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學起,男,上世紀60年代生。祖籍陜西米脂,隨祖父逃荒到吳起。曾經發表過《雷雨前后》、《鄉里人城里人》、《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的孩子們》、《大殤》等10多篇散文以及《實話實說班主任》等近10篇學術論文。
關于家鄉的記憶
中國有一塊很大很貧瘠的土地,地理書上說那兒是陜北黃土高原。高原上到處是黃土。黃土為了躲避貧窮,歷史上曾經大批地隨著南去的河流向富足的中原大地挺進。黃土遷徙后,把溝谷縱橫、山大坡陡、破碎支離的故居留給了千百年來一直在那里繁衍生息的黃土人家。黃土地上植被稀疏,厚厚的黃土層像一塊碩大無比的海綿,把偶爾漂下的雨絲深深地吸收得一干二凈,地面上羸弱的小草和瘦骨嶙峋的樹木就只能在西北風的搖擺中眼巴巴地瞅著天上瓦塊狀的白云片片,一年四季地干渴著。散布在山山卯卯上的片片糧田像一個被曾經在此地云游過的和尚遺棄了的百衲衣,在夏日的季節里,不管青苗肥瘦,哪怕是僅僅的淡綠也能構成當地少見的靚麗風景,訴說著黃土地上生命的信息。
當地有一種據說是從努比亞野驢進化而來的動物,叫毛驢。毛驢掌握著許多技能,在當地從事著很多種類的工作。馱水、犁地、拉車、往田里送糞、推石磨磨面、拉石碾子碾米樣樣都很在行。在交通不方便的地方,毛驢是當地老百姓主要的交通工具。迎來嫁娶,騎著毛驢會情人,毛驢撮合了無數的美好姻緣,陜北民俗中有“趕生靈”的壯觀和“趕毛驢”的悠揚,毛驢曾經燦爛豐富了黃土文化。在當地長大的無論是何等身份的人都受過毛驢的恩惠。毛驢經常不計得失,任勞任怨,默默無聞地為人類服役,累得拉著一副很長的臉,很不討人喜歡。所以,人們把它的另類黃牛推崇為黃牛精神,卻不贊揚它。它偶爾發點小脾氣,就會遭到主人的棒打。后來竟然有些沒良心的人殺驢吃,于是,驢又用它那單薄的肉體創造出當地的名吃驢肉蓋米飯。我從來都不吃這種名吃。每當我想起毛驢的莫須有的冤枉身世和辛酸的坎坷歷程以及它對這塊土地上人們的奉獻,又得不到公平的待遇時,就跑去把賣驢肉蓋米飯的老板狠狠罵一頓。有人說我是瘋子!我對那些瘋子說:我很理智!毛驢是當地人生活的支撐,毛驢曾經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不愿意作一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我的老家在黃土高原最北邊的一個叫作王洼子的地方,站在我家的崖畔上就能瞭見另外幾個縣的地盤。毛烏素沙漠遙控著那里的山山水水。雖然氣候屬半高寒區,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氣候又不遵守半高寒區氣候的規則。每年的秋冬季節長,春夏時間短。清明節過去很長時間了,河里的冰還沒有完全融化,清明節不見青是慣例;端午節過后,山上的羊群才開始跑青(羊攆著吃剛出來的青草)。
在那個地方,沒有太陽的時候,溫度就會很低,即使在夏天半夜里,人起來到鹼畔上撒尿,也得披件衣服,不然就有可能感冒;到了冬天,老人們的炕頭上放有尿壺或尿盆,但那只是對老者的待遇,小輩們是不允許享受的。冬天的夜里,小孩子可以在腳地上撒尿,半大子后生裹著被子出去尿,常常被凍哭。有太陽的時候,人們感到的不光是溫暖,燥烈的紫外線刺得人老有虱子咬的感覺。當地的裁縫都不會縫半袖衫和半褲,縫出來也沒有人買。因為,誰也不敢穿著半袖衫和半褲在山上勞動,一是怕別人罵他是“薄皮子”,二是紫外線扎得受不了。
無論什么時候,不刮風的日子很少,有風必有沙。春、秋、冬三個季節里常常是漫天飛沙,人老有吃了土的感覺。有時候,在艷陽高照的夏天,空曠的山谷里總是飄蕩著醉漢的口哨,呼嘯的山風常常把放羊娃娃吹得肚子疼,面黃肌瘦的青苗被平鋪在火炕一樣燙人的地上。經常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人們,最容易患眼疾和氣管炎,少女的皮膚都粗糙得像樹皮,剛結婚的新媳婦臉上也有兩個公章似的紅坨坨。人們的飲水都是地表水,就是在河邊上找個水范眼,挖個一米來深的水泉子,全村人就每天趕著毛驢,馱兩只大木桶去馱水。水緊張的時候,雞叫頭遍就有人去搶水,搶水的過程中,經常有吵嘴打架的事發生。雖然像礦泉水,但這種水含氟量極高,喝起來咸得很。按照今天科學的說法,就是水硬。經常喝這種水的人,性格直爽,男人耿直得有點愣,女人都跟楊排鳳似的剛烈。在山上勞動的婆姨若遇到她討厭的男人調戲時,就會把黃土刨得滿天飛揚,制造出狼在追羊的場面,對面山上馬上就有人大聲吶喊:狼來了!快打狼!那個想騷情她的男人就會灰溜溜地逃走。由于水質差,生活在那里的人牙齒都是黃色或黑色的。老百姓有一種迷信的說法:白牙窮,黑牙富,黃牙開金鋪。盡管人都很窮,但沒有幾個有白牙的。他們這樣說,一是不知道什么是窮,二是認為將來能變得富有,只要牙齒是黑的或黃的就好。牲口在那些細小得經常斷流的河里飲水。河水的含氟量就更高了,用河里水洗的衣服曬干后,上面有一層白色的結晶物。所以,常喝這種水的家畜脾氣也都相當的暴躁,經常把主人踢得鼻青臉腫。
糧食作物以糜子、谷子、蕎麥、洋芋等雜糧為主。農作物的生長周期都很長。山上的樹木稀少,每個山上成年樹只有一兩棵,僅有的樹就特別金貴,大都被當地人起了名字。哪個山上有樹,那里的草就長不起來。原因是為了攆樹下面的陰涼地,放牧的大人小孩都把牲口往那兒趕,地上的草被牲口反復地啃嚼著。
有一年,手機上流傳過一個描述落后貧窮的短訊,里面說的“犁地靠牛,點燈靠油,通訊靠吼。”用來形容那里的現狀,著實不假。那里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就是人老了,不下地干活兒了,就會生病,病都一樣地難受,感到渾身疼,醫生檢查又不出病因。后來有人發現因為睡得時間太長了。為了省點燈的油,每天天黑后,人就得上炕睡覺。老年人瞌睡少,長時間地躺著,自己把自己壓得肉疼。
那里的老百姓很少能吃到蘋果,但他們上不怨天,下不恨地,不罵政府,不罵娘,從來也不說政策的好壞。因為他們心中有一棵碩大無比的紅蘋果,那就是他們堅決相信從縣城那幾孔土窯洞搬走的人們一定能把他們帶到世界上最美好的蘋果樹下。他們當時堅信:1980年實現機械化;2000年實現“四個現代化”;再往后一點就是共產主義社會啦!當實現機械化時,他們那兒就是:天上飛著真飛機,地上跑著拖拉機,抽煙用的是打火機的繁榮景象;“四個現代化”實現后,他們再不用牛犁地驢馱水了,做飯也不燒柴禾和牲口糞了,家家戶戶燒火車拉來的子長炭。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后,就可以無限制地早上吃燕麥拷老兒(當地一種用手捏的燕麥面食品,解放前地主們經常吃的早餐),中午吃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當地人的年夜飯,黑豬骨頭就是比現在市場上賣的排骨肉多的豬排骨),晚上吃羊肉臊子湯剁蕎面。所以,他們就一直信心十足地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著……
對消滅虱子的記憶
我于1978年開始上高中。發生在上高中的歲月中令我終生難忘的事情很多,但現在想起來都是些痛苦和傷心的事情,高興的沒有。因為苦澀、羞辱和饑餓整整蹂躪了我5年,一直到83年高考成功后。當然,我的這些遭遇都是因為家里窮的原因,我向老天爺保證我那時的靈魂是高尚的,心靈絕對是純潔的,與荷爾蒙有關的事情幾乎沒有發生。因為,我一直能堅持自身資源合理利用的科學發展觀,我要拼盡吃奶勁兒去高考,實現我當時唯一的能吃上“商品糧”的愿望。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虱子。虱子有多種種類,盡管長相相似,但大小有差異。寄生在人體上的虱子,體積相對小,寄生在大型動物身上的虱子就比較大,一般的都有花生米那么大。寄生在人與動物身上的虱子都很富有,吃飯穿衣不用愁,但生命的安全性差,尤其是寄生在人體上的虱子,少年喪命的很多。還有一種野外寄生的虱子,跟蕎麥粒大小差不多,它們是世界上最貧窮的虱子,每天只能靠喝草木上的露水過活,又名草虱。他們最大的理想就是變成肉虱,所以,他們每天圪蹴在草木的頂端,渴望有肉體從身旁走過。一旦有人和動物經過,它們就會死死地拽著不放,開始猛吃猛喝。吃飽喝足后,就地定居下來,再也舍不得離開了,直到壯烈犧牲。虱子一生沒有太大的理想,活著就是為了吃,而且吃的都是危險的動物。所以,不管哪種虱子,最后都會死于非命,能壽終正寢的不多。
那時侯,我和虱子都光不溜球,但它要比我聰明得多。因為,盡管老人們常說:殺豬宰羊不如虱子肉香。但它饑渴時,知道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餓了的時候,只能嚎啕大哭,呼喚母親給我奶吃,不知道吃它的肉。有人把它叫作寄生蟲,我堅決不同意。我曾經在山上放羊時,對虱子進行過解剖,發現它身體結構復雜、組織和器官分化顯著并具有脊椎,所以,我認為虱子應該是一種聰明的動物。
按照現代科學的研究,脊椎類動物都是人類的近親。但我發現近親類動物往往喜歡相互蠶食,人類一直把魚類作為美味,虱子又喜歡食人肉喝人血。好些繁殖能力差一點的魚因人類大量捕食而瀕臨滅絕,但虱子盡管繁殖能力很強,卻被供養它的人類幾近滅絕殆盡,現在只有居住在窮鄉僻壤的少量人群中寄生著一小部分了。虱子也是一種瀕臨滅絕的動物,有人說人類在大量使用化肥和含有有機磷的洗滌用品時,破壞了虱子的生存環境,從而使它們逐漸走上了滅亡的道路。
自從SARS侵略人類之后,人們發現自己太過分了,自我反省要和動物和睦相處。這讓我非常害怕!害怕有一天有人把虱子也列入瀕臨滅絕動物的保護范圍。自從這樣想后,我常常在夢里夢見成群結隊的虱子向我走來,它們在游行抗議,向人類示威。領頭的那個隊長已經進化到能跟人類對話的程度。它不停地擺動著它那碩大的身軀大聲吶喊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口號。它們說:蒼蠅和蚊子雖然是飛禽類,也吸人類的血,還給人類帶來病毒,但人類卻讓它們經常出入高級酒店,享受豪華盛宴;偶爾還到皇宮小坐,與皇帝促膝,還能不時親吻皇后的臉。而人類卻要把虱子趕盡殺絕,太不公平啦!
我夢見說世界上第一部保護虱子的法律已經出臺,法律明文規定人類要善待虱子,任何公民都有保護虱子的責任與義務,而且,要給虱子設立自然保護區。西方一些保護動物狂們明確提出把人體除頭顱以外的有植被的地方設為虱子自然保護區,這個觀點立刻遭到亞洲人的反對。于是,西方國家的媒體大肆攻擊東方人保護動物的意識差。東西雙方動物保護高層人士不停會晤,舉行論壇,雙方斗得不可開交。
我根本不相信人與動物和睦相處的理論。在我考上大學之前,喂養了近二十年的一種動物,就是虱子,我們從來都沒有和睦相處過。盡管我每天給它們提供吃的、喝的和住的地方,它們卻經常在我看書時跳在書上搗亂。最令我氣憤的是,在夏天,它們為了曬太陽,經常成群結隊地爬在我去掉了棉花的棉襖外面,讓靠近我的同學渾身發癢,對我意見很大,再不愿意跟我來往了。所以,在我的記憶中,虱子不僅給我的肌體造成過巨大傷害,也使我的心靈蒙受過恥辱。
不管別人怎么保護這種動物,我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消滅它。我很早就學會了“掐虱子”。“掐虱子”是我的家鄉孩子們最早必須掌握的一項本領。掐虱子就是把虱子捉住后,放在兩個大拇指指甲外側形成的夾縫里,然后用力一擠,把虱子弄死,這是消滅虱子的最基本的方法。在我家鄉的山山峁峁,經常能看見三五成群的老漢聚集在避風向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他們就是在用這種方法消滅虱子。用這種方法消滅虱子有很大的弊端,一是稍不注意,就會被虱子濺出的血把臉染紅;二是時間長了,手困;三是戰斗結束后,得用唾沫洗指甲蓋,很難洗凈。我認為這種方法太原始,后來基本沒用過。
掌握了這種消滅虱子的本領,僅僅相當于在人類戰斗中,你有了一把手槍。當有幾百個虱子同時從不同角度向你進攻時,你會難以對付。有些有經驗的滅虱高手用石頭砸的辦法,去對付那些大而兇猛的虱子,我也用過,但感到不理想。我在消滅虱子的戰斗中,總結出了許多特別有效的辦法,以前除了親戚和要好的朋友外,從未向別人透露過。現無私地奉獻出來,供飽受虱子欺負的人們選用。
直接摜死法:抓住肥大而兇猛的虱子用力摔在石頭上,不死即傷。用這種方法滅虱你還可以獲得一種快感!
碾死法:把住滿虱子的衣服平鋪在案板上,用搟面杖搟衣服,對虱子的殺傷力很大。
冷凍法:選擇冬天最冷的晚上,把衣服鋪開在院子的柴禾堆上,讓它們在刺骨的寒冷中慢慢的死去。
燙死法:燒一鍋爆開水,將衣服置于喂豬用的盆子里,然后把水澆在衣服上,用木棍不停地攪動。10來分鐘后,撈出衣服,就會發現水上有一層厚厚的虱子死體。
土葬法:在夏天,找一塊空地。將衣服脫下,用笤帚掃衣服,虱子就會紛紛落下,然后把他們集合起來,趕進挖好的土坑里埋葬。
虱子是一種最不要臉的動物,不要叫它寄生蟲這樣好聽的名字。見到后,一腳踩上去,聽一下爆裂的響聲。聲音很脆的!
對痛苦的記憶
我到縣城上高中時,是我第一次親自踏上傳說中的柏油馬路,第一次看到大山之外那些讓我感到稀奇的東西,第一次感受我從未感受過的感覺。所以,當我第一次去廁所小便時,面對像王洼子公社灶房鍋臺一樣高級的水泥小便池,總有往公社灶房鍋里尿的感覺,緊張得一點也尿不出來,等別人走了后,我狠狠地扇了私處兩記耳光。同時,我還不止一次地因為大便后找不到土疙瘩久久地蹲在廁所里,痛苦地等待陌生人的救援。
在我5年的高中求學階段中(補習兩年),饑餓一直是最令我痛苦的事情。經常處在饑餓狀態中的我,對書中食物圖像的幻想和我努力學習的堅定意志為了爭奪地盤常常打得不可開交。我有時候在瞬間就把文字性食品轉換成具體的東西,并且身不由己地去咀嚼、吞咽,直到自己流淌的口水把書浸得無法翻動才突然如夢方醒。但是,有一次當語文老師給我們班講“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成語時,他大談魚湯的香味,我卻怎么也想像不來魚湯是個什么東西。在無法進行意識性美餐的情況下,我就一直痛苦著。直到好多年后,當我喝了魚湯時,發現它根本不如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香,真后悔我白白地痛苦了那么多年!
同時,我對所有能吃的東西散發出來的氣味都特別地敏感。有一天下午,我去男教師廁所解手,一進廁所門,就嗅到一股廁所味道之外的氣味,馬上判斷出這里有炒葵花籽!當我順著香味尋找時,看見一個老師在蹲坑,他面前的地上有一些散落的葵花籽。看著那些不屬于他人的炒葵花籽,想到每天出入校門口時,聞到的那個洛川婆姨賣炒瓜子籃中散發出的香味,多次地讓我駐足想象沁人心脾的感覺,又在沒錢的無奈下,默默地忍受針扎般痛苦的慘狀。我決心一定要親自體會一下那種沁人心脾的感覺。我原本只想小便,但我決定將小便改為蹲坑,目的就是等待那個老師的離去,好實現我的愿望。大約過了20分鐘,我感覺他還沒有走的意思,心想他可能是排泄不暢。我不能蹲得太久,因為我那天有很多要背誦的學習任務。無奈之下,我先離開廁所。來到廁所旁的一棵大樹下背書,但看見書上的字都是葵花籽一樣的黑片片,不停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大約又過了15分鐘左右,我想老師肯定走了,便急急趕回廁所。令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我看見那個老師正蹶著屁股一顆一顆地撿地上的炒葵花籽。我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頭頂,心里堵得特別難受,匆匆離開了廁所。打那兒以后,每次在去教室上課的路上看見那個老師時,心里即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原因是我差點吃了老師的炒向日葵籽,又有一種我體會過的痛苦之外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一直延伸到現在,使我常常在睡夢中潸然淚下。
走進縣城讀書后,最令我好奇的是城里女人的水靈和那風擺楊柳般的走路姿勢,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使我再也不敢給人描述黃芥油炒黃米干飯有多香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心里一直暗暗地下決心將來一定要說一個城里婆姨,而且這個主意變得越來越堅定。有一天,我又想到了這個主意的美妙,簡直興奮得不能自主,趁同學們睡午之際,一個愣奔子跑到校門口,毫不猶豫地花了5分錢,買了一瓶汽水喝了,熱烈慶祝我在和家里用奶羊作定金說農村婆姨斗爭中取得的偉大勝利!可是,我的一時沖動,使我付出了下午沒有飯吃的代價,因為我每天的生活費只有一毛二分錢(那時侯,一斤小米售價1.2角錢)。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要說一個城里婆姨,自己必須首先變成一個城里男人,那就一定要考上大學。于是,我開始了漫長的痛苦和頑強的努力。
我那時已是一個大后生了,本來男性的欲望就很強烈了,更何況每天都要與那么多的漂亮人兒坐在一個教室里,所以經常受到人想人的困擾。但由于我時時刻刻不敢忘記我出生在被“世界糧油組織”考察后,認為不具備人類生存條件的山溝溝里的殘酷事實和父母沒明沒夜的牛馬般勞作,家中仍然沒有隔夜之糧的恓惶,所以我日日夜夜盡力打壓我體內雄性因子的產生和放大,想盡千方百計把沒有打壓住的雄性因子帶來的想法干掉,以致于有時候邊吃我那一天兩餐長年如此的鹽水泡小米干飯,還要邊用意念控制讓每一粒小米盡量多在胃里停留,直至耗盡所有的能量,然后直接變成那種臭人的東西,排出體外,我在這里用“打壓”兩字,實在是感覺用“抑制”或“控制”無法表達當時那種經歷的全部。因為,我能用正確的思想打敗錯誤思想,但處在那個年齡段的男人(請允許我這樣稱呼當時的我,因為我從內心深處把我當成是一個男人正在從事著一項神圣而偉大的事業,那就是高考!)即使三月不知肉味,體內的那種蓬勃欲出的東西仍然很發達,有時候思想武器在生理性膨脹面前顯得軟弱無力,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用武力去鎮壓。我的一個李姓同學就是因為長期無法忍受夜夜雙手握著“硬質玻璃試管”(忘記是誰在一次化學試驗課后的發明,后來在男同學中偷偷地流傳起來了)無法入睡的煎熬,鎮壓無效后,突然輟學回家結婚了。
一直到后來,我回憶起那段歲月時,想到我那時體內本來就沒有多少力量,除了能用在學習上的力氣外,還要分散一部分去嚴格管理我體內的男性荷爾蒙。還是只搖頭也許你不相信我曾經用“搖頭否定法”(搖頭否定法是我在上高中時,自己創造的一種用于阻擋錯誤思想入侵頭腦的辦法)無數次地清除掉了偶爾奔入我腦海里對漂亮女生的想法的事實,但我確實向班主任提出過不跟一位漂亮的油礦子弟女同學坐同桌的申請。我的理由就是,她們的臉上每天蕩漾著的雪花膏香味和身體不時地散發出的青春氣息誘惑得我的正確思想和錯誤思想在本來就發育不全的大腦里不停地打仗,根本記不住任何東西。而且,我獲得了成功,第二天就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和一個跟我同樣來自農村,渾身散發著泥土味又有狐臭,沒有人愿意跟他坐同桌的男生坐到了一起。
也正是那段經歷,讓我懂得人要戰勝自己想有的欲望還可以,但要打敗本能欲望簡直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對吃飽飯的記憶
對于生活在今天的大多數人來說,吃飽飯應該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沒有人愿意去對一頓飽飯盡情地渲染。人們可能在一頓飯后,記憶和議論最多的是發生在飯桌之外的事情,對于吃飯的本來含義似乎沒有人愿意細究。但我敢肯定,在我上高中的歲月里,對于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吃飯就是體現著造物主讓人必須吃飯的原始意義。他們每天面對的一個主題就是對食物的想象和尋覓,但由于食物短缺,尋覓多是徒勞的,想象和回憶是這個主題的主要內容,尤其是那些在貧困地區種糧食的廣大農民,更不用說是他們上學的子弟了。長期處于饑餓狀態,對能吃的東西敏銳關注的經歷和對飽食后的感覺是我們這代人的一種永久性的記憶。
記得那時侯,我吃得最飽的飯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年三十的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為此,我現在對此飯仍然有山珍海味也比不了的感情。我們那時侯也曾經有過今天的孩子們盼望過年的心情,但目的絕對不是為了放炮和穿新衣服,我們為的是能吃一頓飽飯,而且還是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在我走出我出生的山溝之前,我一直認為毛主席和他的那些常在天安門城樓上站的弟兄們肯定頓頓吃的都是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
在這兒,我要給大家交代的一件事,那就是在我的老家有一個傳統的習慣,即使在最恓惶歲月里的恓惶家庭,每年過年前也要殺一頭豬,哪怕是一頭僅有幾十斤重的瘦豬。殺豬的時間段一般在農歷的12月中旬至過年的前一天。在殺豬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來吃一頓豬肉片子泡黃米干飯(我們那兒叫槽頭肉,也叫豬項圈肉。就是豬脖子上的肉,多是肥肉)。一般來說,除過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者必須由主家親自上門請外,村里人聽到誰家殺豬就會在下午吃飯時間主動來吃肉的。如果誰家在殺豬的那一天,連一個來吃肉的人都沒有,那就說明這家的人在村里沒有人緣。有時候,因為家中沒有人來吃肉,男人會拿搟面杖把婆姨打得頭破血流。肉吃完后,吃肉的人們就回家各忙各的去了。主家的婆姨(們)開始料理豬肉,一般來說,就是把豬油放在鐵鍋里煉成油和油渣后,放入壇壇罐罐里儲存起來,以備來年在青黃不接的歲月里給飯里加點營養;再就是用刀子把豬的瘦肉部分連同骨頭和肥肉進行分離,肥肉剔出后,再用刀子劃成小方塊,用鹽腌在缸里,第二年炒菜用,剩下的部分就叫作黑豬骨頭。黑豬骨頭是專門留在過年三十晚上吃的。到了三十下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從房梁的椽子上把黑豬骨頭取下來,然后剁成小塊燉在鍋里。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全家人就開始興高采烈地吃起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的年夜飯啦。我經常由于吃得太多,睡覺時不停地放屁,吵得爺爺無法入睡。為此,我還挨過他紅柳棍的打。但我現在不恨他,因為他當時患有老年性神經衰弱癥,睡不著,很痛苦。
也許你要說,一家人一年有一頭豬吃,生活應當是相當的好了。可是,你不知道,在那個歲月里,人一年里一半以上的口糧都是榆錢、灰條、苦菜等草目類,豬基本上是以人吃了草后的糞便和草根維持生命的,一個豬一生能吃幾次粗糠就相當于人過年了,所以,豬的產肉量也是相當有限的。在那個歲月里,豬的肉大都集中在豬脖子和排骨上了。所以,也就有了上文中全村人吃豬肉片子泡黃米干飯的熱鬧和家家戶戶大大小小對年三十晚吃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的期盼了。
我還有一次飽飯的記憶,就是在第一次高考失利后的補習中,我曾經抓住過一次大吃的機會,但終于因為把胃撐過了頭而得了一場讓我受用了10年的胃潰瘍。
我們上高中時,是從家里帶糧交學校的,交什么吃什么。剛上學的一兩年,我們主要是以高粱面、小米和玉米面為主食,高粱面和玉米面可以做成窩窩頭或面條,小米多做成小米干飯。后來高粱面漸漸退去,再后來,家庭狀況好一點的同學也交小麥,吃加工得很粗糙的白面蒸的饃,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學仍然達不到吃白面蒸饃的水平。我是吃了半年的高粱面后,才進步到吃小米干飯的擋次。后來再沒有進步,因為我們老家的氣候不適合種小麥。副食主要是把洋芋切成粗條,在開水鍋里煮熟,再加些鹽,我們叫洋芋湯湯。到了每年的秋天,偶爾也在里面燴一些白菜葉兒。吃洋芋湯湯每天的費用是一毛錢,多數人還是吃不起。我一直到最后一年補習時,才有了吃洋芋湯湯的經濟實力。吃飯時,碗和筷子都必須自備,哪有現在學生的瀟灑!我當時為了在買飯時造成炊事員的視線錯覺,從家里帶了一個大的可叫作盆子的飯碗。
記得那是在1981年過元旦的那一天,下午上課時(補習生元旦不放假),校園里突然傳來了幾聲慘烈的豬叫聲。在那個年代,這種叫聲很稀少,所以,一旦聽到這種聲音,誰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僅就這個聲音就能使人的生理發生騷動不安的反應,大腦就會無法控制地沉浸在對肉香的想像之中。
豬在被宰殺時的哀號,除了是對疼痛的反應外,無疑還有對命運的抗爭和對人類(尤其是對正在用利刃殺他的那個人)仇恨的吶喊,但它不可能懂得它被宰殺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的弱肉強食生存法則下的正常事情。它可以對命運進行無為的抗爭,也可以對它仇恨的人類進行無聊的吶喊,但它根本無法打破這個亙古不變的法則。因為,在那個年月里,人類也存在有極大的不公平,那種不公平幾乎演化成了弱肉強食的法則了。而且那些被強食的“弱肉”們還不敢像它那樣痛快淋漓地哀號,只能默默地忍受!種糧的人們吃的是糠,不種糧的人們卻吃的是米就是例證。
豬想通過哀號來引起人們對它的同情和憐憫,但它根本想不到有多少人在睡夢中都想聽到它的哀號。那天下午,就在離它發出哀號地點不遠的那些教室里,有那么多的人因為聽到它的哀號而興奮地忘記了他們是干什么的啦!
我們班的同學在聽到殺豬的消息后,馬上就有人做出了反應,同學們在課堂上對知識的專注情緒立刻被一種興奮所代替。連同那些平時對住校的農村娃不屑一顧的干部子女也有坐不住的感覺,羨慕的眼神在無法抑制的縫隙中偷偷地流露了出來。有些同學相互傳遞紙條,上面寫著:下午有肉菜!
我對這個令大多數同學興奮的消息反應得特別木訥,因為我知道,在豬的慘烈叫聲后的不久,我將會感受到平時感受不到的痛苦。我曾經想逃開那個即將到來的肯定會讓我更加難受的下午,但我實在想不到,去哪里尋找能代替鹽水泡4兩小米干飯解決我肚子需求的東西。
下了課后是4點半,離下午開飯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但我已經看到很多我認識的與不認識的同學們臉上洋溢著自從粉碎“四人幫”以后少有的興高采烈,成群結隊地向灶房門口涌去。他們用勺子或者是筷子拼命敲打著飯盆。空氣中早已彌漫著那令人“望口欲穿”的豬肉香味。他們不再怕浪費體力,因為他們知道飽食一頓豬肉片子熬粉條后,人就會變得有多么得勁。所以,他們一掃往日饑餓面容,個個生龍活虎,有唱的,有跳的,有大聲吼叫的,整個飯堂前面的地上簡直像在進行一場世界杯的決賽。
我這個時候是怎么也不敢到那里去的,一是因為我平時總是等到別的同學吃完飯后才去買飯,我害怕被別人發現我是一個連一勺子賣5分錢的洋芋湯湯也買不起,只吃4兩鹽水泡小米干飯的窮小子;二是怕離肉味越近,那種垂涎欲滴的感覺就會越厲害地折磨我。
大約過了40多分鐘后,我發現飯堂門前的人越來越少了,就把飯碗夾在腋下,手里拿著一本書,裝作背書的樣子向飯堂走去。其實,由于饑餓,我那個時候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哪里還能看得清字呢?我之所以那樣做,是想給人一個由于我學習刻苦而吃飯來晚了的假象。其實我是怕在大庭廣眾面前暴露我的寒酸,而且,以前我也是每天如此。
當我往買飯窗口走時,豬肉的香味依然很濃,吃飯的人幾乎散盡,偶爾碰到一兩個來吃飯的,都是和我具有相同目的的可憐人。我們的目的就是在沒有人的情況下,悄悄地買上4兩小米干飯,再偷偷地在學校灶房窗臺的大碗里抓一把鹽,然后到供開水的水龍頭上沖些開水,蹲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匆忙地將那一碗叫作飯的東西灌入肚子里,完成那一天兩次必須履行的恥辱過程。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我那天和我的難兄難弟們的情況竟然出現了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就在我準備選擇一個年歲比較大一點的售飯人,去碰命多打一點小米干飯的過程中,我發現在另外一個買飯窗口里,有一個中年婦女向我做著到她那兒去的手勢。我不敢相信她是在向我打招呼,因為我們從來就不認識。于是,我就用手指著鼻子向她問,她點了點頭。這時,我已經預感到將會有一件令我不敢想象的事情要發生!在我向她所在的窗口走的時候,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為我下意識地得出一種判斷,今天下午我有吃肉的可能性。我體內的血液在不停地涌動,覺得胸在發悶、氣在發短、頭在發脹、兩腿直打哆嗦。我感到本來就很硬的頭發已經一根一根地樹了起來。有人說那是憤怒的表現,但我的感覺是,小偷第一次偷人也是這樣的表現。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具備吃一份3毛錢肉菜的經濟實力,現在往吃肉的地方走,怎么也擺不脫有偷人的感覺。
當我誠惶誠恐地把上面標有“米票4兩”的塑料片片遞給那個向我招手的中年婦女時,她用手摸了一下,沒有拿走飯票,而是直接把我那個大得像盆一樣的飯碗拿了進去,用勺子滿滿地扣了一碗豬肉片子燴粉條,然后又轉過身去,在摞成五六層的籠屜的最上一層取了三個半斤重的枕頭形白面蒸饃遞給了我。我在接那一大碗豬肉片子燴粉條時,心里尚有一點期盼來臨后的震顫著的喜悅,因為那曾經是我有過的念頭,不管是罪惡的還是善良的。但當我伸手去接那三個因為不敢想而連想都沒有想過的大白面蒸饃時,心里的感覺簡直變成了遭受巨大打擊后的恐慌了。思維一片空白的我,在未進行判斷的瞬間,用兩只根本不屬于我的手把三個大白面蒸饃小心翼翼地放在碗上,一只手端著,一只手在上面壓著,倉皇地逃離了現場。看著手里我從未真正吃過的白面蒸饃,想著下面還有的東西,我有一種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著了的興奮,又有一種富甲天下的快活。
我還是來到每天吃飯的地方,雖然今天沒有必要躲藏貧窮的羞辱,但小偷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銷贓呢?
在一陣陣豬肉和白面蒸饃發出的香味的熏陶之中,我想到黃元帥的渺小,也使我對我的那位女同學脖子誘惑的淡化(后面有交代)。這真讓我感到馬斯洛的偉大,他怎么能在幾十年前就把我現在的心思揣摩的那么透徹呢?面對這頓即將進行的美餐,我思維清醒后的第一認識,就是浪費!但我的胃已經急不可奈了。我完全是在不受意志控制的胃的操縱下把那么一大堆的東西鯨掠而光的,根本沒有享受到咀嚼和吞咽的舒服。我只有在小小飽嗝后泛出的氣流帶起的胃液中體會了一下淀粉的堅韌勁兒和麥芽糖的香甜味兒,至于脂肪的那種油膩膩的芳香早已被我的五臟六腑封鎖得嚴嚴實實啦。我有一種隱約的懊悔感,因為我已經把豬肉片子燴粉條和白面蒸饃當鹽水泡小米干飯使用了。
吃了那么多的東西后,我絲毫沒有飽的感覺。但胃里有實實在在東西存在,更加提升了我的味覺要求進一步感覺食物的渴望,刺激著我意識中吃的欲念不斷升溫。我特別想再次體會一下豬肉片子燴粉條和白面蒸饃在鹽水泡小米干飯功能之外的作用!就在我的大腦還未做出決定的時候,和胃一樣不受意志控制的雙腿已經又把我送到了剛剛逃離的那個現場。我這個時候才清楚地發現那個給了我一大碗豬肉片子燴粉條和三個大白面蒸饃的好人是誰了。
幾天前,是一個大雪后的下午,天凍得人想哭。當我路過學校灶房門口時,看見一個身體羸弱的女炊事員拿著一把大笤帚在掃雪。由于雪太厚,她幾乎是用大腿的外側擠著笤帚一點一點往前挪的。盡管她的耳朵上戴著一副我們鄉下只有走街串巷藝人才有資格享用的狐貍皮耳護,但她還是被凍得臉色發青,不停地用自己編織的羊毛手套抹著鼻子。說句良心話,我本身就是一個弱者,每天下午,本來就只剩下一點點用來抵抗饑餓的氣力了。但面對這個情景,我反而覺得有幫助她的能力。于是,我毫不猶豫地拿起旁邊的一把鐵鍬,幫她把地面上的雪堆積了起來。然后,我悄然離開了。
這在我們鄉下是極其小的小事!就跟你幫助一個小孩過河后,不敢有讓小孩的媽媽給你吃一塊干糧的想法一樣,我當時根本沒有用體力換飯吃的意思,因為我那時還沒有這方面的意識呢!縱然后面發生了,但確實不是我精心設計的。我幫助別人打掃雪是一種本能,我吃了免費的美食又是一種本能,這兩種本能都是人原生態中的下意識行為。
隔著窗口,當我發現她給我笑了一下時,我已經知道她今天絕對有讓我吃個夠的意思。第二次,她在四兩小米干飯的上面加了兩勺稠稠的豬肉片子燴粉條后,趁別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又塞給了我兩個大白面蒸饃。當我貪婪地看窗戶里面的大菜盆時,盆里只剩下少量的漂著油花花的稀湯湯了。
我第二次來到我經常吃飯的地方,開始認真履行我好久未曾有過的對飯的享受過程。有前面那一大碗豬肉片子燴粉條和三個大白面蒸饃的底墊,我的意識是清楚的。我看見旁邊那棵消瘦的老槐樹在凜冽的北風中瑟瑟地搖曳著光禿禿的頭顱,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態;樹上有一只刺猬狀的喜鵲唧唧喳喳地向我訴說著它的饑餓。
我無法顧及他人對我追求生命對與錯的評價,也沒有能力考慮我的生存之外生命的意義。在我第二次吃同樣的食物時,才真正感覺出了脂肪、麥芽糖、粉條中的淀粉和小米中的淀粉給人味覺上的巨大差別。我在想,上帝在創造人的同時,又給了延續人類生命的物質,而且他把這些物質分成了三六九等,等級越高的東西越稀少,等級越低的物質相對容易得到。對于每個人來說,不管是哪個等級的物質,要靠自身的努力去獲得。人對不同種類的物質的擁有,不僅體現著人的地位差別,也說明了人的奮斗程度。想到這一點,我似乎能理解“商品糧”和“城里人”、“農村人”以及“龍配鳳,蛤蟆配老鼠”等現象存在的合理性了,但我敢肯定上帝絕對沒有發布過把這些東西和現象作為遺產去一代一代地流傳著的旨意!
在我今后的日子里,繼續吃鹽水泡小米干飯還是換成豬肉片子燴粉條?說個農村婆姨還是城里婆姨?這是上帝考驗我的兩個命題!于是,我向那個老槐樹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向它鄭重承諾:請不要小看我,我一定要說個城里婆姨,和我永遠一起吃豬肉片子燴粉條!
隨著喜鵲無奈地離去,我完成了我的第二次進餐。我吃得非常飽。盡管我的意識和生理機能仍然處在不滿足和對美味的萬般留戀之中,我的胃卻實實在在地有一種好久未有過的脹脹的幸福感。我今天沒有用意念去控制食物在胃中的停留,我想讓我的渾身器官公平地享受一下幸福。就在美食向我的各個器官運行的過程中,我的渾身上下產生了一種懶洋洋的感覺。我馬上意識到那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為了我對老槐樹的那個鄭重承諾,我立即啟動了我的應急預案,用“搖頭否定法”趕走了剛剛來到的懶洋洋,拿起書本去了教室,又開始了我一如既往的學習。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的意念對進入體內的富有成分無法進行合理安排和有效控制,原本想讓渾身器官公平地享受一下幸福的愿望變成了一場災難。大約到了后半夜兩點鐘左右,我覺得腹痛難忍,隨著就開始不停地拉肚子。從第二天開始到1992年,我一直患有間或性胃痛,有時疼得汗流浹背,而且越來越嚴重。終于在1992年的5月4號住進了醫院。通過胃鏡檢查,我患有很嚴重的胃潰瘍,胃檢中有輕度腸化生。我沒有聽從醫生要割掉四分之一胃的治療意見,原因是我的胃功能真正啟用才幾年,現在真的太有用了。于是,我開始學習中醫,自己開方,自己治療,直到1999年痊愈。
唉!一頓飽飯整整讓我受用了10年,你說我怎么可能忘記了呢?
對在貧困潦倒中走進高中的記憶
我直到現在晚上睡覺時,經常不由自主地磨牙,發出的聲音很大,吵得老婆無法入睡,所以,她經常半夜將我弄醒。剛開始,她以為我睡覺的姿勢不對,讓我調整睡覺姿勢,但無論我以怎樣的式子入睡,磨牙依然如故。后來,我給她講了佛洛伊德關于人的童年經歷對人一生影響的理論后,她漸漸地明白了我磨牙是因為我的牙齒在19歲以前幾乎沒有用過。小時候,靠吸吮母親的乳汁長大,后來多以米湯類流質食物為食,現在牙齒的精力特別過剩。所以,磨牙是一種自耗現象。從那兒以后,她也就能在我磨牙發出的聲音伴奏中呼呼入睡。于是,我又產生了一種擔憂,害怕有一天,一旦我的牙齒脫落了,沒有了伴奏聲,她無法入睡怎么辦?
我們同學大都出生在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三年困難時期”剛剛結束的時候,也就是說,我們的父母是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用他們體內軟弱無力的細胞艱難地拼湊了后來成為我們每個同學的一個個面黃肌瘦的胚胎,又在母親羸弱的體內饑一頓飽一頓掙扎成人的,所以,我們在被塑造的過程中饑餓的經歷就相當豐富,由此產生對饑餓的身體記憶絕對是刻骨銘心的。同時,我們對饑餓的感覺也就被培養得十二分的敏銳。這種敏銳在和我一樣出生在農村的大多數同學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這一點上,我對我們那些可憐而偉大的父母能在那么惡劣的環境下創造出我們的頑強精神表示無法表達的欽佩!同時,當我看著在當今生活條件如此優越的環境中生長的孩子們屢屢出現這樣和那樣的成長問題時,也對我和我們大多數的同學,包括當時我最恨的同學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能順利長大的頑強生命力,和后又學有所成的拼搏精神深表佩服,并且立正敬禮!再就是,由于我對貧窮有過和當時正在有的充分經歷,使我能夠時時刻刻感覺到貧窮的難受和由它帶來的羞辱感。
我對饑餓的體會貫穿了高考成功以前的全部歲月,在離家上高中的階段體會最為深刻。我上高中前兩年,我們生產隊正在進行農村承包責任制,也就是把過去的生產隊劃分為生產小組,還沒有承包到戶,農民們仍然在忠于社會主義還是忠于資本主義的十字路口徘徊,勞動積極性沒有調動起來,糧食打得并不多。所以,我家的生活狀況還苦焦得不敢用困難一詞來形容。
我于78年夏天參加的初中升高中考試,考到了縣中學的重點班高一(5)班。
我沒有上過幼兒園和學前班,7虛歲時直接上的小學一年級,上了五年小學和兩年初中,到78年升高中時已經虛有15歲了。在我的家鄉,這個年齡已經算得上談婚論嫁的大齡人了,如果還沒有訂婚(我們那兒叫說婆姨),就會有人說長道短。所以,就在我考高中期間,我父親就給我說好了一個婆姨,彩禮是420元外加一塊響洋。但在當時,我們家實在拿不出錢,父親就把家中喂養的一頭奶羊牽到女方家作為定金。在這種情況下,父親是特別不想讓我再繼續上學了,一是怕白白損失掉一頭奶羊,二是家中確實沒有錢糧供我到百里之外的縣城上高中了。家中的其他成員堅決捍衛父親的決定。倒不是說他們有多么地不情愿讓我讀書念字,關鍵是我們家男丁少,長我5歲的哥哥又得了胸膜炎,這種病在當時是很不好治療的,又沒有錢買藥,只能常年臥床修養。他們當時可能是看準了我相對好的身體基本功,想必回來勞動一定能掙很多工分。我就是在人民內部矛盾如此尖銳的情況下,以嚎啕大哭和聲稱“家中可能失去一個本來就稀有的男孩子”為武器,打了一個勝仗才辭掉了那個農村婆姨,并獲得了上高中的機會的。
我離家上學那天,只有母親站在鹼畔上透過兩汪淚水瞭著我從溝里走的。我的全部行囊都帶在身上。家中有一頭我們那兒經常用作交通工具的毛驢,但讓它來送我是不可能的。盡管我一直對它不錯,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肚子再餓,我也要給它拔一大捆美味香甜的青草作為它的夜宵。它走不開,因為它有馱水、磨面、碾米的正式工作,外出送人對它來說相當于旅游。再說,就我當時在家中的人緣和地位,哪配騎著驢去上學呢?那簡直是生產隊長坐奧迪,超標的太離譜了!
其實,我的行李也不是太多,一床薄薄的紅花小棉被,一條開了兩個大洞12個小口還有數不清的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眼眼的羊毛紗氈,再就是我帶的大約有30斤重的高粱面口糧。所有行囊連同里面的灰塵雜質加起來也就50多斤。背50多斤重的東西對于出生在我們家鄉從小以近乎驢馱的背東西方式長大的男孩子來說,那根本算不了什么重量。哦,忘記告訴你了。我懷里當時還揣了兩個硬硬的圓圓的東西,但請你千萬不要受電影情境的影響,認為那是兩顆煮熟了的雞蛋!那兩個硬硬的圓圓的東西卻是我母親在做為我送行的那頓和菜飯時,偷偷地在灶火坑里燒熟的兩顆洋芋蛋。洋芋是家中的高檔口糧,當時正是洋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那兒屬于半高寒地區,洋芋要到農歷8月15左右才能收獲。由于是偷偷地,所以,燒得有點過頭。這就是母親帶給我的120里行程上的干糧。
我沿著門前的那條溝走了一個小時就到了現在的王洼子鄉政府(當時人稱加皮溝),那時叫王洼子人民公社。從王洼子人民公社到縣城有一條能走大卡車的土路,但很少有大型車輛經過,人們能在這條路上見到次數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從縣郵電局往王洼子公社郵電所送信的一輛綠色兩輪摩托車,再就是有錢人坐的驢拉車啦。
我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本來還背著行李,到了王洼子公社后,就覺得口渴得難受。當然,沒有餓的感覺是不可能的。只是我的生理機能已經訓練有素,它只要水喝。它知道,對水的申請一般是可以得到的。于是,我就開始找水。我根本不可能到父親曾經多次帶我去的公社灶房那口大鐵鍋里去喝水,因為我聽說前不久公社院子來了一頭大黃狗,它見到衣帽不整者,就汪汪地大罵,堅決不準入內。到附近人家討水喝也有很大問題。就我當時的樣子,除過年齡外,誰都可以把我當成尋吃的(當地人對乞丐的稱呼)。當時,一場全國上下抓“美帝蘇修間諜”的運動才剛剛結束,老百姓的政治覺悟還是相當的高,所以,到任何一個人家去討水,很有可能討不到水,反而被當成間諜給抓起來。我知道,以前就曾經有過許多年齡不符的要飯的被抓住審問的事情。
然而,無論怎樣,我還是要去找水。雖然在我的記憶中,我曾經多次喝過河里流淌的水,而且那條河的下游現在就在我的身旁。但是,我怎么也看著不對勁兒,現在這條河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油膩膩的東西,憑經驗判斷那肯定不是黃芥油。一直到二十多年后,人們從地下打出了許多油井,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叫作石油的油。我沿著河流向前走,終于在一個拐彎處發現了一個小水泉子(我們那兒人叫水范眼),我顧不得卸下身上的行李,趴下一陣狂飲。起來時,發現我的羊毛褲帶也喝了不少的水。我在喝水時,看見我的那張古銅色的臉上有幾條水漬,就用手撩著水范眼里的水洗了洗;嘴角有一股淡淡的咸味,眼睛針刺般地難受,我又撩起布衫襟子擦了擦,繼續往前趕路。一路上除了那輛飛過的綠色兩輪摩托車外,沒有碰到一輛機動車。碰到最多的就是和我一樣的趕路人,還有一個戴著石頭眼鏡的老漢趕著一頭跟他一樣老的毛驢,毛驢拉著一輛驢車,上面坐著一個用頭巾裹得只留兩個眼睛的女人,好像是父親在送坐娘家的女兒回家。我想那老漢的家境一定很好,他兒子至少是個公社干部。
一路上的太陽曬得我渾身的衣服全濕透了,臉上的汗水不停地流入眼里,使我無法看清楚腳下的路。盡管我的衣衫已全部敞開,肚皮上仍然流淌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汗水,飛揚的塵土不停地落在臉上和肚皮上,和不斷流淌的汗水結合在一起,好像上帝派了一個水平很差的泥塑實習生在我身上進行泥塑實習。
饑餓使我已經失去了記憶,乃至我心里惦記著被卷的最中間有兩個重要的東西,但似乎已忘記了它們的用途。
到了農家吃晚上飯的時候,我終于走到了離縣城還有60華里的新寨公社。我在新寨公社商店門下,找了一塊靠墻角的大條石,把行李放下,用手胡亂地把身上的塵土打了打。盤算著今晚就在這塊大石頭上過夜了。這時候,我嗅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碳煙淡淡的清香味,突然感到該干什么了。于是,我把手伸進被卷中間,取出了那兩顆伴隨了我60里路程,令我最怕丟失的東西。烤洋芋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溫度,但在一路上太陽光芒的照射下,現在還是熱熱的。我還沒有來得及擦去上面的灰塵,口里已經泛出一汪口水,急著要把那兩個黑乎乎的東西消化掉。在幾乎沒有動用牙齒的情況下,我就把它們送進了我一貧如洗的胃里。
天色已經很暗了,人們可能害怕消耗體力,所以,街面上看不到一個蹓達的人。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也顯得有氣無力,反倒勾引起我對紅燒狗肉的幻想。吃了兩個烤洋芋后,我連半個嗝也打不起,反而感到更餓了。但我知道今晚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可供我吃的東西了,只能再用喝水的辦法來解決。于是,我又背起行李到河邊找水范眼。天色太黑,路又不熟,又不想走得太遠,用了大約一個小時,我終于在一個石崖下聽到了流水聲。順著流水聲,我找到了一個小水泉。我用兩只手扶在水泉邊上,美美地裝了一肚子水。起來時,發現我的手上沾了一些以為是泥巴的東西,仔細一看,卻是人拉下的屎。我沒有咒罵那個不道德的拉屎家伙,因為我感到困得要命,已經沒有一點氣力了,更何況我此時身上的味道跟它差不多。
我在那塊長方形的石頭上很快就睡著了。雖然累得要命,但根本無法安然入睡,因為兩個烤洋芋下肚后,挑逗得我的胃分泌更加活躍。雖然我疲憊的眼睛已經沉沉地睡去了,但思緒一刻也未停止過,一直在搜尋我特別需要的東西。在睡夢中,我夢見了很多非常好吃的東西,夢見了想象中的紅燒狗肉,夢見了傳說中食神壁爐旁邊的烤鵝腿。但在夢中最具有真實感的還是黃米干飯加黑豬骨頭和黃芥油炒黃米干飯。狗,我是非常熟悉的,但紅燒狗肉是什么樣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鵝在當時還是一種想象不來的東西,但我有過在火坑里燒吃麻雀的經歷,想必烤鵝腿跟燒麻雀的大腿應該差不多吧!
第二天,當一縷陽光撬開我那一雙不愿張開的眼睛時,我才意識到,我頭枕的是一口袋紫紅色的高粱面,還做了一晚上的黃粱美夢。羞愧難奈的我,又開始了我的艱難趕路。要繼續走的路是非常的陌生,但我知道,這是通往縣城唯一的一條路,只要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就會到達目的地。
在第二天的趕路中,我碰到了一輛開往縣城方向的拉煤卡車,雖然心里特別清楚司機是不可能拉我的,但我還是像在夢中咀嚼食物一樣,不由自主地向他招了招手,結果肯定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可是,我是在被他用卡車屁股狠狠地刨了我一身黃土之后才明白,人有時候不在夢中也有很多像夢一樣虛無縹緲的幻想。
那天也是到了農家吃晚上飯的時候,我終于走到了只是聽說過的縣中學。
第二天,當我第一次走進高一(5)班教室時,看到我的那些城里同學穿的衣服是那么的薄,而且上衣幾乎沒有袖子,我才突然感到渾身熱得難受。當班主任第一次點我名時,全班同學都朝我看過來,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被他們盡情地觀賞了一番。我想我當時臉至少紅到了腳后跟。但我敢肯定他們誰也沒有發現我難受的表情,因為我穿的衣裳又厚顏色又深,而且兩條袖子都在;我臉上多年積攢下的厚厚的黃土層加上來校路上那個狗日的司機用車屁股刨上的路土,足以掩蓋我的任何心理變化。然而,那次尷尬給我一生留下了后遺癥,必定那是我給以后幾十年都是同學的人們展現的第一印象。一直到后來,當我每次聽到“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的歌聲時,就想把唱歌的人狠狠地揍一頓。
對一位我最恨的女同學的記憶
你可能根本不相信到現在為止我最恨的一個人是我們班里的一個女生,以致于前不久他老公得了痔瘡,她來買藥時,我多收了她500塊錢。在送走她后,我高興得跳起來,把一口濃濃的唾沫高高地摔在了路旁的水泥電桿子上。不過,由于跳得有點猛,落地時我把腳崴了,奇怪的是,卻沒有太疼痛的感覺。我告訴你,她肯定不會知道我是在報仇,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意識到她曾經得罪過我。
親愛的人啊!請你千萬原諒我的卑鄙,竟然對一個毫不知情,還是多年同窗的女子下黑手。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曾經不計其數地用黃元帥蘋果和她那帶著香氣的馬尾辮上不停晃動的蝴蝶結下露出的那段蓮藕般細膩的水靈靈的脖子對我的視覺和胃進行過的誘惑,而那種誘惑對我的靈魂的入侵是一種近乎要命般的蹂躪,差點打垮了我的意志,斷送了我上大學的前程。
記得那是在我們上高一時,她坐在我的前面。她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每天來上學時,總要帶一個黃元帥蘋果。而且,她一放下書包,就把黃元帥蘋果從書包里取出來,放在桌斗口的左角處。記得我們上高中時,每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是在早讀加一節課后,也就是上午九點鐘才能吃的。她每次都是在早讀下來的課間吃黃元帥蘋果的。你可以想象那個時候正是我最餓的時候,因為我上次吃飯是在頭一天的下午5點鐘,到那時為止,已經有將近20個小時了。更何況我頭一天下午吃的僅有4兩的鹽水泡小米干飯,我那年輕而盡職盡責的胃怎么可能讓那么頂點兒東西留到20個小時后呢?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吃黃元帥蘋果時,對蘋果香味的盡情渲染。本來她就把黃元帥蘋果放在我的視線無法回避的地方,已經使我在朗讀英語時,把所有的圓形字母都放大成了蘋果。接著她又大口大口地咀嚼,還不斷地發出能證明蘋果又脆又甜的響聲以及吞咽時那種很滿足的咕唧聲,使我用來吃蘋果的器官不聽使喚地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而蠕動,但這種蠕動對解決生理性需求而言,實際上連自慰都不如。口里泛起的唾液,被意志強行壓回胃里,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重復所帶來的痛苦簡直能打壞我的每一根神經!就這樣,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一直忍受著每天一次不由自主的機能性運動帶來的巨大折磨。
還有,她每天來上學時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而且總要帶著一股清香味。我想她身上的清香味,在別的女同學身上也應該有,只是我不敢專門去捕捉罷了,而對她身上香味的感覺我是逃也逃不掉的。本來我和她的距離就很近,夏天的時候,她經常一邊聽課,一邊用書或其它東西扇涼;冬天時,她又常常把滑落的圍巾向身后拋起。兩種動作都能把她身上的香氣向我送來。其實,我這個女同學倒并不是漂亮得讓人一看就著急的那種女子,關鍵是她是城里長大的,吃的又是“商品糧”。“商品糧”光環下的女人,在當時那絕對是世界級馳名品牌。這兩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就給她增色了不少,再加上我對城里人的崇拜心理,就使得我對來自她身上的香氣連聞一下都有一種犯罪的感覺。我不敢嗅到她的香氣,是因為每當有那種氣味飄來時,我就會本能地想知道香味來自哪里?于是,我的注意力就會無法抑制地停留在她頭發和衣服之間的那塊空地上,根本不知道老師在講什么。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用“搖頭否定法”趕走了在街道上因條件反射進入腦海的反動思想,但面對她脖子的誘惑,我失敗得一塌糊涂。
我已經認識到我站在了非常危險的邊緣,因為香氣和脖子就是我面前這座漂亮房子屋檐上蹲著的兩只鳥。一旦我再無法把這兩只鳥兒消滅掉,我就會被面前這座漂亮房子徹底地毀滅。有一天,我實在覺得忍無可忍了,決定狠狠地制裁一下她那誘惑我的脖子。
那天正在上物理課,老師講的是牛頓萬有引力。當課上至一半時,我突然覺得有一個肉乎乎的動物在我的右腋下的那塊草叢中慢慢地向胸前方向游動,我輕輕地用左手的大拇指加中指的組合捕捉法,熟練地將它拿下。我把它放在右手掌心一看,果然是一頭碩大得有點不像虱子的虱子。平靜下來后,我就把那個肥墩墩的家伙拋進了她脖子與的確良衫中間的縫隙里。我在設想,那頭肥大的虱子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漸漸地往下沉,直至碰到一塊水草肥美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安家,生下許多小孩,小孩在那么好的家庭環境中一定會茁壯成長。長大后,它們必然會虎頭虎腦地卷土重來,對我痛恨的那個脖子進行植被破壞。這樣,我就大功告成了。想到此,我心里一陣狂喜,連再次一個愣奔子跑到校門口喝一瓶汽水的想法都產生了。
可是,正當我得意忘形之時,可能是由于長期習慣于貧窮而對突然的富有環境不適應,我那寄予厚望的“哥們”竟然慢慢地爬到女同學的右耳朵上啦。我緊張地連不敢再繼續念書的想法都有了。于是,我靜靜地爬在桌子上,等候不幸的來臨。
大約過了10多分鐘,當我用小偷一樣的目光去尋找我派出去的“特務”時,我竟然看到了我根本沒有預料到的一幕。原來,我的“特務”被我的女同學擒獲后,她壓根兒就不認識那是一種寄生于人體上的,非常骯臟的寄生蟲。她可能認為那是一只可愛的小動物,正在用一根細木棍兒趕著虱子在桌子上玩呢,還發出一陣陣的竊喜聲。就這樣,我原本想讓她痛苦的計劃,終于以給她帶去了歡樂而結束了。
也正是這次失敗后長時間的對她帶給我折磨的忍受,使我內心對她產生的有點變態的仇恨,而且,一直延續了許多年。
對一位男同學和兩個女人
之間事情的記憶
我在這里要說的發生在我的一個男同學和兩個女人身上的故事是真實的,也是我聽說的我沒有經歷過的別人的帶有腥味的葷故事。故事是他們的故事,但又不一定全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問我他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如果我的哪個同學看到了我寫的這個東西,請不要猜測我在寫你,即使你也偷偷地有過同樣的經歷,那純粹是巧合。
我的那位男同學和我一樣來自貧窮的農村,跟我的貧窮程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除了跟我具有相同的不容易引起異性關注的外表外,還有一對連睡覺也露在外面的黑白相間的大板牙,其中右邊那個大板牙的右肩上還背了一個向外翹著的小同類,以致于從來沒有人敢打他的嘴巴。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早熟和膽大,敢用意念去做現實中不具備條件做的事情。
兩個女人,一個是我的同學,一個不是。我的那個女同學跟他是同班,父母都是城里的干部,家里的條件要好于其他城里同學。她很漂亮,單把她說成當時學校的校花是根本不夠的,因為在某些情況下由于雞太不上檔次,鶴立群雞中的鶴就會被大打折扣。同學們都說她長得像電影《小花》的中趙小花,但比趙小花豐滿、渾圓。她的母親當時已年過四十,仍然是吳旗街上漂亮女人的化身。一直到電影《西安事變》在縣城上映后,人們還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慶美齡,意思是說她的美,兼容了宋慶齡的端莊和宋美齡的嫵媚。
我的那個男同學在老家上初中時,認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當時公社商店里的女售貨員拉拉,雖然她走路時有點跛,但他認為那個跛很有特點,因為全公社的年輕女子只有拉拉會跛。他后來告訴我,他經常逃課去偷偷地看拉拉,雖然拉拉從來也不知道他是來看她的,因為他是一個只有13虛歲的孩子。有一次,他為了近距離地看一下她,竟然花了2分錢在拉拉那兒買了一盒洋火,但由于他個子低,被柜臺擋得沒有看清拉拉的跛,他只好蹲在商店門前的土墻下等拉拉下班。直到他把那盒洋火一根一根地全部點著燒完后,他看見拉拉被一個公社干部騎自行車帶走啦!他氣得爬到樹上對著那個騎自行車的公社干部狠狠地尿了一泡。他說他那次尿臨近結束的時候,變得有點黏稠,身體還有些抖動的感覺。他以為是那個公社干部把他氣出問題了。但是,打那兒以后,每當他再看見拉拉跟別的男人說話時,就有一種他家自留地里的玉米苗子被別人家驢啃了的感覺。
一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拉拉當時在他心目中是窮山惡水荒涼中的一棵帶有綠葉兒的苦菜,拉拉的那個跛,就是維納斯雕像那只殘缺不全的胳膊。
他剛見到我的那位女同學時,跟剛見到拉拉時一樣,覺得她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越往后,見的面越多,他就越覺得拉拉像苦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覺得拉拉有晚秋苦菜的干澀。他沒有告訴我他當時對我那位女同學的內心感覺,因為他當時在穿著大檔棉褲和黑棉襖狀態下,連同人正常見面人都有很大的心理障礙,根本不敢對她有幻想。但是,我發現他是我們那些來自農村棲惶同學中第一個開始用洗衣粉洗頭的人。而且,身上經常揣著一個在老家只有被人家說了婆姨的女子才有的小圓鏡,在沒有人的地方偷偷地照,并且一邊照小圓鏡一邊還用勁兒地往下拉他的上嘴唇。一段時間后,盡管上嘴唇并沒有拉下來多少,他卻能習慣性地把他那兩棵半大板牙用嘴唇蒙起來。
到了第二年春季開學時,他終于不再穿大檔棉褲和黑棉襖了,發型也由原來的亂七八糟式變成了一邊倒式。他開始在課間大膽地從講臺上走過,也敢在曬太陽的女同學面前跟男同學追逐打斗,漸漸地又敢偶爾抿著嘴朝女同學看了。再后來,到了高二時,他早上洗完臉后,開始像城里人一樣擦雪花膏了,導致宿舍里的同學老有和女生住在一起的感覺。
隨著衣著和外表的變化,他開始對著小圓鏡做一些奇妙的幻想,這些幻想,他過去對拉拉是從未有過的。他過去經常想看見拉拉,但見到了又不知道要看拉拉的什么,于是,拉拉的跛就成為他想她的唯一。他曾經有過拉拉拉著他的手走路的想像,想著那種美妙,他就心跳。他又想像,若拉拉能抱一抱他,他一定會有被老師表揚了的激動。
他對我那個女同學的幻想是對大多數的城里女子的幻想的濃縮。一開始,他只是有一些無名的心理躁動而已,穿得體點的衣服,用洗衣粉洗頭,克服大板牙的過于暴露等都是在這種無名心理作用下,對自己形象的一種綜合治理,還沒有為“悅己者”容的意思。他明確的心理準備是從自己有一天穿著城里人一樣的沒有袖子的襯衣,用牛皮褲帶替換了羊毛褲帶,肚子里經常裝的是白面片子而且還有足夠的油水,腰挺得直直地在大街上行走的幻想開始的,也就是說,他從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像城里男人一樣光亮,就可以說個城里婆姨了開始的。但那個時候,他認為見到的很多城里女子都比拉拉強。隨著這種幻想的多次重復,他慢慢地就把幻想中的人具體到了我的那位女同學身上啦。就在糊里糊涂的幻想中,高中畢業了。在高中畢業的第一次高考中,我們同學只有極少數人成功了。
我的那位同學是回到村里勞動了半年后又來補習的。他說他半年的勞動主要是趕著牛到山上犁秋地。他每天雞叫頭遍就從炕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到牛圈牽上跟他一樣瞌睡的兩頭牛,摸黑向山上走去,一直要犁到中午太陽偏西才能卸牛回家,每天如此地重復著。有一天,太陽曬得大地像烤爐。卸了牛后,牛在地上嚼著青草,又累又餓的他怎么也移不動腳步了,干脆一個“大”字型躺在一個斜坡上。看著他一天天創造出來的一排排犁溝,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對四線三格英文作業本的思念;漫天飛揚的黃土使他一邊倒的頭發又回到了從前的亂七八糟,讓他百般懷念學校里的瀟灑時光;摸摸半年前用雪花膏滋潤得細膩的皮膚正在一天天變得像樹皮般干澀,想到了剛剛40歲出頭彎腰駝背父親的干枯和萎縮,他突然感到生活正在慢慢地把他和父親校正成兩個相似的幾何圖形。
一陣清風掠過,攆走了爬在他臉上吻吮汗漬的幾只蒼蠅,天空中飄來幾朵白云,擋住了令他討厭的太陽。他感到了瞬間的寧靜與清爽,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拉拉。拉拉和那個公社干部結婚后,生了個女兒,也許是一種巧合,女兒也有點跛。拉拉給他說,準備讓跛子女兒長大后接她的班,也當王洼子商店售貨員。但這個情景瞬間就彈過去了。夢中最多的場景就是學校里他曾經呆過的教室,他夢見自己又從講臺上走過,還感覺到有女同學在偷偷地看他。他高興地差點笑醒來。接著,他夢見了那位女同學。他夢見她還正式跟他說了話,一顰一笑都很自然、友好。“趙小花”的臉上的青春氣息比以前更濃了,他夢見她正優雅地向經常曬太陽的地方走,跳動著的豐滿藏在薄如蟬翼的的確良半袖里,老讓他有一種高考題一樣的神秘;有棱有角的渾圓在亮灰色的喇叭褲上映襯出兩道八字型的勒痕,活像用自行車帶走拉拉的那個公社干部戴著口罩的樣子。這些東西他以前從未在拉拉身上探索過。他現在覺得拉拉離他很遠,女同學就在他的身旁。他甚至已經感到他們進行了第一次握手,渾圓在向他靠近,豐滿在溫暖著他的面頰,他幸福得渾身顫抖!
醒來后,他發現臉被太陽曬得發癢,根本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左手被右手捏得生疼。坐起后,看見褲子的前開口處有一灘黏糊糊的東西,一只綠頭蒼蠅正在低空飛行,發現了很多蝌蚪的影子。他抓了一把黃土把它們揉搓地一干二凈。他想到了父親可能就是在泥土的環境里創造了他的生命,以致于他現在的命運總是充滿著泥土的氣息。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讓自己的東西在黃土中延續出新的生命!
他感到渾身被抽了筋一般地難受。空曠的山野里死一樣的寂靜,他想只有牛可能發現了他今天的秘密,但它們累得哪有精力向別人述說呢!些許安慰后,他用腳后跟在地上狠狠地蹲了兩個坑,下定決心去追尋夢中的人兒!第二天,他就偷偷地背著家人跑到了縣中學補習班。
進入補習班后,他調整了以往無為想像的方式,決心把無為的想像暫時塵封起來。雖然有時候在學習上,他和她也相互交流,但他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胡思亂想,盡力把視線從讓他激動的部位移開。如果無法控制,他就用專門留下的長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在一年的補習中,雖然他進行了最大的克制,但幻想常常從書中的一些距離很遠的文字描述中奔出來,也會因目光不經意的偶遇而產生。每次受到哪怕是短暫幻想的侵擾,無論他用長指甲把大腿掐得多么疼,總有衣褲濕漉漉的現象發生。他曾經有過像在過年時對胃的放松管制一樣,讓幻想盡情地放蕩了幾次,多數是在周末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一次,學校在大操場放映電影《牧馬人》,當四川逃荒女跟許靈均結婚時,他把自己幻想成許靈均了。他甚至想到,如果郭諞子能把他和女同學撮合到那個小土屋里,他寧愿放棄高考,和她在大草原上廝守一輩子。他甚至連生幾個孩子也進行了幻想。電影結束后,他感到脖子酸酸地難受,但令他更為難受的是,他不得不偷偷地跑到操場邊的一棵大楊樹后去小便。但后來,大楊樹說他尿的不是尿。雖然事后他又有些后悔感,但他說那是他經歷過的最酣暢淋漓的一次。
一年的補習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在第二年的高考中,他考上了一所省中專學校。而那個女同學在無數男生的暗戀之中又一次地走進了下一年的補習班。于是,我的那個男同學開始了長達一年之久人想人的艱苦奮斗歷程。他認為他已經具備了說城里婆姨的條件,現在的想不再是幻想了,是一種腳踏實地的謀略。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設計和那個女同學取得聯系的方式。聯系上后,他想給她寄很多的高考復習資料,讓她也能考個中專,最好是考到他現在的學校。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1983年高考后。說來也怪,我的那個女同學也考上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專學校。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當時根本不知道有一個一直思念她的人在企盼著她的到來。開學新生報到的那天,當他從新生名單中發現她的名字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掏出模仿城里人身上揣的一塊上面印有兩只鴛鴦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再看,就是她!因為名字的后面還寫著:往屆生;畢業學校:吳旗縣中學。他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老天保佑人的事情會降臨在他的身上,他真有一種過年的興奮感。
當思念在瞬間變成翹首期盼時,思念的折磨也就變成了心驚肉跳的爽!他覺得他那時勁兒大得想跟跳過兩米三八的朱建華比個高下。但眼下他要先把自己的形象好好地設計一下,讓自己以一個嶄新的城里人面孔在古城與心愛的人兒相見。
他來到了宿舍樓一樓的大鏡子前,用手指蘸了一些水,對頭發進行了梳理,又把白襯衣脫下,用兩條袖子把襯衣捆綁在腰間。從鏡中他仔細地欣賞著自己的清亮與瀟灑,唯獨那兩對半大板牙總是讓他放心不下。但他從心里暗暗地向心愛的她表白,他已經問過省城大醫院的醫生了,大板牙是不會遺傳的,而且他心里默默地向她鄭重承諾,一旦他有了錢,就會招募兩個烤瓷的,讓他的那兩個老職工徹底地下崗!
中午他簡單地在學校灶上吃了一點,他想中午飯不一定吃得太飽,說不定她一到校就餓得要命,他可以趁機帶她去吃一碗熱烈歡迎她的羊肉泡饃。他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把當月的飯票兌換成了現金。兌換時,他的手有過華老栓掏錢買人血饅頭時的顫抖,但內心卻沒有華老栓那么地彷徨,因為他認為他想實現的目的比華老栓的保險得多。飯后他就來到新生接待點。他知道從吳旗開往省城的班車一般在下午5點左右到,但他又害怕她搭順車早到。思來想去,還是早點等待為妙。在等待的過程中,張望一直是他堅持的動作,他曾經無數次地驀然回首,卻發現那人未到燈火闌珊處。他曾經不止一次的被證實判斷的錯誤,差點鬧出笑話。想象見面時的情景像一道難解的數學題一樣狠狠地折騰了他一個下午。
大約在5點半左右,又回來一趟接新生的校車。他終于看到她從車門天仙般婀娜地飄了下來!旅途中的塵埃當不住群雞中鶴的風度,他一眼就確認出了她。秋天的西安本來就還很炎熱,汗水的流淌讓他老感到襠部有一股黏糊糊的感覺,他原以為那不是汗水,其實,當他看到她時,流出來的就是不只是汗水!
他像其他同學一樣,以接老鄉的名義向她靠近。他發現她的行李并不算多,一個鋪蓋卷,一只木箱,再就是她隨身背的一個掛包和一個紅藍相間的網兜。他抿著嘴向她笑了笑。她也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路途的塵埃沒有完全淹沒她的俊美,臉上仍然蕩漾著一絲略帶倦意的好看。他右手抗起鋪蓋卷,左手拎起木箱,給她說她的宿舍在女生公寓218房間,并示意讓她跟著走。他抗著她的行李向女生公寓218房間走,心里高興地想到,他終于有向她表現的機會了,說不定這次表現,連郭諞子的撮合也沒用了。但他突然有一種巨大的后悔,后悔他沒有給她寄過復習資料,如果頭一年他給他寄過復習資料的話,他現在的功勞不是更大了嗎?想到這里,他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地罵了一通!鋪蓋卷壓得他的頭歪向一邊,但他感覺不到一點難受,因為在他對她的幻想的歲月里,就一直把自己想象成許靈均,經常模仿許靈均歪著脖子走路的樣子,現在這樣,不就更像許靈均了嗎?手感到有點發麻,但他絲毫不敢有歇一會兒的意思,他要在她面前,用所有男子漢的英雄氣概來彌補大板牙給他造成的不足。
到了宿舍后,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幾張《西安晚報》報紙拿來,鋪在她的床板上,然后把氈和被褥統統安放到位。她一到宿舍就拿了網兜中的洗臉盆和洗漱用品到水房去了。他想她一定很餓了,但根據實際情況得出結論,今天出去一起吃羊肉泡饃的可能性不大了,她累了!于是,他到學校食堂買了一份肉菜和兩個白面饅頭。當他把飯送到她的宿舍時,發現她已經在他剛剛鋪好的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他去了她的宿舍,想看看初來乍到的她需不需要他的幫助時,她用比他標準的普通話說:我不認識你呀!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下課后,好多學生聚集在學校經常貼海報的地方,在看校長簽發的開除學生布告,布告上的名字是她。開除原因說得含含糊糊,但誰也能品摸到在她身上發生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當時認為是不該發生的事情。
再后來,他畢業了,余怒未息的他和一個眼睛白多黑少商店女售貨員迅速地結了婚,但那個女售貨員跟拉拉沒有關系。就在他結婚的時候,她已經第二次離了婚,但兩次離婚也都與他沒有關系。
二十年后,他當了縣團級干部,妻子很能干,下崗后,做起了生意,賺了很多錢。現在是我們同學中日子過得最滋潤的一個。關于我的那個女同學的消息不多,只是聽說她還說著普通話,人們常常能從她的普通話里品味到遺恨、躲藏和后來的憤憤不平。她依然身材端莊,舉手投足不失慶美齡的風韻。也有人說她后來又結婚了,老公是一個離異的當地名人。我們同學都感謝上帝終于給了她些許的公平。
我的高中紀事是一條長長河流浪花中泛起的幾個小而又小的漣漪,這條河起源于二十多年前的我所就讀的縣中學。河在流淌,浪花在流動中不停地閃耀。有流不完的河水,就會有說不完的紀事。當有一天,我們這條同學之河干枯了,講紀事的人也就肯定不是我們了。但中學永遠會存在,哪怕它再叫個別的什么名字。只要學校在,就會有同學之河的流淌,浪花就會不斷涌現,不同的高中紀事一定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