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鳳杰,1941年2月生于陜西岐山縣。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1961年高中畢業,歷任民辦教師、文化館創作干部、寶雞市文藝創作研究室副主任、寶雞市文聯副主席、寶雞市作家協會主席、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協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等。
1979-2007年,發表出版作品300多萬字,著有《李鳳杰文集》等兒童文學著作32種。中篇小說《鐵道小衛士》獲第二次(1954-1979)全國少兒文藝創作三等獎,中篇小說《針眼里逃出的生命》獲(1980—1981)全國優秀少兒讀物一等獎,長篇小說《水祥和他的三只耳朵》1994年獲首屆全國“奮發文明進步圖書獎”二等獎,長篇報告文學《還你一片藍天——中國失足少年教育紀實》獲第四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及第四屆全國優秀少兒圖書獎。《針眼里逃出的生命》和《水祥和他的三只耳朵》,2007年收入“百年百部中國兒童文學經典書系”,已由湖北少兒出版社出版發行。
一、小三唱秦腔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一年都是好時節。”P市文學藝術研究所的書法家壽青山很欣賞弘一法師的這首詩,用心寫了掛在室內日日吟讀。可他和一起共事的作家詩人畫家戲劇家音樂家舞蹈家曲藝家攝影家民間藝術家……人人覺得生活中充滿了惱人的事情。他們總想成名成家成小名小家后還想成大名大家,成名成家后又為著既有名又有利而努力,有名有利了又想著發了財再升官當大款做大官……人生的欲望不但種類繁多還永遠沒完沒了,苦惱也就一個接著一個,一年哪有好時節?這些人多數只有“館員”的中級職稱,有些還是初級職稱,只有三兩個“副研究員”,從真正意義上說大都沒資格獲得“家”的稱謂。然而他們為了名聲好聽,也為了在外邊招攬生意方便,個個在名片印上了這“家”那“家”,這也由于如今這“家”那“家”滿天飛。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不妨也“飛”一次,不管夠不夠格一律稱他們為“家”吧。“家”們最羨慕傳達室里的小三。小三笑口常開樂樂呵呵永遠沒有人生的種種煩悶與苦惱。
小三在娘肚子懷至三個月的時候父親決定不讓他出世,給母親服用了一種墮胎藥。沒想到藥物沒有達到墮胎的目的卻影響了胎兒的正常發育,母親懷胎十月生下個男孩是弱智兒或者說是癡呆兒,長到兩歲還不會開口說話只會傻笑,他們也懶得起名,排行第三就一直喊他小三。小三長大后不能上學讀書,沒有文化自然就沒有工作。爸爸郝仁在P市文學藝術研究所是個老資格,但搞管理成不了“家”也就沒有稿費禮物之類的外快。媽媽從農村“農轉非”進城,年齡大了又沒有文化也不可能找到工作,這樣的家庭不要說在文學藝術研究所就是在全市也算得上個窮困戶。單位讓小三在傳達室來上班其實就是讓他看看大門收拾廁所打掃樓道收收報紙信件,每月發給幾十元的生活費減輕一點家庭經濟負擔,也算他“自食其力”了。
文學藝術研究所是P市人才薈萃的地方。“家”們與小三是人類的兩個極端:最富聰明才智最有創造能力最具上進競爭心的人與最缺聰明才智最沒創造能力最少上進競爭心的人,對社會的付出較多從社會得到的也較多卻對什么也不滿意的人與對社會的付出較少從社會得到的也較少卻對什么都很滿意的人,因此他們也就是天下憂患最多苦惱最多牢騷最多的人與天下憂患最少苦惱最少牢騷最少的人。
小三活像中央電視臺電視公益廣告中的舟舟。不但智力相像面貌也極為相像,大概全世界的弱智兒都是這等模樣。他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不懂樂器不識樂譜只是一聽到音樂就會興奮”。雖然他沒有得到“與大師同臺的機會”,不可能“擁有熱烈的掌聲和眾多關注的目光”,卻從音樂中自得其樂其樂無窮。
和小三一起在傳達室上班的劉老頭兒有臺收音機。傳達室那張舊得看不出油漆顏色的桌子上,一部電話機左邊放著小鬧鐘右邊放著這個收音機。每天上班收拾完廁所打掃凈樓道樓梯小三就坐在那把又黑又舊卻很結實的木椅上打開收音機側耳傾聽戲曲。他一聽就能說出是越劇豫劇京劇還是別的什么劇種。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秦腔。他又矮又胖大頭大肚子大耳朵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滿臉肌肉豐滿把個本來很小的眼睛擠得只有一條細縫,一幅純樸天真可愛的神態,看上去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彌勒佛。有人甚至推測說,當初創造彌勒佛這個形象的時候,那個雕塑家肯定是要找一個生活中沒有苦惱的人做模特而找到了弱智人才創造出這樣一個亙古不朽的形象來。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戲劇家美術家最喜歡這張臉,說這張臉最富個性特色,這張臉使小三成了他們傳達室一年四季不用化妝的迎賓“笑星”。秦腔總會聽得小三更高興,這時他會做出拉板胡的樣子,左手懸空手腕手指做揉弦狀不住顫抖,右手成捉弓狀左右快速扯動,脖子向右偏著頭搖著腦晃著如癡如醉,小嘴巴里便冒氣泡似地跟著收音機的秦腔板頭哼出時啞時脆時粗時細非男非女非哭非笑的輕快聲音。秦腔音樂的主旋律很單純,用漢語言念出來是”郎、的(di)、當——”小三由于口齒不清吐字變音總把”郎”念成”娘”,于是研究所的人聽見小三嘴上成天吊著:“娘、的、當——,娘、的、當——,娘的、娘的、當——”劉老頭兒也是個秦腔迷,聽戲變成了“看戲”樂得笑個不停。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那些“家”們確實有非凡的創造天才,詩人行空烏天天聽小三搖著頭哼秦腔終于編出個歇后語,但不愿使用蔣介石罵娘的口頭禪中的那個臟字,一遇上不順心的事兒就隨口罵道:“真他媽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襠!”
研究所里的“家”們說他們單位只有有權的男所長、漂亮的女會計和愛哼秦腔的小三沒有煩惱。所長管人會計管錢最有實權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當然活得滋潤瀟灑十分快樂。而小三是個智力不全的人什么權力也沒有什么錢也沒有或者說一無所有,什么事不去想只會哼“娘的襠”自然也省了常人的諸多煩惱。研究所里的“家”們說所長屬于第一世界會計屬于第二世界,自己屬于第三世界劉老頭兒屬于第四世界小三屬于第五世界,就謔稱小三是研究所里惟一真正的“無產階級”,只想著“解放全人類”才大公無私虛懷若谷無憂無慮。
二、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其實生活中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連文學藝術研究所新任所長駱啟文是最被人羨慕的“一把手”,也有許多許多的苦惱。
上中學的時候他很愛好文學,就把小名改了幾次改成了大名駱啟文。他也沒有辜負這個名字,梅縣中學畢業當了民辦教師先做報社的通訊員,新聞通訊稿子發多了有了影響被縣委書記發現,破格轉干調到縣委當了通訊干事。他還愛寫點短小的評論雜文之類的東西,在報紙上占巴掌大個地方被稱作“豆腐干”。他的口頭禪是“搞新聞最重要的是政治嗅覺要靈敏,能跟得緊!”做人就叫看風使舵。所以“文革”中“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他在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寫“豆腐干”大罵鄧小平,被突擊提拔成梅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很讓那些干到退休也僅僅是個干事的人羨慕得要死。打倒“四人幫”以后他又一篇接一篇發表“豆腐干”揭批“四人幫”,一下子調到P市市委宣傳部當了新聞科科長。有人給市委宣傳部長寫信說他是“風派”。部長卻說:“我看中的恰恰就是這一點:他思想轉彎快形勢跟得緊。只要轉得快跟得緊就是好干部!”從此駱啟文靠新聞科長的優勢吹得響拍得更響,深得市委馬書記青睞升任了豐縣副縣長。他故伎重演把宣傳輿論工作當頭等大事來抓,一年半時間就把豐縣吹進了全省改革開放先進縣的行列,自己也把縣長前邊那個令人討厭的“副”字“脫貧”了。“駱駝”自做了縣長覺得自己成了“一把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于是對工作的興趣越來越淡,而對女人的興趣卻越來越濃。這也因為他下縣做官卻把家屬留在了市上的緣故。干部們說他們的縣長是“脫了韁的駱駝亂啃嫩草”,總結他的工作有“三光”:頭發光,皮鞋光,嘴頭光。關于這第三個“光”的解釋有幾種版本,一說他成天吃吃喝喝嘴上總是油光光的,一說他只吹不干嘴上總是說得溜溜光,一說他在跳舞時臉總是胡亂地親來親去嘴上總是蹭得亮光光的。由于人們對“三光”的版本紛爭太大后來人們就干脆叫他“跳舞縣長”了。
一般在基層任縣長的干部調回市上大多會得到重用,即使不提拔成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協副主席之類的官員,也會到管人管錢或者有權有錢的單位比如組織部人事局財政局城建局去當部長局長主任什么的。然而就在馬書記考慮把他調回市上讓他干什么的關頭,他又惹了個麻煩:縣上召開人民代表大會,他做完政府工作報告讓代表們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討論著他的報告,他卻叫了幾個“企業家”到賓館陪著自己打麻將,代表們發現后認為縣長耍弄人民代表不能容忍,聯名寫信給市委反映。馬書記一看火冒三丈,立即調他回市上降職做了市政府分管文化的副秘書長。誰知分管文化沒有多大權力倒與他的“業余愛好”對口:娛樂場所歸他管啥也不用操心,成天跟著主管文化的公羊荀副市長在\"KTV\"泡妞,在掃黃斗爭中被公安機關逮住了好幾回。
駱啟文雖然早就不再發表“豆腐干”了,但還是喜歡寫兩下子。不過自從有了新的“業余愛好”以后有了新寫作嗜好,就是喜歡將自己與女人做愛的過程與感受在日記中做詳細記錄,甚至連時間地點歷時多少反復幾次有什么新花樣都寫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慢慢成了一種習慣。其實這是一種病態心理的表現,用記錄這一過程和感受尋求事后的再刺激。就像吸毒的人在得不到毒品的時候用回憶以往吸毒的快感來求得心理上的滿足,被稱作“過干癮”;沒想到他去市人大向常委會匯報完“掃黃”工作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把日記丟在了市人大院子里,讓人大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揀到了。由于揀到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三個,想給他隱諱也不行。這下可闖出了亂子,滑書記覺得不能讓他在政府部門呆了,指示組織部“調駱啟文離開市政府去文研所做領導工作。”于是他才被調到這個雖說也是縣處級單位卻權力大大“縮水”了的文學藝術研究所做了所長。
他自丟了日記,那些老搭檔老相好人人如驚弓之鳥個個惶惶不安對他惟恐避之不及,把他所給予的一切恩惠好處丟得一干二凈,把他們相愛時的海誓山盟忘得一干二凈,著實使他覺得可惡可恨,也讓他深深感受到了世態炎涼。真如古語所言:“人情如紙張張薄”啊!但他發現接在這句古語后邊的一句更好:“世事如棋局局新!”他很快就新結識了原針織廠的女工茍蓮。她年輕漂亮情意綿綿。由于針織廠已經倒閉她下崗無事,在舞場相識后與他交往幾乎沒有任何苛刻的要求與條件。不像那些機關女干部瞻前顧后顧慮重重怕這怕那,徐娘半老架子不倒更讓人討厭。這時他又真正感覺到了當“一把手”的好處。不管大小總算有了人事權。這權那權只要有人權財權就算有了實權。他就果斷地把小茍調到了這個事業單位來當了會計,既為他掌了財權又使他天天能與她在一起得到點生理和心理的安慰。事在人為壞事也能變成好事,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在駱所長沒來之前藝研所每天上班人人要簽到,遲到超過五分鐘罰五元缺勤一次罰十元。駱所長上任滿腹牢騷對這個制度懶得檢查又不想得罪人,況且他自己又是個從不按時上班的人就不再認真執行而漸漸效尤了,先是有人早晨不管遲到幾分鐘上班時間都一律簽成八點,接著就有人九點十點才來有人一天都不來有人三天也不來,辦公室的李主任是個認死理的人,也是一心要把工作搞好的一個代表人物,被人稱為“李原則”。他們這些人曾對新所長抱有多大的希望呀,希望他能改變文學藝術研究所過去的局面,拿著人民的工資花著國家的錢財總得給社會有所回報給人民有所奉獻天理才容良心才安呀。但沒想到新領導比老領導還讓人失望。他壓根兒就沒有問一問文學藝術研究所的工作任務上級要求等等,更沒有召集有關人員科室研究一下當前工作安排。市委通知開會他讓辦公室派人去:“聽一聽把材料帶回來,有什么要求告訴辦公室就行了。是吧。”開會回來匯報他一句也不聽給他材料他一個字也不看。李主任開始還在忍耐后來實在忍無可忍,眼看要滿一個月了就給駱所長反映了一下。駱所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卻裝沒看見心里明白裝糊涂,一是對市委有意見覺得你把這么個單位交給我我就“熊管”,二是覺得這是個難題,考勤取了吧人家老制度多年了自己又沒個新辦法,取了用什么新辦法來代替?得有破有立啊。他媽的什么管理,一肚子火氣還沒地方發泄呢,他壓根兒就不去想。不取吧,這個制度已經成了真正的形式而已,不要說群眾討厭連小茍在他跟前也埋怨這個辦法讓她不自由:“咱們又不是工廠,沒個生產指標,考勤真煩人。”而自己就幾乎天天不按時來又不簽到,不要說現在不好看,長久下去更不是個辦法呀!主任突然來問他不知該怎樣表態,就在喉嚨眼里嗚嗚嚕嚕:“這事兒我咋直接去管?是吧。這是你的職責你就看著處理好了。是吧。”辦公室主任覺得所長自己不管而讓他處理,真是個棘手的難題。只好說自己沒辦法處理,不愿再管考勤的事。駱所長面對考勤簿覺得這下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實在沒了主意也沒人再聽他再說“是吧”只好罵了一句“真是小三唱秦腔——娘的襠!”可“小三”兩字一出口他突然眉開眼笑了:“哎呀,何不讓小三來考勤呢!是吧。”
三、老好先生
命運由不得自己,小三很讓人同情。然而在現代經濟社會人們的同情心漸漸淡漠下去了,小三在文學藝術研究所首先成了人們的玩偶。由于他口齒不清把“三”讀成“先”,有人就明知故問:“你叫啥?”小三回答:“小先(三)!”問的人被逗得一陣哈哈大笑,小三雖是大人卻只有兒童的智力,后來才漸漸明白人們在嘲弄他,誰再問就把眼睛一閉裝作沒聽見。
小三上班不久,所里的人就發現他雖然沒有常人的智力卻有常人的弱點——崇拜權力,“害怕有權的,巴結有錢的”,而且不像常人那樣要遮遮掩掩也不像常人那樣怕情面難堪。他們傳達室有一個大爐子負責為大家燒開水。所有的人都是下班把自己的水壺捎下來上班把自己的水壺捎上去。而所長和會計的水壺卻是小三在上班前就送到門口去。有人問:“你給你爸咋不送水?”小三干脆利落地回答:“只給一把朽(手)訓(送),給幺(二)把手訓(送),別寧(人)自己騎(提)!”小三很明白在這個單位所長最有權一切是所長說了算,會計管著錢自己的工資由他發。自從駱所長上任小三就不再給退到二線的原所長老牛送開水了。自從換了會計他又不再給不當會計的周含玢送開水了。提著水壺上樓的時候看見了老所長老會計連理也不再理,盡管這兩個人都是所里的元老與他爸關系都很親密。小三只認權不認人直來直去沒商量。劉老頭也說:“誰說小三傻?小三最聰明!”于是人們就學著他的發音給他送了個外號叫“先(三)把朽(手)”,意思是說小三的權力在單位排行第三。
老話說:“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的是干部。”就一個單位或地區的作風好壞而言它是永遠不會過時的真理。文學藝術研究所的干部看見駱所長就沒有一天按時簽過到,誰還再認真簽到呢?這個事業單位換一次所長往進調一批人,精簡一次機構增加一批人。通過各種關系逐漸調入所里并不會搞文學藝術創作也不懂文學藝術研究的非業務人員年年在增加,辦公室已經閑了一大幫。他們沒有專長也無所事事。盡管編制早超了又新調來個女會計,而新會計一來也竟然從不按時上班。這使“家”們更是一肚子火氣。制度到了如此地步,對領導沒有作用對不干事的特殊人群沒有作用只拿來約束遵守紀律的業務干部,誰還尊重它?于是行空烏的話得到了同聲支持:“什么考勤制度,小三唱秦腔——娘的襠!不簽啦!不簽啦!到市委反映去!”原會計周含玢對小三這個傻子竟然學會了瞅紅滅黑給她連開水也不再送而耿耿于懷,由于長期以來她有財權又一直很得領導寵幸沒人敢惹而慣壞了脾氣素以說話尖酸刻薄著稱,又逮著了撇涼腔的機會用女高音大聲說道:“咱是遲到了,但咱一不是領導,二不是領導的‘心肝寶貝’,而是小小老百姓,還得奉公守法,就是瞎子來管簽到咱也得老實簽!現在還沒來的人,還有根本就不簽到的人,所長又不是個殘疾人,兩個眼窩也沒有瞎實,能看不著?除非他裝‘洋蒜',能不處理?咱騎驢看‘三國'——走著瞧!”
這時姍姍來遲的駱所長一只腳踏進了大門。從傳達室飛出的這番話全鉆進了耳朵,習慣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是八點五十五分,立即轉身走去。他不為解除自己的尷尬而是要把走在他后面的小茍趕快擋回去以免太丟人顯眼共同難堪。他快步退回一段路給正在走來的小茍擺手示意返回去,說我替你向李主任請假你不要來了去老地方等我。然后用手機給李主任通了話:“喂,李主任呀,我要去政府那邊開個會,今天不來了。是吧。今天的政治學習呀,你組織大家繼續學那個《簡明讀本》,是吧。還有,小茍昨天給我請過假了,家里有些急事也不來了。是吧。”
一整天駱所長和茍會計呆在“老地方”吃喝玩樂,情意綿綿地親熱個沒完沒了。而所里的學習會場卻個個正襟危坐一臉的嚴肅認真。李主任莊嚴地讀著所有人恭敬地聽著。只在讀完一章討論的時候,大家才離題而議論起了小三考勤的事。一提簽到“家”們一肚子的牢騷火氣也找著了發泄口,個個氣勢洶洶句句詞語鋒利,提起蒲藍斗動彈喜笑怒罵沒正經。周含玢更是罵罵咧咧地諷刺挖苦沒個完。還說是“理論聯系實際”。李主任哪能招架得住?只好急忙站起來提前宣布:“今天的理論學習到此結束。散會。”
在大家議論小三考勤的時候,還有誰比小三的爸爸郝仁更難堪呢?他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也是單位第一個按時上班的人。他是昨晚上就知道了讓小三負責考勤的事,覺得小三根本就干不了也不適合干。一個弱智人管不了自己也不是個正式職工還給別人考什么勤?明明是所長在糊弄大家。但他思前想后還是不敢讓兒子不干。那會得罪了所長。如今是“一把手”說了算得罪了所長能有好果子吃?人家不要小三在傳達室呆怎么辦?他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早晨果然出了麻煩。想找李主任替兒子退掉這份差使他也不敢,想向每一個同事解釋又覺不妥。領導也不按時上班群眾哪能按時簽到?可現在沒有章法沒有善惡界線有理也說不清。他真想自己來替兒子搞考勤看誰還遲到?但他也不敢這樣做。一是他名叫郝仁本來就是個老好人一輩子膽小怕事;二是兒子還靠單位發給幾個生活費,在單位自己好像欠了別人什么似地,他早已失去了堅持真理的資格;三是自己是個管理干部沒有業務專長,既沒當上什么官兒也沒撈上什么職稱。當今人們看重的是權力和金錢,資格算什么?他總像比別人矮了一頭還有什么發言權?大伙議論兒子考勤的時候,多虧李主任提前散會,真像救了他一命!
音樂家柳玫媚也不自在。她來得最遲沒有遇上吵架的一幕,小三反而叫著“姐姐”讓她簽了到。她一到辦公室還把小三讓她簽到的事當新聞說給了飛若霞。不是大家議論考勤的事她還蒙在鼓里呢。她一聽其他“家”們的遭遇,自己與之相比心頭不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對于這天發生的事情小三卻一點也不緊張一點也沒害怕。那么多“家”們平常牛皮轟轟的,今天一個個在他“好先生”面前熊了,多么讓人開心呀!這是他在文學藝術研究所上班幾年來最開心的日子。等人們走完了他把個“簽到簿”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認認真真地把已經卷了的角一頁一頁撫平壓實然后癡癡地看著,覺得這個簿子真神,會讓“家”們為難會讓“家”們來搶不由得笑了,笑得比彌勒佛更甜蜜更開心。搶“簽到簿”的人一走劉老頭就從廁所出來了。看見小三的神態他說道:“哈哈,你傻看啥?那不就是個剛燒熱的生紅苕,扔了可惜,拿上燙手!你是不得安生了!”
小三正在興頭上,對劉老頭的話聽不懂也不想聽,只是繼續傻笑著打開收音機聽秦腔。只要一聽起秦腔他馬上就做出拉板胡的樣子,左手懸空手腕手指做揉弦狀不住顫抖,右手成捉弓狀左右快速扯動,脖子向右偏頭搖著腦晃著如癡如醉,小嘴巴里便冒氣泡似地跟著收音機的秦腔板頭哼出時啞時脆時粗時細非男非女非哭非笑的輕快聲音:“娘、的、當——,娘、的、當——,娘的、娘的、當——”
四、生活的辛酸
人們雖然喊著說不簽到了但僅僅是說說而已。知識分子從來是啄木鳥一張硬嘴罷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遇事患得患失,遲到一陣兒和早到一陣兒都一樣反正簽到完就走人誰也不管,如果真的被扣了工資反而劃不著。于是第二天人人繼續來傳達室小三這兒簽到而且大都按時來了。一看駱所長的辦法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奇效,李主任心中暗暗高興。世界上的事情就這么復雜與奇怪。
其實小三真像行空烏罵的那樣是個弱智的癡呆兒而已,能是個執法的正人君子嗎?他的確智力太不健全了,第一天考勤由于行空烏他們和小三爭搶“簽到簿“吵架而宣布不再簽到了,使后面來得更遲的人反而得到了“豁免權”。音樂家柳玫媚是來得最遲的一個。她來的時候傳達室里已經只有劉老頭和小三了。小三正唱秦腔一看見柳玫媚立即停了下來從桌斗取出“簽到簿”滿臉笑地走到門口說:“好姐姐,你來簽到吧!嘿嘿,學(所)講(長)讓我管簽到。你夏(啥)時來簽都行。別寧(人)不行。”你看他無師自通地會用自己的權力給熟人方便了。柳玫媚不知道前邊發生的一切一聽小三管簽到覺得挺新鮮,能為自己“走后門”更使她高興。簽罷臨走那只小三看了覺得真白真嫩的小手還給了一個飛吻,讓小三整整一個上午都覺得心里熱乎乎癢乎乎的。
小三把柳玫媚稱呼姐姐并不是他們之間有什么直接的或拐彎抹角的間接親屬關系,而是在文學藝術研究所里只有柳玫媚最年輕最漂亮,身材十分苗條又最會穿著打扮小三最喜歡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喜歡美女這一點上小三與其它所有男人也可以說與駱所長沒有什么差別或者說一模一樣。當然也可能還有小三對音樂的特殊敏感使他對音樂家有了天然的親近感更喜歡聽她唱歌吧。有人故意問小三:“小先(三)你聽‘姐姐'唱得怎么樣?”小三眉開眼笑地說:“嘿嘿,她強(唱)的錢(甜)!真錢(甜)!”只要一看見柳玫媚來上班小三就嬉皮笑臉地和她套近乎。他說話也沒有什么內容只有機械地問問“姐姐,你疵(吃)了沒”之類的乏味詞語而已,小三卻天天要問一見就問百問不厭。
為了“創收”所里把二樓的舞蹈廳改辦成了經營性的“卡拉OK”歌舞廳,由柳玫媚和舞蹈家飛若霞共同管理,每天晚上小三就到歌舞廳去“OK”。第一次去走到門口柳玫媚故意開玩笑說:“有票嗎?沒票不許進!”小三就說:“好姐姐,你就夯(放)我進氣(去)吧!”一個“姐姐”叫得劉玫媚眉開眼笑地放行了,并且收完票還和小三跳了一陣舞。柳玫媚也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癡呆兒。原來他的樂感特好舞曲一放他就會踏著節拍跳得有模有樣很像個行家里手。小三也真是一聽音樂靈感就從天而降竟然能輕快地翩翩起舞搖搖擺擺……他們還成了舞伴,讓許多人羨慕,有時還讓小三代她把門收票。從此小三一見柳玫媚就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怪親熱。柳玫媚不來上班的時候劉老頭就和他開玩笑說:“小三你看柳玫媚來啦!”小三立即伸長脖子從小窗口向外張望,但脖子扭疼了也沒見柳玫媚的影子,他又生氣又失望一整天不和劉老頭說話。
“姐姐”叫了不久,早晨給所長會計送罷開水小三突然想起也應該給“姐姐”送開水呀。一天柳玫媚上班來找自己水壺的時候小三親熱地說:“姐姐,你的匪(水)壺我給你騎(提)上去,夯(放)在門口了。”這話讓人給聽見了于是有人就和柳玫媚開玩笑說:“小三真有眼力,只能給你‘騎'而不給別人‘騎'!”柳玫媚一聽紅了臉。她也覺得稱呼她什么都沒關系反正所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個癡呆兒。但給她送開水就會讓同志們把她和所長會計劃作一類人看待而脫離了群眾,也會讓人們以為她和小三真的有什么說不清的“關系”而恥笑她。她很同情小三但覺得和他離得太近就降低了自己的高貴身價影響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于是就提開水的事關著門狠狠罵了小三一頓。小三委屈得直哭,第二天又把水早早就“騎”上去了。柳玫媚想了想又把小三叫到了辦公室。這一次她只是沉著臉說:“小三,你再給我提水,我就不許你再叫‘姐姐'了,也就不理你了!”小三就像一個人突然聽到親人辭世的消息一樣先是一愣接著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傷心至極然后哽哽咽咽木木訥訥地乞求道:“姐姐,好姐姐,我不給你騎(提)了,你,你可別,可別不你(理)我!嗚嗚……”
小三很快就找到了給姐姐獻殷勤的新舉措。他和劉老頭管報紙雜志信件的收發。一天聽見劉老頭分發報紙的時候說:“小三,你看這是柳玫媚的信。你不會寫小三兩個字,可要把你姐姐的名字這三個字認下呢。”小三一聽真高興,像真正的情人似地仿佛見信如見人拿著信愛不釋手地摸呀看呀,突然像作家來了靈感似地說:“我給她訓(送)氣(去)!”劉老頭說:“你又想惹罵啊。”小三根本沒聽見就早已飛奔到三樓柳玫媚的辦公室了。他沒想到“姐姐”一看這封信高興得眉飛色舞,還給了他一顆水果糖說:“來,姐姐獎勵你一次。”
原來這是柳玫媚的一個舞伴或者說情人給她寫來的情書,如果被別人拿走會出現不堪設想的后果。文學藝術研究所的“家”們是神經不正常還是情感太豐富了咋的,哪個對她不是色迷迷的?所里還曾經發生過私拆別人信件的事情幾乎失了人命呢。她第一次發現小三身上竟然會有對她來說如此有用的地方,不但給小三獎勵了一顆糖還給他說:“今后只要看見是姐姐的信,我在,給我送上來。我不在,你給我放在你們的桌斗里,不能讓任何人拿去,也不能讓任何人看見。記下了嗎?”小三連忙說:“記下了。記下了。”
一天早晨大多數人按時到了,畢竟還有人不按時到。來得最遲的是舞蹈家飛若霞和辦公室的賈正峰。小三也真是認真到家了他讓劉老頭把鬧鐘定在八點。鬧鐘一響他像第一天一樣立即把簽到簿收進了桌斗正襟危坐在凳子上。這時飛若霞他倆要簽到的時候小三理也不理,就像第一天對待作家詩人一樣。飛若霞說:“小三,第一天簽到,你‘姐姐'來得遲你不是讓簽到了嗎?我們怎么就不行呢?”小三頭扭向一邊說:“不熊(行)就戲(是)不熊(行)!”賈正峰是個不正經的人,一天中午單位聚餐吃完飯他到柳玫媚的辦公室,見只有她一個人就裝著發酒瘋上前對她擁擁抱抱拉拉扯扯被柳玫媚給了一個耳光。從此他就像歐洲諺語說的吃不上葡萄葡萄就是酸的認為柳玫媚是世界上最讓他憎恨的壞女人了,平時聽見小三叫她“姐姐”就覺得惡心,而她對小三的親熱應答更叫賈正峰咬牙切齒,今日一聽說小三竟然給她開后門不由怒從心頭起火向膽邊生,罵道:“你他媽的真是個傻騷狗!”說著一個巴掌把小三打了個滿臉開花,小三的鼻血立即噴流如注。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飛若霞賈正峰都與柳玫媚不和,兩人自然親近了。她對小三挨打打心眼里高興覺得出了一口惡氣,盡管沒出在柳玫媚頭上。但見出了血不免有點害怕,和劉老頭趕緊把賈正峰拉開。小三這種人膽小如鼠最怕挨打,被這一猛掌擊昏了頭腦連個屁也不敢放只是抱著頭哇哇直哭。前兩年親娘死了他才這樣傷心地哭過呢!
賈正峰原來在肉食公司當屠宰員,隨著肉食經營的放開他們的生意清淡效益下降就靠“關系”調進文學藝術研究所,對他來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除了殺豬是個行家什么也不會干什么也不想干。但他很橫是個有名的混混子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敢惹他。他還怕他個小三?打了人還覺著氣沒出來一邊上樓一邊大聲罵著:“藝研所真他媽的把人死光了,讓一個不夠成數的人來考勤,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我見過西瓜梨瓜撤蔓,還沒見過刺藜骨朵也撤蔓!聽過蜜蜂馬蜂能蜇人,不信綠頭蒼蠅也敢蜇人……”
劉老頭看著小三挨打心里真不是滋味。和尚不親帽子親他們畢竟都是看大門的人呀!小三哭得他也好傷心。然而他連誰也不敢惹,等賈正峰走了才趕緊給小三塞鼻孔洗鼻血哄他停止了哭聲。按說一個殘疾人能礙著誰呢?可所長讓他考勤,一個“好先生”卻難得生活的好報活得也就夠辛酸的了!
李主任正高興這個考勤辦法管用,出了這么個事覺得打狗也還看主人呢,賈正峰為遲到打考勤的人就是給我主任做難看。再說你是辦公室的人員不支持考勤工作還從中搗亂算個什么東西!?平時賈正峰就是一個刺兒頭不服他管什么也不干。今天你一個正常人為考勤打一個殘疾人說明你賈正峰也不夠成數,也已經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于是他以此為把柄找所長要嚴肅處理賈正峰以儆效尤。
郝仁聽說兒子挨打跑到傳達室來看。聽了事情的原委把兒子抱在懷里心疼得眼淚嘩嘩地流著流著。他在心里自問:“這到底為什么呀!為什么呀!”兩年前妻子去世的時候,彌留之際拉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我,死了,只放心、不下、小三呀!”說完流下兩串清淚就撒手人寰,他聽得哭成了淚人兒……他不會傷虧自己的兒但有人卻欺負他呀,郝仁終于邁著沉重的步子上了樓。當李主任從駱所長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他走了進去,招呼也沒有打站著就說:“所長,我老郝求你,甭讓小三考勤了,他干不了也惹不起人呀,他的臉都被人打腫了,腫得像面包,你,你去,看看吧……”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人竟然沒說完就泣不成聲……
打完小三賈正峰只管混罵,飛若霞卻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她覺得必須以攻為守,不然的話他倆與郝仁結怨給主任難堪和所長作對,他們一齊認真起來自己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再說新所長的脾氣她還摸不著,于是沒有進自己的辦公室先把準備外出的行空烏擋住,運用女人最拿手最慣用的伎倆把考勤第一天小三給柳玫媚走后門簽到的事擠眉弄眼神神秘秘添油加醋地嘀咕了一番,并出主意說要立即把考勤簿拿到手,不能讓人毀了證據。從行空烏那兒出來立即進了壽青山的辦公室,從壽青山的辦公室出來又進了周含玢的辦公室,如此這般如法炮制……不一陣文學藝術研究所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小三給“姐姐”走后門簽到的事了。它立即成了最重要的新聞而小三挨打的事反而不重要了。行空烏說:“打得好!這種東西不打不靈醒!”壽青山:“還會有這事?真是他媽的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池子大了什么王八都生。”他們在飛若霞馬不停蹄地攛掇下糾集了一幫人沖進了所長的辦公室氣勢洶洶地說:“所長,讓誰考勤是你的權力,咱管不著。你讓街道掏垃圾揀破爛的來給我們考勤也行,但考勤的人對職工不一視同仁,給有些人走后門,你必須嚴肅查處,給全所的同志一個交待!”說到這兒周含玢往前一擠那把白凈的小手把簽到簿一摔尖著嗓子說:“這是簽到簿,你自己看看吧,我們等著處理結果。”說罷一伙人揚長而去。
只說這駱所長開初聽了李主任的話也覺得這哪是打小三呀這是打領導打自己不由一肚子火氣直冒。考勤第一天周含玢的女高音又回到了耳邊:“咱是遲到了,但咱一不是領導,二不是領導的‘心肝寶貝',而是小小老百姓,還得奉公守法,就是瞎子管簽到咱也得老實簽!現在還有沒來的人,還有根本就不簽到的人,所長又不是殘疾人,兩個眼窩也沒有瞎實,能看不著?除非他裝‘洋蒜',能不處理?咱騎驢看‘三國'——走著瞧!”他覺得肚子簡直成了一個大氣罐。這時郝仁就進來了,一番哭訴聽得他心里也不由得酸酸的,覺得有人如此無法無天的確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這回也總算抓住了“家”們的把柄,最好是先讓小三去醫院住院檢查治療。用一句農民的話說:“給他一個牛籠嘴讓他尿不滿!”不然今后單位如何領導得住?他正得意這個主意沒想到一伙“家”們又沖進門來,不但不講一點文明禮貌連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儀表也絲毫不顧,態度粗野氣焰囂張說話帶刺還發出了最后通牒特別是那個周含玢那樣子那語氣那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行政上可從來沒有這種現象。自己在縣上當縣長的時候哪個下屬不是唯唯諾諾?回市政府當秘書長雖說前邊有個“副”字又有誰敢在他面前這樣放肆?但面對被摔下的簽到簿面對小三為柳玫媚遲到而讓簽到的事實,要與一群知識分子真正較量扳手勁他卻有點兒猶豫了。自己初來乍到,一個單位和國家一樣安定是第一位的。這事鬧到市委去滑書記再滑也會說他無能連一個小單位也管不好而臭罵他一頓,也會讓同事們恥笑他走到哪兒都不能安生。誰再把他從企業單位調會計到事業單位的事捅給滑書記怕溜也溜不過去了。想到這剛才的火氣就像車胎拔掉了氣門芯一下子蔫巴了。他在不到三尺大的辦公室轉了一圈又一圈,想起了小三第一天簽到時自己逃離現場的狼狽相不由得一聲聲感嘆:“唉唉!”但他畢竟是搞政治的行家里手嘆息了一陣后輕輕地把門一關又變成了另一個人嘿嘿嘿地笑了,是自我解嘲也是笑“家”們的天真。他才不上他們的當呢!他自信自語地說:“讓我看簽到簿,看個屁!‘嚴肅查處'‘做出交待',查處交待個求!現在認認真真搞工作的人有多少?毛主席說‘共產黨就是最講認真',如今只有傻子二求才‘最講認真'呢!”就說這個考勤制度也是他媽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襠!我就不考勤了放開韁繩讓你跑我就不信你能跑到天上去!有句名言說得好,“上帝要你滅亡,首先讓你瘋狂”。我以退為進倒要看看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王八羔子能瘋狂出個什么樣子來!
他坐回椅子變得心平氣和慢慢拿起電話給李主任說:“李主任嗎?簽到本來是件好事,是老制度了,也很重要。是吧。但你看看,一個簽到的事,弄得滿城風雨,矛盾重重,誰還能干正經事兒?是吧。前兩天‘法輪功’鬧事以后,上級指示現在穩定是最大的大局,是壓倒一切的大局呀,咱們得堅決貫徹上級的指示精神。是吧。就不開會研究了,你給各個科室告訴一下,簽到到此為止,從明天起誰也不準再提這事。是吧。考勤權力下放到各個科室,各個科室管好自己科室就行了,也把你解放了,一心一意抓工作。是吧。”放下電話,他把簽到簿向廢紙簍里一扔,什么矛盾,全沒了。是的,只要不再簽到小三給柳玫媚走后門也罷,“家”們告狀也罷全都一筆勾銷。他為自己快刀斬亂麻的手段很有點兒自鳴得意,更為自己葫蘆里能裝上新藥而深深自豪。
然而小三被人打了不能沒有一點點處理與表示。不然的話輿論肯定對他很不利,郝仁那兒也不好說。還有一件事兒總是揮之不去,就是自從來到這個新單位已經好幾個月還沒有發現一個真正的心腹。他這人工作有兩個必不可少。一是身邊的情人必不可少,沒有個情人他會終日惶惶不安。二是親信耳目必不可少,有了耳目才好掌握下情便于管理也防患于未然。否則盲人瞎馬連單位的動態也不知道不了解,說不定哪一天出個大事兒那就徹底栽了。就像小三管簽到第一天如果不是自己親耳聽見哪能知道周含玢這王八惡毒的謾罵與攻擊呢?要是在原單位的話早有人給他打“小報告”了。
苦思冥想了半天思緒又回到了小三身上。他立即有了主意。所里每月只給小三發四十元錢的生活費實在太低,連買一袋面粉也不夠。給他月增加十元生活費作為安撫,挨打的事郝仁肯定就不再提說也避免得罪賈正峰。人常說“能挨一頓棍子,不惹一個混子”。傳達室那地方是個信息集散地把小三叫來作一番安排讓他當個耳目沒有人會懷疑。可以說是一舉兩得。哈哈!
這時他的目光才投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夏威夷歌舞廳的紅色請柬上,真正眉開眼笑了。夏威夷歌舞廳是全市最大的歌舞廳,今晚開業,經理是他的老相識為辦這“證”那“證”他當副秘書長的時候可給幫了不少大忙。應邀去參加開業典禮,他可以去瀟灑走一回并接受吃唱跳睡的一條龍周到服務,聽說還有俄羅斯小姐,哈哈!不開洋葷白不開!想到這,端起水杯呷了一口茉莉花茶真像電視上廣告詞說的,“盤龍云海,一身輕松”!
五、特殊任務
“小三,所長叫你去他的辦公室哩!”
上新所長的辦公室可是小三從沒想過的事兒。每天上班前他就得送水,而新所長來得很遲他很少能見到他的面。送水也只能送到辦公室門口。他在傳達室偶爾與新所長碰上了人家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讓他看著背影又敬又畏。一聽說新所長叫他上辦公室小三的不愉快一掃而光,二分鐘不到連門也沒敲就站在所長面前笑瞇瞇地望著所長說:“我來啦!你叫我做夏(啥)?嘿嘿!”所長客氣地指著沙發說:“你先坐下吧。”小三怯生生地坐在沙發正中間端直著身子一副哭相——他一嚴肅就像哭。兩手放在膝蓋上拘謹得一動也不敢動。所長說:“聽說賈正峰打了你,是吧。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他,是吧。”小三把“是吧”理解成了“是爸”,以為所長弄錯了,說賈正峰是他爸,委屈得哇地一聲哭了聲:“賈、賈靜(正)峰,不戲(是)我爸,他不戲(是)個好東西!他,他天天騎(遲)到呢!還罵寧(人)。說王八……西瓜……馬蜂……”他說得不全,但所長聽懂了,說:“我知道!今后不再簽到了。你也就不再管這事了。是吧。”
他說:“我不讓你考勤了,但是要從這個月起,把你的工資增長十塊錢,每月給你發五十元。是吧。”他怕小三聽不懂,舉起右手伸出五個指頭來。小三對于管簽到的權力的確一點也不想放棄,但他還不懂權力可以變成金錢的道理,一聽說長工資就改變主意了。在一個低智人的眼里,“錢”可比“權”更實惠更具體也更看得見:“你多發錢,你給我爸歇(說)一下。不管簽到了也熊(行)!”所長說:“我給你有更重要的任務哩!只是你要聽話、好好干,工資以后還會給你長。是吧。”所長面對的小三是個傻子不錯,可在喜歡權力金錢美女這一點上卻與他沒有任何差異和區別。沒有簽到的“權”了小三最喜歡的除了“姐姐”就只有“錢”了,聽說以后還要給他長“錢”立即恢復了彌勒佛的本來模樣:“嘿嘿,學(所)講(長),我親(聽)你的!不親(聽)我爸的。你歇(說)干夏(啥)就干夏(啥),嘿嘿!”題歸正傳以后駱所長嚴肅起來說:“你們傳達室里經常有人議論所里的事情。是吧。”小三說:“‘戲(是)爸'不'戲(是)爸',欠欠(天天)都坐在那呢(里)胡諞呢!”長時間當領導使他與下級談話養成了說話的習慣,愛用一個商量詞匯“是吧”,已經有讓所里的人很反感了。常常在聽完他的談話或演說之后,諷刺說:“所長成天給人買他的‘柿把’,那是垃圾,誰要?不如換個‘锨把’、‘镢把’呢,還能買錢!”小三卻誤以為在不斷問“是不是”他爸,讓所長哭笑不得。但正經事要緊就不管它了,說:“那好,今后聽到說所里的事情,說我的什么,你就牢牢記在心里,我叫你的時候,你就給我匯報。我一定再給你長工資!是——”他把“吧”省掉了。小三眉飛色舞地說:“熊(行)!熊(行)!熊(行)!”駱所長說:“我今天給你說的事情,給誰也不能說。給你爸不能說,給‘姐姐'不能說,給劉老頭更不能說!裝在心里!你要是給人說了,我就不給你長工資了,還要把長的工資收回來!是——”他又一次次把“吧”省掉了。小三攥著拳頭發誓似地說:“你戲(是)學(所)講(長),我記下啦!給我爸不歇(說),給‘姐姐'不歇(說),給牛(劉)老頭不歇(說),給誰都不能歇(說)!幾(只)給你歇(說)!”所長覺得小三真是可愛極了!
回到傳達室以后,劉老頭問小三:“所長給你說啥重要的事呢?”小三直搖頭:“學(所)講(長)不戲(是)爸,還說戲(是)爸。學(所)講(長)歇(說)啦!我爸不歇(說),‘姐姐'不歇(說),牛(劉)老頭不歇(說),誰都不歇(說)!學(所)講(長)一個歇(說)!”劉老頭聽得是丈二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揣測了半天覺得為這事頭疼劃不來,心里說:求,“不歇”了一年四季都忙著去!
文學藝術研究所傳達室的確是個是非之地。誰來了都坐在那兒瞎諞,什么話也敢倒出來。傳達室的劉老頭是個最怕惹事的人,他對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是是非非從來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往心里記更不給任何人傳,誰問起誰來這兒說了什么他只是笑嘻嘻地說:“人老了,耳朵背了,啥也沒聽見!”這是他在這兒一干就是十年的最寶貴經驗。小三是個傻子誰也不把他當個人看誰說什么也從不怕他聽見。這也正是駱所長選中他做耳目的妙處。
事情正如駱所長預料的那樣,小三不再簽到雖然挨了打卻因禍得福長了工資,郝仁也就不再提起此事,反正挨了打就挨了打吧心疼一陣就過去了過于計較得罪了賈正峰這個混混子也不好。其他人由于簽到的事從此壽終正寢沒人罰款沒有心理負擔了,“吃官飯放私駱駝”更方便了何樂而不為?不管怎樣也算個偉大的勝利。至于小三考勤走不走后門追究起來也沒有必要那不過是打了人的人怕處理和反對簽到的人的一個斗爭策略而已。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河水全塌了一切歸于風平浪靜。那些“家”們在外邊為自己創收就公開化經常化不再遮遮掩掩。畫家書法家們水平高的畫畫寫字賣錢,沒水平的就到處攬些廣告版面店鋪布置家庭裝修的差事撈幾個零花錢。作家詩人們能寫作的就寫些小說詩歌之類的東西發表,徒有虛名的就給報社雜志社編個稿子搞點校對為電視臺弄個專題片為想出名的企業家寫些報告文學什么的創收。攝影家騎輛車子走村串巷上門照相舞蹈家音樂家或去夜總會歌舞廳獻技賣唱或在家收徒傳藝……
對此駱所長一概不聞不問。誰愛干啥就干啥吧只要所里平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工作成效。市上領導最關心的是經濟增長速度最討厭的是鬧事告狀。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家”們就是都不來上班能對全市的經濟發展有什么影響呢?再說如果不斷地開展藝術活動哪還有錢讓他想怎么花銷就怎么花銷呢?可能連坐小車的汽油都沒錢買了。還有我就是要讓你們瘋狂嘛,你不瘋狂我哪來把柄往手里攥?嘿嘿,這就是事物的辯證法!
從此“家”們自由隨便想不來就不來愛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來了也為取報取信取雜志或聯系掙錢業務或互相交流信息。來了也不再上辦公室而是坐在傳達室胡說亂諞一通。外邊來的人也愛向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人介紹他們新領導的軼聞趣事。于是關于所長的許多事兒全傳了過來。膽小的人不敢說而賈正峰有點兒“二”勁,他叔父在市紀檢委是個頭頭,他到跟前去把駱啟文為什么到這兒來的根根梢梢了解得一清二楚,也是好表現愛逞能把叔父讓他“自己心中有數千萬不能在外邊亂說”的叮嚀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在傳達室里把駱所長的歷史根底一五一十說得頭頭是道,還加鹽加醋地夸大其詞把人們編的順口溜念了一遍又一遍:“公羊牽著公駱駝,一起掉進了女人窩……”特別是小茍初來乍到人們并不了解她的來頭許多人還以為是哪個市上領導介紹來的呢。后來也明白了一點底細更成了人們竊竊私語的話題。周含玢對不當會計正憤憤不平,一聽不由得罵道:“真是操他媽!駱駝敢和狗鏈鏈,咱就給她撂磚頭?”(P市人把狗與狗交配形象化地俗稱“鏈鏈”)這些話幾乎讓駱所長全知道了。他每隔兩天就要把小三叫到辦公室去詢問一次。聽了小三前言不搭后語的訴說。駱所長全都明白了,不由心里罵道:“真他媽的是鳳凰落架不如雞,老虎下山被犬欺!”
一天所里開大會,駱所長作了來所后第一次長篇講話也可以說是第一個施政演說。他的講話讓全所每個人都大大地吃一驚。他這人講話確實真有水平不拿講稿卻說得有條不紊滴水不漏。他不急不躁不火不惱也不緊不慢不低不高地說道:“管理是個世界性的難題。現在任何單位的管理工作都不好辦。我不會畫畫不會唱歌不會作詩不會唱戲也不會照相,可我自以為還懂一點兒管理。是吧。咱們單位原來的簽到制度,許多人就不遵守,為了這,有人還動手打人。是吧。我沒有處理,而是取消了簽到制度。是吧。但有些人很不知趣,我退他進,得寸進尺,真像農村人說的,‘娘娘婆太好了他還想揣奶頭’。是吧。不簽到并不是說你可以拿了工資不上班、不干活,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這也應驗了一句管理上很新潮的話:‘捏得緊了胡吶喊,松得開了亂跳彈'。有人跳彈得已經有點兒瘋狂了,惟恐天下不亂。我看還有恢復簽到的必要。也是‘猴子沒事上旗桿,驢子閑了啃槽邊'。是吧。今天就如何管理文學藝術研究所,我講五點意見。第一,大家明天討論一下一個新的管理辦法。就是每天必須在上班時間準時簽到。下班時再準時簽到。不再是過去的每天只簽一次到,而是每天早晚簽四次到。是吧。為了防止有人只在兩頭簽到而中途溜號,上午10點下午4點,值班人員必須到各個科室查到一次。由被查的人親筆簽名,每天兩次。是吧。每天如果有人一次沒簽到或一次查到不在,扣發當天全額工資。是吧。這個辦法我市許多事業單位在實行,咱們單位還沒有在領導班子會上研究。各科室討論一下如何實行?什么時間實行?還有什么阻力?我們聽了同志們的意見后再做決定。是吧。這一回可不能‘抓住了叫爸,脫了手就罵'。是吧。第二,通報一下換會計的事。市政府有個(1996)137號文件,是講任何單位的重要崗位,主要指管人管錢管物的崗位,必須實行輪崗制。不能讓一個人在這些崗位長期呆著。是吧。我們單位的會計已經管了整整18年錢財,按政策輪換是必然的。是吧。為什么怕輪崗?是不是心中有鬼?我不敢隨便亂說。不過我在市政府工作的時候分管文化口,就收到過一份反映材料,到這兒來工作又聽到了一些新的情況。反映材料是不是誣陷?會計工作有沒有黑洞?對原會計周含玢18年來的賬目是不是有必要進行一次審計?要考慮考慮研究研究。我就不信認不出誰是王八誰是鱉!是吧。不管審計與否,今天會后由李主任先把所有會計帳本封存。第三,上次打人事件,并沒有了結。世界上從來有晾冷的飯菜還沒有晾冷的事情!是吧。我們要嚴肅查處,依法辦事。可以向派出所咨詢咨詢,看適用治安管理條例,還是適用刑法條款。明天先派專人把挨打的人領到醫院檢查一次。看看有哪些后遺癥?單位先墊款檢查治療,然后再做處理。是吧。有人說過一段很好的話,今天我在這兒重復一遍:‘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見過西瓜梨瓜撤蔓,還沒見過刺藜骨朵也撤蔓!聽過蜜蜂馬蜂能蜇人,不信個綠頭蒼蠅也敢蜇人”。第四,從今年開始,單位實行競爭上崗。所有科室要定崗定員,由單位領導聘任科室主任、副主任,再由各科室主任聘任工作人員。是吧。沒有被聘任的就沒有崗位,沒有崗位的要在六個月內自謀出路。六個月后停發工資。我們正在擬定一個實行崗位聘任制的實施的辦法。我再說一句,不能讓‘猴子閑了上旗桿,驢子閑了啃槽邊'的現象任其發展了。是吧。第五,大家明白,市政府早已明文規定不許干部參與炒股,特別不允許上班時間炒股。是吧。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人炒股的真憑實據。將視其情節在適當的時候予以處理。是吧。至于專業人員,必須圍繞‘出人才、出作品'這個中心任務來工作,凡承攬私活,或用工作時間創作掙錢,必須討論制定出一個管理辦法來。可以搞停薪留職嘛,每月給單位交上兩千元管理費你愛干啥干啥去。拿著工資干著私活,是不能允許的。是吧。”(本來他要說“吃官飯放私駱駝是不能允許的”,但是話到嘴邊為了忌諱順口溜里的“公駱駝”三字而改口了。)
五條全講完以后為了誰也摸不著他的消息來源讓“家”們掉進云里霧里也為了制造一種有許多親信的假象。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來了才幾個月,作為一個外行,一直在沉默,其實是一直在學習,在觀察,在調研,在思考。是吧。我衷心感謝在座的許多同志很有黨性,很有責任感,很有事業心,給我不斷提供各種情況,才使我對這個單位有所了解,對有些人有所認識,才下定決心做出了這些決策。是吧。沒有他們的幫助就沒有今天的會議。沒有今天的會議就不會有明天的工作局面。今天先吹吹風。散會。”
駱所長的確也讓人佩服。整個講話自始至終直腰端坐目視前方目光炯炯兩手交叉放在桌上一動不動地從頭講到尾,簡直就是一尊動人的雕像。講話有條有理尖銳刺激語匯生動有政策依據有實踐價值有針對性也留有余地沒打一個磕絆沒說一句廢話。宣布散會以后他站起身來頭也不擰地揚長而去,儼然一個奪關斬將的勝利者一個居高臨下的審判官一個有身份地位的領導人。而其他所有的人卻愣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一時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會突然出現今天的會議?腦子還醒不過來從天上掉下來這五條意味著什么?而且人人不敢左顧右盼,說不定就是身邊的人給所長出賣了自己……他們傻乎乎癡呆呆地坐著坐著坐著……
只有辦公室李主任一個人例外。他簡直對駱所長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對他講的辦法差點兒沒鼓起掌來。不要說全部實行這些辦法只要認認真真地實行上其中的一條比如說簽到制度競爭上崗制度,文學藝術研究所的管理絕對會成為全市最好的單位。文學藝術研究所的人何愁管不住?文學藝術事業何愁不繁榮?
六、人人自危
對于所長的講話最驚慌的是原會計。所長講話說來說去只點了一個人名就是她周含玢。她憎恨所長并一次次罵所長肯定被他聽見了或者有人給他反映了。所長肯定要敲山鎮虎。回家路上睡在床上她耳朵里總是反反復復地響著駱所長的話:“為什么怕輪崗?是不是心中有鬼?我不敢隨便亂說。不過我在市政府工作的時候分管文化口,就收到過一份反映材料,到這兒來工作,又聽到了一些新的情況。反映材料是不是誣陷?會計工作有沒有黑洞?對原會計周含玢18年來的賬目,是不是有必要進行一次審計?要考慮考慮研究研究。我就不信認不出誰是王八誰是鱉!”她以為如今世道沒有不謀私的領導也沒有不日鬼的會計。新聞上隔二架三報道掛了牌會計事務所和他們的注冊會計師也個個做假賬干哄國家騙群眾的事兒呢。
說起來文學藝術研究所也是個被遺忘的角落,市委市政府機關福利性分房幾十年了都是小房變大房舊房換新房大小一個領導誰沒有幾套住房?有的人調到省上工作了P市還有幾套房子在出租,誰管?誰又管得了?從來沒人想起過還有個文學藝術研究所這兒還有幾十號藝術干部人才沒有房住也應該分房。文學藝術研究所的干部能有積極性嗎?人人不好好工作只想為自己掙錢:你不關心我,我就自己關心自己吧!惟獨周含玢例外,她自己不寫作畫畫掙錢竟然能花十三萬買一套商品房。雖然說他兒子搞手機銷售公司發了財但在文學藝術研究所這樣永遠分不上福利房的窮單位還是引起了轟動。
駱啟文講有人給市政府寫過材料也是事實。不過所有材料轉到他手上都不過變成他“拿捏”人的一種籌碼而沒查過一個。材料到手他翻一翻看到有分量的當事人是有權有錢的男人就敲得點好處,當事人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圖它個快活。即是不夠分量的材料他也從不扔掉。他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到這兒來做領導工作。真是山不轉水轉天不轉地轉大白天也會把鬼看見。到了這兒以后從職工的花名冊看到了“周含玢”三個字他突然想起了有過的一份材料。原來他對到手的材料總是先看一眼所反映的人是男是女?當時對“玢”字還沒見過查了一回詞典沒查著也沒弄清性別就把材料壓下了印象卻特別深刻。給小茍調工作也只是想來了隨便干個什么都行,下崗職工能到事業單位她也千恩萬謝了。一看到周含玢的名字想起了那份材料找了出來一看才使他有了換會計的主意:她是該輪崗了。換會計也就成了他上任后很得人心的第一個舉措。只是最近有人傳說他們有什么感情瓜葛才出現了種種風言風語和議論。但周含玢被慣下了毛病對丟掉會計很生氣就罵得太過火太損人太頻繁用所長的話說是有點兒太瘋狂。她當會計當得這么久不能不承認也是一種本領。女人畢竟是女人她長得很漂亮會打扮又很有風度人也很能干十分精明,這都是一種“物質”資源,不管誰來當所長她都有辦法讓其喜歡她使用她聽信她。她當會計這么多年也還算當得比較好的但外快也得了不少。她在看電視的時候常常嘲笑那些一次貪污幾萬幾十萬的財會人員太貪太狠太傻那是自取滅亡栽了活該。她的辦法叫細水長流。俗話說“粒米積成籮滴水流成河”,一次不多幾十塊一二百而已但很隱蔽很安全次數不少時間很長積累下也很可觀了。她覺得世界上再不貪的財會人員天天拿著鈔票放著鈔票看著鈔票數著鈔票對鈔票能不動心才怪呢,這就看誰的辦法妙不露餡運氣好不被查了。她認為只要被查就像沒有不栽的領導干部一樣也不會沒有不出問題的財會人員。只要當會計能當到頭就能平安一輩子。然而新所長讓她突然丟掉會計職務她接受不了習慣不了適應不了。她能不恨所長?也是一聽說要審計一下子就嚇懵了的原因。如今打擊經濟犯罪的起點數額越來越高,查她一年兩年也不怕還夠不上這個標準,但要查她十八年我的媽呀非栽不可。這就叫她自己吃進去的是小瓦碴片兒而要讓她拉出來的卻是個大磚頭塊兒,還不讓人憋死?
周含玢的確很聰明,半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終于恍然大悟:她根據駱啟文的做官歷程斷定他就不是個真正能下手反腐敗的貨。不然他說的那份材料怎么現在還在他的手上拿著?所長講的聽起來很厲害實際上每一條都留有余地。他說“是不是有必要進行一次審計?要考慮考慮研究研究。”過去人常說有事找領導,領導說:“研究研究”,就是要你的“煙酒煙酒”。“進行一次審計”的“是”與“不是”最后還不是由他說了算?想到這兒她興奮得“啊”地一聲大叫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個很有膽量的曾經當過兵打過仗的丈夫嚇了個半死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第二天上班周含玢來到了會計室對小茍特別的親熱。自從換了會計她從來拿一張冷臉對小茍也從心眼里就瞧不起小茍,連一句話也沒有主動和她說過!她想小茍從前在工廠只是個車間的統計員從來沒有做過會計工作,盡管所長請人給她做過指導但人家不會天天跟著看著,這個速成會計在具體工作中一定困難重重。她也知道一個下崗職工到了藝術單位再年輕漂亮在一群能說會唱講打扮的女人們中間仍會感到自卑,看她整個夏天穿的裙子沒有一件高檔的不說,聽柳玫媚議論她留意了一下小茍換來換去一共只有四條裙子。有了這兩點判斷她認為已經勝券在握了。她說:“小茍呀,所長說我干了18年會計,那是組織的安排呀。我心里早就煩煩的了,但也得服從。今年多虧來了你,總算給我把這頂愁帽卸下了。咱這人沒有啥長處,就知道服從組織。你當會計也是組織安排,我可是一百個支持,一百個高興呀。歡迎都來不及,哪能有別的想法?更不可能有意見!也是我當會計太認真了,天長日久能不得罪人,過去他們寫黑材料告狀,今天還能背地里不說我的壞話?你千萬別相信!”
小茍原來在工廠上班就是個兢兢業業的人,為人熱忱正直厚道,硬是單位垮了下崗幾年嘗盡了人世的酸甜苦辣,與駱秘書長結識她想也沒敢想過,可生活硬把她一步一步引導到了今天,這也是她人生道路上邁出得最艱難的一步,為人妻母心里老是七上八下有苦難言總覺愧對丈夫與女兒。初來乍到這個新單位知道自己沒有根基即使有所長的支持庇護也千萬不敢張狂傲慢。當上會計自己心里老覺得搶了人家飯碗似地很對不起人。夜里睡不著想起這份工作全是靠與所長的曖昧關系得來心靈深處不由感到羞愧難當,于是對老會計就格外的尊重謙和。但周含玢總是頭昂得高高的像只鴨子似地不理睬她使她很難堪也更覺不安。還是所長有本事有經驗有魄力有氣勢一下子就把她的威風掃掉了,一次講話會讓她突然來個180度的大轉彎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趕忙陪著笑臉說:“我也沒聽人說啥!你當會計那么長時間,有經驗有能力,我給你拾鞋帶都跟不上,就是所長說的,還是人家政策要輪崗呢,不然我咋敢接你的手?你千萬別計較、別生氣。可要多指導哩!”
這些話正中周含玢的下懷,她接了話茬繼續說:“干會計也沒啥難的,就是光得罪人。所以你聽誰說我的壞話也沒關系。只要你在這個崗位上干事,也就會有人說你的壞話的。你信不信?”這話可讓小茍心理惶惶了一下。因為她已經知道有人在說她的壞話了。
看見小茍聽得那樣認真專注神情隨著她的言辭語氣變化她得意極了,有點神秘兮兮地說:“記著,誰說啥壞話也不要怕。當會計的秘訣就是要堅持原則,誰想在發票上、報銷上入鬼,會計就是鐵門坎兒。只要自己手腳干凈,身正不怕影子斜,誰說壞話也不讓步,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這些話讓小茍打心眼里佩服周含玢,她心目中想的會計就應當這樣當!她突然覺得周含玢這樣的會計能有問題?不可能!她便由衷地說:“我一定記住你的話!今后看我哪兒沒做好,可要好好幫助呢!”
她對小茍也越說越親了,昨天的對手今天變親人:“唉,咱姊妹之間,還有啥說的?我巴不得有人接手,接了手也就不能不管事。作賬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你不要急,先放下。只要你相信姐姐,哪個星期天你叫我一聲,一個月的賬目兩個小時就做好了。我說你做,做上一回、兩回,不學自會。其實平時作賬不難,難的是年終的報表,那才能煩死人,一個數字弄不好,死活把報表都做不平!財政局催著要,越催越能把人急死!不過不怕,報表有姐姐給你一身包了。你在財政局抱回個獎牌沒問題……”小茍聽得感激極了。
旗開得勝讓周含玢好生高興。第二天她趁熱打鐵一上班又跑到了財會室扯了幾句閑話就說:“小茍,秋季到了,該有身換季衣服,姐姐想上街看看今年的秋季服裝潮流,請你這妹妹參謀參謀!走,老坐在辦公室還不把人急死!”說著就把小茍拽走了。
她一路上大講現代女人應當怎樣化妝怎樣穿著怎樣趕時髦,真讓小茍大開眼界。她們企業的女工上班的時候忙得團團轉,下崗的時候急得心惶惶,根本顧不得化妝什么的更沒有心思也沒有經濟實力追趕服裝新潮流,在一起說得最多的是互相通報哪兒清倉大甩賣哪兒處理過季服裝哪個市場肉菜便宜哪兒培訓招收下崗職工等等。調來這兒還是駱所長給她經濟支持讓她買兩身夏季服裝,可自己不會挑也圖便宜買的衣服質地不好式樣不新顏色不亮讓所長好好地說了一頓。她自己也覺得事業單位的人就是不一樣,那些音樂家舞蹈家戲劇家上班沒事干就把功夫全花在臉上身上了。夏天幾乎真正是一天三換衣,與她們相比自己三天才換衣也換不出什么新式樣來實在寒酸得沒法比!但又覺得自己一個工人出身雖說有了工資要養家糊口供女子上學不可能學人家呀。但周含玢的話還是讓她長了見識。周含玢像揣透了她的心事,說:“這單位的那些唱歌的跳舞的唱戲的個個成天務弄臉蛋兒,人人想領導服裝新潮流。叫我說,俗氣!人得過日子搞工作呀!咱不能學也學不了。但也不能讓她們看扁了。這就要會收拾!”聽得小茍心里怪熨帖。
走到了新開業的P市最大的購物中心她把小茍領到服裝城。其實她想給小茍買衣服已經來過了不但把衣服選好了連價也說妥了。那是一身秋裝套裙。周含玢說:“今年夏天流行淺色,秋季肯定要時興深色了。你看這淡咖啡色套裙咋樣?”小茍一看果然連說好。她說:“你穿上讓我看看!”嘿,真是“人的衣裳馬的鞍氅”,不但合身小茍一下子漂亮莊重了許多,料子色澤時髦又不妖艷。見小茍滿臉喜色周含玢說:“你也買一套吧!”小茍一聽一套要價二百元嚇了一跳,不好意思說沒錢只是推諉道:“你先買吧!我改天再說。”可周含玢拿出幾張購物券說:“這是我老頭單位發的四百元購物券,一直沒瞅到合適東西,這幾天就要到期哩,正好咱倆一人買一套!”小茍不好意思就說她過幾天再說趕快往前走去。其實這是春節前她給單位辦購物券的時候為自己卡的油水而已,這個商場是她們單位辦購物券的關系戶她又是經辦人自己拿的這些就不受時間限制。她讓售貨員把兩身衣服裝好提著趕了過去又把小茍硬拽向化妝品專賣樓層……
不僅周含玢就連音樂家舞蹈家也個個開了竅似地都向小茍獻殷勤獻親熱,仿佛她們突然發現了她的存在與價值似地。
駱所長很快從小茍那兒就得到了信息。他笑了,很開心地笑了。
當副秘書長的時候他就不打算整任何人也不反什么腐敗更不要說被降職“流放”到這個清水衙門來了。他覺得市上的腐敗問題都能把人絆死誰認真問過誰又認真查過?現在的腐敗案件都是“串案”、“窩案”,一提溜就是一串子,一挖開就是一窩子,都怕陷了進去出不來,許多腐敗案子還不是都讓馬書記滑書記包下來了?全市干部誰心里沒本賬?只是老百姓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能有看法沒辦法而已。周含玢再有問題也是前所長手上的事兒。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后任領導從不查究前任領導時期的事情,查前任領導的賬務問題更是官場的大忌。哼哼,我能干哪種傻事兒?那天的講話不過是為拋石驚鳥舉棍嚇狗鳴槍示警罷了,或者說是往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人頭上懸一把利劍或者說拋一個鐵箍兒。你賈正峰有個叔父在紀檢委曾經想把我絆倒還不是沒把我怎樣?對于小茍給予周含玢清廉的評價他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但只要她繳槍就既往不咎自己講的“是不是”就變成“不是”了,也沒必要再評論其好壞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這些天聽說要實行新的嚴格考勤制度還沒有討論上班形勢就好了許多,似乎全所職工都有了自覺性。聽說要實行聘任制科室先要由所長聘任科長主任,在職的怕下來明白了“不送不跑職位不保”人人往所長家里跑著一個比一個勤快;沒在職的想上去都知道了“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個個想請所長赴宴一個比一個積極。更重要的是許多“家”們怕單位收繳管理費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放下了架子紛紛上所長家送畫送字送友誼送書送禮送尊敬。就連最愛面子最拿架子的飛若霞柳玫媚也上所長家給他送笑還給他愛人送“陪”。這些日子上了班他一邊品茶一邊感到自豪:“哈哈,你流放,我用謀,‘一把手'照樣當得有滋有味!”他的心理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什么考勤制度聘任制度審計查處研究討論統統是他媽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襠!”我本來就沒打算實行那一套,到此為止你好我好大家好就讓這些東西先變成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利劍吧,當然不希望它們出鞘了!
七、一場虛驚
駱所長宣布的五條措施在人人自危了一段時間人人采取自己的招數又跑又送又親又近了一段時間之后一條也沒有實行,連提說也沒有人再提說而顯得風平浪靜,對文學藝術研究所的所有人可以說是虛驚一場一場虛驚。但誰是所長說的“很有黨性很有責任感很有事業心”“不斷提供各種情況”使所長“對這個單位有所了解對有些人有所認識”的人呢?可以說成了文學藝術研究所風平浪靜之后人人都在思考個個都在猜測的頭等大事。為了不引起麻煩駱啟文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讓小三去他的辦公室談話。他相信這段時間沒有人膽敢再說他的壞話了。人們在相互猜測中不但不再相互談論單位的事情就連最要好的朋友之間也再也沒有信任感了。一天詩人行空烏問飛若霞:“為什么最近一直沒動靜?”飛若霞笑瞇瞇地說:“怎么,想在我身上立功呀?告訴你,咱是小三第二,你的話我聽不懂!”也可以說單位出現了一場空前的信任危機。這種相互猜疑與信任危機最厲害的要數文學創作室。不僅因為這些人太聰明聰明人的疑心特別重還因為這個室有三個人都是同一年獲得的中級職稱“館員”,去年為了爭一個高級指標差點兒沒有打起來。最后是“三敗俱傷”漁人得利。戲劇室與美術書法室兩個人夠條件的雙雙升了“副研究員”倒你好我好。他們人人是個“爛嘴”成天胡說混罵個個懷疑是其他兩個人在所長面前說了自己的壞話也就到新所長家跑得特別積極話說得特別香甜。
所長萬萬不會想到最得意的時候自己會遇到一場真正的驚恐,自己也不得不整天猜疑起來。原來一天上班駱所長推開辦公室門進屋看見門下邊誰塞進來一個信封,他撿起來打開一看是P市文學藝術研究所的信封,信封里是一頁白紙打開來一看是電腦打印了一段話:
上海城隍廟有一幅對聯,為明代莫秉德所提,他的名字就是要秉承中華民族的優秀美德,而對聯寫得更好,錄之請予鑒賞:
做個好人心正身安魂夢穩
行些善事天知地鑒鬼神欽
我也愿迎合一幅,獻丑請予指正,不想讓它出現在你辦公室門口墻上:
做個壞人心黑身歪魂夢驚
留下惡跡天怒地恨鬼神報
他先是一驚而且是大吃一驚。但他很快就鎮靜了下來:這是一個智者在“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也玩起了恐嚇術。他又怕又有笑。哈哈哈哈,世界上的事情也真逗!
誰干的呢?這可是個“歌德巴赫猜想”,靠小三的智力是萬萬解不開這道題的。小三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他料定文學藝術研究所一時半會還沒人敢再放肆的時候出了這個問題對他是一種嘲弄與挑釁。即使不用文研所的信封毫無疑問也是文學藝術研究所的人寫的,這個人很有文學功底肯定去過上海城隍廟。但會是誰呢?搞文學的三個人都看過他了而且好像一起商量過似地都送了自己的作品,還送了當今專為送禮設計印刷的精裝高檔禮品書籍,一個是一套《唐詩宋詞元曲鑒賞辭典》,一個是一套十六開本精裝彩色插圖《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一個是一套《魯迅全集》。一個比一個高雅一個比一個精致。而且都說了同樣的言辭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駱所長,聽說你也很愛好文學,文革前就很有些建樹了。今后對咱們文學創作可要多多指導,多多關照!”他聽了有點兒暗暗心愧臉紅。一是文革前他沒有任何創作建樹,只是文革中“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發表過幾篇批判鄧小平的“豆腐干”,對此他是諱莫如深;二是他寫的“色情日記”雖說還有點真情實感有點文采卻因此被紀檢委發現降職“流放”到此,以此說他“愛好文學”只能是諷刺嘲弄而已。但他相信這三個“作家”“詩人”上他家送禮并且當面說這些話只是恭維領導而絕不會也不敢有其它意思。寫信贈對聯的事也不可能是他們所作所為吧!
那會是誰呢?他左猜右猜正猜得很費神,突然想起了賈正峰。他早已了解到賈正峰的叔父是市紀檢委專案四室的主任,是專門查他們這一級干部違紀問題的科室。不然對自己的所有事情能全部知根知底又那么牛氣囂張?這個家伙至今沒有向他有過任何表示的確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但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略識之無不學無術根本不可能有此等文采更不可能想出如此絕招兒。賈正峰被排除之后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文學創作室的三個人身上。
為了弄清楚“誰是王八誰是鱉”光猜疑不行得搞調查研究。一查二問他得知在文學創作室只有行空烏沒去過上海而其他兩個人不但去過還是今年開春他剛來之前去的。那么是這兩個人中的哪一個呢?這種事都是單個行事而絕不會合伙“經營”。他把其中一個年齡大點的老夏叫到了辦公室了解了一下今年的創作情況然后問:“搞創作不但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呢!是吧。你們以前有機會出外嗎?”他看見老夏沒有任何戒備地說:“不多,還是有一些。今年年初就到上海參加了一次文學活動,我和老尤一起去的。很不錯!”他引導道:“上海還是很有大都市風范。豫園、城隍廟也值得一去!”老夏一聽豫園城隍廟就來了興趣:“那當然了。我們是搞文學的,對這些地方能沒興趣?我這人還有一個嗜好,就是無論走到哪里,都喜歡到寺院、廟宇去抄對聯。那些對聯,簡直就是中國文化寶庫中的一顆顆明珠!在城隍廟就抄得一幅好對聯,回來還念給大家聽,都說好……”出乎意料,老夏自己倒是一口氣把他想問的問題全抖了出來。他細細地觀察過了,自始至終老夏的臉色沒有任何不正常或故作掩飾有意回避的地方。說明他心中沒鬼。而老尤與他談話中比老夏更隨便更不設防。他說老夏給他說了你們逛城隍廟的感受特別是那幅城隍廟門上的對聯,的確不錯,說著還念了出來。老尤說:“老夏是個對聯迷,看見那幅對聯還說花了五塊門票費五塊香表錢值了。我早就不記得了,聽你一說品味就是不錯……”
看來這幅對聯不光是針對他的而是有人聽了他的講話后一是想轉移當前視線二是想制造點新的混亂為今年的職稱評定早打基礎好讓這兩個人從現在起就倒霉。只有詩人行空烏沒去過上海而是到處議論他最多罵他最兇言辭也最尖刻的一個。文研所的人告訴他說行空烏為人處事一貫虛偽至極又詭計多端最會玩陰謀詭計常常聲東擊西。他斷定這事非這位“詩人”莫屬,心里說:哈哈,你也想謀人,嫩了點兒!
在這場全所人卷入的相互猜疑中全所只有一個人沒被群眾猜疑也沒有被所長猜疑,他就是辦公室的李主任。所長不猜疑他是因為他覺得沒那種可能。當過辦公室主任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干啥的,還敢做出此等事來?群眾不猜疑他是因為他這人一貫很古板,在他眼里世界上的事情“說個釘子就是鐵”背地里才有人叫他“李原則”。有時他分不出正經之言與嬉笑之語從來沒人敢在他跟前說三道四開玩笑,他怕惹事生非也從來不在群眾說閑話的場所逗留。所以對“李原則”來說根本沒有給所長打“小報告”的素材和線索。大家也已經從原來的考勤制度的執行上明顯看出新所長不怎么信任他而他對新所長也是敬而遠之……
這個李主任也就是太脫離群眾了,一點也沒看出所長所說的五條已經不了了之一場虛驚已經過去,還在認真地組織辦公室的人學習討論那五條,他認為所長講了五條四條就是針對的辦公室,他不認真怎么行?怎能了得?這一二三五條即考勤制度會計輪崗打人事件上班炒股,這四條哪一條不是辦公室的事?他要求人人對這四條一條一條表態一條一條對照檢查。開始還沒人敢于違抗后來見各個科室都沒了動靜他卻越來越來勁兒實在讓人受不了就公開表示不滿。有人故意問辦公室的人:“你們這幾天忙著干啥呢?”辦公室的人回答說:“干啥?啥事不干。”
八、沒戲尋戲
李主任天天組織辦公室的人開會討論對照檢查,可以說他正如小三說他爸“老郝找老伴——是沒戲(事)尋戲(事)!”也可以說他不是“老郝找老伴——沒戲(事)尋戲(事)!”賈正峰是他管的部下打了人所長點了出來本人一直連個態度也沒有怎么行?人家周含玢就是不一樣,對自己被輪崗有個明確的認識還誠懇地對自己開始一時想不通發過牢騷做了自我批評。大家也表示諒解。再說考勤就是你辦公室管的工作炒股的人也都在辦公室不討論能行嗎?等著所長第二次發火嗎?
就在老郝為二兒子辦喜事的那天下午,所里的人都去吃宴席喝喜酒個個醉醺醺歸來都想回家去睡覺,可李主任卻非讓繼續學習討論不可。而且學習的時候他也是喝多了有了膽子點了賈正峰的名讓他就打小三的事兒做個自我批評。賈正峰沒文化少修養仗著叔父在市紀檢委當個頭兒連所長也不放在眼里不要說他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了。賈正峰喝醉了紅著眼睛指著主任的鼻子罵了起來:“你真是狗仗人勢!還讓我作檢討哩,他駱啟文的問題比我大一百倍,他咋不做檢討呢?我叔父在紀檢委呢,把他娃的腸子肝花都數清著呢!他還拿大求嚇唬瓜女子哩,‘打人事件,沒有了結',‘世上有晾冷的飯菜還沒有晾冷的事情!'先操心自己的事情涼冷了沒有吧。還要向派出所咨詢,小心把他狗日的‘公駱駝'叫派出所扣留了再也吃不上嫩草……”有人一聽賈正峰說得出了格事情鬧大了趕快上來拉的拉勸的勸堵嘴的堵嘴,可賈正峰反而發起了酒瘋,被拉到樓道高聲重復著他從前罵小三的話:“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見過西瓜梨瓜撤蔓,還沒見過刺藜骨朵也撤蔓!聽過蜜蜂馬蜂能蜇人,不信個綠頭蒼蠅也敢蜇人。老子今天想出出悶氣就把他小三揍個七死八活,看誰牙利來把老子求咬了!\"他一摔胳膊真的跑到一樓去了。李主任頭腦可清醒著哩,一看事情不可收拾叫幾個人趕快往下追去。
只說今天是小三家的大喜日子,對于小三來說卻是他人生最最悲哀的一天。小三把哥哥結婚看得比自己娶媳婦還高興,提前幾天就給所里的每一個人說:“我二哥就要結婚哩,請你喝喜酒!\"他幾乎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都是穿從大哥二哥身上“退役”下來的舊貨。老郝給老二忙喜事可一看見小三不由心里難受。老大老二能結婚可小三一輩子也只能是獨身,現在有他管著他一死誰管小三的吃飯穿衣呢?他硬從給二兒子辦喜事的錢里扣下些來為小三做了一身新外套,想在老二結婚的日子讓他穿著別人看了體面自己心里也能得到一點兒安慰。但就是這個老二堅決不許他找老伴還說結婚要房子硬讓他和小三到北坡下租了一間破平房去住。有一天他咽了氣小三連個家也沒有了!唉唉,人人都人生一世小三也是人生一世呀!今天要給二兒子結婚昨天晚上他領了小三到他母親的墳上去燒紙錢,他在墳上哭得起不來。小三先是勸他說:“爸,別哭了!爸,別哭了!”可后來小三也不由傷心起來哭得像老牛一樣吼叫。秋風呼呼吹著落葉沙沙地飄著。這兩個從明天起就再也沒依沒靠沒房子的一老一少是為自己的命運痛哭,也為世態炎涼人情淡薄飲泣……
第二天清晨老郝給小三穿好了新衣服說到中午在餐館宴請賓客的時候來叫他也去吃一頓宴席。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人見了小三都說:“記著,今天咱兩個碰杯!”小三也急著吃這一頓對他來說最難得的酒席呢,因為大哥結婚的時候說娘家人見了不好看而沒讓小三去赴宴。今天他不停地看那個小鬧鐘不停地給劉老頭報告著:“早著哩,現在才八點!”“真慢,現在才九點!”“快了,現在十點了!”可沒等他報十一點二哥騎著車子來到傳達室把頭從郵遞員遞報紙的小窗口偏著向里一看說:“小三,我給爸說過了,上午你不要去吃飯了,新親戚看見不好!”小三一聽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真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癡呆人。半個小時后所里的人叫小三一塊走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哇地一聲哭得萬分哀傷悲痛!劉老頭給大家搖手人們也明白了個中事理個個心里感到冰涼傷感一聲聲長長地嘆息后默默地走出文學藝術研究所的大門。還是劉老頭記著小三,吃完飯回來的時候給小三帶了三個肉夾饃幾塊魚肉雞肉魷魚海參……
小三一邊哭著一邊吃著一邊吃著一邊哭著。他剛剛吃完沒想到賈正峰從樓上瘋瘋癲癲地沖下來一個巴掌把他打翻在地,兩只腳驢子似地在他的身上又踢又踩,小三被踩得又吐又叫……多虧劉老頭和辦公室的幾個死死地抱住,不然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小三了……
駱所長吃喜酒回來正在辦公室里喝茶,聽見有人在樓道吵吵嚷嚷地罵人,站在門口一聽是賈正峰在罵自己,語言不堪入耳。后來聽見罵著往樓下跑去說要打小三。等人都追下去了他走到樓道口站著,直到聽見把小三打倒了才回到辦公室把門關上以最快的速度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110一個是120。不一會就一切平靜了。因為一個被派出所帶走了,一個被急救中心接走了。然后駱啟文給市公安局的頭頭打了電話,又給急救中心主任打了電話……沒想到懸在人們頭上的利劍有一把終于出鞘了!
三天以后,文學藝術研究所召開了全體職工大會。會上,駱所長講了賈正峰打傷小三的嚴重事件。他說:“賈正峰這樣的人,在文學藝術研究所一無所能,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事都不想干,只是狂傲不羈造謠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一個殘疾少年算什么本事?是吧。我最憎恨那些欺負殘疾人的人。我以為那是些喪失了人性的惡棍!是吧。我叔父就是一個年幼時患過小兒麻痹的殘疾人。那時生產隊為了照顧他的生活,讓他每年給隊上看護秋莊稼。可是一些小孩子總是一群一伙地到秋田作惡,叔父去追趕這一群,那一群又鉆進了莊稼地,他又去攆這一群。他老人家一瘸一跛地追來趕去疲于奔命,直至跌倒在地,孩子們就哈哈大笑著糟蹋隊上的莊稼……”
說到這兒駱所長的眼睛不由濕潤起來。人們看見老郝也在擦眼淚,許多人都不由低下了頭。
停了停他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小三礙著了誰什么?不只賈正峰一個,還有一些人也把小三當戲耍。是吧。欺負小三的人就不是人,還有什么資格稱什么‘家’!他們應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是吧。我可以告訴大家,經法醫鑒定,小三的左耳被賈正峰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公安局已經通知我們,對賈正峰以傷害罪正式拘捕。我希望我們的文學家藝術家都首先是個真正的人!是吧。最近我們又該評定職稱了,我以為每個申請的人應當把自己對待殘疾人的態度作為一條好好考慮考慮。是吧。小三的住院費用全部由賈正峰負擔。至于傷害賠償將來由法院依法裁定。我今天還要宣布,按照我市最近出臺的最低工資標準,對小三的工資從這個月起,每月增加到175元,就是說每月增發125元,是吧。至于我上次說的那些具體的各項有關管理的事情,各個科室還沒有把討論情況寫出書面報告來,是吧。以后再說……”
整整住了一個月院小三才回到傳達室繼續上班。對于小三來說這是一生最難忘的日子。他長這么大第一次住院第一次有那么多年輕漂亮的護士照顧著他,第一次有所長和李主任親自來病房看望自己。所長看望了他以后各個科室都有人來看他,給他帶的好吃好喝的東西多得數不清,他還第一次做了這么多項目的身體檢查,什么胃鏡呀透視呀心電圖呀CT掃描呀彩色B超呀等等,而且發現了他身上過去還沒有發現的幾種疾病,什么萎縮性胃炎,肺部有肺結核鈣化點等等也都做了治療。因此他對自己從此身上又多了一個殘疾像忘記了一樣不再提及了。唉唉,多么可憐的小三呀!
小三回到傳達室的時候單位評定職稱正好開張。與去年一樣全所只有兩個高級職稱指標,符合條件提出申請的人就有五個,真是僧多粥少貓多肉少。一場明爭暗斗又激烈地展開。在這場爭斗中最有遠見卓識的要數詩人行空烏。正如所長判定的那樣他估計他們文學創作室去年沒有評出來今年兩個職稱指標也有可能全部給了他們室,他像構思一部長篇敘事詩一樣反復思考才謀劃出了那封匿名信和一幅對聯,以便使他的兩個對手在沒有評定職稱之前就倒了下去,到時候即使只分一個指標他也可以十拿九穩了。事情正如他所料果然又是兩個指標。所里還沒有明確分配方案詩人行空烏已有行動在前了就只靜觀著事態的發展。其他兩個人吸取了去年的教訓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有舞蹈音樂室的人個個著急地向所長的辦公室跑,因為論資歷和水平以及影響她們都在文學創作室的三個人之下,也是剛剛夠晉升高級職稱的年限最怕連一個指標也分不上更怕分一個指標落不到自己頭上。
小三回來的第二天下午詩人行空烏看見柳玫媚進了所長的辦公室就急急忙忙地來到了傳達室。他看見當日的報紙送來了,有一封柳玫媚的信,小三拿著信給劉老頭說:“我把姐姐的信給送去!”行空烏立即跟出來笑瞇瞇地給小三說:“你姐姐讓所長叫到辦公室去了,說不定會打罵你姐姐一頓。你到所長的辦公室去找姐姐吧,要狠狠地敲門,大聲喊叫,所長就不罵她打她了。記住,給誰也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不然的話,下次姐姐在哪兒我可不再給你說了,你就找不著姐姐了。”
小三一口氣跑到了所長辦公室門口,用拳頭狠狠地砸著門叫到:“姐姐。有你的杏(信)。我給你訓(送)上來了。姐姐,有你的杏(信)……”他的聲音讓整個樓道都聽見了,其實柳玫媚走進所長辦公室還沒有說到正題呢,聽見喊聲急得趕快走出來,這時候她看見許多人都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向外張望真讓她感到難堪,畢竟所長有不很文雅的外號與傳聞她又是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畢竟是評定職稱的非常時期她也在評定的范圍之內……
柳玫媚只得第二天上午又去找所長談評定職稱的事。可沒想到行空烏又讓小三上來敲門給她送雜志,可把她氣壞了。她立即斷定是有人在對她盯梢干擾,她可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女強人,接了報紙又走進了所長的辦公室:“誰愛看了看去,文學藝術研究所的人找自己的所長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大白天怕啥?誰越看我越要去誰越干擾我越要干成……”
那么是誰在干擾她呢?正好一位朋友從省城給他從廠家順車捎來個最新一代床墊,她叫了一輛三輪往家送就叫小三給她幫忙抬一抬。三輪車在前邊跑著,她帶著小三在自己的自行車上坐著。對于小三被一個年輕漂亮女人帶著也是第一次,他高興得像吃了蜜糖……
抬完了床墊姐姐熱情地留小三吃水果喝茶,問他:“這兩天你怎么知道姐姐在所長的辦公室里呢?”小三搖著頭不說話。問急了他說:“叫我不歇(說),歇(說)了就叫(找)不到姐姐了。”她笑了,說:“你不說姐姐真的生氣了,就是找到姐姐今后再也不理你了!”這一著真靈。行空烏這個名字太難記了,小三急急地說:“系(是)系(詩)人,就系(是)愛笑嘻嘻的系(詩)人。”柳玫媚沒有生小三的氣可對行空烏恨上了心頭,也覺得人活著真難真累真苦真煩呀!她倒在沙發上想舞蹈音樂室的人恨我臭我還可以理解你行空烏連一首詩也寫不出來卻這樣讓我在全所人面前丟份子真是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過了許久許久她的心情才平靜下來,請小三再看看她的家。看到書房里有一架比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鋼琴還要大還要好的鋼琴,小三不由得坐到了前邊打開了琴蓋,望了望姐姐見她并不反對就認認真真地彈了起來。他的確是個智殘人卻也是個音樂天才。他對各種戲劇曲調的聽力和識別讓所里的所有人驚嘆,他對各種舞蹈動作的領悟與學習讓所里所有的人佩服,他在所里的鋼琴上曾經彈奏過一次又一次,卻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他的雙手在琴鍵上跳動著,鋼琴便發出了亮麗的音響。小三一個鍵一個鍵地彈出一個音又一個音漸漸自如練達,仿佛一個作曲家來了靈感,一組低沉舒緩的音響突然在整個房間回蕩起來,這還遠遠不是完整的樂章和嚴格意義上的曲譜,但卻不再是秦腔板胡的明快輕捷與簡約也不再有秦腔曲譜的歡樂高昂與單純,而是一股寒風在哀號一片海濤在嗚咽整個大地在飲泣陣陣悶雷在滾過……小三瘋狂地彈著,賈正峰的巴掌又揮舞在眼前,哥哥的眼神又讓他寒顫,所長的話語又響在耳邊,詩人的笑容又讓他看見……他渾身隨音響在顫抖在劇烈顫抖……他本來是一個被視為沒有生存憂患與追求苦惱也最少牢騷的人不知為什么卻有了與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家”們一樣或者更多的煩惱。他人生的不幸與缺憾,人格尊嚴的屈辱與悲哀,被他人無端的戲耍與毒打,被人有意地利用與愚弄,還有被親人殘忍地忽視與傷害……他卻不能感知分辨也難以自衛呀……鋼琴在一陣陣風暴狂濤的怒吼咆哮中突然沉寂下來……小三伏琴抱頭失聲痛哭……柳玫媚忽地覺得自己活得與小三能有多少差別呢?也是對身邊的事物難以感知分辨難以自保自衛啊,淚水便不由自已地一股股在粉面上劃出一道道印痕又劃出一道道印痕……
九、月光如水
評定職稱的工作勝利結束了。
還是駱所長有辦法。他利用自己當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影響給文學藝術研究所多爭取了一個高級職稱指標而使得職稱評定工作有了大團圓的結局,文學創作室除詩人行空烏以外的兩名老資格的同志都得以晉升,而舞蹈音樂室的柳玫媚也順利地實現了自己的愿望。
一眨眼又一個新春來臨。到了市區兩級人大政府的換屆選舉年份。區人大代表是協商產生候選人分片差額選舉。P市文學藝術研究所所在的十個單位為W區的一個選舉片共有四個代表候選人,正式選舉三人差額選掉一人。駱所長是協商產生的候選人之一。這一天所有的職工都拿著選民證到W區第三中學的校園參加選舉。一切都很嚴肅一切都很有章法,但文學藝術研究所里的許多人還有其它單位并不了解真相的一些人在行空烏的串聯煽動下沒有給駱所長投票而是投給了小三。于是駱所長被差額差掉而落選,當然一個連自己名字也寫不了的小三不是候選人也不可能當選為人民代表,也許說是一個弱智人又被聰明人嘲弄了一回更為確切。
然而選舉完畢回到單位許多人見了小三卻都告訴他說:“小三,所里的人都給你投了票,你當選了人民代表,今后就能管單位的‘一把手'了。”小三將信將疑。一個又一個人告訴他說:“你還不信?我見了選舉委員會的路主任說你真的當選了,明天就要找你談話哩!人民代表可不得了呀,比‘一把手'更厲害!”連一貫不開玩笑的劉老頭腦子與“家”們相比還是過于簡單想不到幕后一切也畢竟不太好使參加完選舉回來也給小三說:“選人民代表,真的有人給你投票呢,最后還宣布了你的名字和票數,算你小三有運氣也有福氣,我老漢忙了一輩子也沒人給我投過一票呢……”
小三相信自己當選了,更相信自己明天就會成為比“一把手”更有權的人民代表,心里漸漸激動起來。下班的時候他沒有回家而是等所有的人都走完了以后又拿了自己的勞動工具:拖把笤帚簸箕,輕手輕腳地上到了大樓的最高層。他要把所有的廁所從上到下再認認真真地收拾一遍把所有的樓道樓梯從高到低仔仔細細地再清掃一次。他的知識有限但愛聽廣播卻知道人民代表就是好好為人民服務。他的服務不就是清掃廁所和樓道嗎?他還能再做什么呢?
白晝的喧囂漸漸被夜幕消融而整個城市被沉寂吞沒,文學藝術研究所辦公樓在萬籟俱寂中變得一片黑暗。整個大樓只有三個人在靜寂的夜色中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著移動著。除了小三還有駱所長落選之后心情極其糟糕靜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雙目緊閉等待著早先約好的相會而沒有打開電燈,小三不會想到“姐姐”也像他一樣仍然留著而且沒有撞出任何聲息地推門走進了所長房間的黑暗之中……只有月色特別特別地明亮,它高高地掛在天上把一片青輝均勻地灑向大地。可惜它只是借太陽的光輝并不能明辨夜色中人間的真假善惡美丑,也不能分清發生在這一棟現代建筑里的人際關系的錯綜復雜與是非曲直;人常說月光如水月光如水它卻不可能真如清水一樣把渾濁的世界沖洗得干干凈凈清澈明亮,也不可能用飛濺的浪濤水花讓世人感觸凄涼長嘆與哀惋憾恨,只能默默無言寂靜無聲地把小三專心致志清掃樓道的身影拉長又縮短縮短又拉長……
這兒的黑夜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