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羞

方英文，著名作家。陜西鎮安人，1958年出生，1983畢業于西北大學。發表各類作品400余萬字。平民思想、人道情懷。風格博雅溫情，幽默俊逸；語言簡樸奇崛，文脈搖曳多姿，擁有眾多讀者。出版有《方英文小說精選》、《方英文散文精選》、《種瓜得豆》、《燕雀云泥》，以及長篇小說《落紅》（即臺灣版《冬離騷》）、《后花園》等。文余喜書，風格溫潤，灑脫流麗，頗富書卷氣。現居西安，供職報界。

1

第一次結識阿篝，是在一個飯局上。他是個白臉帥哥，估摸快三十了。但是后來得知，他實際上快四十了。也就是說他顯得年輕。那次飯局一如所有的飯局，正事說完后，就講笑話，佐酒。笑話講完了，就打開手機，輪流念黃段子。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無聊的時尚，如同吃飽了的豬斜靠木欄蹭癢癢。我過去也是豬的愛好，喜歡收集、編纂、轉發黃段子，目的是博朋友們一粲。鄙人無權乏勢，能效朋友們什么勞呢？發他們一樂而已。后來興趣大減，原因是那些段子，無非是拐彎抹角地罵領導、繞來繞去地說性事，全是老一套。不過我的手機里，也還是保留了幾個自認為很經典的段子，以便別人發我時，我也好禮尚往來。

那次飯局上，大家都念了自己手機里的段子，眼看著我不念是不能過關的，也就念了一個。當下激起大笑，一個岔了氣，一個一仰，連凳子一塊摔到地上；服務員正給大家添茶水，茶壺蓋也掉地上打了……可是唯有那個叫阿篝的家伙，就是不笑，臉色還涼唧唧的。這讓我有點掃興，就好比領導講話后，滿堂掌聲之際，竟有一個不鼓掌也罷，還如喪考妣，什么意思？我沖阿篝，嘴唇動了動，卻被阿篝搶先開了口：“雷老師，我一向景仰您，沒想到您還講這么下流的故事！”當下把我弄了個大尷尬。“也不是不能講，”阿篝繼續說，“關鍵看什么場合。像今天，有童男子在場，就不要講的好。”

“童男子？誰是童男子？”我奇怪了。

“我么。”阿篝很羞怯地說。

“你還童男子？”于是招來一陣謔罵，“呸！沒看看你都什么顏色了！”

這才明白，阿篝是個蔫怪，也就是通常說的冷幽默吧。飯局結束后，阿篝主動提出要開車送我，說他很想要我一副字。還說他妻子更是我的“粉絲”，說他妻子上初中時就知道我的名字。這讓我臉上冷靜心里沸騰，虛榮心如蘑菇云般升騰綻放。阿篝的妻子在證券公司上班，收入很可觀，私家有車便是明證。但他妻子不愛開車，車就任由阿篝使喚。

“您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雷老師？”車被塞的時候，阿篝問道。

“好啊。”

“唉，一家不知一家難哪……”

“說說看，也許我能幫點什么。”

“難以啟齒難以啟齒。”

就不便追問了。分別時交換了電話，后來就經常短信往來。因他上班路過我單位門口，他自己又有車，沒事了就來吃茶，聊天。

阿篝是個副處級干部，“副”字多年了還不能抹掉，提起這事就生抱怨。我勸他別太在意官位。“依你現在的年齡，就算努力當官，也進不了政治局里。”意思是一般的官位也就那么回事，大小都一個樣，終歸是個職業而已。“道理我懂。”阿篝說，“我不像您，文章好，字也能換煙賣錢，反正有個安慰。咱在行政上，不謀個進步，您說還能弄啥？”想想也是。“照說我沒少在領導跟前表現，領導也總說我的問題是該解決了，可每次輪到開席，還是沒有我的位子。”“官帽子歷來緊張，這個你恐怕比我更清楚吧。”

阿篝每來說官事，我就煩。我也好賴認識幾個領導，阿篝知道后便來打探我們關系的深淺，分析評估我能否幫他什么忙。哪能那么簡單呢。咱又給領導辦不了啥事，既孝敬不了錢財，又皮條不了美女，僅能炮制點辭章笑話，解人家一悶而已。不過阿篝的說話，卻很讓人娛樂呢，于是就高興他常來。“聽說我們要新來個一把手，女的！”他很興奮地發布新聞，“這一回，我得好生表現了！如果女領導看上我了，我就把身子洗得白白的給她送去，由她隨便糟蹋我好了。”到你們單位當一把手，我說混到那個級別的領導，一般都五十大幾了，你就是獻身，也恐怕有些難度吧。“難度肯定有，身體也可能不配合。”稍停，原地轉圈，說：“不要緊，只要給身體耐心做思想工作，我就不信自己還指揮不動自己的身體！”

我對阿篝深表同情，卻愛莫能助。我發現中國人普遍愛做官，而官帽子又永遠無法滿足市場的貪求，于是便有無數的迷官者因不能得手而痛苦著，日復一日地不健康地活著。人生的意義有太多的方面哦，何必唯官是圖呢。在我看來，就是亂搞女人，也比拼搏官場有趣些。

“雷老師說反啦，”阿篝笑了。“您不是官，有條件亂搞女人么！”那神氣無異于宣讀真理。“您名氣倒不小吧，我咋沒見哪個女人往您這兒撲呢？”忽覺不妥，改口道：“我知道主要是，雷老師口很細的。”

我還真有點不高興。偏偏就在此時，電話響了。當時午休時間，我躺在沙發上，阿篝坐我的桌前。他將電話機端到我面前，一手扶著電話線。我懶得動彈的，只讓他接聽。他抓起話筒一聲“喂”，原來是個女聲，連我都聽見了，那聲音頗為脆嫩欲滴呢。阿篝的雙眼如琉璃彈子被迅速揩去灰塵，噌噌光亮起來，急忙說：“我不是雷老師，雷老師在，在！”

我覺得這是一個雪中送炭的電話，因為這個電話替我在阿篝面前挽回了尊嚴。我接聽電話時一腿架上茶幾，盡量顯得司空見慣。這原來是個女老板，芳名阿貌，做美容生意的。我們是在一家婦女刊物的筆會上結識的。她是那家刊物的固定贊助商，作為回報，刊物給了她個“副社長”的頭銜。她打電話是約我吃晚飯的，說是要請教個什么事。“不好意思，”我禮貌地說，“晚上已經答應了一個朋友。”話筒里的聲音有點撒嬌，要我“推了嘛”。老實說，撒嬌，是我歷來不反對的，問題在于是誰撒嬌，嬌又撒給誰。像話筒里的這個很具體的名叫阿貌的女人，她撒嬌就沒有不撒嬌好。我請她下午四點再來電話，也許那時，我能推掉另外的飯局。

其實我今天，根本沒有飯局。既然人家撒嬌邀請我，那我也來個借機撒謊，目的是讓現場的阿篝瞧清楚了，鄙人的光景并不多么凄涼。

阿篝嘖嘖著嘴巴，起身要走。他說他下午要找工人，要給新來的女領導收拾新辦公室。他抱怨說，如今的領導全一個毛病：調走了或退休了，總不樂意及時騰出辦公室。新來的呢，也是新貴派頭，不想住進前任的辦公室，要么給弄新的，最不濟也要住進前前任的房間。

“你把身子洗白白的吧。”沖著阿篝搖下的車玻璃，我說。

“我給領導，洗脫一層皮。”他說。車子吱溜一聲，跑出門了。

點一支煙，快速處理案頭文稿。眼看到了下午四點，正琢磨阿貌要是來電話，該怎樣推卻時，門被踢開，進來三個狐朋狗友，嚷嚷著“今天該你當‘盤長’了”。所謂“盤長”，就是那種流行鄉村的，關于吃飯的磨盤會，輪流做東的意思。我很不喜歡這種庸俗的吃法，都啥時代了，還是張口閉口的吃吃吃。何況我沒有酒量，與肉也是互不激情燃燒；抽煙呢，歷來是自帶的。一句話，磨盤會耗我時間、揩我油水，太不劃算了。可他們不依不饒。

這時候，阿貌來電話了。我說我不能去，因為我這里來了三個朋友，我得跟他們一塊兒吃呢。“那更好啊，”阿貌電話里說，“您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都邀請來嘛。剛好沒有小包間了，我只得訂了個大的。”我故意外露話筒，目的是要大家聽見。我同時，用一種很輕佻的眼神，向朋友們同步翻譯我與阿貌的通話內容。“這么著吧，”我的語氣頗為難，“我跟朋友們商量一下，十分鐘后回你話。”

朋友們都笑了，說我這人吝嗇卻又命好，怕出血了就居然能夠不出血。我說人家是個美人，拒絕美人？如此沒人性，豈不連賣國賊也比不上。大家一聽是美人，齊聲高呼：走，我們跟上你“吃軟飯”好了！

我心底里并不想去，同意去也說穿了正是怕破費錢。就給了阿貌一個肯定的電話。可惜阿篝不能一塊兒吃軟飯，這讓我有點錦衣夜行的感覺。可是他也算有口福，我們剛圍坐包間，他就來了電話。阿篝說工人倒是找好了，但要到明天才能來為領導拾掇房子。他眼下，沒事，駕車遛街道呢。我說了地點，請他也加入“軟飯團”。他很快就來了。

2

世間不曾有過標準的、人人喜悅的美女，比如阿貌。加上阿篝，我們一共五個男人，我自己對阿貌的鑒賞分數我當然清楚。另外四個男人呢，從他們各自的神氣來看，大致認為阿貌是個美女。阿貌的容顏，身段，胸脯的體積與位置，以及說話與動作，照說也找不出什么明顯需要努力的地方，甚至讓她當個什么形象大使的，亭亭玉立著不動，也蠻可以的。但她在我心里，卻沒有“動”的感覺。我喜歡有點“可愛的缺陷”的女人。我感覺阿貌的身上，撒嬌有點過度，撒嬌的頻率也有點偏高。反正是缺少某種韻味，叫什么“風情”的那個玩意兒吧。

奇怪的是，阿篝每看一眼阿貌，就立刻看我，表情有點小偷小摸的味道。為什么會這樣呢？很顯然，阿篝因阿貌心動了！但他認識阿貌，是由于我的原因。就是說，我先認識阿貌，他后認識阿貌。那么他的潛意識里就認為，阿貌是“我的女人”。他因阿貌而動心，并不因了阿貌的來由而摁住心不讓心動。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人都是愛美的。可他認為阿貌是“我的女人”，所以他得克制，他得平叛內心的騷動。因此他每看阿貌一眼，也得謹慎地，同時看我一眼。

他就一盅接一盅地飲悶酒，不想摻和大家的說笑。他這么飲下去，出了車禍怎么辦？我得阻攔他。我希望他的嘴巴用來說話，而不是濫飲。

“阿篝，你說你‘一家不知一家難’，真有什么‘難以啟齒’嗎？”

“唉，說出來丟人，丟人。”

他這么一說，反倒逗起大家的好奇心。大家紛紛建議他、催促他說出來嘛說出來嘛，大家可以想辦法嘛。想想看，既然是“難以啟齒”，那么“啟齒”出來將是何等的刺激！

“我們機關大院里，無聊的工會搞了個什么‘機關形象大使’的評選，要評出一男一女。結果男的評了我——”

“那好呀，要獎勵呀。獎你什么啦？”

“什么獎勵也沒給！不過，卻出名了。首先是老婆不放心了。我回家要經過一個巷子，巷子里的燈經常被人為損壞。每經過那里，心里就發毛。你們想想，巷子兩邊全是古樹，假如哪一次，從樹背后蹦出幾個美女來，三下五除二地強暴了我，讓我如何是好！”

“就是就是，如今這社會……女人可瘋啦。”舉座為之噴飯。

“噯喲，噯喲。”阿貌笑得拿指頭連連戳阿篝。

“讓美女強暴了我，按說也無所謂，反正美女需要嘛，咱又是黨員。”阿篝繼續嚴肅認真地說。“問題是傳揚出去怎么辦？咱這人就好個面子，要是讓機關大院都知道了，那多讓人羞！怎么有臉上班！”

“你真讓美女強暴了？”

“暫時還沒有。不過我有預感，事情是遲早要發生的。”

宴席尾聲時阿貌拿出名片，一一散發。最后才散發給她最想散發的人——阿篝。散發完了又問阿篝要名片。阿篝直拿眼睛閃我，征求我他是否應當回敬阿貌名片。“快給吧，”我以領袖般的語氣說，“美女是人民大眾的嘛。”

3

阿篝與阿貌的愛情自此開始。我無意間充當了他們的媒介。

我自己雖然不在愛情狀態，但是觀賞別人的勾勾搭搭，卻是樂趣無限的。何況這事的緣起，本來就與我自己相關。我們在人際交往里，常常既是演員又是導演。我們常常無意間改變了別人的生活，也被別人所改變，只是我們自己未必清楚罷了。可以肯定地說，阿貌初開始，對我是頗有幾分意思的。她曾暗示說如果怎么樣了，她將送我一輛小汽車，無機變速的那種。她還以開玩笑的語氣邀請我與她到非洲的熱帶雨林去觀光。我始終王顧左右而言他，不接她的招。但我心底里還是很感恩她的。就算是一個你很討厭的人，來給你獻花，你能怎樣呢？總不能罵人家吧。心腸軟這三個字，是人性中最可愛的品質。總之我可以不回應阿貌的意思，但萬萬不可嘲諷阿貌。尤其要保密。俗話說“女追男一層紙”、“男追女一座山”，意思是男人太好腥味，女人想把一個男人搞到手，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撩下裙子就成。未見得。我就是例證。

所以，當阿篝轉述阿貌對我的評價，說我“很農民習氣”，我只是笑笑，并不生氣的，也不會辯解什么。她在我這里丟了面子，她有理由通過貶損我來恢復她的自尊。“她還說您從不主動埋單，老吃蹭飯。”我說是的，那些飯局從來不是我發起的，我埋的哪門子單！后面的一層意思只在心里想著，并沒有往出說。“你要知道阿篝，”我還是未能憋到底。“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埋單的。還有一些人呢，天生就是白吃的。”“雷老師牛啊。”

由此不難看出，阿篝副處了多年還“副”著，原因在于他的腦子有問題，腦結構比較粗糙。就是說，他一開始既然以為阿貌是“我的女人”，那他首先應該核實阿貌是否“我的女人”，而不是上來就轉達阿貌關于我的“壞話”，客觀上起了挑撥離間的效果。朋友的情人，傳統上歷來認為就等于朋友的妻。染指朋友的情人？讓誰評理都落個不地道。況且阿篝，還將他與阿貌交往的細節生動活潑地說給我。我不想聽，他竟依然有興趣朝下說。

“您跟阿貌到底弄過沒有？”阿篝無恥地審問我。問完這句話，他垂下腦袋，差不多將腦袋勾進襠里。

看來，他是真的愛上了阿貌。

“你胡說什么呀！”我氣得跳起來。“誰要跟她弄過，誰就讓車撞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篝也急了。“我意思是您要跟她弄過，就說明她真的是您的女人，那我還瞎撲騰啥呢，我趁早撤啦！”

“呵呵，”真他娘滑稽。“阿貌是阿貌丈夫的女人嘛。”

“那倒也是。”阿篝也笑了。

實際上從那次吃軟飯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阿貌。她也確實來過一兩個電話，無非是告訴我她剛讀了我發在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并以行家的口吻予以點評。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能聽見話筒跟前的男人的說話聲，不難判斷他們大致在茶館里談生意，茶壺跟前放著當日的報紙。商人們在一塊為利潤而謀略斗智，如果一方顯示出自家的風雅交際，以示自己嬌嫩且不諳世故，那猶如攤煎餅時多撒點蔥花，會起到迷惑對方犯暈的作用。如此的白領麗人，我見的多了。

有出版社編輯來電話約稿。是個新編輯，得把號碼存了。可是手機顯示“存儲箱已滿”，得首先刪掉一個。沒說的，就把阿貌刪了。人到了一定年齡，朋友圈子大致固定下來，再增加新的總是記不住呢。硬要增加一個新的、就得拋棄一個舊的。這很像政府換屆，班子的名額數目一般不變，變的是人名字的不同。人生就這么無情又無常，全是匆匆過客。

但是阿貌的動態，我也還是比較清楚的，因為有阿篝的經常匯報呀——盡管我并不稀罕這種匯報。阿篝是個淘氣的人，兄弟姐妹有不少是吃文藝飯的，所以他身上滿是喜劇色彩。他對于阿貌的匯報，究竟有多大真實性，我實在說不上來。

“雷老師，我現在很困難吶。”阿篝說。

“說吧。”我已習慣了他的說話風格，不再從他說話的神態上推斷他說話的意圖。揣摩說話人的意圖，是政客的必修課，我沒有這個本事。

“我現在面臨兩個難點，一個是升處長，一個是談戀愛。我不知道應該選擇哪個。”

原來，他的處長由于未能升成副廳級巡視員，心肌梗死了。處里的領導，如今剩兩個副處長，一個處長助理。處長助理是個女的。作為兩個副處長之一的阿篝，排名在前。依常規來看，處長死了，自然由阿篝接班，上啦。

“你們官場的游戲，我是說不清的。不過，這跟戀愛有什么矛盾嗎？為什么不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呢？”

“我可不那么貪婪！只要辦成一件事，就心滿意足了。”

“你無外乎確定不了工作重點。”

“對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個生活愛好。依我看來，活著就是圖個興趣。一天無論多少事情，我總是先挑那個有意思的干。”

“我明白了。我對阿貌最有意思！可問題是我現在還是副處，如果首先把副處落實成正處，那我在阿貌的眼里，斤兩就沉了。女人最喜歡權哩，權是壯陽藥哩。”

阿篝的話說明他的腦子沒問題呀，甚至精明得出奇呀。看來他心底里是把阿貌看成首要的事情，但具體操作上，則把升處長放在第一位。這是曲線救國的法子，也叫圍魏救趙的戰術。男人把一切都看成打仗，實在是基因與秉性使之然也。

后來得知并沒有那么復雜。道理很簡單。阿篝如果當上處長，就能在經濟上保障他與阿貌的愛情運轉。他為愛情事業，前期投資已近萬元。他為阿貌辦了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卡，給阿貌送了一沓汽車加油票。還經常下館子。諸如此類的支出，阿篝都變換形式開了票據。阿篝一俟當上處長，只須在票據上簽一“報”字，即可將坑填平。

“你這樣不好，”我得盡一個朋友的責任。“你這樣會翻船的。”

“這個我清楚。但我還是要謝謝您的提醒！一旦把她搞到手，我就不用再花錢了，轉而由她花錢。”

“為什么？”

“呵呵，要寫小說呀。我不說，不說，羞人的很呃。”

4

我的長篇小說進度很慢，經常出現卡殼。一逢卡殼，就煩躁得坐也不是轉也不是，惶惶不可終日的。通常在這個時候，我會打電話給阿篝的。我要請他，如果他正好也不忙的話，就把車開來，拉上我郊外去散散心。一般而言阿篝都能隨叫隨到。幸好他的單位比較松散。他的單位主要是解決人多吃飯的問題，因為許多人都沒看出他們單位存在的實際意義。阿篝自己也調侃自家的單位，說是單位主要有三大任務：喝茶，看報，等死。

可是這一回他卻來不了。“實在不好意思，”他態度和藹地，腔調溫柔地說。“有人要跟您說話呢——”

一聽，是阿貌的：

“來游個泳嘛雷老師！這里的環境可好啦……世上的文章哪能寫完呢……”

掛斷電話，想象著這對寶貝游泳的畫面。愛情已脫到只剩游泳衣了，顯然比我的長篇小說進展順利。生活中的一對男女，往往很快就成其好事。可是要將這個好事寫出來，寫得讓讀者看了堅信不疑，那卻是相當困難的，因為你要填補大量的所謂“合理性”。其實生活里，人家弄那事壓根沒想過什么合理性，就是見了想弄。缺乏想象力的人，會把真事情寫假。而真正的作家卻能無中生有，還活靈活現。

一個半小時后，阿篝陽光燦爛地來接我了。他滿面堆笑著檢討自己的重色輕友、忘恩負義。“嘖嘖，那皮膚，白呀！”真叫一個激動。“膀子上還有顆痣，咋長的恁乖巧么！”我要他立即打住，不要聽這些。人，要珍惜自己的隱私，不是什么都可以拿出來與朋友共享的。當然，有人就愛共這個享。而我不愛。再說了，我雖然是有點蠢，但也不至于蠢到極致。男女間的那點把戲，我就是想象，也會想象個八九不離十的。

時在下班前后，道路是很堵的。遠遠看見綠燈，車卻停著。倒是紅燈亮了，車才開始爬行。眼看要上穿城高速了，阿篝卻把車子拐入自行車道，靠邊停住。原來，有個姑娘蹲在樹下，正悲傷地抽泣。她的自行車靠著樹身，書包掛在車上。高考剛結束，莫非她考砸了？一問，卻不是高考生，而是高二學生。

“你為什么哭？”阿篝兩手搭膝，彎腰問道。“要幫什么忙嗎？”

女學生不說，只抬起一雙紅眼睛，看我倆。鼻子一汲溜，再哭。

“你這娃！”阿篝急了，“誰沒個困難？說出來嘛！”

女學生這才說了。原來她父母經常打架。父親的小廠子效益不好；母親是個大學助教，收入高點。父親不平衡，經常酗酒打母親。這就導致女學生經常放學回家冰鍋冷灶，身上也常常沒有零用錢，動輒餓肚子。

阿篝掏出一百塊錢，要給女學生。女學生不接，死也不接。人家有尊嚴的，哪能接你陌生人的施舍呢。

“我說你這娃太不懂事了！”阿篝生氣了，“你將來長大了，碰見叔叔我在這里哭，你能不給我錢嗎？你給我錢叔叔我能不接嗎？”

女學生終于接了錢，哭著點點頭，也不說個謝謝。

實際上阿篝一掏出錢，我的手也幾乎同時拐進自己的屁股兜里。這是一種見賢思齊的本能反應。我能記得我的屁股兜里只有兩張錢，一張五十，一張一百。兩張錢沒有合折，而是各自獨立。我這么羅嗦的意思是，我的經濟實力決定了我眼下只能贊助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因為我買房的借債尚未還清。可是我的手很不敏感，感覺不出我屁股兜里的兩張錢哪張五十哪張一百。同時掏出兩張錢？那只能給一百了。那是我不樂意的。

“我身上只有一張錢，”我邊往出抽邊說，心想隨命吧。“我記不清是五十的還是一百的了——”

抽出一看，唉唉，一百的。完了，損失大啦。

“雷老師可大方啦。”阿篝的話不知是表揚還是嘲諷。

車子往南郊開去。阿篝說：

“今天太讓人滿足了！我的心情那個好呀，一路過來，我一直掃瞄著兩邊的街道……看，看……有沒有誰個需要我的幫助。如果不碰見剛才那個女娃，這個高興勁兒，不是把人憋壞了么！”

5

夕陽里的南郊色調，是那種難以描摹的溫和柔美。“雷老師想到什么地方？晚飯吃啥？”我說隨便，還不想吃飯呢。吃的太飽了，腦供血不足昏沉沉的，哪能寫什么東西呢。“那我隨便開啦。為了文學事業，我陪雷老師餓肚子也光榮。”

車子停在一壟即將收割的麥田邊。我跟在阿篝身后，踏著田埂往前走去。晚風里蹲下身子，阿篝馬上有眼色地擺了個鷂子抓雞的造型，為的是幫我遮風點煙。如今的郊區，已經不燒柴草不燃焦煤了，因而盡管村莊密布，卻沒有裊裊的炊煙。炊煙成了古典的記憶。不過也有絲絲的綠煙，那是來自農家樂的烤肉攤。更多的是一團團淡淡的灰霧。那終究不是炊煙，那是向晚的平原上懸浮起來的暮靄。

我們走進田埂盡頭的樹林里。我們各自撒了一泡尿，讓身體充分享受解放了的舒坦。阿篝跳躍著，袋鼠般往前跳。跳到林子的邊緣了，是一棵一摟粗的柿子樹。阿篝拍拍樹身，說：

“請雷老師您給我題幾個字，我要制成牌子，釘到這棵樹上。”

“題什么牌子？”

“就題個‘阿篝阿貌初吻處’。”

“你最好不要告訴我這些，我一再說哪！”我已感覺了事態的嚴重，“玩過了不好。”實際上他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問題在于他既然要說給我聽，我恐怕得表個態吧。“如果你愛人知道了，還不拿刀子戳了我！”

“看您說的，我又不是傻子。我剛參加過保密培訓班，怎會讓老婆曉得呢。”

“別讓我見到你愛人。否則我愧疚。”

“太嚴肅了吧雷老師。您說怪不怪，我跟阿貌初吻后，您猜她說什么？她說您也曾經要吻她，但她嫌您一嘴煙臭味，所以沒配合。”

這算怎么回事嘛。真讓人反胃。

“我告訴你阿篝，你這么說她，背地里轉述她的話，我無法判斷真假，也根本不想判斷真假。她真要這么說了，無非是以此抬高她在男界的聲望。她要沒說呢？總歸無論她說了還是沒說，但你這么說給我，就是很不得體的，太不得體了！”

“甭生氣嘛，我也就在您跟前想啥說啥。我總覺得您跟她有一腿。”

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我鄭重告訴你，阿篝！別說我跟她親過嘴，就是——（差點說出臟字眼）如果我跟她拉過手，就讓我的手爛掉！”

緊接著，我揮舞右手，強烈補充道：

“我要是拉過她的手，就讓我這只手，寫字的右手，意味著一個作家生命的手，連根爛掉！”

“呵呵，開玩笑啦，甭躁嘛雷老師，把人羞的。”

把我氣成這樣，他照舊嬉皮笑臉。我不想把某些細節抖落出來，因為我心里一直覺得，我是對不住阿貌的。如果我把某些地方說出來，既對阿貌不恭，又讓阿篝難堪。我要再次強調一遍，阿貌確實曾經對我很有意思，但我始終裝作不明白。所以她現在才變相地、拐彎抹角地來抱怨我，甚至仇恨我。無論她如何虛構著編排我詆毀我，我都應當表示理解，因為我畢竟歉疚她。

我坐在司助位置上。阿篝的車鑰匙晃悠在方向盤下，鑰匙環上還吊個銀圓大的餅，餅里嵌著一個女子頭像。我伸手逮住餅，穩在指間端詳：娟秀嫵媚，下巴微翹，顯出幾分淘氣。我說阿篝啊，你這把年紀了還追星呀，心理年輕哪。他樂了，說那是他老婆！

“你妻子這么漂亮，阿貌哪里比得上呢，何必嘛。”

“兩碼事兩碼事！我跟老婆結婚都十四年了，十四年的光景把人都磨成親人了。您見過誰跟親人還弄那號事？誰跟親人還談戀愛？”

如此的理由讓我拍案驚奇。由此我明白，世間任何事情的發生——比如丈夫懶得跟妻子做愛了——也都是有些道理的，關鍵在于你是否發現它并將它藝術地說出來。有這個能耐的人鮮見，所以我有理由認為阿篝是個才子。

6

我試圖以阿貌為原型，將她變成我的長篇小說里的一個人物。可是我努力了幾次，還是決定放棄掉。我對她不太熟悉，僅僅一點直觀印象而已。關鍵在于我的心底里，并不認為她有什么可用于文學方面的魅力。也許阿貌在別的作家眼里，那個作家正好與我的感覺相反。我以為最能成為文學人物的女性，是那種身上有點“可愛的騷勁”的女人，她的氣質介乎貞女與蕩婦之間。或者將貞女與蕩婦融為一體，該貞女時就貞女，該蕩婦時就蕩婦。那樣一種韻致必須是天生的，而非人為作秀出來的。

阿貌有一個女兒。女兒也許五歲，也許十歲，反正有個女兒。女兒被她送到馬來西亞去念書了，說是那里有個她的表姐。把孩子送到國外念書，是官商之家的時髦。至于她的丈夫我更是不曾見過的，也沒有興趣打問的。一般的女人若有外心，或是蓄勢待發準備著隨時外心，常會數落自家丈夫的這也差池那也不好，作為妻子的她是如何地不被理解、如何地受到委屈。這實在跟打仗一樣，出征之前總要戰爭動員，輿論宣傳一馬當先，否則出師無名，既可能導致失敗還不被任何人同情。可是阿貌不是這樣，縱然紅杏出墻，與朋友聊天時，也還是一如既往地說她的老公是何等的優秀，她又是何等地愛她老公，兩口子的日常生活又是何等地充滿情調。照說這是個很好的特點，可我還是不能在我的長篇小說里，給阿貌安排個位置。

創作有一個不可為外人言說的隱秘：寫得順暢時，寫得自我感覺才華橫溢時，性欲就特別旺盛。我一般寫到下夜兩點才結束，沖個澡上床，腦子照舊興奮難眠，便把妻子鬧醒。“你不要命了！”我才懶得應答，只顧落實事情。結束了才說：“不能弄這事，要命何用！”妻子無聲地笑了，次日必定給你弄非常非常好吃的飯菜。你吃的時候，她雙手托腮良母造型喜悅地欣賞你吃，還心疼地說：“牛累啦，給牛上料啊。”

而我和阿篝，最近居然都不在狀態。我蔫啦吧唧的是因為我不來靈感，他呢？照說正在戀愛哪。“我倆月都沒給老婆交公糧了，”阿篝沮喪得很。我批評他又不搞創作，又不是特種行業人士，兩個月不交公糧是大大的瀆職！

“沒辦法呀，”阿篝苦惱呢。“我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努力一番，把人掙的，可是沒效果么。”

阿篝妻子居然沒有怨言。她理解丈夫的不佳表現。她把一切推到丈夫的仕途不順上。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慚愧。當官？能當了當，當不成還不活了！官算個球。”

很顯然，阿篝的狀態肯定與阿貌有關。

“得手沒？”

“您說啥？我聽不明白。”阿篝的臉上，是我初次結識他的，那種讓人忍俊不禁的“童男子表情”。

“老玩這個，就沒意思了。我是問：你跟阿貌弄了沒有？”

我以為弄與沒弄，是男女關系最核心的一個標志。傳言再厲害輿論再噪噪，沒弄便等于什么也不是。正如說某人升官了，所有人都說他升官了，但是誰也沒有看見組織部下發的任命文件，那算怎么回事！

“把人羞的。”

阿篝的神氣告訴我，我這么直白地問他，讓他羞；他尚未將阿貌弄到手，很沒面子，亦羞。此之謂雙羞交迫也。

7

一天下午，又是下班前后吧——當然那是個周末，我寫得非常酣暢，酣暢得筆速跟不上腦速。如此幸福的時刻，在創作過程中實屬是難得一遇。不過遭遇此情此景，反倒不能寫了。靈感是神，神距人太近，人就無所適從。

我只好停下筆來。擺出筆墨紙硯，打算練練毛筆字，借此換換神經，放松放松。時不時地來人索字，竟騙得一些煙酒甚至鈔票。不把字寫好點，就愧對人家了。只要堅持練字，日久必出效果，豬腦子也能磨成書法家。況且書法比文章值錢多了：抄錄李白蘇軾的句子，李白蘇軾也不起訴也不索要版稅，多占便宜吶。寫文章你敢抄誰的？抄你自己的都不成。猛練字吧，我的窮文友們！

我抓起筆舔飽墨，正想著寫什么內容時，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起來。一瞧，下雨了。我很喜歡下雨。生活在干旱的黃河流域，喜雨心理似乎很普遍。過了一陣兒，樹搖曳而流風至，其音騷騷呲呲。風把雨水扇到玻璃窗上，玻璃窗上便出現了幾條自上而下的小溪。

我的腦海忽然冒出一聯：晚雨從來釀云夢，朝菌不曾見夕煙。一揮而就，自娛得可以，驢打滾似的。我想到宋玉編造的巫山云雨神話，幽美至極旖旎至極，真是超級天才。而不曾見過顯微鏡的莊子，怎么就想象出一個生命非常短暫的朝菌呢？有人考證說朝菌是一種苔蘚類，具體哪類，又說不清了。總歸是說生命極其短促。人生啊，你究竟有什么意思！

這時，“咣當——咚！”滾雷一聲驚天地，整幢樓房如挨了一排火箭彈，啪啪嚓嚓的，許多玻璃窗碎了，碎片落地，地面又是一陣機關槍聲。滿樓出現了驚叫聲，伴隨著走廊上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嚇得我呆坐藤椅不敢動彈了，毛筆也震落對聯上，廢了。

我穩穩神，燃一根煙，準備承受第二個、第三個響雷。可是再沒有了雷聲，炮仗大的雷也沒有了。

雨，也稀稀拉拉了。真叫一個奇怪！不難想象，方才的那個驚雷，不知把多少膽小者嚇得尿了褲子，馬路上又有多少汽車追了尾，各大醫院的患者，尤其心臟病患者，也定有因雷聲而眨眼間合上了生命帷幕的吧……我的感覺不錯，因為第二天各大報紙的報道里，更有許多出我想象的事故發生……自然之力無比強大莫測，賜福降禍全由著它的性子來，誰也沒有辦法。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一聲大炸雷，竟成全了阿篝阿貌的愛情！

8

他們倆都有私家車，每次約會碰面后，自然要將那多余的一個車停放下來。然后同上一車，出發。

“一般乘她的車，因她的車高檔些。”阿篝一換語氣，“可是那天，卻是乘了我的車，您說說這是不是天意！”非常慶幸的樣子。“在我的車里就等于在我的房里，我的膽子就大啦。”

兩人一進車，阿貌便將一個塑料袋隨手拋到后座上。塑料袋里裝了不少資料，無非合同廣告票據之類的東西。車朝南郊開去。他們今天計劃參觀秦嶺動物園，然后吃農家樂，然后……聽天由命吧。兩項內容完成后，就是說他們離開農家樂的時候，天下雨了。估計是太陽尚未落山的時間，可是由于黑云布雨，光線就暗得很。他們的車晃悠在鄉村的馬路上。快要上高速時，阿貌忽然讓車停下來。她擰過身子，從后座上抓過塑料袋，說是要看看一個收據，幾十萬的收據呢。可是袋里沒有，袋里的東西多半都被車子顛掉了。

阿貌下車，開后門進去，弓著身子，翻坐墊、探暗處，找得鼻尖滲汗了，還是沒有找見。“沒眼色！”沖著呆扶方向盤、呆看這一切的阿篝，阿貌說。阿篝這才靈醒過來，也離開駕駛室鉆進后座。兩人幾乎是頭抵頭地尋找一氣。

就在這時，那聲驚雷砸將下來，仿佛正砸在車頂上。嚇得阿貌一把抱住阿篝，鼻子蹭著阿篝的喉結，顫抖不已，如打擺子的鹿。頭發也亂了。阿篝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感覺脖子被阿貌呼出的一團團熱氣繚繞得如綿似酥……

“我，我，我也緊緊地摟住她——”

“——打住！”我急忙制止，“反正是你‘得手’了，可我不想知道細節。”

是的，這一向是我的審美習慣。我可不想扮演一個取證通奸犯的警官：說清楚，誰先脫的褲子？是自己主動脫的，還是對方替你脫的？

“唉唉，”阿篝有點失望，感覺不過癮。“雷老師您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們最愛追問細的，我死也不給他們講。只想給您講呢您又不要聽……把人憋的……一卷衛生紙用完啦……”

“那你就講講‘得手’后的事吧。”

“下車一看，天吶，忘了剎閘！人在車里動車在路上動，滑，滑，滑了二十來米才停住……把一條蚯蚓壓扁了，蚯蚓被碾了半截，膠在路面上，另半截活蚯蚓呢，硬是掙斷了半截死的，逃走了……”

這只可憐的蚯蚓，無疑是那聲驚雷釀成的，諸多事故的，連鎖反應的一個帶災者。自那時起的好一段時間里，“懷念蚯蚓”成了兩人幽會的一個短信暗語。

阿篝得手了阿貌后，尤讓他驚詫不已的是，當夜回家，居然成功地交了公糧！而且，交了兩次！

“當上處長了？”妻子驚奇又喜悅。

“誰稀罕處長呀。”

“那你稀罕什么？”

“只要能服伺好老婆，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阿篝結婚至今，少有的幾個妙不可言的夜晚之一。

不過阿篝，除了對自己身體的超常表現迷惑不解外，事實上得手了阿貌后，并不意味著他就業已知音了阿貌。每次相聚，阿貌總是大講特講她老公是如何如何地好，說她老公煙酒不沾嫖賭無涉。“就是夏天再熱，”阿貌說，“他也要大開空調，摟著我睡。”

阿篝始終不接阿貌的話。阿篝覺得他與阿貌的事，不應當把阿貌的丈夫牽扯進來。你老公最好是個外星人，阿篝心里嘀咕著。

阿貌住在“高尚住宅區”。阿篝去了一次，只去過一次。他原本不想去的，可是那天，她拉了一個電烤箱。他不幫著搬上樓，說不過去的。

“我進門的第一感覺是：怎么沒有一丁點兒男人的味道呀！確實整潔得很，不見男人的拖鞋，茶幾上也沒有煙灰缸。”

阿篝好奇之余，難免有幾分恐懼，以為正有個陷阱在恭候他，他遲早要失足呼救的。

阿篝無意間得知阿貌老公姓祁。從阿貌斷斷續續地介紹里，祁先生好像是個投資家，具有天生的市場判斷力。祁先生哪兒人呢？阿貌的說法前后矛盾閃爍其辭。祁先生似乎既是北郊人又是南郊人，既在東郊有住宅又在西郊有房產，皇親國戚似的。阿貌總是自言自語這些，但阿篝從不接話、從不追問，只當收音機聽。

“我根本不想知道她老公的任何情況，”阿篝坦言道。“咱把人家的老婆偷了，不好意思知道人家的老公呀。”同時舉例說明，“就好比您偷了一家人的錢，您最好跑得遠遠的。您要是不但不跑遠，反而在您偷竊的人家周圍，花天酒地大肆揮霍，算怎么回事嘛！”

阿篝希望自己的心里，從阿貌嘴里獲得的有關她老公的一切信息，都不要記住，左耳朵進來右耳朵出去，及時刪除掉，刪除得越干凈越好。但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阿貌又不是拿鳥語說的。在那些未被刪除凈盡的信息里，有兩個關鍵詞：灞橋，電信差轉塔。

就一般理論而言，丈夫越有錢，妻子的外遇可能就越大。有錢的丈夫就有條件喜歡很多的女人，很多女人也喜歡有錢的丈夫。丈夫有很多錢，錢就成了丈夫的一大堆兒子，丈夫必定要整日奔波照顧他的兒子們。總之，有錢的人既是錢的管家又是錢的孝子，那個忙啊，跟位高權重的人一模一樣。丈夫一忙，妻子就有些空檔冷清，自然胡思亂想，不外遇也由不得她了。閑也是閑著。這么好的社會，怎么能閑著呢？何況明天一定比今天衰老。到了皮皺齒松的時候吃后悔藥，有何意義呢。

9

前天吧，北京對口系統來了一幫男女，要去看兵馬俑，單位就給賃了一個中巴，派兩個年輕人背上錢，陪同著去。誰知其中的一對男女，逛大雁塔逛過了時間，落車了。女一把手正好碰見阿篝開車進院子，沒容分說，便要他拉上那對男女，去追那輛一刻鐘前出發的中巴。

阿篝滿臉堆著笑，幸福地接受了領導現場分派的任務。并不是誰都有這個表現機會的。單位里有的是司機，況且他又是副處長，這就等于一個縣委副書記或者副縣長，還能如此不拿架子地聽憑調遣，這將在領導眼里又增加多少分量啊。所以路上，他對那對男女殷勤地問這問那的，話多得一如別有企圖的導游。后來他不問了，因為他從反光鏡里看見人家，時不時的拉手手呢，斗蛐蛐似的。人要有眼色呢，北京來的人也偷情呢。他就一門心思開車，腦子里回想著他去北京辦事時的感受，還真有點憤然。世態就是這樣。北京來個什么人，你都要認真服侍，因為人家終究是北京來的首長。他或她縱然是個貓兒狗兒，那也是朝廷來的貓兒狗兒，欽差身價的貓兒狗兒。而你上北京辦事，人家若還能叫出你的名字，還能讓門衛放你進去，還能賞賜你一杯白開水，那也足以皇恩浩蕩了。

幸好攆到臨潼，就攆上了中巴。將京城的那對男女交給中巴，空車往回返。要過灞橋前，車子忽然就停將下來，似乎是自動熄了火。阿篝感覺了什么呢？尿呀。他走進樹林里，沖著樹背后掏出家伙。可是只尿了三五滴兒，沒有了。甩了甩，也未能甩出點滴來。莫非天太熱了？怎么回事？車為什么到了這里就停下來？哦，顯然是“灞橋”二字讓他無意識地停了車。

灞橋的流量比過去大多了，水質也顯出基本清澈的樣子。這都是封山育林的結果。河堤是新修的，夾岸楊柳繁茂扶蘇，影影綽綽地掩映著別墅與村莊。河間的沙洲上，還建了仿古亭子，看上去竟有點湘江里的橘子洲的味道。變化真是大呀！古人常在此處或接風洗塵或折柳送別，演繹過無數的傷感與詩意。

一個高大的電信差轉塔，進入阿篝的視線。鐵塔上架著兩塊銀色的圓餅，如麻將牌里的二桶。難道這就是阿貌老公的家？沒這么巧吧。阿篝老覺得阿貌的話多半是信嘴胡編的，虛夸大于實際的，沒有什么可信度呢。反正也沒啥急事，前去探探也無妨。

他的車沿著河堤開向電信塔。停下來卻是個小賣部，周圍幾乎是院子挨著院子。一棵古樹陰涼了小賣部門口的場地，一幫人正在下棋。老板娘給大家不時地添加茶水，棋客們個個光膀子，幾乎人手一把蒲扇。爭論著棋局的同時，一手揪開褲衩口，一手蒲扇往里攬風。觀棋不語真君子，逢困未解是小人。大家眼看著黑棋死亡已定，任什么象棋大師也不能挽回。“你把‘象’撐起來試試——”阿篝多了一句嘴。雙方正在交換棋子，就停下來，真的撐起“象”。咦，殘喘了一步吶。這一殘喘不打緊，竟三挪兩拐的，將對方的“帥”拱死了！

于是，大家立刻起身讓坐，喚老板娘上個新茶碗來。新的棋局擺開后，阿篝與一個老頭閑拉扯開了。他問此處可有姓祁的？問答說有，三四戶吧。“石碾盤過去的那家就是。你是淘古董的？”

據老頭說，這姓祁的自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簡直無人敢惹。人是絕頂聰明，偏偏學習成績總在倒數一二。中學混畢業后，由親戚介紹到西安一家單位當保安，結果跟人打起架來。豈料對打者竟是個便衣警察！好在對方只是掉了兩顆牙。正是那次打架改變了姓祁的命運。姓祁的當時逃呀跑的，拐了幾個小巷子，竄進南門外的彩票銷售點。他擠進人群，原本是不買彩票的，就想擺脫眼下的追蹤完事。可是受了眾人爭搶彩票的感染，加上舞臺上的那個女主持人是他的暗戀偶像，偶像正扭腰臺上嬌聲助陣。姓祁的想都沒多想的，鉆上前去，買了三十元彩票。哈哈，后來開獎，中了，一百五十萬哪！

從天而降的財富，立刻改變了姓祁的命運。他有了車子，搞到手了漂亮的妻子。他結交了幾個野性子朋友，倒不嫖也不賭，就愛個逛山打獵。某一次竄進秦嶺自然保護區，獵是沒打著，半拉臉反倒讓狗熊抓去打了牙祭，險些喪命。這小子百無一是，偏偏最好個面子，可是面相破啦。從此，再也不哪去了，白天睡覺，晚上電腦上炒股。半夜過后，就溜到灞河邊上散步。若是有月亮的晚上，他出門前脖子上必定圍一條圍巾，遠遠見了人就遮掩起來。他怕嚇了別人，又怕別人見了恥笑他。

“你說人生也真是個怪，”老頭感嘆不已。“這小子遭了災，良心倒沒受傷，還是蠻好的，還能替別人著想。他妻子可能就是看上了他暴發來的錢，才跟他成的婚。如今他毀了容，他就覺得對不起老婆，非嚷著老婆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見他最好！也不讓孩子見他，要老婆把孩子送遠遠的。他老婆只是同意把孩子送到遠處，她自己是死也不滾，每周至少回來過兩次夜。”

10

“我那天險些去看那姓祁的，”阿篝說，“可是已經繞過石碾子，距他家門口十幾步時，我還是踅回身了。咱跟人家老婆弄那號事，咋有臉見人家嘛。把人羞的。”

我忽然覺得，這個阿篝，這個阿貌，雖然一概好色，卻也都有點可嘉之處。遺憾的是阿貌身上，缺少某種“天生的騷勁”，不能寫進我的作品里。

這里只關注阿篝與阿貌的愛情狀態。

首先是半個月了，阿篝不但沒有來看我，竟連個短信也不發。過去可不是這樣，每天至少發來兩個黃段子。打他電話也是關機。我馬上要裝修新房，還指望他的車跑點腿呢。阿貌不說也罷，反正我手機里已沒有了她的號碼，來短信也不知是誰的。這對活寶，成了好事就忘了紅娘，連點兒感恩的表示也沒有。

不管他們了，寫自己的小說吧。誰料想此時，阿貌來了。她的眼皮有點浮腫，顯然沒有休息好。她送來兩條“蘇煙”，請我給她的美容院寫副字。我的辦公室剛好只剩兩張瓦當紙，得認真寫，壞了就沒紙了。就給她寫了杜甫的一聯：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還行，紙沒糟蹋。忽然覺得她來請我寫字大概是個由頭，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訴說的。是的，是訴說，訴說出來讓我傾聽。傾聽而已。我能給人辦什么事幫什么忙呢。

阿篝最近忙什么呢？我隨便問了一聲。我正要問你哪雷老師！她顯然在等我說起阿篝的名字。他是你介紹我認識的，我把他當成……一個，一個真正的朋友，可他，他……嗚嗚，哭了。

剛好門房給我送郵件進來，一大摞報刊雜志，還有包裹。周一上班就是這樣。門房呈上登記簿，請我簽名。我往登記簿上簽名的時候，阿貌說聲謝謝，卷起字來，擰了擰吊著手袋的那只手，強打精神，姿態裝嫩，出門走了。她走的恰當其時。她不走，能說什么呢？說我倆偷情偷的好好的，現在忽然偷不成了，雷老師您給想想辦法？又不是夫妻鬧別扭。這類事情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愿的嘛。一個要打一個不準打，或者一個不想打一個偏是撅起屁股請求打，這就出現僵局。而這樣的事情歷來是遍及天下的。況且萬事萬物有開始便有結束。日有出則日有落。日出甚至就是為了日落。月亮更是這樣。月亮出來不僅是為了落掉，落的過程還要凹凸變形，有時干脆連個影兒也不見。頭頂運行的天體，正是上天在給世間的男女們上課，啟示男女們不要認為愛情很美很舒服就死咬住愛情不松口企圖一輩子蕩漾在高潮里。你如果不是傻子，那么你該松口時就松口吧。

我得繼續寫我的長篇小說。寫長篇小說不僅絲毫沒有了不起的感覺，反倒常常感覺丟人，相當地丟人。寫這些玩意兒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意義，丁點兒意義也沒有。如果寫長篇小說有意義，那么一只孤寂的貓兒轉著圈兒逮自己的尾巴，也就有了意義。就算你認為貓兒轉圈兒逮尾巴實在無聊透頂，但你憑什么理由阻止貓兒轉圈子呢？除非你給貓兒發桿槍，讓貓兒到邊關站崗去——保衛祖國才最有意義唷。

很顯然，我在琢磨寫作的意義的時候，正說明我已陷入寫不前去的沼澤地里——于是我才認為寫作毫無意義，以此來為自己的江郎才盡找借口。我當然不甘心。作家對于靈感的渴望一如政客對于更大權柄的眼紅，此乃不同物種的相同本能也。

我要想辦法突圍。還是老辦法，到郊外轉轉吧，這該死的城市太讓人憋悶了。我打電話給阿篝，沒想到這回一撥就通了。“雷老師我不敢開機么，”語氣照舊頑皮。“不敢見您呀，怕您罵我，把人羞的！”太逗了，臉皮那么厚，居然把一個“羞”字吊在嘴上。

阿篝來了，我跳上他的車了。他說他確實倒霉、沒臉見人。女一把手并沒有把他提為處長，另一個副處長也未提拔；而是將那個女的，排名老三的，科級領導的，處長助理，一下子躥成了處長。“我前天才知道，我們一把手是個同性戀者！”對于阿篝的這種解釋，我不能盲目相信。事情沒弄好，不是首先主觀檢查，而是一概認為外界對自己不公。

“唉，沒當上處長，也不后悔，值！”車快到東郊的時候，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什么，但我不想馬上點破。我不想接他的話茬，因為我腦子還在長篇小說里。他忍不住了，說開了：

“我那天從灞橋回來，晚上就夢見我被黑熊抓了，怕怕人哪！以后每天夜里，都是類似的夢……”

由于見了阿貌的丈夫——準確地說只是到阿貌丈夫的住地外轉了一圈，阿篝就神經兮兮了。晚上要么夢見熊，要么夢見身后總跟著一個腦袋包著黑頭巾的、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男子。

“夢里樣子并不可怕，可您說怪也不怪，只是讓人羞的不行，比癢癢還難受！”

“你從灞橋回來后，”我的好奇心來了。“又跟阿貌弄了幾次？”

“我還正要請教您呢，弄了三次，可是……沒一次成功呢，真是丟了先人！”

“公糧還可以交吧？”

“哪里哪里，也他娘的交不成了！”

“呀嘿，今古奇觀哪。”

“雷老師您這人好，朋友們都是這個看法。不知咋搞的，一見您，我的啥事都想往出說，說了就暢快。我四年前就有個情人，好的很！美的，美的沒法說！我倆每周約會一次，極盡歡樂之事。我想咱這一輩子也知足了，要官沒官，要錢沒錢，可是上帝平衡呀，讓咱的老婆也理想，情人也理想，您說咱還要啥子！可是后來弄糟了，都怪我的情人！她妹妹要在學校里晚會演出，她非得讓我邀請一個音樂學院的教授同去看晚會不可，目的是拉個關系，為她妹妹將來考音樂學院鋪個路。我就把音樂學院的仵教授邀請來了。誰料想她把她娘家父母、婆家父母，還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全吆喝來了。而且，還讓她丈夫與我挨坐一塊！她當他丈夫面把我吹捧的，又給我使勁表揚她丈夫。她顯然是想讓我跟他丈夫成為好朋友，啥事嘛……把人羞的，臉脹的……從那以后，我們再也弄不成事了……剛跟她摟住，就感覺他丈夫插在中間……完了，完了！過去，當然知道她是已婚女人，但我沒看見她的丈夫，就認為他的丈夫并不存在世上；可是現在，我親眼見了她丈夫啊，還握了人家的手、吃了人家的口香糖啊，那鼻子那眼睛……我看了第一眼，就感覺她丈夫的鼻子眼睛，呵呵，我是到死也忘不了啦！”

車子出了城，方向居然是灞橋，這讓我倆都很吃驚。我們將車停在路邊的柳樹下，把玩著騷擾臉頰的柳條，望著那個差轉塔，和塔尖的“二餅”。夕陽里的灞河，如風中的錦緞。河面上群鳥低翔，嘰啾答問。遠處的秦嶺，被水汽煙靄逶迤著，蠕動著，似乎是神仙在山上開會，而開會的內容卻是非常非常神秘的，我們永遠也揣測不了的。

阿篝與我商量著，是不是去看看阿貌的丈夫？看看那個被熊抓爛了臉的，極其自愛、極其愛美的，很有錢卻也很不幸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