僵僵的臉捂得更像一坨老牛糞。到了雁鳴山下,我們都下了車,他指著一條玉龍弓腰似的危乎乎山梁說:這就是馬刀梁,我們今兒要去的地方就是這道梁,走吧,孩子們!
我和姐姐一眼望去,那道梁在雪野之下像一個巨大的潔白無瑕的冰雕剪影。姐姐說干大呀路在那里?王大要說路在腳下,你倆跟著我走就行了,啥事都沒有!姐姐方梅說目的地在那里,爬完這道梁到達目的地還需要多長時間?王大要說:遠著哩,咋走也得三四個小時。我說路是生路天是鬼天,厚雪蓋住的路全是虛的,一腳滑脫或踩空,那可不是一般事故,弄不好就會出人命!王大要說即使大雪封住了每一條出山的路,仍有向遠方出發的人!我和姐姐幾乎異口同聲:這是一個詩人的名言,干大你還懂詩呀!王大要說我懂個屁,這兩句話還是跟你父親學來的,今兒正好用上;瞧這破天氣,沒大事的人都在家里呆著,只有有大事要辦的人才向遠方出發!姐姐說你領我姐弟倆在大雪天攀登馬刀梁,就不怕再弄出點事來么?王大要沒言語,只聽見高腰皮靴把深厚的雪踩踏得“咯吱吱”亂響。
三
王大要對攀登馬刀梁的路非常熟悉。
在我和姐姐方梅看來,整個馬刀梁就是用雪堆起來的,滿目充盈著神話般的白色,根本分不清那里是路那里不是路,真擔心跌入萬丈深窖。而王大要卻走得非常自信、自如,他只告誡我倆踏著他的腳窩子跟進就行了,絕對安全!他還說這點雪算個屁,比這再大一百倍的雪也算個屁,老子我閉著眼睛也能走到目的地,你倆就放心大膽地跟在我后面走,很簡單,也很保險!
我和姐姐感到并不簡單。踩著王大要的腳窩子步步跟進,安全上問題不大,只是我們畢竟行走在一條完全陌生的、神秘的雪嶺上,“安踏鞋”的防滑功能在這里大打折扣,柔弱的、美麗的、在深圳當著部門經理的姐姐方梅總是跌跤;剛強的、矯健的、已經進入省城某公司管理層的我也跌了幾跤。我和姐姐在王大要的身后反復地跌倒爬起,而王大要連頭也不回,只在嘴里嘟囔著:你們太嫩,太軟,應該多跌些跤才能明白人活一世有多么艱難!姐姐的玫瑰色羽絨服在雪野里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她跌跌撞撞地攆上王大要,氣喘吁吁地說:干大,你這人心太硬了,這樣的鬼天氣,我們原本不想來,你硬要我們來,可是我們一直不明白你要把我們帶到一個什么樣的鬼地方;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難道你要把我姐弟倆帶回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紅軍爬雪山的境地里去么?紅軍爬雪山時有人跌倒了大家都還去攙扶呢,那是革命前輩團結戰斗生死相依的同志加兄弟式的關懷精神,可是你呢,鐵石心腸,詭秘難測;我們不走了,要去什么鬼地方,你自個兒去吧!王大要停下腳步,摘下墨鏡“嘿嘿嘿”笑了,他說:梅子,你很像你的父親,你如果是一個男孩子,就更像你的父親了!方梅說我的血管里流淌著我父親的血,秉承了我父親的優秀基因,我不像我父親那不成笑話了嗎?我不服氣,我說:干大,我可是個真本男子漢,難道我就不像我的父親么?王大要說:像,當然像;不過別在乎跌跤,我和你爸在越南戰場上天天跌跤哩,那是在槍林彈雨里跌的跤,但是你跌倒了就得快速爬起來繼續奔跑,那是在血與火里面的跌倒、爬起、奔跑,你如果慢上一兩秒鐘,就可能成為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永遠游蕩在那些潮濕陰暗又一窮二白的山林里了;你姐弟倆今天跌的跤不痛不癢的,算個屁,你們是方世民的兒女,方世民的兒女應該是英雄兒女,別跌了幾跤就怨天憂人,這太不像話了!王大要還說:你們別不服氣,我就是要把你倆從二十一世紀帶回到二十世紀去,不過不是三十年代,是八十年代。王大要的話充滿了神秘,他點燃了一支“工字”雪茄,一屁股就把雪擠壓成了一只白色沙發,他猛烈地吞咽著煙霧,猛烈地噴吐著煙霧,而那煙霧在稀薄的空氣里升不起來,總往雪地上撲,潔白無瑕里面便印出來一塊塊瑕疵。王大要還從背包里摸出來一瓶二鍋頭,擰開蓋兒,一仰脖子就灌下去大半瓶,畢了抹抹嘴說:咱們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半路程,歇歇腳也是應該的。姐姐方梅總是擰著眉頭,她坐在距王大要有兩米多遠的一塊圓石頭上,屁股下面墊一雙皮手套。我就坐在王大要身邊,還很男人地從他手中奪過酒瓶,美美灌了兩口,渾身立馬舒坦多了。人一沾酒話就多,王大要說:牛得理礦長是個好人,可惜他死得太早,如果活著的話,今年也該六十六歲了;他死的時候才五十二歲,他是東北人,距咱青峽礦兩千多里路哩;他這人很有力氣,也不惜力氣,立過幾次三等功,混了個營級職務,轉業后到咱青峽礦煤礦當了礦長;他娘在他五歲時就跟人私奔了,拿他自己的話說,他娘是跟著野男人賣逼去了;他的老婆也不咋的,他在部隊上三兩年回不了家,他老婆耐不住寂寞,守不住門戶,常年讓生產隊長操著,讓民兵連長操著,臨了,不知讓誰給操大了肚子,生下了野種,他回家探親時,那野種已經滿炕爬了,是個男孩兒,他掐住老婆的脖子問那是誰的種兒,他老婆說是驢尻子捎的馬尻子帶的;他抽了老婆兩耳光,與那騷貨離了婚,只身來到青峽礦當了個“娘賣逼的”礦長;
父親失蹤后,豐潤而美麗的母親病倒了。一夜之間沒了丈夫,這對于一個只有二十八歲的女人和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意味著什么?況且,母親早己不再是民辦教師了,縣上搞教育改革試點,把全縣百分之七十的鄉村小學都撤掉了,母親便不得不跟上父親把家安在青峽煤礦,當起了家屬,一分錢收入沒有。父親是深愛著我母親的,在我們那個塬區十多個村子里,母親是最俊的女子,求婚者連我外婆家的門檻都踏爛了,其中不乏干部、醫生、工人那些在那個年代很時尚的從業者們,但我母親誰也不睬,一是害怕我們姐弟兩個在別人家受氣,二是她心中的愛情位置早被我父親捷足先登,率先占領了。父親失蹤后,我們原本擁擠的家一下子就空蕩起來了,當然,父親那份賴以使全家人存活的工資、獎金也沒有了,方梅只有六歲,我才四歲,全家人的生活頓時陷入癱瘓。縣里的武裝部追查方世民到底哪里去了,那支半自動步槍和四十一顆子彈到底哪里去了?縣公安局還把此事作為大案進行偵破,他們懷疑父親攜槍支和四十一顆子彈外逃了,一個偵察兵出身的人攜帶槍支彈藥,一旦干起壞事,那定然是驚天動地的壞事,故而,此案必須一破到底,找回槍支找回子彈。牛得理和王大要多次接受審查,面對李副縣長、武裝部長、公安局長,牛得理只能說清兩支半自動步槍和子彈都是本次民兵冬季訓練組織上發給的,至于他倆為什么藏了那么多子彈,我也娘賣逼的弄不明白;王大要說槍是上面發的,子彈是民兵多次打靶時我負責分發,自己一次次偷偷私藏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機打獵弄幾個錢,養家糊口,方世民的子彈也是我私自收藏并送給他的,我能說清楚的就這么多,要殺要剮我一人頂著。牛得理說了,沒能說清楚,王大要說了,也沒能說清楚,為此事,牛得理給縣上寫了半年多檢討材料,最后背了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作為當事人的王大要,寫的各種材料摞起來有一尺厚,最后背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要不是牛得理四處活動,上下打點,王大要就被那個李副縣長開銷了。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可我們的生活不能不了了之,我們得活著,活著就要吃飯要穿衣要上學。
母親分文不掙,總不能徹天守著兩個小屁孩兒吃煤灰爐渣喝西北風吧?爺爺受不了痛失愛子的打擊,一病不起,沒熬過一年就去世了,奶奶更受不了失去兒子又失去老伴的折磨,連眼睛都哭瞎了。小爸是個本分人,日子過得十分緊巴,姑姑嫁到了鄰縣一個窮地方,那里的條件很糟糕,山大溝深,人多地少,一年到頭能免強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兩個舅舅兩個姨,全都是農民,那年月的農民都窮啊!他們都想幫扶我們,但有心無力,只能星星點點捎些糧食,而錢,從來沒人給過。倒是農閑時,他們紛紛前來當說客,勸母親帶上我和姐姐,瞅一個差不多的人家改嫁,那才是唯一的出路。貌似孱弱卻內藏烈性的母親把話撂得干幫硬脆:沒有得到世民的準確消息,我絕不改嫁,我已經有了世民的一雙兒女,那是世民的骨血,我哪怕討吃要飯,也得把兩個孩子供養成人!親戚們的勸說無濟于事,從此便不再登門了。在節骨眼上,牛得理拍了胸脯:只要我牛得理還當青峽礦的礦長,就絕不會委屈了你們孤兒寡母!他說這話不久,就把母親弄到礦圖書室當了管理員,每月發給四十五元工資。那是一個閑職,主要業務就是按時打開閱覽室的門,把各種報刊、書籍等等分門別類,整齊地擺放在臺案上,以供輪休的職工們在那里閱讀。下班時間一到,關門上鎖回家,給我姐弟倆做飯、洗衣,情形就是這樣的。王大要兩口子就更不用說了,時不時送幾斤肉,扛一袋面,端幾碗餃子過來。起初,母親拒絕接受,她早恨死王大要了!可是王大要和陳要玲給母親下跪。王大要說:我世民哥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的命是世民哥給的,我做這點事那是上合天意下順人心的啊,嫂子你可千萬不能拒絕,你再這樣固執,我還不如一頭碰死算了!陳要玲說:嫂子,你聽大要的話吧,把東西收下吧,他經常在睡夢中喊叫世民的名字哩,他可是連腸子都悔綠了啊!經不住這番勸說,母親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接受了王大要兩口子的施舍。王大要還時常背著陳要玲和我母親,隔三差五給我姐弟倆錢,數量不大,三塊五塊最多十塊,這些錢都被姐姐方梅藏在一個墻縫里,從不亂花一分。其實王大要家的日子并不寬裕,他每月只掙四十八塊錢,還要維持一家三口的基本生活。我正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患了一次大葉型肺炎,渾身燒得火炭一般,礦上的醫務室不斷給我打消炎針,退燒針,可是病情一點沒有好轉,姓劉的大夫束手無策,建議立即轉往縣醫院治療,不然隨時就有生命危險。這可真是急死了母親,家里哪有閑錢讓我住院啊!關鍵時刻,牛得理和王大要上手了:牛得理指派通信員小李子送來了一百塊錢,還派了吉普車;王大要懷揣了二百塊錢,擠上吉普車,護送我轉院;才上小學五年級的姐姐方梅從墻縫里摳出來一卷零錢,硬往母親的衣袋里塞,母親問說你這錢是從那里來的?老實的姐姐說是王干大平時給的,我沒用過一分,全在這兒哩,你拿著這錢給弟弟看病去吧!母親一聽這話,抬手打了姐姐方梅一耳光,罵道:誰讓你隨便拿人家的錢了,你還有點出息沒有?陳要玲就在身邊,她狠狠地挖了王大要幾眼,很尖刻地說:王大要你可真行,我還沒見你給過咱洋洋一分錢哩!王大要道:臭婆娘,人命關天,還有啥心思多嘴多舌,出發!我在縣醫院住了一星期,王大要也陪了我一星期,直到我痊愈出院。母親總怕把王大要扯入某種是非,她自己也得剛強做人;陳要玲當時的神態和言語就是一個嚴重的不祥的信號。從那以后,她就格外關注生活中的一切變化,一見王大要就跟見了仇人似的,什么面呀油呀蛋呀肉呀,統統拿遠點;她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想讓陳要玲明白:我王秀蘭是一個正道女人,我把王大要根本就沒擱在眼里,我是寡婦,可我是人不是婊子!事實上,從此以后,陳要玲對我們家的態度完全變了,她和我母親之間產生了一種默默的對抗,互不搭理,甚至橫眉冷對。直到有一次,牛得理醉酒了,他來到我家,對我母親動手動腳,面對那一百八十多斤的重量,我們一家三口拼盡全力也無濟于事。牛得理把我母親放倒在床上,已經解開了我母親的褲帶,牛得理那陣兒簡直就是一頭野豬,在我母親的胸前亂拱亂啃,我姐弟倆嚇得“哇哇”大哭,我感覺那是天塌地陷的一幕;眼看慘禍就要發生了,王大要破門而入,他使出了偵察兵的手段,一拳就把牛得理打趴下了,還掉了兩顆門牙,流血不止。牛得理被打靈醒以后,匆匆用毛巾擦擦嘴上的血,對王大要說:你娘賣逼的來得正是時候,老牛我失禮了!然后對我母親說:我娘賣逼的是豬,大妹子你可別計較!然后就搖晃著回了他的辦公室。本來事情也就過去了,可陳要玲不依王大要,她說王大要和牛得理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為的就是嫖一個長著漂亮臉蛋的破鞋。這話比風還厲害,霎時就浸透了青峽礦的角角落落。那年月,這可是一件要命的事兒。牛得理礦長背了臭名,王大要背了更臭的名,我的母親從此就成了“破鞋”。那個時期,王大要的黑臉上經常掛著彩,是陳要玲給抓的。牛得理明顯瘦了,那是做了虧心事之后心理壓力太重,自己把自己給折騰瘦的。一個黃昏,桔色光芒把青峽礦照耀得十分柔美,而我母親卻喝了多半瓶“敵敵畏”,她準備讓我姐弟倆當一對兒徹頭徹尾的孤兒,結果被礦醫務室給搶救過來了。也就在這一時期王大要就提出了和陳要玲離婚的要求。起初陳要玲并不示弱,以他們唯一的兒子洋洋作擋箭牌,以為王大要絕不會連自己的骨血都不珍惜,真正走到離婚那一步。可是王大要算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非離不可。陳要玲感到事態嚴重了,就給王大要說了許多慫話,而王大要死活不依,連牛得理的多次說服也屁事不濟,終于離了。至此,王大要就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獨身者。母親在青峽礦,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在牛得理的關照下,干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可是全礦人都說母親是耐不住寂寞,給王大要解了褲帶,而王大要正是看中了母親的臉蛋和身段,才一切不顧地拋棄了陳要玲和洋洋,企圖與這個整天泡在唾沫星子里的寡婦長期媾和;牛得理本來就是光棍,整個兒和王大要一個貨色,我母親不知解了多少次褲帶之后,才當上了圖書管理員。至于王大要打牛得理,道理很簡單:一個槽上拴不成兩頭叫驢,一張床上自然也容不得兩個男人!那個時期,我覺得太陽是咸的,月亮是酸的,風是澀的,雨是苦的,去學校的路是黑的,老師和同學們的臉是青的,而母親在我的眼中根本就不是顏色,我們恨死母親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忍辱貪垢的姐姐,下決心想好好學習,逃離這個家。姐姐方梅從來不愛與人說話,連我這個比她只小兩歲的弟弟也不例外。臨近高考時,有一夜,礦上不知為甚停電,她回家后匆匆吃了點飯,點了根蠟燭,埋頭下去;我正在洗腳,準備睡覺,突然就看見她頭上起了火,那是蠟燭燃著了她的頭發,可她渾然不知,我顧不得擦腳,兩步就蹦到她跟前,用擦腳布將她頭上的火焰捂滅了,她當時只捏了捏我的臉蛋,表示友好地對我淡笑了一下,然后理理頭發,埋下頭去,繼續學習。那年高考,她以很驕人的成績考取了省建筑科技大學,當人們用驚訝的目光審視她時,她笑了,笑得像春天里的第一朵綻放的桃花,她確實為父親爭了光。
使我們的生活起了根本性變化的是,姐姐方梅以很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縣城高中的重點班。由青峽礦子校升入縣城高中,學費自然比原來高出許多,外加住宿費生活費來往路費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加在一起就是一筆很可觀的錢了,靠母親那點工資根本無力承擔。這時候,王大要和牛得理踏進了我家那個貧窮的充滿是非的門檻兒。起初,我母親把住門不讓他倆進,說你倆這樣做會生出新的流言蜚語,你倆不要臉我還要臉哩。牛得理一把就把我母親推開了,說聲:進!倆人就都進來了。我母親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快被是非弄死了!牛得理說:大妹子,你能不能客氣點兒?母親板著臉不吭氣。牛得理說:大妹子呀,咱女子出息大呀,能考上縣城高中的重點班,她給世民爭了氣,給你們全家爭了氣,給咱青峽煤礦爭了氣,多貴氣的事呀,可是我知道咱女子要去縣城讀書,開銷肯定少不了,你們孤兒寡母的,拿啥去支付?我和大要商量過了,出于對世民的責任和女子的前途,我倆一人捐助五百塊錢!牛得理說著就從兜里陶出一沓票子甩在桌上。王大要緊跟著也把一沓票子甩在桌上,只說了句:嫂子,這是我王大要應盡的義務,請你一定收下!我母親說:我知道你倆都是真心真意的,可這錢我不能要,我如果拿了你倆的錢,肯定會落下新的罵名!牛得理說:娘賣逼的都到啥時候了還計較那些破事,上一回,我讓酒給灌糊涂了,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也是大要那一拳把我給打靈醒的,要不然,我娘賣逼的還真會弄出事的;請你不要計較,再計較下去就很沒意思了!王大要說:嫂子,這錢你一定得收下,這都是為了咱女子的前程呀;世民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撂下你們走了,我不管誰管?收下這錢吧,嫂子!我母親說:我王秀蘭也是人啊,礦上把咱們三個罵得連畜生都不如了;雖然各人都心里明白,咱們之間是干干凈凈的,可是眾人的嘴誰能堵得住呀,那些惡心人的話是刀子,會要人命的,你倆咋就不明白呢?牛得理瞪起一雙牛蛋似的眼睛說:娘賣逼的,誰往后再敢胡說八道,讓我聽見了,我一定開銷了他,我有這個權!王大要像是突然壞了腰,一頭撲倒在我母親腳下,淚水像兩汪清泉,滴滴嗒嗒無止無休,他說:嫂子,一切為了孩子,我王大要可是為你們這家人活著的呀!說完“咚咚咚,咚咚咚”磕起了頭。我母親當然領受不起,慌忙把王大要從地上扶起,說:大要兄弟,你既然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錢我收,我收,權當暫時借你們的,等將來娃們有了出息,一定如數奉還。牛得理說:娘賣逼的還什么還,就這,我們做得還差勁著哩!那錢,我母親無法拒絕,收了。打那以后,王大要和牛得理對我姐弟倆的捐助愈加頻繁,且振振有詞:為了英雄遺骨的成長,為了下一代的前途!這樣以來,那些流言蜚語反而少了許多。姐姐方梅說:只可惜牛得理叔叔死得過早,他患了肝癌晚期,住進了省城大醫院,王大要一直隨身陪伴著他,目睹了他從病到死的全過程;王大要說牛礦長太可憐了,打了大半輩子光棍,臨了連個一男半女也沒落下,連個孝子都沒有;他死后,縣上和礦上給開了隆重的追悼會,辦了很排場的葬禮,可是,他老家只來了他的七十五歲的老父親和一個弟弟,很蒼涼呀!王大要還說牛礦長臨終前給他作了重要交待,要他不惜一切地照料我們這個殘缺的家!
接下來,姐姐考取了省城重點大學,我也考取了縣城高中的重點班。而此時的青峽礦在企業改制中變成了私有企業。王大要是礦上的正式職工,以三萬元的價值買斷了自己的后半生。江山易主,王旗變換,我母親一直是臨時工,一點補貼也沒能得到,在我們最需要錢的時候,我們連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了,生活頓時陷入一片無法穿越的黑暗。王大要肩上的擔子突然加重了,他不能荒廢了我姐弟倆的學業,更不能讓我們這個破落的家徹底湮滅。但他有的是辦法,他用他三萬元中的一部分替我姐弟倆交清了第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又用兩萬多元給我母親辦了個小商店,經營煙、酒、副食品等,他自己則蹬著一輛破三輪車,做起了拾破爛的生意;其實這兩項生意都不錯,比原先的收入高多了,因此,我在上大學的四年里從沒缺過錢。母親是一個聰慧的女人,絕不會面對那么多恩情無動于衷,她主動提出與打了二十多年光棍的王大要梅開二度,可是不知為什么,王大要卻不給面子,理由是: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況方世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能做出那種天打五雷轟的事么?
王大要說:梅子,海子,歇夠了吧,該走了吧?他起身把行裝重新打點好,竟自前行。我和方梅跟在他的后頭踩著他的腳窩。在雪地上,我們仿佛把某種完美給踩踏得殘缺了。
四
馬刀梁就是我父親當年失蹤的地方,我們就在她的脊梁上行走。
在我的眼中,馬刀梁就是一個白頭翁,古老的森林就是它濃密的頭發,而這些頭發也都白透徹了。我的父親聰敏智慧,在異國的高山叢林里縱橫弛騁過,一個響當當的偵察兵、英雄,他怎么會在馬刀梁上失蹤了呢?
在一個慢坡處,姐姐方梅又跌了一跤,我慌忙上前攙扶。她拍拍身,對著頭也不回的王大要說:干大,你還顧不顧我,你到底要干什么?王大要理也不理。
我說:干大,你能不能慢點兒,我梅姐可是女的,我也沒當過偵察兵。王大要回過頭,沒有表情,說:快到地方了,我心急,由不了自己。姐姐方梅說:你由不了自己你就自己走吧,我是走不動了,也不想瞎走了。王大要這才折轉回來,說:梅子,干大背你走,馬上要到了。方梅說:那倒沒必要,你只要走慢點兒,我能跟上步子就行了。王大要很聽話,立即放慢了步子。
雪確實把世界攪活得太模糊了,讓人看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夢游一般。而在心里,我有了某種沉甸甸的預感。在王大要的強迫之下,這趟不明不白的雪中遠行,定然有一件大事要發生!
馬刀梁其實不是那種太奇特的梁,它與其他梁的區別僅僅在于,它明顯地遙遠一些,而在某種神秘氛圍的籠罩下,定然又有別于其他山梁。黃土高原的地貌結構,那是幾千甚至幾萬年地殼運動的杰作,千壑萬嶺,密密麻麻,你要仔細比較這兒和那兒有甚明顯區別,定然是找不出來的。只是我的父親方世民是在這里消失的,一踏上這片領地,我就覺得心里難過,故而,它在我的心中、眼中是一道奇特的梁!
梢林太密實,隱匿于腳下的藤藤蔓蔓不時就纏住了腿腳,“安踏”運動鞋里早灌滿了雪。方梅說:干大,你走的這是人走的地方么?王大要說:當然是人走的地方了,我當年和你父親走的就是這樣的地方,也是冒著這么大的雪;走吧,梅子,海子,人生路就應該是這樣走的,不然,這世上的人恐怕要死掉一大半了;我王大要就是這么磕磕絆絆地走了二十多年,今天不是照樣行走在馬刀梁上么?你們可能已經習慣了城市里的水泥馬路、高樓大廈、草坪、花壇、噴泉、電梯,可是你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青峽礦,更不能忘記馬刀梁。
梢林越來越密,雪越下越大,我們蹚過去的腳印也越來越模糊。這時的王大要很是順乎情理,他一會兒返轉身攙扶姐姐方梅,一會兒又返轉身拉我一把。他說孩子們,再耐心一些,堅持一會兒,穿過這片梢林就到地方了。說話間,從他嘴里噴出來的氣和著濃烈的酒味白霧一樣在我眼前繚繞,我感覺我的臉龐被裹進了一片親情之中。我剛考上大學要去省城報名,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母親經過十多天的準備,給自己的兒子拾掇好了嶄新的被褥、衣物、所有生活用品,王大要給我買了一只大皮箱,那只棕色皮箱里裝滿了我母親的囑托和王大要的希望。王大要給我準備好了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還破費三百多元租了輛紅色桑塔納小轎車。臨出發時,雨下得拉里拉沓,我母親撐把紫色傘站在雨中,目送自己親愛的兒子和一個與自己說不清楚瓜葛的男人遠去省城。她那陣兒已經像一尊默立于雨中的雕像了。“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句話很能打動人心。已經懂事的我在心中這樣想著:母親的一生是用一塊塊苦難的石頭堆起來的,現在,她自己的一雙兒女正在把那一塊塊石頭從她心中搬開;而王大要,他的心定然是受了重傷的,這道傷痕刻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二十多年都無法愈合,現在,我們姐弟倆通過各自的堅強努力,用現實中的這點成功捻成線,正將他心靈的傷口一針針縫合。我和姐姐方梅在離開父親之后,該受的或不該受的苦難、羞辱,我們都受了,但是我們沒有低頭,我們硬是在我母親和王大要的培育和呵護下,分別成材了,就像初春剛剛擠出凍土已經露出芽尖的小草,必將在風霜雪雨的洗涮下舒展開幼稚的軀體,長成一只只飽滿的果實。
省城的龐大和繁華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雨中城市少了些浮躁,多了份寧靜,但是,不時在雨中墜落的梧桐葉子使我有了一種深深的飄零感和孤獨感,心想,我注定要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完成我的四年大學學業,而我這個來自偏遠山區的窮小子能適應么?王大要的眼中好像始終噙著淚花,那定然是幸福的、心滿意足的淚花。到了這座美麗校園的新生報到處,王大要從懷里掏出一沓沓人民幣,他在交清了學費、住宿費、各種雜費,又安頓好住宿之后,找到了我的班主任,一個慈祥而美麗的中年女教授,請她出去吃飯。女教授起初是拒絕的,可她經不住王大要那淌著淚的死纏硬磨,尤其當她聽王大要說這是一個苦孩子,這孩子的經歷和其他孩子的經歷完全不同,往后,我會慢慢告訴你的,請你接受我的邀請吧!女教授說:你是孩子的家長,其實所有家長的心情跟你都是一樣的,我完全理解,至于吃飯,我看就免了吧,他往后就是我的學生了,我一定把他像所有的同學一樣看待,請你放心!王大要說:我不是這孩子的家長,又算是這孩子的家長,其中的情況太復雜了,就因為太復雜,我才請你一定賞臉!話聽到此,女教授欣然同意了邀請。在一個不大不小,裝璜考究,環境優雅的飯店,王大要張羅了一桌很豐盛的筵席,以千萬倍的虔誠招待了女教授,囑咐她一定要照顧好我的一切,不然,這孩子就太委屈了!女教授問他這孩子的背景到底有多復雜,和其他孩子的區別到底在那里?王大要說請你給我留點時間,條件成熟以后,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含蓄又靦腆的女教授沒再多問,答應一定好好照顧我,王大要這才放下心來了。
分手時,天基本上黑透了,雨中城市的高大樓群、燈火,整個被濃霧鎖住了,只有腳下路泛著淋淋水光,清晰可鑒。已經拉開車門準備上車時,王大要拍一下腦瓜說:差點忘了大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信用卡遞到我手里,說:這上面有兩千塊錢,是你的生活費和零用錢,不夠用了你就往回打電話,我隨時往上面打錢;出門在外,無人照料,你一定要把生活搞好,當然更得把學習搞好!說完,他上了車,桑塔納眨眼間便消失在雨霧中了。我往校園里走的時候,路燈的黃色光和地燈的綠色光揉在一起,把我的心和眼弄得酸酸的,情不自禁地哭出了聲,我多想深情地叫王大要一聲:爸!可是我不能,王大要和我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一起呢?
姐姐方梅和我上大學的經歷差不多,只是她報名那天王大要沒有租專車,那時候還沒車可租。她是在王大要的護送下,交清了所有的費用,把一切都安排好以后,王大要自己才搭班車回來的。
母親的小賣部其實有一多半是王大要打點的,譬如進貨、資金周轉等等。王大要騎著三輪車收破爛,一收就是十多年,錢定然是沒少掙,而這些錢全花在我姐弟倆的學業上了。如今,我和姐姐方梅都混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我們姐弟倆時常互通電話,都說要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好好報答母親和王大要!于是,我們給我母親買了上好的衣服和手飾,給王大要買了上好的衣服和煙酒,我母親偶爾還穿穿我們買的衣服,戴戴我們買的首飾,而我們孝敬給王大要的衣服、煙酒,他沾也不沾,我估計,他把那些東西全變成錢了,他自己說,他把那些錢全在折子上存著。這一回,姐姐方梅已經在深圳買了住宅,準備把留在青峽礦的所有事都清理掉,然后帶著母親,還有干大王大要,永遠告別這個留下了我們太多憂傷的地方,去現代大都市過幾年好日子。方梅還和我商量過:一定要通過咱們姐弟倆的努力,讓這一對苦命人相濡以沫,共享天倫。前面說過了,母親有了態度,而王大要純粹就是一只破不開的榆木疙瘩,這讓我姐弟倆傷透了腦筋。
穿過那片梢林,爬上一段陡坡,眼前出現了一個平臺,平臺之上有一棵四五人聯手才可以環抱的大松樹。大雪之下,這棵松像一座潔白的巨型塔傲然聳立著,它不能不使人想起古希臘、古羅馬的神圣教堂,不能不使人想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酥。這棵松太粗壯太高大了,在馬刀梁上肯定絕無僅有。因為我們已經穿越了馬刀梁上的無數棵松,而如此高大雄奇的松實在是太罕見了。王大要卸下藍色背包對我們說:梅子,海子,到地方了!我仔細觀察周圍地形,這處平臺其實比馬刀梁要低一些,有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棵奇偉的松,別的,只能等到雪化時節才能區分出來。姐姐方梅問王大要:這是什么地方,冰天雪地里的一個野山窩子,到底有什么稀奇?王大要說:這個平臺,這棵松,我王大要用生命守護了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這二十一年來,我一直就是為它活著,即使到了今天,我就是把骨頭搗成渣子也難贖回我的罪孽!我和姐姐方梅還在愣怔著,就見王大要脫下他的牛皮獵裝,將那巨松上的雪往下蹭,動作幅度不大,也明顯地有些僵硬和遲緩。把巨松一面的雪蹭干凈以后,我和姐姐方梅都看見,那古老樹身上鑲一塊寬尺五,高五尺的青石碑,碑上赫然寫著:英雄方世民之墓(王大要、牛得理敬立,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和方梅當時就傻了,腦際里一片空白,像兩根呆立在茫茫雪野上的冰柱子。王大要從藍色背包里取出來煙、酒、肉、水果、香紙、陰幣,長跪在深深的雪地上,赤著雙手,往開刨著半尺厚的積雪,清理出一坨露出褐色地表的地方,先點燃了三炷香插上,又點燃了火紙和只能在冥國流通的陰幣,然后供上所有的祭品。那淡青色的煙和微微跳動琥珀色火焰,把王大要纏裹映照得像一個魔影,是的,是一個霎時穿進陽光的魔影。我和姐姐都明白,父親失蹤之謎即將揭曉了,而情感和意識仿佛凝固一樣,我們姐弟倆失去了所有的反應能力。王大要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一切之后,仍然跪著,頭也不回,說:梅子,海子,你倆過來,跪下!聲音沉悶得像從地穴深處傳來一樣。我和姐姐都很聽話,挨著王大要跪下去。王大要說:你倆也給你爸燒點香,多送些票子!我倆都依了他的要求做了,當我們燒香燒紙燒陰幣的時候,我真切地感到我父親那高大的身軀就在我們身邊站著!王大要的黑臉上流瀉著兩道水系,聲音卻異常平靜。他說:世民哥,我終于把你撂下的一家子人操持全合了,終于把你的一雙兒女供養成人了,你的王女上了名牌大學,都成了很有出息的人,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王大要為了贖罪,扔了我的家,扔了我的獨生子洋洋,終身未娶,為的就是你們這家子人;我用了二十一年時間,耗盡了全部心血,把梅子和海子供養成了一雙優秀兒女,不知你能不能滿意?現在,你的兒女就在你面前跪著,你好好地瞧瞧,瞧瞧他倆多有出息呀;你也好好瞧瞧我王大要,我王大要所做的一切,也不知你能不能滿意;你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我王大要背了二十一年的罪孽,總該結束了吧……。
王大要的訴說聲像從天國傳下來一樣,我感到自己墮入了一個很難醒過來的夢。姐姐到底年長一些,她雖然表情木然,卻提出了一個實質性問題,她說:干大,我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這一點你應該說清楚!
王大要說:我當然得把一切都說清楚,說清楚了我的心也就坦然了!
五
于是,開始了他的回憶。
他說在當年的那個和今天一模一樣的大雪天,我和你父親一人挎支半自動步槍進山打獵,剛走上公路,就碰上了雁鳴山林場的護林防火車,司機是個熟人,正好能把我倆捎到雁鳴山根下。那車是輛桔紅色吉普,性能很好,所以進山很快,大約只用了四十來分鐘就到地方了。下車后,我倆其實根本沒分手,而是一前一后同時上了馬刀梁。我們那時年輕,又都是偵察兵出身,登山速度很快,不到兩小時就奔出去三十多里地。雪下得大極了,把一切物像都混和得似是而非。你父親的槍法很準,剛上去就發現六十多米以外的一片梢林里有一只鹿,他舉槍稍作瞄準,一槍就撂倒了那只鹿。我倆把那只余溫尚存的鹿拖到返回時必須經過的一個草窩子里繼續前行。事情壞就壞在一泡屎上。我王大要突然內急,要就近解決,你父親說我隨便找個地方拉屎吧,辦完事踏上我的腳窩跟上就行了。我有便秘的毛病,一泡屎足足拉了二十多分鐘,等我系好褲帶提上槍追趕你父親時,你父親蹚過去的腳窩子已經被雪遮罩得很依稀了,我只能憑感覺緊追。爬上一段陡坡,我的目光透過迷亂的雪花,看見在一處平臺上的大松樹下面,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在動,看情形是一頭正拱著雪覓食的野豬,距離不到一百米,于是心中大喜,忙趴在沒膝深的雪地上舉起槍仔細瞄準,覺得十拿九穩時便扣動了扳機,槍聲響過之后,那團黑影倒下去不動了。我迅速追過去,可是到了跟前,我軟癱了,因為我打倒的不是一頭野豬,而是你父親方世民。從你父親胸膛里噴射出來的血,像拋灑在雪地上的凌亂的枸杞豆。我木呆了一陣后,扶起你父親,千呼萬呼,然而,你父親再也沒能睜開眼睛。看情形,你父親是在行進過程中被一根藤條纏住了腳,正貓腰低頭拆那藤條時,我誤以為是野豬,結果闖了大禍,犯了飲恨終生的滔天大罪。當時,我把馬刀梁上的林林峁峁都哭翻了,把天哭得越來越暗,把雪哭得越來越大,可那又有甚用呢?“懶驢不上坡,懶人屎尿多”,在越南戰場,我王大要因為尿尿,被人家逮住了,要不是你父親,我肯定死定了;在馬刀梁上,因為拉屎,我與你父親拉開了太遠的距離,結果一槍打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我王大要為甚總在性命交關的時候在屎尿上出問題呢?當時是雪漫山野,杳無人跡,我把自己哭明白以后,把你父親拉平抻展,讓他躺得舒服一些;我陪你父親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甚至想用半自動槍把自己斃了,永遠和你父親長眠在一起,自然也了然。可是我冷靜下來之后,這樣想:一人犯罪一人當,先回礦上向牛得理說明情況,然后讓牛得理把我送到公安局,該咋判就咋判,最好是一命頂一命,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你們的父親,也能讓我心安理得,否則,一對好朋友一起出山,一起死在馬刀梁上,不明不白的,讓親屬們、同事們怎樣理解?想到這兒,我便擦干眼淚,在附近尋找能夠安全地掩藏你父親尸體的地方,我怕我離開之后,你父親被野獸給踐踏了;可是找來找去,根本找不到一個讓人放心的地方,沒轍了,我就靠在那棵大松樹的軀桿上想辦法,沒想到那一靠,居然靠出了辦法,原來那棵巨松的一半是空的,我一靠就靠出了一個洞,我用匕首、用刺刀,把殘朽的部分全部掏出來,那空間容納你父親綽綽有余,于是,我扛起了你父親那已經僵硬得筆直的遺體,讓你父親還有那支半自動步槍一起站在松樹里,然后用許多石塊將敞開的口子壘起來,再用碎石片把所有的縫隙夯緊,絕不讓任何一塊石頭松動,這樣以來,別說野獸,就是人也很難打開。那場雪大得出奇,比今天這雪還大一些,我壘起來的石頭很快被雪掩蓋得看不出一點異相。覺得你父親絕不可能遭受任何野獸的威脅之后,我迅速下了馬刀梁,回到礦上,向牛得理礦長作了如實的匯報。牛得理當時就摑了我三耳光,背著手在地上轉圈圈,直把我“娘賣逼的”罵了個狗血淋頭。我說牛礦長,你報案吧,送我去公安局吧,讓法律制裁我吧!牛得理說娘賣逼的事情有那么簡單么?方世民死了,是被你鬧死的,按你犯下的罪,咋說也得服十幾二十幾年刑,這樣以來,方世民的家屬和孩子怎么辦?你王大要的家屬和孩子怎么辦?我想,絕不能因為方世民的死毀了兩個家庭,你想想,兩個男人,一個死了一個進了監獄,兩個孤兒寡母的家庭怎么往前過活?我問牛得理:你是礦長,你說這事咋辦?牛得理的嘴里一直在“娘賣逼的”,等把一切都想透徹之后說:王大要你給老子聽著,這件事一定得捂住,就說是你倆走失了,方世民連人帶槍失蹤了,然后就是制造假象,調動車輛,動員人馬連夜進山搜尋,搜尋不到,就按失蹤論處,娘賣逼的,我牛得理得陪著你王大要受洋罪了。那陣兒,我覺得牛得理把一件塌天大事處理得過于簡單了,便壯著膽子問:可是,把一切都隱瞞之后,接下來的事該怎么辦?牛得理說娘賣逼的你還問我怎么辦,你自己長的是豬腦子,接下來的事,就是應付上面的追查,就是你王大要必須承擔起兩個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尤其是方世民的家,這話還用得著多說么?我經過仔細琢磨,覺得牛得理說得有理,就決定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你們全家了。牛得理其實是一個貌似張飛卻也心細如發的人,為了把這出假戲唱得不露破綻,他差我二返馬刀梁,背回了那只由你父親射殺的鹿,我顫著手在深夜里剝鹿皮,就是專門等你母親上門來找。后來的結果證明,一切都照著牛得理的策劃進行,譬如礦上花了那么多錢。其實我和牛得理的共同愿望是:要以報答救命恩人的名義,撫養你姐弟二人長大,而牛得理則希望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不遺余力地給予你們這個殘缺家庭以實質性幫助。我如今孑然一身,把一切都貢獻給了你們家,你姐弟倆都成材了,我的心也就安寧了。
我們親愛的父親是被王大要親手殺死的,殺父仇人與牛得理狼狽為奸,把事實真相隱瞞了二十多年,這是一個無論具備了多么寬闊胸懷的人也難以接受的事實!我一把拽住王大要的領子,瞪一雙血紅的眼睛說:王大要,你讓我怎么饒恕你!王大要平靜地說:我根本就沒打算讓誰饒恕我,你先松開你的手,讓我把話說完。他接著說:梅子,海子,我趁著這樣一個雪天把你們帶到這里,就是要把這二十一年來發生的事說清楚,等我說清楚以后,你姐弟倆就是把我零割碎剮在這里我也毫無怨言!姐姐方梅說:干大,其實這件事你早就應該告訴我和海子了,我姐弟倆在你的關照下都長成大人了,什么道理都明白,你盡管說吧!王大要說:對著你的父親,對著他已經成材的一雙兒女,我一定把我能想到的都說出來!
王大要點燃了一支“工字”雪茄,狠狠地抽,煙霧把他的臉籠罩得十分虛幻。我們就坐在他的對面。
他說依了牛得理,我當夜帶著那支搜山隊爬上了馬刀梁,我有意偏離方向,不讓搜山隊靠近那棵松,我自己心里跟明鏡似的,卻硬著頭皮帶領大家在馬刀梁上胡踩亂踏,有好幾個人把皮鞋的鞋跟都跑丟了。結局你們是知道的,沒有結果。第二天清晨,搜尋隊回到了礦上,連累帶凍的隊員們都四散而去,我卻軟得連車也下不了,主要是心理的軟和身體的軟加在一起,把我這個偵察兵弄得下不來車。你母親趕來把我抻下車,騎在我身上抽我掐我擰我,我那陣兒感覺自己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我希望你母親當時就把我弄死,可是她瘋打了一陣子后,沒勁了,打不動了,陳要玲這才把你母親從我身上扶了起來。牛得理說那一幕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看得一清二楚,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他回過身就把自己的頭往墻上撞,是猛烈的撞,他想撞死自己。可是他沒有撞死自己,他把自己撞昏了幾十分鐘后又醒來了。牛得理說他那顆心太軟了,是被自己經歷過的所有窩心事,像山西老陳醋那樣給泡軟了,所以他雖然是礦長,可他那顆心受不住那樣巨大的打擊。牛得理后來以你父親是英雄的名義,力排眾議,硬把你母親弄到圖書室當上了有一份固定收入的管理員。至于那次他非禮你母親,那是在陪縣上的李副縣長喝酒時,醉了,人事不醒了。想想吧,他沒老婆,孤身一人遠離家鄉在咱青峽礦當礦長,那份孤獨,那份惆悵,那種正常人對普通生活的要求,那種長期被壓抑的情欲,在酒精的驅使下像洪水決堤一樣爆發出來了。好在我那天一直在注意著他,他對你母親實施強暴時,我撞了進去,一拳就把他給撂翻了,還打掉兩顆門牙。他靈醒以后,在他的辦公室,當著我的面,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說他身為一礦之長,怎么能混賬到了禽獸的地步,再三讓我諒解他,還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怪那個娘賣逼的李副縣長,在酒桌上,他一再追問方世民失蹤案情況,一再說方世民的老婆長得實在太好看了,年紀輕輕的守寡那怎么能行呢,你是一礦之長,也是一條光棍,干脆把王秀蘭收拾了算了;酒那東西看著很清純,其實很惡毒,它能把許多人的頭腦鬧糊涂,把心理弄扭曲;牛得理當時說:李縣長,你就是剁了我的頭,我也不會去干傷天害理的事,李副縣長說那不是傷天害理,而是男女雙方生理和心理上的渴求,你不弄,就別怪我先入為主了;牛得理勃然大怒,一把就把桌子掀翻在李副縣長身上,弄得李副縣長像從泔水桶里撈出來一樣;李副縣長當時說:牛得理,我作為主管縣長,方世民失蹤案我一定會追查到底的,你得考慮你這個爛礦長還能當幾天!牛得理回敬道:當不當那是組織部門的事,你一個人說了不算。事后,姓李的副縣長一再傳喚牛得理和我,協同武裝、公安、政法部門負責人,逼問方世民失蹤案結果,牛得理不能說,我更不能說,我們不說,李副縣長就說:方世民對社會不滿,攜帶槍支外逃了,你,牛得理,作為礦長,一定得做出深刻的思想檢討;你,王大要,私藏民兵訓練的槍支和子彈,更要寫出深刻的思想檢討,還要依法查辦。方世民一身本事,如果持槍去干壞事,對社會的危害性可想而知,你倆一定得給我寫,寫清楚自己的錯誤!那時候,縣政府那四層銀白色大樓在牛得理和我的眼里心里就等同于閻王殿,而李副縣長的辦公室簡直就是一個屠宰場,想想吧,我倆無數次面對的是武裝部長、公安局長、刑警隊長,我倆像兩只任人宰割的羊,你劃一刀子,他剁一斧子,我倆只有強打精神任由人家劃拉,連一點解釋的權利也沒有。牛得理胖臉脹得紫紅,可連句“娘賣逼的”都沒敢說。我在那種場合完全就是一個賊的式子,只一頭頭冒汗,連瞅人家一眼的膽兒都沒有;李副縣長指著牛得理的鼻子說:牛得理,你沒理,作為一礦之長,居然讓自己的屬下私自攜帶槍支進山,弄得方世民失蹤了槍和子彈也沒影了,這是一次很嚴重的瀆職,就憑這,撤你的職一點也不為過!然后又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王大要,狗膽包天,竟敢私藏民兵打靶的子彈,就憑這,逮捕你判你刑也是合適的!我倆不敢還嘴,每次都讓人家杵得體無完膚。接下來,我倆就是沒完沒了地寫檢討,給李副縣長寫,給武裝部長寫,給公安局長寫,給煤炭局長寫。我倆文化都不高,一聽說人家要檢討材料就熬煎得想上吊,一進縣政府的門就心跳口顫腿腳發軟;好在牛得理和縣委閻書記交情不錯,在那個慈祥的老書記的關照下,牛得理和我王大要都背了處分,此時才算擺平了。因為我帶著沉重的負罪感,不惜一切地照顧你們家,因此招來許多閑話,陳要玲心地不錯但心眼太小,多次辱罵我,毆打我,實在沒法兒了,一狠心,我就和那個粗俗的女人離了婚。我圖的就是遠離她的糾纏,集中力量供養你們全家,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對得起你父親。牛得理曾勸解過我和陳要玲,他說陳要玲心眼太小,要放大些,可是,那種事是無法湊合的,我沒有分身術,不可能顧了這邊又顧那邊,我只能選擇撇開一邊集中力量顧及另一邊。說實話,和陳要玲離婚我一點都不后悔,唯一讓我痛不欲生的是失去了我的獨苗洋洋,聽說陳要玲嫁給了山外面的一個姓何的農民,聽說洋洋連姓都改了,不叫王洋,叫何洋,初中還沒畢業就當農民了,唉,為了那次犯罪,我王大要欠洋洋的太多太多了,他畢竟是我王大要的骨血呀!牛得理也惹了一屁股臊氣,非禮了你母親,又以種種借口,每年給你們家發補助款,由此弄出了許多是非,當然,你母親活得更累,她本來清清白白的,卻很無辜地背了大半輩子臭名,這世道對她太不公平了!再后來,我幫你家辦小商店,自己拾破爛,完全是為了你姐弟倆的學業,我就是累死、窮死,也絕不能委屈了你倆。時間長了,不少好心人把我和你母親往一塊兒撮合,可我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明白,我不能槍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回過頭霸占人家的妻子,我只怕這一輩子也還不清欠你父親的債。牛得理也幾次撮合過這事,我的回答是:你干脆把我殺了吧!牛得理就又罵我“娘賣逼的”心眼太實!事情已經過去二十一年了,我現在能回想起來的只有這么多,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你們了,你姐弟倆都是大學生,心中都有各自的是非標準,今兒,我把你倆帶到你父親的墓碑前,目的就是來領受懲罰的!
王大要很流暢地說完了自己該說的話以后,長吁了一口氣,眼珠子像兩顆透明的黑寶石,滑潤的光澤照著我和方梅的臉。而他自己的臉也十分平靜,連那些深刻的皺紋也舒展了許多。
二十一年來的謎終于揭底了,可是我和姐姐都愣怔著。事情畢竟來得太突兀,我們需要的是冷靜和思考。王大要見我姐弟倆沒有動靜,便從身邊的藍背包里取出來一把匕首,一根繩子,他把匕首交給了我,把繩子交給了方梅,他說:事情該到徹底了斷的時候了,你倆要么把我殺了,要么把我綁到公安局,我是一個罪人,也該受到應得的懲罰了!
我手里拿著匕首,方梅手里拿著繩子,卻做不出任何反應。雪落無聲,馬刀梁像一個緘默而冷峻的老人在嚴厲地審視著我們。
王大要催促說:動手吧!
姐姐從我手中要回匕首,連同她手中的繩子一起,裝回到王大要的藍色背包里,她說:干大,你以為你把什么都說清楚了,可還有一件事我們不明白!
王大要說:甚事?
姐姐方梅說:我父親的遺體一直就留在這棵松樹里了么?這塊碑是怎么鑲進去的?
六
王大要從懷里掏出一個陳舊的牛皮紙信封交給方梅,說:你先看看這個!姐姐方梅從里面抽出來兩張已經發黃的薄薄的信箋,輕聲讀著:
方梅,方海,可憐的孩子們!
你父親的死亡真相是我命令王大要隱瞞的,我自己也參與了隱瞞,目的是為了把王大要保下來,給你們家當牛作馬,用他自己的一生贖回他犯下的滔天大罪。我作為一礦之長,不能眼看著兩個家庭滅亡,不能眼看著你們沒著沒落,成了野孩子。我認為王大要給你們家當牛作馬應該,我也認為自己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王大要如果被判了刑,兩個家庭面臨的前途將是什么?我原本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兩個家庭都保住,然而遺憾的是,王大要為了你們的家丟掉了自己的家,我為王大要的付出感到悲哀,也感到自豪,他做了他該做的一切,我認為他做得很好,很了不起。你父親的遺體也是我和王大要商量后,永遠留在那棵人跡罕至的老松樹里面了。原本,我打算在馬刀梁上給你父親建造一個墓,考慮到那樣做會露出風聲,只好作罷。我的文化雖然不高,可我知道許多詩詞、文章都在贊美松樹,把你父親留在松樹里面,他也會成為松樹的,我認為這樣做很有意義。那塊一百五十斤重的青石碑是王大要用了五天時間,一個人背上馬刀梁,一個人鑲在松樹上的,我去看了,活兒做得很仔細,也很結實。字是五年以后的一個春天,我和王大要一起用刻刀刻上去的。在這件事上,王大要犯了罪,我也犯了罪,王大要犯的是過失殺人罪,我犯的是包庇罪,王大要的罪犯得稀哩糊涂,我牛得理的罪犯得明明白白,如果論罪,我的罪可能比王大要大得多。但是,我認為我的罪非犯不可。親愛的孩子們,當你們長大以后,知道事實真相以后,別怨恨你們的王大要干大,也不要怨恨你們的牛得理叔叔,因為我們的目的和愿望是善良的。
這件事我有責任向你們交待清楚!
永別了,愛你們的牛得理叔叔
1994年8月20日于西安病床上
王大要跪在雪地上,像一只雪猴。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陣風吹來,雪沫飛揚。松樹被風刮的吱咯亂響。這時,那張青石碑突然倒了下來,我們的父親好像要從這樹洞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