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筆名雨雁,天堂雪,陜西省作協會員,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短篇小說《當野菊盛開的時候》等。其中《把天堂帶回家》獲文化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主辦的“第三屆全國奮發文明進步獎”。散文《映象》、詩歌《蘆葦斷想》分獲陜西省首屆殘疾人詩歌散文大賽一、二等獎。另有散文《母親》收入《為了生命的美麗》一書。《雪中之馬》獲人民文學“愛與和平”征文優秀獎,并收入人民文學增刊。現供職于銅川市群眾藝術館。
一
從三岔彎步行到城里得三個半小時,可是如果坐天亮后鄉上的摩托車就只要得了半小時多一點。昨晚權衡再三,林強還是決定步行。天是剛立了夏,山里的早晨還有點涼意,晨起的露水也會打濕褲腳。還有,那些躲藏在暗處的四處游蕩的狗……最后林強決定拿一根棍子,準備在危急時刻防身用。
早上四點就起來了。對面屋里父親的咳聲一陣一陣的,很長時間了,他都是這么一整晚一整晚睡不好。可惡的肺病!父親已被它折磨成了一把骨頭。嚴重的時候,他的胸部像扯一臺大風箱,林強不知道母親是不是被這些徹夜的轟鳴趕跑的。她是那么安靜的一個人兒,安靜得像一滴水,即使她憂傷的時候。淚水悄悄滑過她粗糙的面頰,她像一葉羽毛一樣,在屋里飄來飄去,在田里飄來飄去,后來就飄不見了。反正在父親病后不久的某天早晨,林強從睡夢中醒來,就再也沒見到她。那一年林強十三歲。記憶里,父親一次次在半夜里起來往縣城跑,拖著他胸腔里的那只大風箱。鄰居大毛哥,還有村里的三丫爸、春生、二強……有七八個人相約著,他們舍不得掏五塊錢坐一回摩托,他們的錢被各自那只大風箱都扯光了,只好相約著走在曲曲彎彎坎坎坡坡的鄉道上。他們去找以前打工的那個礦,他們幾個以前都在那里打工,后來就都得了這個怪病。他們找那個開小車包二奶的礦主要工傷、要賠償、要說法,可是有錢人總是有理的,要么不照面,要么就不理你,任你鬧去,反正他們有的是錢打理門路。于是,林強爸們找了一次又一次,抗不住了再回來,秋后賣了糧再去。聽說還做了些什么鑒定——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些廢紙片子罷了。就在那一次次的奔波中,隔壁的大毛哥死了,才三十三歲,三丫爸也死了,四十二歲。鄰村春生,家里窮,老早就在礦上打工,今年春天也死了,二十八歲,媳婦也沒娶上。死亡,像一只無情的大手攫住了他們的脖子,攫住了在三岔子礦打工的漢子們的脖子。
天黑的不見五指。要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那深邃天空中的幾顆星子。但雞叫了,在遙遠的山洼引起一陣合鳴,之后又歸于沉寂。前兩天剛下過雨,黑暗中草尖上的露水很大,剛剛走出村口林強的褲腳就濕了,纏在腿上,他彎下腰把濕了的褲腳挽起來,抬起腿繼續趕路。雙腿輕多了,他想,一定要在八點前趕到縣城去。
心里的那個想法正像星子一樣,若隱若現,他在努力抓住它的亮。
在林強餓的快要暈過去的時候他找到了自己的午飯,一家蒸饃店收留了他。說好管吃管住,一個月二百塊錢。中考的結果還沒出來,但林強沒有擔心他的成績,他自信自己是不會錯的,倒是為他即將到來的高中學費費盡了思量,最后決定趁暑假的這段時間出來打兩個月工。
林強說自己只能干兩個月,開學了他還要去上學呢!那個黑塔般的漢子,聽到這話皺了下眉頭,但眼下他正缺人手,他說成,把林強領到了操作間。里面正在掀饅頭,巨大的蒸籠足有七八層,一開鍋屋里就彼此看不到人影了。林強只覺得轟地一聲,被那股熱浪給包圍了。
就在這團熱浪里,林強覺得自己抓住了那顆星星,他留了下來。
早上五點林強就得起床,他是住在店里的,就擔當了捅爐子生火的責任。之后大師傅拿好了堿,分一大塊面給他。那么大的一塊面!足有幾十斤吧,第一次面對那塊面,單單瘦瘦的林強竟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知道從哪下手才能把這軟軟的東西團在一起,并揉勻了。好在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雖然不善于表達自己,但他心細。悄悄地看大師傅怎么辦,哦,原來不是像家里那么整塊面抓在手里揉,而是,用拳頭,一拳頭一拳頭地搗,仿佛這些面是不聽話的孩子,要經過拳頭的教訓,果然,大師傅手里的面一會兒就好了,服服帖帖了。林強以此效法,當第一批饅頭在騰騰的熱浪中展現在他面前時,真讓十七歲的林強有一股深切的成就感。
做饅頭的活很累,熟悉之后是那么枯燥。從早上七點第一鍋饅頭上市,到晚上九點最后一籠饅頭賣完,加上打烊收拾,林強的工作時間足足有十四、五個小時,他感覺自己困得要命,走路都在打盹,兩只胳膊因為不停地揉面而仿佛要斷掉了。但他明白自己得堅持。十天的時候他問老板要了五十塊錢,給自己買了些洗漱用品,剩下的錢全給父親買了藥,讓同在縣城打工的一個老鄉捎了回去。那五十塊錢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雖然要的時候老板的臉色不那么好看,但,那點小小的不快很快就被那張面額五十的大鈔給沖淡了。
二十天后,父親捎話說林強考上了縣一中。他是三岔子鄉三個考上這家重點高中的學生之一,他的饅頭做得又快又好,他希望自己出色的勞動換來老板的贊賞——他還等著那些工錢去上學呢!
天氣越來越熱,蒸饃房的熱浪幾乎讓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長了痱子,所以大家一有空閑就跑到外面透一下氣。那些站在外面的時光讓林強充滿了幻想,就在這又難熬又疲憊又快樂的日子中,開學的日子近了。
二
但林強沒想到老板會找不到人來替他。天熱得邪性,中午的樹葉子都蔫蔫地耷在枝上,整個一個縣城的街上空蕩蕩的,隔壁小賣店的京叭熱得躲在屋里死活不出來,還不停地吐著個小紅舌頭,主人一拉它就嗚嗚叫著裝死狗。饅頭的生意卻很好,即使中午沒人來,也得提前做好了,不然下午就不夠賣。蒸饅頭的屋子太小了,鍋一開里面的溫度足有40度,胖嫂、二妮子,連大師傅也中暑了幾次。二妮子中暑之后就再不來了,說打死她也不受這罪了。林強也想走,如果不是老板捏著他的工錢不撒手。老板說我不是緊著在找嗎?老板的脖子上搭著條濕毛巾,把一張林強來時看到的那樣的招工啟示又貼到了饅頭店的大門上,可是好多天過去了都沒人理。
八月二十八日了,離開學只剩下了短短的三天時間,林強不免著了急。總還得回家整理一下吧?還得安頓一下父親,也不知他怎么樣了?自從來城里打工后,林強就沒回去過。一方面是沒時間,一方面是少做一天就少一天的工錢。林強特別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只是不知道父親的病咋樣了,真如捎話來的人說的那樣好多了嗎?還有學校,縣一中的情況,報到費用具體是多少?老板說你就再堅持兩天,可是他已經堅持不了了,二十九日一大早,他就回了三岔子村。
他沒想到父親會瘦成這樣,他胸中的那只大風箱發瘋般扯著,臉卻是一股青紫。桌子上有一碗喝了一半的小米稀飯,菜盤里是去年淹的咸蘿卜,已經發軟了。父親躺在床上,排排肋骨下的胸起起伏伏,伴著巨大的回聲,讓人擔心那一聲聲尖利的嘶鳴會在高昂的部分嘎然而止。
“聽說縣一中的學費是一千一……我……為你湊了五百塊。你的工資開了嗎?”父親空洞而深陷的眼窩對著他,這讓林強的心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他含糊地應著,卻發現父親在發燒,可是屋里卻一粒藥也沒有了!他轉身出門去請村里的大夫。
老板說林強你再給我堅持兩天。饅頭的生意這么好,正是賺錢的好機會,老板怎么能輕易放掉呢?為了防止林強走掉,他是不會給他工錢的,但林強卻回來了,他當然兩手空空的,口袋里的十塊錢還是上個月問老板支的。
父親堅決不掛吊瓶,可他胸中的那只大風箱幾乎要讓他窒息了。大夫的一組吊瓶要二十塊,父親已經欠了他好幾百塊的醫藥費了,剛才還是林強好說歹說才把他求來的,他斷然不會再賒賬給林強,林強只好讓先輸十塊錢的。
安頓好父親,第二天早上四點,踩著露水去縣城,路邊到處都是綻放的野花,赤橙黃綠,在晨曦里散發著迷人的芬芳,是一個好季節呢!林強卻沒有心思欣賞。太陽出來了,大地像漸漸加熱的蒸籠,林強很快就走出一頭一身的汗來。他想好了問老板要了錢就先去為父親準備一些藥,然后去一中看下情況,好回家做安排——學費還不夠呢!這是一件讓人頭痛的事情,老板這里有三百塊,加上父親準備的五百,也才八百,剩下的到哪里去湊還是一個大問題。
八點,林強準時出現在饅頭店門前。
老板對林強的不辭而別充滿了惱怒,他一見這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及至林強說了要錢的話,他斷然說沒錢!后來他們就吵了起來,生意也沒法做了。
明天就是一號,林強必須拿到錢,十七歲的他不善言辭,但他固執地站在饅頭店的門口,老板拉他,讓他站開,別影響他的生意。其實他是想讓這個小毛孩子急一急,他為他的走充滿了惱怒,不是他,昨天怎么能弄得手忙腳亂,七點上市的饅頭足足到八點才出籠,害他向那些七嘴八舌的婦女老太太們賠夠了不是。讓他急著吧,讓這小毛孩子也嘗嘗著急的滋味!
但他的這句話提醒了林強,他更加固執地站在那里,直到這時饅頭店的老板才被真正地激怒了,他開始惡毒地罵他鄉巴佬,并決心今天決不讓他拿到錢。
這一天林強當然沒要到錢,但他不能再等了,他連夜回了三岔子村。他舍不得也沒有五塊錢叫一個摩的,所以到家的時候已經夜里一點多了。一天跑了兩趟,林強累極了,他進了門直奔廚房舀了一瓢涼水,一口氣喝了下去。去案板上看時,有父親下午烙的一塊餅子,他感到自己又累又餓,就拿了一塊,一邊含含糊糊答著父親的問候,一邊咬了一口餅。他甚至沒等吞下那口餅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九月一日,林強與父親在村里借了一早上才借回五十塊錢,看著那舊舊的一張鈔票,林強真的想放聲大哭,可是他知道他不能,這個家還靠他呢!后來在父親歉疚的目光里他拿上了父親為他準備的所有錢與上學的東西,為了安慰父親,他說我去跟老師說說,看能不能緩一兩個星期再交。
也只能這樣了!林強再次踏上去縣城的路。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依然是孤單一人。到收麥子的時候父親已經出不了門走不了更多的路,現在,他好的時候也最多在村子里轉一下,能為自己做頓飯吃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讓父親送林強是一點也不實際的事。天氣很好,瓦藍瓦藍的天空中有白云悠然飄過,但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心里卻充滿了茫然。
三
林強再次站到饅頭店的門前時,已經下午三點了,離學校六點下班剩下了最后的幾小時,他未免著急,這一急,他的身子就擋著了半個賣饅頭的窗口。他說:叔,求你了,先把錢給我……學校馬上就沒人了……
看到這倔頭倔腦的毛頭小子眼里露著乞求的光,終于向自己服軟,黑塔般的店老板心里變得熨帖了。可是那小子瘦瘦的身體嵌在門框里很討厭,來買饅頭的人只能側著身,很不方便。這又讓他的氣不打一處來:你走開!小鄉巴佬!學校有沒有人管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爸爸!……鄉巴佬,你該問你家那個老鄉巴佬要錢才對,討吃的鬼!
他罵誰都這樣,討吃的鬼!老婆、孩子。從他下崗后心情就沒好過,直到后來開了這個饅頭店。一天累得要死,還要隨時應付工商稅務衛生防疫等一撥一撥的檢查。這不,還不讓擺到外頭,說是影響市容,于是只好開了這扇巴掌大的小門,門一關,誰能知道這還是一間小店?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誰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
他去拉他,沒料到卻被他狠狠地甩了一下,這一下讓他不得不認真打量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喲嗬!他打一聲口哨,感覺到一股無名的煩躁立刻升騰起來。挺厲害的嘛!他看到他毫不示弱的眼神,嘴上長了圈細細的絨毛,此刻他可笑地義正言辭地吐出一句話:把錢給我!
啊哈啊哈,看來他先前的服軟根本就是一個假象,想到這里,他的拳頭已先于他的思維給了那瘦瘦的胸脯一拳:不給!你看怎么著吧!沒錢就是沒錢!……你打聽打聽,這市場上哪有半道走了人還來要工錢的,你懂不懂規矩?當你爸開的呢?
黑漢子沒想到林強會和他糾纏起來,這小子不自量力,他一邊哭一邊叫著:給我工錢,我要上學!他煩透了,這樣還怎么做生意?他開始對他拳打腳踢。有一拳好像砸到了鼻子上,那小子文質彬彬白里透紅的臉上立刻五顏六色了。
其實他不想打他,讓人看到自己欺負一個小孩子真不好,可……他也太討厭了吧?這樣的小子,一看就是吃過飽飯沒挨過飽打的主,一個小鄉巴佬,以為自己是誰?竟然這樣說話!哼,老子在社會上混的時候不比他還倔?不是也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見識是要別人給你長的!
后來他看到他爬起來,帶著一身的泥土和滿臉的血漬離開了。這個下午,饅頭店老板打了林強,但他沒有一點點得勝后的快樂,反倒心里郁悶透了。
這幾天的日子真是糟糕,下午時老婆打電話來,說兒子擇校的事還沒著落。兒子比林強大一歲,去年考縣一中沒考上,好不容易托人送禮地復習了一年,今年又差了五分。普高是沒問題,關鍵是上了普高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一只腳關在了大學的門外。進一中,對這些差了十分八分的,得交一萬多的擇校費。有時就是拿著錢都不知道交到哪兒!媽的,燒香找不著廟門!這不,老婆已在縣一中的門前等了整整一天了,人家一看成績單就不耐煩地吼一句:等著等著!看來今天是沒戲了。
在煩躁中過了一天,晚上九點打烊,天已經黑透了。近一段時間人手少,收拾完的饅頭店老板看一下表已經近十點,他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向他那架哪兒都響就是鈴鐺不響的破自行車。回家要經過一段近一百米的黑巷子,他的家就座落在這個縣城靠北的那一片城鄉結合部黑巷子盡頭一拐彎的地方。饅頭店老板下崗,日子過得緊巴,沒錢在那些個這小區那小區里買高樓,就只能住這老屋,冬天冷死,夏天熱死,加上周圍衛生不好,天一熱就蚊蠅亂飛。這幾年,外來打工人員多,最亂最臟最差的就是這些地方,什么人都有,垃圾更是隨手就倒。就說這條巷子,原先還有一盞昏黃不黃的路燈,后來不知被哪個治安不良分子一塊石子當了靶子,從此黑乎乎一片。晚上回家,踩著腳下隨處飛舞的塑料袋手紙西瓜皮,這還是好的,說不定什么時候一腳下去就引爆了一顆“地雷”——人畜的糞便,那才叫晦氣!
黑漢子小心翼翼地騎著自行車,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努力地繞過地上那些可疑物,他想早點回家,沖個涼水澡,早點睡覺,明早還要早起呢!
一條黑色的影子就在這時突然沖了出來,仿佛地底下冒出來似的。饅頭店老板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自行車就歪向了一邊,接著他感覺眼前閃過一道微弱的光,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擋,立刻,一股鉆心的疼痛揪住了他,接著,有溫熱的什么東西滴下來,空氣中立刻彌漫了一股腥甜的氣息。饅頭店老板大驚,糟糕的是在摔倒的時候自行車倒在了他身上,并且有一只腳被卡住了,還可能崴得不輕。此刻胳膊與腳上的疼痛一起襲來,但更大的驚恐攫住了他。當看到那微弱的光再次閃動時,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竟然只是一個細細的胳膊!他立聲喝問:誰?你想干什么?
那影子不吭聲,拼了命地掙扎,在爭奪的過程中,他捕捉到一聲細細的尖叫,帶著未急變換聲帶的細線。他沒想到那影子在撕扯不過的時候會彎腰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猝然的疼痛讓他的手松了一下,就在這一松之中那桿細細的胳膊竟然逃脫了……
微弱的光影,奔向他的肩、背,他本能地護住了頭部。
“救命!”他喊,感到那影子在迅速地離去。
“救命——”他再喊,在最后的意識里,他記起巷子口公廁那里的路燈下,他剛才回來的時候看到還有一群人在下象棋,他希望他們能聽到他的呼救。
四
林強在狂奔,耳邊是呼呼的風聲。他的胸膛里奔跑著一匹狂躁的野馬,他覺得自己要被這匹馬拖死了。他整個的身體都奔騰著汗水的溪流,之后,那些小溪流進了眼里,嘴里,他感到他們的咸澀。但是,他卻無法使自己停下來。
左手一直在流血。是剛才撕扯時被刀刃劃傷的,口子很深,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就要從這個口子里流完了,連同他十七歲的生命。這么想了一下之后,他的背上立刻豎起了一層汗毛,仿佛看到死神那陰森而溫柔的笑:不,不要……他用右手使勁地掐著自己的左手腕,以為這樣就可以使這些腥咸的液體流走的慢一些,然而不行。后來他把自己的襯衣袖子撕了一條下來,用牙咬著,在左手腕上打了一個死結。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在慌不擇路的狂奔中已到了郊區,一大片玉米地的邊緣。玉米就要成熟了,闊大的葉子互相參差著,在晚風中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生長在農村的林強從未懼怕過走夜路,可是這一刻,在他周身那種腥甜氣息營造的氛圍里,他忽然對這一大片茂密的青紗帳充滿了恐懼,對自己充滿了恐懼!
那些液體還在源源不斷地滲出來,仿佛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沙漏。混亂的思緒里始終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那就是自己懂了亂子,自己砍了饅頭店老板,自己竟然砍了饅頭店老板!那么……他……活著嗎?有人救他嗎?
血……要流完了……在他漸漸消散的意識里,這最后的清醒讓他恐怖異常,他忽然記起同村的梅子姐姐在城西的衛校上學,他希望能找到她,得到她的幫助……也許……要縫針的。
他的腳步踉蹌著,喉嚨里像塞了一團爛棉花,似乎一點火就可以燃著。
一片陰云過來遮住了月亮,大地頓時變得黑乎乎一片。這時他已經又重新走回了城里。起風了,地上開始飛沙走石,那些不知躲在哪里的廢紙片破塑料袋一瞬間都跑了出來,在黑暗中飛舞。一場雷雨在即。
來吧來吧,澆滅這些大火!
林強感到他就要燃燒了,在懷著對這場大雨的期待里,他的意識漸漸地散了。
雨來了,沉重而冰冷的雨點拍打著大地,四周立刻迷蒙起來。
大雨救了林強。兩天后,他在看守所見到了父親,這個病入膏盲的人走路都打著顫兒,是隔壁的三林哥帶他來的。他的臉臘黃臘黃的,頭上冒著豆大的虛汗,見了林強之后,又氣又恨地叫了一聲小強,說:不爭氣……的東西……糊涂……啊!之后就陷入了一陣巨烈的咳嗽。
面對著喉嚨里日夜不停扯著風箱的父親,林強的眼里淌下了悔恨的淚水。然而十天后,這個瘦弱的被職業病害苦了的漢子在他三岔灣一貧如洗的家平靜去世,終年四十二歲。當然他的親人——林強不在跟前,那時他正在白云看守所里在押。是他本家的一個侄子俺埋了他。在清理他的遺物時,大家看到在一個厚牛皮紙信封里,有一摞子各種各樣的化驗及上訴資料,是的,林強的父親死了,他沒有等來應有的賠償,而對活著的那幾個打工者來說,索賠的路還很長很長。
饅頭店老板的傷勢并不嚴重,在醫院里呆了兩天就回去了,這是林強后來知道的,但他卻永遠地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命運像一條溪流,因了一塊意外的石頭改變了它故有的方向。一年后林強勞教期滿,時過境遷,白云縣三岔灣鄉再沒有他留戀的任何一點東西。那一天他買了紙、香和祭品,面對著已經長出新草的墳塋,淚水不可遏制地滑出了眼眶。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用雙手使勁地搓了一下臉,搓下滿把的淚水來。他想,哭過這一次以后就不要再哭了!林強十八歲了,仿佛一個儀式,他告別了父親,向村外走去,就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長大了。他離開了家鄉。有人說他去了廣東,又有人說他去了北京,總之,他成了一個名附其實的打工者,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五
“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這句膾炙人口的詩句傳了一代又一代,讓人記住了一個詩意的揚州,桃花盛開的揚州。“禿筆不敢寫揚州”,有人提起揚州時這么寫道。現在正是三月,傳說中下揚州的好日子。
農民工袁江走在友誼路上,他有些慵懶,昨晚的加班讓他的頭木木的,但是,天說熱就熱了。面對著花紅柳綠的江南,袁江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件單衣服,以便換下身上這件過于厚重了的夾克。
一個人在外面已經五年了,來揚州也兩年了,袁江總是這么被季節牽著,到時候匆匆買上件衣服。其實主要的還是嫌有行李。現在,那些花樣繁多的春季的衣服就掛在街道兩旁的店鋪里,還不時地從高音喇叭里傳出打折的信息以及流行音樂的聲音: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是一個彩蝶飛舞的季節呢。正當袁江東張西望的時候,一不小心與一個女子撞了個滿懷。他聽到一聲尖叫,接著看到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菜,鮮紅粉白翠綠地散在三月江南早晨十點鐘的陽光里,同時突顯的還有一張半恐半怒的臉:你賠我菜!你賠我菜!聽了口氣分明是一孩子,其實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一雙大大的眼睛里,淚都要急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袁江一疊聲地說,又手忙腳亂地去歸攏那一片散落的菜蔬,卻架不住那女孩子又尖又利的呼喊。袁江一著急就說:姑奶奶,快別喊了,我賠還不行?
就這樣,袁江認識了在一教授家做保姆的纖兒。有了女朋友,袁江的揚州立刻鮮活起來,他決定不走了,就在這里待下來。
愛情是季節的調味劑,有了愛情的時光流走得甜蜜而幸福。美中不足的是纖兒還在做保姆,而袁江不想讓她做這苦差事了。因為每次的約會都像做一項大工程:設計、安排……還要應對臨時的變化。袁江離不開纖兒,纖兒的長發,纖兒笑起來月亮一樣的眼睛,纖兒柔潤的紅唇……纖兒一個幽怨的眼神,能讓袁江的內心泛起春水三千。纖兒就是袁江的親人,是他流浪路上的火種。她是他的孩子,是他的母親……袁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離開家鄉好多年了,期間的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因為沒有了親人,那個所謂的家鄉就在記憶里模糊起來。還有母親,他幾乎記不起她的模樣了,記不起是她拋棄了自己還是自己丟失了她,總之,伏在纖兒懷里的時候,當纖兒撫著他的頭發的時候,他就會溫順得像個孩子,這時的纖兒就充當了母親的角色。而當纖兒在教授家受了氣,纖兒把她的小嘴噘起來的時候,握著纖兒因為老做家務而變得粗糙的手,袁江的整個胸膛里都涌動著柔情的春水,這時的纖兒就是他的孩子。他想把她抱在懷里,藏在心里,這時的他充滿了自責,怪自己沒本事,暫時還不能給她他想給她的那種幸福生活。
袁江是這樣一個有了夢想就會暗暗努力的人,他發誓要給纖兒一個像樣的婚禮,還要供她的弟弟小康上大學——纖兒就是為了弟弟上大學才出來打工的。
纖兒的家在陜西北部一個偏僻的小縣,那里土地貧瘠,出產土豆和玉米,后來縣上鼓勵大家種經濟林,栽種了大量的花椒與核桃樹,但是那里沒水,僅有的地下水也存在問題,喝起來又苦又澀的水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大骨節病。即使僥幸沒得病的人成年后個子也比正常地區的人低了不少,嚴重地影響了人們的生產生活。雖說這兩年政府的地方病防治小組每年都要下去走一兩趟,發放藥物,治理水源,然而沒有人在那里待。有能力的家庭就整體搬遷,投親靠友,沒能力的也盡力把孩子送出去,打工也好,上學也好。說也奇怪,離開家鄉在外長大的孩子個個正常,所以這里有一個怪現象,就是嫁兒子。他們不惜違背兒子不出門的祖訓,即使獨生子也鼓勵他們到山外去找對象,去女家落戶。纖兒的爹媽沒有親友可投,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的上學上,希望他們能考出去,離開這鬼地方。雙雙患有大骨節病的夫婦生活可想而知,于是就遇到了一個讓誰上的難題。初中畢業的纖兒放棄了自己,選擇出門打工,以供弟弟小康讀書,希望他有朝一日考上大學,然后把父母接出來。
纖兒做保姆也好幾年了,她遇到了袁江,在后來頻繁的接觸中,她忽然覺得,她一生的幸福就是這個面皮白白凈凈的男孩了。
袁江決定自己接活。他干的是裝修里的木工,已經跟師傅做了好幾年了。裝修里最重要的就是木工,袁江不笨,他的活經過幾年的歷練已經很能拿得出手,完全可以自己做了。他開始留意每一縷信息,有意結識裝修界的工友,梅園別墅區那套270平復式結構的大房子就是這時候接下的。梅園別墅是一個富人區,里面的住戶不是企業的老板就是政府的要員,身份大部分時候是模糊了的,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舍得花錢,對于房子,更是裝修豪華。大部分家庭的一套設計圖就要二三萬,還不說別的。
袁江見了一下房子的主人,大約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談吐不凡,出手闊綽,與之在紅太陽吃了一頓飯后回來,袁江借錢迅速組織了一個小工隊,開進了梅園小區。
六
“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花叢去看小溪水;親愛的,來跳個舞,愛的天空不會有天黑……”陽光明媚的揚州,愛意蔥榮的揚州,袁江的手機里,那只情意綿綿的蝴蝶無數次飛起,袁江忙暈頭了。每當干完一項,袁江拖著疲憊的步子去看纖兒,心卻快樂地撒著歡兒。他擁著纖兒嬌小的身體,說我們的婚紗照有了,我們的婚床有了,小康這學期的學費有了……他喜歡看纖兒月亮一樣的眼睛笑成一灣春水,他忍不住在那彎月亮上親一口,再親一口,親著親著就偏離了方向,親到了她潤潤的小嘴巴,她如蘭的氣息立刻讓他迷醉得找不到方向了。
周六,袁江約了纖兒看電影《十面埋伏》,聽說里面的畫面制作很精美,晚上十點鐘電影散場后他們又去吃了燒烤,平常最愛吃燒烤的纖兒那天卻皺起了眉頭,有一會還有點反胃的樣子。袁江以為纖兒著涼了,立馬就要脫自己的外套給她,卻看到她只是羞羞地笑著。回來的時候,她把有著飄逸長發的腦袋靠在袁江的肩膀上,說:我們要有BABY了!纖兒的長發平常為了干活方便是挽起的,只有和袁江在一起的時候才放下來,那頭飄逸的長發更增添了她的嬌小與嫵媚。
“我們要有BABY了!”她說,彎彎的眼睛里溢著一股淡淡的笑意,還有著深深的期待和別的一些什么。
這消息讓袁江又開心又擔憂,開心的是他們的愛情就要有結晶了,擔憂的卻是他還沒準備好呢!不過,好在梅園別墅的那套房子就要完工了。
就在這時房子的主人,大家叫做李老板的來了一次,而此前一直是他的一個親戚在看著。這個在紅太陽里曾經出手闊綽不茍言笑的漢子,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仔細地察看了完工的各個部分之后,臉突然陰得能擰下水來,他把那個親戚叫出去狠狠地訓了一頓,然后又進來讓袁江別干了,指出包的窗臺與鞋柜的哪塊不合格,又指出衛生間里的一塊瓷磚沒鋪好,令袁江拆了返工。
因為是第一宗活,袁江接的時候價錢就很低,但他抱著創聲譽的心態,想只要活兒做得漂亮,不怕以后接不到工程,所以做的時候已經很仔細。現在出了這些問題,他很沮喪,只怪自己不夠心細。但等到他看時,卻發現那些所謂的毛病都在規定的誤差之內。賠著小心給李老板說了一籮筐的好話,答應下來改,李老板的臉才稍稍有點雨轉陰,帶著一肚子的不快走了。
這天的袁江有點小小的不開心,下工后只是說有點累了,給纖兒打了個電話問候而沒有去看她。
第二天,袁江開始對那幾處老板找到的所謂的暇處進行修補。然而已經成形的東西修補起來談何容易?況且又不是數字對接,哪有那么嚴絲合縫的?干了一會就氣餒了,蹲在了一個角落里抽悶煙。
時光已是初秋了,金色的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里透進來,整個室內一片明亮。雖然還未完工,但是完工后大體的模樣已清晰可見。想起這家房主衛生間里一個闊大的浴盆都要一萬多塊,袁江的內心充滿了感慨。如果有一萬塊錢,小康上高中的學費就不用愁了,又何來要纖兒去做什么保姆呢?
一想到纖兒,想到纖兒的肚子,袁江的內心立刻升起一股柔情,從昨天開始的沮喪慢慢化開。他扔掉了煙蒂,回去繼續干活。
“親愛的,你慢慢飛……”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一生的牽掛……”
袁江是龐龍的粉絲,他不知道這個戴眼鏡的男生為什么每首曲子都能唱到他的心里去?現在,纖兒就是他的蝶兒他的玫瑰他的花,誰說這個小巧的女人不是他最深切的牽掛呢?他想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她了。
袁江想纖兒了。一想纖兒他所有的不快就消失殆盡了,手底下那些惱人的活兒也變得不那么枯燥煩人了。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面一陣停車聲,出去看時,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從一輛帕薩特上走下來,纖細的高跟鞋踩在別墅門口潔凈的白色鵝卵石小道上,發出有節奏的叩擊聲。目光往上,是她光潔勻稱的小腿,修長,婷婷玉立。她長發披肩,戴著一付墨鏡,一身黑色的裙服顯得高貴大方,特別是那白皙的脖子上一條別致的項鏈,不是他見到的那些鄉下女孩子,喜歡金的。袁江看不出那條項鏈的質地,但卻使那女子更增添了一股雍容之氣。他猜不到她的年齡,說她三十多可以,二十幾歲也行。那女子款款走來,袁江的鼻子里就氤氳了一股似有似無的卻非常淡雅好聞的香氣,他看到李老板的那個親戚立馬跑過去問候,這時袁江才知道女主人來了。
她不卑不吭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仔細查看了完工的部分,然后走到低頭干活的袁江身邊看他干,過了一會,她說:別干了!
袁江抬頭看她,她再說一遍:別忙了,修不好的,重做吧!
她語調平和,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袁江想解釋,她卻已經轉過了身,高跟鞋躟躟著走遠了。
袁江攆上她,想有一些回旋的余地,她不說話,看袁江說,她的目光一點一點地充滿了厭惡與不耐煩,因此袁江的目光與她一相遇,就立刻被她流露的那些東西灼傷了。
抗拒、厭惡、憐憫、寒意……還有一些別的什么,袁江忽然就無法開口,心里的自卑潮水一樣。他異常沮喪地看她上了那輛帕薩特,然后,車子啟動,車子開出小區,不見了。
七
重做意味著推翻重來,意味著返下來的材料都不能用了,意味著袁江要賠給房東這些用壞了的材料。房東有錢,用料考究,這更意味著袁江將給予更多的賠償。主人的不容置疑讓袁江再沒有回旋的余地,他只好去買了材料,回來重新來過。這次的袁江小心翼翼,精益求精,誰讓他碰上的是這樣一個挑剔的有錢人家呢?
但是兩天后,房東又找出了一處不滿意的地方,那個門框圖紙上沒有明確的要求,袁江就按常規做了,但女主人嫌難看,提出重做。雖然主人補齊了材料,工期卻拖了下來。
梅園小區的這樁別墅讓袁江做得很辛苦,很提心吊膽,在主人第四次提出修改某一部分的時候,他已經不想做了。現在別的部分都已完工,基本上就是在改這些房東提出來的地方。工期一拖再拖,當初說好的工錢卻還沒有付過。為了拿到工資,袁江只有忍氣吞聲,一次次按照房東的意圖修改。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纖兒的反應很嚴重,已經不能再在教授家繼續做工,袁江只好在外面租了房子,讓纖兒先住下來,休息一段時間再說。
袁江的工錢總拿不到手,那些當初借錢給他開工的人,開始陸續要賬了,還有工隊另外六個人的工資。這些來自農村的打工者就是這樣,家里有著這樣那樣的窟窿要填:種子啦、化肥啦、農藥啦,孩子的學費、老婆的衣服、爹娘的醫藥……沒有錢拿怎么行呢?況且,生活在城市里,比不得鄉下,喝一口水上一趟廁所都是離不開錢的。袁江太熟悉這種生活了,所以當他們找到袁江的出租屋里,為難或氣憤地說明來意時,袁江總是一次一次地賠了笑臉。
在第六次修改之后,工程勉強交工。袁江以為很快就要拿到錢了,可是沒有,房東說還能少了你的錢?過兩天,過兩天倒過來就給你。袁江想不到這么有錢的房東怎么就付不起幾個裝修費?那些錢在他手里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在袁江這兒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因為當初太信他的話,有一些材料就是袁江去拿的,現在房東不結賬,裝飾材料店那里卻是一次比一次更緊了的催促。
后來時間拖得久了,袁江只好又找了份工作,他一邊打工一邊找梅園的房東,隔兩天就去一次。這天袁江的工作地點在芳草小區,下午要回家的時候發現院子里停著一輛帕薩特。這里停一輛帕薩特并不奇怪,像這種高等住宅小區停什么車都是不奇怪的,袁江只是一個打工者,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只是有時候看到那些高檔的小車無聲地出入,走上或走下一些衣著光鮮目不斜視的有錢人時,心里會有一點點的感嘆。可是感嘆又有什么用呢?在那些人眼里,有時候可能在他們面前站得久了都會招來一通喝斥,輕的時候也是一道懷疑與厭惡的目光,以為像袁江這樣的打工者都是城市的不安分子,都低他們一等,何必自找不快呢?
然而。
然而袁江還是看了那輛車一眼,于是,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車牌號——是房東的。
袁江疲憊的神經立刻被激活了。他已經有半個月沒見到房東了,每次電話他都說在外地,可是家里那些要賬的已經快把門檻踏平了,纖兒也住得很不安寧。每當好不容易送走那些討債的,轉回頭看到纖兒憂郁的眼神,袁江就覺得心里一股難受。他認為自己對不起纖兒。有時候他希望纖兒像那些農村的小媳婦對待拿不回錢的丈夫一樣,狠狠地罵他一頓,那樣也許他會好受些。可是纖兒偏偏不罵他,只是拿了那么憂郁的眼神來看他,看得他都有點無地自容了。
憂郁真的是一種武器,特別是被纖兒這樣的女人擁有后。
那次纖兒說,你陪我去把孩子做了吧。她的語氣那么淡,卻那么感傷,以至于他一聽見這話心就像一塊濕布被擰作了一團。他看了纖兒好一會說:你什么意思?纖兒淡淡地說,沒什么啊,以后條件成熟了再要。袁江半天沒說話,可他心里就認定是纖兒嫌他沒本事,纖兒不愛他了。不愛他了意味著什么?那就是有一天她會受不了這種生活離他而去的!離開纖兒?那恰恰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是的,他怎么能離開纖兒呢?
那天他破例出去喝了酒,回來哭著對纖兒說,求她別做掉孩子,別扔下他。
很長時間了,纖兒就是他的支柱,想到了纖兒,再累的活袁江的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現在,袁江看到了房東的車,他決定不回家了,守株待兔。車子在這里停著,他一定會出來的,他決定守著車子,仿佛守著一棵果樹就會守來果子的。
已經是秋天了,傍晚的天氣漸漸涼起來,袁江裹了裹衣服,感到肚子有點餓了。不過他提醒自己,這一次錯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逮著李老板。他不敢去小區門外路口的那個市場去吃東西,怕一錯眼就看丟了車子。
天漸漸黑了,路上的行人也稀少起來,特別是這種高檔小區,跟本就無人走過。即使有人,袁江想自己會不會被當做不良分子呢?那樣什么事都辦不成了。這么一想他就再不敢隨意走動了。
他給房東打了個電話,對方說他在外地出差,可他的帕薩特明明在這里泊著。
冷、餓。還有一些漸漸的浮躁與心焦。纖兒那里已經打過電話,說要晚些回去,但沒想到會這么晚。在一大片一大片空起的時間里,袁江開始猜測房東與這個小區某戶人家的關系,親戚?情婦?二奶?……但是想了好大一會都沒想出個所以然,卻把自己想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了,小區院子里的路燈散發著微弱的嗡嗡聲,就著手機的燈光看了一下,屏上顯示是凌晨二點五十。怎么就睡過去了呢?袁江有點不可原諒自己,去看泊車的位置時,分明的,那輛帕薩特已經不見了。突然的清醒讓袁江的心里充滿了惱怒與沮喪,更糟糕的是,小區的門關了。
八
接下來袁江開始留意這個小區的住戶和往來車輛,他不知道那天房東是去了這個小區的哪一家?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房東是偶爾來還是經常來?如果是朋友或者親戚,房東是很可能再次來到這個小區的。這些問題困繞著袁江,以致他后來幾天的工作老是心不在焉,然而房東真像一縷水蒸汽一樣,消失過后就再沒看見。又過了幾天,袁江在這個小區的活干完了,他就更沒有機會尋找房東了。
袁江很后悔當初接活心切,沒有弄到房東的詳細地址,只聽說在郊縣,介紹的人也沒細說。等到出了問題,再去問介紹人時,他也說不清了。在漫長的討薪路上,有人也出主意,讓袁江就住在他那套房子里得了,可是,不到萬不得已,袁江是不愿走這一著的。
后來袁江到底還是弄清了李老板在郊縣的住址,他決定抽出時間好好去找找,走的時候也想好了如果對方不給的對策。可是他沒想到見不到他,他去100次有108次對方鐵將軍把門。袁江縱有天大的力氣,也像鐵拳砸在了棉花包上,一點脾氣都沒有。
袁江又換了一個工地,每天走在飛虹路上,他都在渴望著能在滿大街如織的車流中看到那輛熟悉的帕薩特,最少,那樣的話,他的工錢還有救。
可是,可是又怎么樣呢?上次在紫藤苑,袁江下班,看到房東和一伙人正好下車走進去,他不顧一切地攆了上去,房東先是說再緩緩,袁江終于逮著機會為自己申辯,就看到房東的臉色冷起來,一點一點的,仿佛大風的冬天,剛剛的那點溫度立馬就刮沒了。那時天已經黑了,袁江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餓,紫藤苑卻燈火明亮春意融融,空氣中還有一股飯菜的香味。袁江早就聽說這里的消費很貴,房東說沒錢,說再緩緩,可是他卻帶了人來這里消費,現在那三四個人都在看著房東的臉。袁江認定他是不想給,就纏著他,這時候,旁邊的保安已經躍躍欲試。
袁江再說。房東拂袖而去。那些保安立刻上前,把袁江架了出去,他們不明白哪里會突然跑出這么一個臟兮兮的鄉巴佬,旁邊的客人已經皺眉了。老板的臉色也很不好看,而這個李老板是他們的常客。
袁江不知道這次的錯過下次又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這么一想他又掙脫沖了進去,他說,你要真倒不開,先解決一部分也行……我得吃飯,你不能這么做啊!這時候的房東已經進了一個雅間,在袁江的叫聲里他頭也沒回一個。那兩個保安看到這樣,就毫不客氣地過來架了袁江的兩個膀子往外走,走出了紫藤苑的旋轉玻璃門,他們依然不松手,拖著他又下了鋪著紅地毯的門前臺級,這次他們把他拖到了紫藤苑旁邊停著一排汽車后背光的地方,袁江的掙扎惹惱了他們,他們對他拳打腳踢。袁江被激怒了,他掙扎著和他們對打,這些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他聽到自己的拳頭出擊,帶著歡快的風聲。
可是終于不敵,袁江被打倒在地,他用手護住了頭,心里的悲哀潮水一樣。袁江的鼻子破了,額頭也蹭破了一塊。從紫藤苑門前爬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了一樣疼痛,為了怕回家纖兒看到難過,他去了旁邊一家酒吧喝酒,之后把自己弄得酒氣熏天地回了家。他想,現在他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他還是屬于纖兒的。有一首歌里唱道:好男人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流淚,他做夢都想做那個好男人。
纖兒什么也沒說,她只是不說什么,也不問,但她的毛巾很溫柔。那么溫柔的毛巾拭過他的額頭,一點一點,他感到她的顫抖。他閉著眼,緊緊地閉著,還弄出了一點鼾聲。其實那一刻他的觸覺是那么敏銳,他怕一睜眼自己就忍不住了,就大雨滂沱了,可是誰又能知道他的內心正在電閃雷鳴?多少年了,一個忍字讓他快不是自己了。后來在纖兒睡著后,他睜開了眼,面對著無邊的黑暗,他仔細回想挨打的過程,自己都奇怪,自己竟然忍了!如果不是心理上的退步,他怎么又會被人打成這樣?又怎么不拼個魚死網破?!
是的,自己變了。
現在距離那次挨打又過去了一個月之久,袁江走在飛虹路上,希望如織的車流中有一輛是他熟悉的帕薩特。其實,其實他也可以把梅園那套房子的門撬開,強行住進去,等著房東來找他,可他不想惹事了,于是,他把無限的希望都放在了能和房東不期而遇,希望房東能把工錢給他,希望他能遵守諾言,他只愿相信他是一時的倒不開。
纖兒的肚子在悄悄地變化,雖然外表不細看看不出什么,可是每當夜晚,袁江把手放在她嬌小的肚皮上,就感到那里細微的變化。他粗糙的手掌下有著拳頭大的一個包,那是一個胎兒三個月的生命。有很多次,他把耳朵貼在纖兒的肚皮上,想聽到一縷微弱的胎音。他也曾摒住呼吸,全身心感受手掌下一個新生命的躍動。他覺得他們血脈相連心意相通,那個如春苗一樣蓬勃的生命一定會感受到一位年輕父親最深切的愛與感動。
袁江,這條流浪的大水忽然找到了他留下來的理由,他忽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他都可以忍受了。
九
梅園別墅房東打電話讓袁江過去取錢的那天是個星期五,地點在楓樹林,新開的一家四星級飯店。李老板就是這樣,整天神秘地出入于高級消費場所,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已經幾個月了,袁江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聽說是做什么生意,又見他和一些常在電視本地新聞里出現的領導也混得滾熟。誰知道呢?現在他要給錢了,袁江的心跳都亂了頻率。當時袁江正在濱江路的一戶人家干活,這幾天因為工作的地方離他的出租屋比較遠,所以袁江中午是不回去的,只隨便在街邊的快餐店里買點快餐湊合了事。接到房東的電話,他一秒種也不想耽擱地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去了楓樹林。正是中午下班時間,人多車堵,袁江的車像蝸牛一樣被夾在一溜車中間,快慢不得。坐在車上的他快急瘋了,生怕去晚了,被李老板走掉,又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他呢?
楓樹林氣派的門前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即使出租車也往來不絕,讓人憑生一股感嘆。司機無法靠近,袁江只好在馬路對面下了車,像一片樹葉般的在車流里飄過了馬路。要上楓樹林的臺級時才發現自己的褲腳沙皮狗一樣打著折子,兩只手也臟兮兮的。他只得轉了身到一邊去使勁拍打了幾下身上,進門后又直奔衛生間,在潔凈的大理石洗手盆里洗了手、臉,又對著墻上那面巨大的鏡子整理了衣領和頭發,最后洗了一遍手,在自動烘干機上烘干了手,才從容地走出了衛生間。
李老板的確很大方,扔一捆錢跟扔手紙似的,眼都不眨一下。袁江沒想到房東的利索是不含糊的,幾個月討薪的艱辛似乎在瞬間就煙消云散了。再去看那張臉,似乎也不大難看。他甚至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是憋到最后出口的只是一句謝謝。然而李老板只顧跟同屋的兩個朋友說話,仿佛沒聽見似的。袁江抬高了聲音再說一次,他仿佛突然才想到屋里還有這么個人似地把臉轉向他,眼里的迷惑似乎在說:你怎么還沒走?
袁江用一張報紙包好了錢,這時的服務員也開始上菜了。他覺得留下來好像不太合適,站起來說:我走了。房東抬眼皮的動作忽然讓袁江清醒過來。他走出楓樹林,想快快先去把錢存了——放在出租屋里不安全,然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纖兒。只是房東的最后一眼讓他很不舒服,他忽然覺得自己太幼稚了,竟然還想謝謝他!瞧他剛才的態度與眼神,就是那結了霜的眼神讓袁江的神經立刻疼痛起來。
回到家纖兒卻不在。他以為她去找朋友或逛街了,女孩子就是這樣,喜歡熱鬧,愛逛街。逛街是女人的特點,纖兒也一樣。遇到中意的衣服,那怕口袋里沒錢也要大模大樣地要了過來,穿在身上,左試右試,心里一邊感嘆,嘴里一邊挑著這兒那兒的不合適,讓服務員服務得心甘情愿。然后又無限遺憾地脫下:不是不買,是確實不適合。這樣走走看看的情形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袁江找出了梅園別墅的賬本,翻看欠了哪幾個工友的賬,并一一通知了他們這兩天過來取,這時有一個電話進來,是纖兒的,在人民東路的一家診所。
怎么會在診所?!袁江問她,電話卻斷了。
怎么會在診所?纖兒怎么了?這么一想,袁江就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奔了過去。
纖兒做掉了孩子!
三個月的生命就此中結!袁江意識到自己的手掌下再不會有那個硬硬的小包,不會有那小包傳遞給他的質感,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份來自生命深處的律動。那個他為之奮斗的溫馨的家的影子如海市蜃樓般傾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到了一股透心的涼意。
后來纖兒說我也不想,可我不能挺著大肚子回家呀,父母知道我沒結婚就懷了孕,他們會氣死的。的確,年關是相近了。
袁江沉默著帶纖兒回了家,又出去買了只雞回來為她燉上。那晚上他們誰也不說話,背靠背躺著,袁江的眼睛睜著,時間久了,適應了黑暗里的一切,屋里的擺設恍如白晝,他仿佛看到纖兒也睜著眼,卻極力地不弄出一點動靜。
過了很久,袁江說我今天把工錢要回來了。又過了一會說:你應該對我自信的……
纖兒動了一下,果然是沒睡著。她反身過來抱住了袁江,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脯上,她說:對不起!接著就有一滴淚水在袁江的胸前溫熱地洇開。袁江冷了大半天的心被這一滴熱淚漸漸融化。
十
袁江有兩天沒上班了,心里的郁悶像涌動的潮水,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到底哪兒錯了?是纖兒?是自己?還是房東李老板?這問題是那么地揮之不去,想得他腦袋發疼頭發暈。袁江不是一個噬酒的人,可是這兩天他想喝,非常地想喝。他覺得只有這種東西才能暫時地麻痹他疼痛的神經,讓他在短時間內忘掉那些問題,忘掉那些痛。
袁江去了酒吧,這是兩天來他第二次去了。昨天喝了酒后他沒有回家,而是沿著飛虹路一直走一直走。面對了闌珊燈火,袁江感到了自己的不快樂。是的,很不快樂!或許,自己從來就沒快樂過!也許跟纖兒戀愛的時候是快樂的,可是那短暫的快樂哪兒去了?他曾經拼命地想抓住它,卻被它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快樂拋棄了袁江。一想到這兒,他的內心就充滿了迷茫。
孤獨的城市,孤獨的異鄉人,闌珊的燈火里快樂的故事都不屬于他,這么想的時候,袁江的淚水已經洶涌而出。他想不起自己有幾年沒有流淚了,可是這個夜晚,他久違的淚水肆無忌憚。異鄉的淚水。袁江感到自己像跌入浩瀚江河的螞蟻,隨時有被淹沒的危險。
袁江本來是出來走走就回家的,纖兒想吃蘋果,他去了長慶市場,為纖兒買了蘋果,又就手買了一把水果刀。以前自己一個人,什么都是湊合,有了纖兒,就有了家的感覺。一點點地,開始置一些東西,比如這把水果刀。一個人的時候,很少想到吃水果,更想不到要削皮,買了水果洗洗就吃得很香。可是纖兒,卻洗過之后還要削,一只胖胖的蘋果在她靈巧的手下用切面刀也能削出出浴美女的意境。袁江夸她,她說有一把水果刀削得才好呢!
唉,那些快樂的日子,原本是會更快樂的。走在飛虹路上,袁江再次被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糾纏,他再次去了酒吧。
一杯一杯,都是些苦酒。
一杯一杯,好像很快地就喝多了。袁江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夜,酒吧要打烊了。他站起身,有點搖晃,頭疼得厲害,向門外走了兩步,想起出來是為纖兒買水果的,差點忘了。他返身,拎起袋子,走出了這個叫做紅相思的簡陋酒吧。
午夜的街頭,閃爍的霓虹,袁江回自己的出租屋。偏離了主干道,人跡就漸漸地少了,喧鬧的只是那些心事。就在這時,一輛灰色的帕薩特無聲無息地過來,一下子就掛著了袁江的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腿部的疼痛與那聲刺耳的剎車同時在腦際炸開。本能又使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
“喂!你怎么開車的?”
是一個女的,大約三十多歲吧,看來是被嚇壞了,疾速地從車里鉆出來,說怎么樣?怎么樣?走走看怎么樣?當看到袁江并沒什么大礙時,說話就沖起來了:你這人會不會走道?長沒長眼睛?的確,袁江走到行車道上來了。可是走到行車道上就該被撞嗎?袁江的太陽穴發緊,他被她機關槍似地一熗,反倒是撞了人的有理了。于是,憋悶了好幾天的一股邪火就沖上了腦門:你會不會開車?你才沒長眼睛呢……
那女子穿著得體,幾句搶白過后一付不與袁江理論的架式,只冷冷地看定了他,說,得,看得出你也不容易,算我倒霉,給你200元壓驚吧!說著就從車上的包里拿出兩張鈔票來,并說我還有急事,說罷就要往車里鉆。
袁江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有一些熟悉的東西在腦海中沖撞:帕薩特上下來的穿高跟鞋的房東女人……是的,她們的神色是多么的相似:冷漠、厭惡……仿佛對袁江這樣的人多看一眼就玷污了他們的眼睛。
袁江不接她的錢。有錢有什么了不起呢?有錢就可以撞人嗎?他要讓她說清楚,到底是誰的錯。而她以為他嫌少,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打量了他,更深切的厭惡使她轉身又拿了100:喏!我真的有急事!
她鉆進了車里,心里的焦急一浪一浪的。特別是他身上那股沖鼻的酒味,讓她想盡快離開他。她從開著的車窗里伸出手等他接錢,他卻說你不能走,你得說清楚。
說清楚什么呢?有什么可說的呢?原本就是一件說不清的事。
他們撕扯起來,要命的是袁江的心事其實不在這個刮擦事件上,更要命的是撕扯中她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其實,其實她只是恐懼,可是她的恐懼的表現方式激怒了他。
那把水果刀出現在袁江手里的時候,他的思維出現了短暫的短路,腦海里全是房東女人的影子:在她冷漠的眼神中他開始了梅園別墅的第一次返修。還有李老板,就是他一個厭惡的眼神,那兩個如狼似虎的保安就打得自己渾身骨頭幾近散架。更是他一次又一次冷漠的拒絕,把自己和纖兒逼上了絕路。或許,還有更早的一些記憶……
事情開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當袁江意識清醒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女人軟軟地倒在車座上不動了。巨大的恐懼忽然就攫住了袁江的心。他抬頭看了一眼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人!
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慌亂中的袁江撒腿就跑,他感到從骨縫里透出的一股寒意,于是,由不得回了一下頭,那輛帕薩特的尾燈還亮著,仿佛那女子剛才垂死的眼睛。他略一遲疑就返回來,顫抖著把那具還溫熱著的尸體向旁邊推去,接著他自己上了車。手抖得厲害,但是憑著幾年前在一家汽車修理鋪干過一陣的經驗,他還是打著了車子。
袁江把車子開到了郊外遠離村莊的一片農田邊。已經是后半夜了,他下車,身上竟然被冷汗濕透了,說不清的是冷是熱。想到明天早上,警察很快就會由車上的蛛絲馬跡找到自己,就一狠心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抖抖索索地點著了車里的座墊。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又變回了……變回了……林強!那個陜南山區里走出的窮小子,那個考上縣一中的優等生,那個夏天為了學費,在蒸饃店火爐旁熾烤著的少年打工者,那個為了200塊錢砍了老板自己也差點死掉的少年犯……他整個的少年時期都在追隨一種高尚的東西。他想上學,可是他卻把自己弄丟了。后來,他改了名,離開了那片土地,希望忘記那個失敗的林強。他隱忍壓抑自己的個性,有時竟然想,別人打了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也伸給他,卻原來都是自欺欺人。看到那些輕視的目光,自己依然會傷,而且傷得那么徹底!
就在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無論叫了什么,依然在骨子里是林強,而這林強,會在某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復活,左右自己。但是這一次,卻全然沒有上一次的幸運,無論是對林強還是對袁江。于是,他開始了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徒勞無益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