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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種一棵樹

2008-01-01 00:00:00
延安文學 2008年4期

惠雁,陜西清澗縣人,1989年畢業(yè)于延安大學中文系,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十余年致力于小說寫作。曾于《延安文學》、《山西文學》、《黃河》、《飛天》、《作品》、《福建文學》、《延河》、《散文》、《人民日報》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四十多萬字。

其中有小說《殺羊》選載于《小說月報》;《母土》獲得《作品》雜志“金小說——全國中短篇小說征文”二等獎。數(shù)篇散文轉(zhuǎn)載于《讀者》;有散文《九歲的輕浮》入選《散文2006》(人民文學出版社);散文《人到四十》入選《不要拒絕生活》——散文300期精品叢書;散文《謁見胡楊》、《趕考》、《西瓜》等多篇散文被中學語文試卷選用,或被官方網(wǎng)站收錄。

1

媳婦一向性情嫻淑,舉止端莊。這兩個月來眼看著一天天的言語放肆起來,連走路的步態(tài)也開始左搖右擺,像風中打著呼哨的紅柳條。滿頭白發(fā)的任婆婆暗暗看著,心下不免犯了嘀咕:這孩子怕是要給毀了!

太陽都要打迷糊眼了,媳婦秋蘭卻扛起鍬出了大門。小狗貝貝吐著小紅舌頭,抖著一身絨毛跟出去,跟了一段就放慢了腳步,最后很不好意思地站定了,疑惑地搖了搖尾巴,女主人怎么老像是沒看見它似的呢。婆婆悄悄跟出了大門相望:這孩子啥也不知道了,只知道種樹。太陽把老人的眼耀花了,老人摸了一把眼,摸出了兩眼的淚水,老不死的,這好好的可哭啥呢。

兒子回來了,聽著那氣吼吼的摩托車響就知道是兒子回來了,兒子是自己親生的,可任婆婆就是看不慣兒子的那個胖樣,看不慣兒子屁股底下那個摩托車的胖樣,像個公豬一樣,十里村道就只是為你一個人修造似的。

“媽,秋蘭呢?”兒子的摩托車一直開到了窯洞門前,還像過去一樣,一進門就問媳婦,李婆婆的心又軟下來,裝了半天沉默,還是說,對面山上去了。

多虧是春天,正是種樹的季節(jié),一到地里,蘭草就把鞋脫了,襪子也脫了,怕羞的腳心一旦被冰涼的泥土深深盈握,就有一種委屈從心的最深處擴散蕩漾開來,又涼又澀的感覺控制全身,真想哭出來,大聲的哭一場。這山上又沒有別人,是可以哭一場。秋蘭哼了兩聲,卻到底沒有哭出來,而且眼睛也只是又潮又澀的難受,并沒有清清亮亮的淚水流下來。

“啊!——”秋蘭對著漸漸合嚴實的暮色長長的叫了一聲,叫得自己喉嚨發(fā)痛了,才不得不將那一個直聲停下來。知賢,你真的做了那樣的事么,我受不了!

暮色四合,對面坡底亮著的燈火就是她的家園,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呼喚她回家,人啊,誰會想道自己有一天就會這樣被拋在了半山上,拋在了大荒之中。秋蘭和任何一個過著或幸福美滿或平淡如常生活的人一樣,壓根兒沒想到會遭逢這樣的命運。

過往的事情如沉在這暮色里的一棵棵樹,再也分不清它的枝枝葉葉,像魘在沉睡里的一個夢,那樣的隔膜、那樣的渺遠,喚也喚不回來,抓也抓不住。過去的美好、過去的平靜已全部喪失,喪失之痛痛至麻木。張家的那個小婊子真的懷上了丈夫任知賢的種嗎!一村人吵得炸了鍋,可丈夫沒有開口說什么,秋蘭也有些不能相信。幸許只是謠傳呢,在事實沒有擺到鼻子尖前,就裝不知道吧,真是窩心吶。

那個小婊子才22歲,丈夫生也生得下她,自穿開檔褲的時候就常來院子里和女兒芳芳一起玩耍的嫩娃子,一口口叫著叔叔嬸嬸的小妮子突然就懷上了丈夫的種,這戲法變得叫秋蘭目瞪口呆。

知賢,二十多年的夫妻情真的就這樣一筆勾銷了!

知賢,你將你的妻甩在了46歲的半山崖上,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夜氣潮濕,絲絲縷縷將人包裹浸透,仿佛要將秋蘭化成了地里的一株草。人如草木就好了,草木是不知道傷心的。

張家的二女子小鳳在村里一堆女子中顯得很是出格,笑聲比人響,衣裳比人鮮亮,那走路的姿態(tài)更是叫女人看了害臊,男人看著竊喜。

“看小鳳走路那個樣兒,兩個屁股蛋左擰右擰,恨不得將屁股掰開了再走,瞧那個浪樣,比村道上跑的母狗都不如。咱芳芳敢那么個樣,看我不打斷她的腿。你讓芳芳少和她摻和。”記得那是四五年前,丈夫從地里回來氣沖沖地這樣說,秋蘭當時還笑了半天,看你說得多難聽,小鳳不還是個孩子么。

那年小鳳十七八歲,那年丈夫還只是忙著上山種樹割草,那年家里的存款還不到五萬元。每攢夠了一千元,兩口子就在燈下一遍遍的數(shù)了又數(shù),由秋蘭去村上的營業(yè)所存。那些年的日子真好。

更美好的日子還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二十多年前,兩人從縣中學高中畢業(yè),不久就結(jié)了婚,恩愛情長的日子里,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婚后三年還沒有生育,婆婆公公勸他們早些離婚,任家兩代單傳,到了知賢這一代難道要斷香火么,秋蘭擔當不起這樣的罪過,也說分開吧,可知賢死不放手,說著種種的誓言,還跟他爸他媽嚷:秋蘭走了,我活著有什么意思,并且抱回了才三歲的女兒芳芳。

芳芳六歲時,公公去世了,老人家一年年看著續(xù)后無望,終于心灰意冷躺在了草席上。知賢、秋蘭跪地放聲大哭,再次承受無后之罪的譴責。

知賢是不是就在公爹去世后開始變心的,秋蘭不能知道,秋蘭一直沐浴著丈夫的恩愛過著平靜幸福的每一天,秋蘭在丈夫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間真切地體會著丈夫?qū)λ丈钤戮玫南矏叟c依戀,秋蘭確信她是丈夫唯一熱愛、親切的女人。秋蘭常常自己笑著想起那個問題,假若妻子和母親同時落進水里,做丈夫的會先救誰。秋蘭永遠不會用這樣愚蠢的問題去考丈夫,因為秋蘭十分自信地知道答案:容顏美麗的秋蘭,性情端莊嫻淑的秋蘭,溫柔細膩善解人意的秋蘭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她就是丈夫額頭上的一片亮光,就是丈夫身體里抽出的那根肋骨。

平平常常的日子,對于有的人來說,卻是暗含著喜悅的記憶。秋蘭就是這樣一個喜歡把幸福珍藏在日子里的女人。

秋蘭常常會對知賢說:“知賢,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明天是4月6號。”

知賢說“噢!”秋蘭就滿意的笑了。

4月6號,是秋蘭知賢他們那個高中畢業(yè)班去外縣春游的日子,剛從大學畢業(yè)的年輕班主任帶著一大幫十七八歲的學生去春游,把春天撒滿了90里行程,更把春天裝進了這一大幫青年的眼眸里。那年秋蘭十七歲,知賢十九歲,兩雙迷蒙的眼睛第一次在大自然的花紅柳綠中亮亮地對上了眸子。從情竇初開的那一刻起,這一份情再沒有變過。

秋蘭說,明天是4月12號,知賢說,你做點好吃的,咱中午不回來了。

4月12號是他倆結(jié)婚的日子,每年夫妻倆都要去后山上栽幾顆樹。這片林子里有一棵大柳樹,是知賢當紅軍的二爺栽下的,小小年紀的知賢就是在那棵柳樹旁栽下了一棵棵樹。

一年年過去了,林子已是郁郁蔥蔥,林子成為知賢向秋蘭炫耀的資本,也成為夫妻倆談古說今的后花園。每年春天,在這片林子里再添一棵什么樣的樹,是夫妻倆頗費心思的一件事。

結(jié)了婚,夫妻倆就開始在山上栽植經(jīng)濟林果,栽經(jīng)濟林果是秋蘭的主意,說自己能吃,又能變成錢。別人家挖土豆,收玉米時,知賢秋蘭家的杏兒、桃子已經(jīng)用三輪車來拉了,各樣的木材一車一車的拉出去賣。那樣的日子似乎沒有愁。

變化是在突然間開始的。原來國家號召在這一片山區(qū)種樹種草,種了草植了樹國家還按面積兌現(xiàn)給口糧、現(xiàn)錢,都說知賢成了先知,這十多年種草種樹就等著這一天的兌現(xiàn),這一招可是謀著了,十萬塊,誰不眼紅誰就是憨憨,一樣是在五姑鄉(xiāng)的這片山梁上當農(nóng)民,人家怎就當成了個十萬元戶。

知賢的這一盤棋是下贏了,一著領先著著先。知賢理所當然地以足夠的資金承包了更大面積的荒山荒坡;理所當然地當上了村支書,還被選為縣人大代表,評為市里的“百姓使者”。電視上都有了影,知賢站在樹林里手一揮一揮的,像個縣長。

家家戶戶種草養(yǎng)羊的時候,知賢家就成立了一個羊子養(yǎng)殖場和羊子購銷公司。有了公司,秋蘭就再不是一千一千的存銀行,再后來,公司里有了專門的會計出納。志賢說,秋蘭,你跟了我怎樣,咱現(xiàn)在有了300萬的家產(chǎn)了,比以前的地主還地主。

過去的美好,過往的恩情如白云迅速飄過藍天,更比照出今日的灰暗和蒼涼,如暴風疾雨掃過,撲打更加凄涼孤苦的心靈。那過往的日子啊!

2

知賢從市醫(yī)院回來,一身的疲憊。他領著小鳳去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市醫(yī)院婦產(chǎn)科做了化驗、檢查,盡管這樣實在難為情,可是這樣的事情非得真切地從他眼里過了才能相信。誰知道小鳳那東西會不會訛人呢。的確是,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

糊里糊涂的,想也沒有想過的、想起來也是滿心嫌惡的事情在暗中就那樣輕易地發(fā)生了。滿心嫌惡,卻全身沉醉,事情的發(fā)生是那樣突然,就像有一樁罪惡在路邊等著你,你無法越過。

后來就有了很多次,盡管在玉米林里中的第一次偶然中,知賢就感覺到小鳳決不是沒有過男人,村里人對她的謠傳并不假,可小鳳真是叫人又惡心又快樂。

叫人快樂的罪惡。

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是有著一些亮色的年齡,再過兩年,滿半百的人了,再怎么不老成持重也由不得自己,三百萬的家產(chǎn),交給誰呢,交給一個連其父母也不知的養(yǎng)女嗎,要一個自己的兒子不過分吧。這孩子無論如何得生下來,要是神不知鬼不覺生下來就好了。

秋蘭平躺在床上,氣息幽微,如一片落葉一樣等待著天亮。天亮了夫妻好各去各的空間中。

知賢的手指輕輕罩在秋蘭手臂上,那樣蒼白地,像一只倦飛的蝴蝶停落在枝頭,稍停,手指觸在了秋蘭手心里。秋蘭知道丈夫是累了,是有了無限的疲憊要她去撫慰,許多的無奈要她去分擔,二十多年的情份,相濡以沫、血液一樣濃稠的親情,憑著幾句謠言就全毀了么。

“太累人了。”

“我們的錢太多了,錢再不要多了吧。”

“我們有個孩子就好了,300萬呢。秋蘭,我們要個兒子好嗎。”

“這么說,那件事是真的了!”

“什么事!”

“你心里最是清楚不過的事!”

“秋蘭,我只是想要個兒子。”

“要吧,我早配不上你的三百萬了;離婚吧,我會騰出位置來。”

“我只是想要個兒子,只答應了給她五萬。五萬,一刀兩斷。”

“五百萬還是五萬,那是你的事,咱們天亮就去鄉(xiāng)政府。”

秋蘭起身去另一間屋里,趴在床上,連出氣的力量也沒有了,謎底揭開了,反倒有一種輕松,麻木的輕松。

一過了五月份,天氣就毛毛躁躁地熱起來,秋蘭在那個空調(diào)、浴室一應俱全的家里無法呆下去,只有去山上栽樹,整整二十二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情投意合,少有分離,比兩只鳥兒的伴飛還要自在的情意,比自己親生的孩子還要深切的親愛。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有別的女人,就是她秋蘭的男人不能有別的女人,沒有誰曾像他倆曾那樣舍命地好過,忘不了那些滿心甜蜜、歡天喜地的日子!全村的人都知道知賢多么把秋蘭當回事,秋蘭做夢也沒有想過知賢會離開她,會讓她傷心,秋蘭相信天開了窟窿也不能相信這樣的事。

天干了,地裂了,

皇天老家喲不要人了。

那樣一首遙遠的,只是聽人唱過的歌會突然來到你心里、來到你的嘴邊,這歌是什么人編下的,專門在她四十六歲的半山梁上等著她;誰傳下來的這歌呀,那旋律在秋蘭的嘴唇上輕輕一碰就引出了兩眼淚水,淚水蔌蔌下注,秋蘭哽咽有聲,秋蘭終于哭出來了,雙手捂著臉,淚水在指縫中洶涌地流:

皇天老家不要人了,

皇天老家喲,

你為什么要把秋蘭哄到半圪梁。

知賢不肯離婚,躲著住到了公司里。怎么辦,就這樣等著嗎,一天天、一月月等著那孩子出生!

聽說鳳子住在縣城里租來的單元房里,挺著個肚子,見了村里的人還是有說有笑。這些話秋蘭本是不要知道的好,可總有熱心腸的大嫂來跟前說道。秋蘭的想象展開無限的翅膀,將那罪惡和丑陋一遍遍定格放大。樹林里、家里再也找不到秋蘭安坐的一片地方。

那寬展的村道,那熱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所有有人跡的地方再也沒有秋蘭立足的地方了,大人小孩都知道她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懷了孩子,明擺著是不要她了。曾經(jīng)多么尊貴的女人啊,這一村里千余號為人妻子的誰能比得上,可是現(xiàn)在卻是誰也不如,連自家養(yǎng)的小狗貝貝這些日子對她也是愛理不理的。

陽光朗照,透過紙窗一直照到了秋蘭的床上,可秋蘭的心如在枯井。這半輩子里,就是靠著一個知賢的肩膀走過來的;這半輩子的世界里,就只有一個知賢。

那幼年時家里一大群的姐妹堂姐妹,各走了各的前程,因為和秋蘭處境的不同也早早的沒了聯(lián)系。秋蘭滿以為自己可以這樣在輕言細語中齊齊整整走完這一生。

隔壁的三嬸又在罵她的女兒,三嬸的三個女兒都是十七大八的女子了,常為你穿了我的衫子,我搶了你的鞋子吵得不可開交。三嫂氣憤地罵著,以一陣亂打了結(jié)了這樁公案。

秋蘭想象著三嫂氣呼呼的模樣,心里仿佛透過一絲氣來,秋蘭要是也有個人讓她好好的罵一罵才好,那樣感覺活著是多么實在。可沒有人可以讓秋蘭罵,女兒芳芳遠在省城的大學里,女兒芳芳無一處不是懂事的,可人的。眼下這樣一樁心里再也裝不下了的事,秋蘭還沒告訴女兒,告訴女兒又能怎么樣呢,她不想在女兒面前哭泣。秋蘭這二十多年來從不曾在別人面前哭過。除了知賢。

3

就要大學畢業(yè)了,芳芳知道,一場幽情注定要了斷。

強從飯?zhí)贸鰜恚贿呑咭贿叢患辈幻Φ某灾悄訛t灑極了,這模樣不知還能見多少時間。芳芳在一入大學校園的幾天里就注意到了強,事后,芳芳在自嘲自己好眼力,因為幾乎是有一大群女生喜歡上了強,女生宿舍里的夜談,強成了唯一的主角。

強是三年級開始在外面租房子的,和強一起住的女生就在芳芳宿舍里,強的房子里換了好多女生,那些女生搬出去,又搬回了宿舍,也沒有覺得難為情。

開始,芳芳以為強就是她夢想中的那個人,就像媽媽眼里的爸爸,芳芳期待著一場琴瑟和諧的愛戀,期待著美滿甜蜜的一生。芳芳知道強喜歡她,那樣聰明的強,芳芳眼里的那一段柔情強不會看不出來,芳芳等待著他的表白。

就是在這樣一個秋日,開學不幾天,強就找芳芳到校園后面的山上。剛剛是下午飯后,陽光還亮堂著呢,校園里來來往往的人影盡收眼底。

“芳芳!”

“嗯,”芳芳沒有緊張,因為這俯視眾生的時刻不是表白愛情的時刻,芳芳想強一定是要和她聊聊這一個暑假里是怎么過的。是不是又要說向他炫耀他這個假期里籌了多少學費,強的父母并沒有到了供不起他一份學費的地步,但強喜歡靠自己過闊綽的生活。這成為強和她之間的密秘。

“芳芳,假期里,她來找我了。”

“嗯!”

芳芳一時不明白強在說什么,她是誰,芳芳也是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半天才摸索到了那個又說又笑的身影;那個身體舉手投足沒有一絲謙和之氣,仿佛她那每一個細胞都是為爭奪而生。

“我們在一起了。”

芳芳半天沒有明白過來強的言詞表達的含意。她仿佛在想,愛情的競爭應該是在校園里展開的,愛情的競爭難道還可以加上假期、加上校園外么。芳芳一直以為,愛情就是媽媽眼里爸爸是最優(yōu)秀的,爸爸眼里媽媽是最重要的;是那一個個溫暖的眼神,是那一生相濡以沫的陪伴;是在奶奶叨叨,親戚嘆息中,爸爸和媽媽自顧相伴著含笑走過的那條又白又亮的小路。

媽媽爸爸,那樣的愛情只有你們才能擁有么。

一時間竟有萬語千言,芳芳不明白強是何苦要對他說這一番話,這一刻她特別的想對強說,其實她只是一個福利院里抱出來的孤兒,不是什么有錢人家的女兒,特別的想說,想撲到強的懷里說:我是個孤兒,我其實是個孤兒。

身邊不間斷的有人影路過,芳芳咬著牙、忍著淚,到底是忍住了,到底是把那一句話咽下去了。

“噢。恭喜你。”

剩下的時間里只有強一個人在說話,芳芳在進行著一種近乎是無聊的應付,仿佛一臺戲劇突然改演,芳芳精心準備好的臺詞一句也用不上了。芳芳內(nèi)心一片茫然,只想快些下場。

下山的時候,芳芳的高跟鞋又在搗亂,強伸手來扶她,芳芳笑了:“我可不敢沾別人的丈夫的光。”曾經(jīng)多少次啊,薄暮時分下山,由強扶著她的手,腳尖一跳一跳的走;一跳一笑的走,曾經(jīng)多少次把他當成了那個在孤兒院里和他一起玩耍的大孩子;滿以為就這樣可以跳出那堵圍墻,跳到一片暖熱明亮中來。

芳芳感冒了,感冒能嚴重到什么地步,但芳芳的感冒就是好不了,鼻涕眼淚交流,打針吃藥都無法平穩(wěn)她的體溫,人人都看得出風一吹她就要倒了,但芳芳說就是感冒了,沒別的。

一個多月后,芳芳感冒好了,從此裝作對強并不感興趣的樣子,即使室友們談起,她也是一幅似聽不聽的樣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強的身邊有了鮮艷漂亮的女生,大家都忘記了強和芳芳曾經(jīng)一度同去散步,大家都相信了芳芳只是和強談書論文。

不過半年,強的房子里又換了人,這一次芳芳沒有感冒,心愛的人啊,你使芳芳的心里一層層的結(jié)痂。

就要畢業(yè)了,芳芳他們宿舍和強的宿舍友誼聯(lián)歡,大家說好了要玩?zhèn)€通宵,芳芳想著強也許不會參加,這個宿舍里有著和他同居過的麗,但強來了,一進門就是一臉的熱情開朗。先吃飯,再是一氣混說,將每個女生男生亂評一通。強說,“芳芳最古典了,那么會拿捏,男生最迷這樣的女生,我這四年里可就叫她給迷苦了。”

一群人都笑,芳芳臉紅了,笑道:“我怎么沒聽你說過,早說呀,害得我盡在讀書館里讀自卑了。”大伙就攛掇說現(xiàn)在也不必相見恨晚,今晚就成婚。芳芳說:“不行,不行,兄長已有——”咽下半句話,又說,“我還沒問我媽呢;還沒查生辰八字呢。”

“看,看,她多會迷人!”

“男同胞們說她迷人不迷人。”

“迷人!”眾聲未落,突然停電了,房間里一片漆黑,大家先是一愣,十幾個青年男女在漆黑里坐著,都覺得有些膽怯,仿佛魔鬼就要來了。

芳芳于是咕噥:“叫你們拿人開心,看你們怎么辦。”

就這樣走散,心有不甘,在黑暗里呆著又顯然不合適,是強的聲音:“笨,買蠟燭。”

蠟燭點起來了,紅的、白的,燭光搖搖。于是自由組合,玩撲克的,打麻將的,繼續(xù)閑聊的。芳芳只管看著燭火,聽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她知道,強望著她。燭光搖搖,發(fā)出一點耀眼的光,今生里,這將是和強一起度過的唯一一個夜晚。

電來了,嘩的一下燭光便一片蒼白。忙忙的有人搶著吹蠟燭。芳芳以手護著一支白燭,走至強面前。

“嗯。”

“怎么!”燭光把兩個人的臉都照得異常的跳躍不定。

“你把它吹滅了吧。”

“不。”

“我要你吹滅。”

強疑惑地望著她,怯怯地望著她,輕輕地一努嘴,那燭光只撲閃了一下便無聲息地滅了,只剩了一縷輕煙,細細的飄,不一刻也斷絕了。強還在看著她,但是目光軟了,芳芳什么也不看,只看著那縷細煙,說,“好了。”

凌晨一點了,芳芳歪靠在被子上漸漸閉了眼,滿耳是強的聲音,滿眼是強的目光,強就在身邊,可已經(jīng)是永遠別離了。

一會兒,聽得一個姐妹說,“芳芳呢,怎么不玩,討厭,說好了玩一個通宵的。”

“芳芳早睡著了,她還是個孩子呢,孩子哪能像大人一樣熬夜。”這是強的聲音,笑笑的。

芳芳把眼一閉,一串淚水就出來了。芳芳睡著了,芳芳不敢偷偷去拭淚,只有忍著。

離別即在眼前,離別其實早在兩年前就已開始,雖說是心里明白,卻總是悵然,再過兩個月,離開校園之后,芳芳將永遠也看不到強的背影了。

4

就是這樣的日子里,芳芳接到了爸爸的電話,電話打了好長時間,爸爸要她回家一趟。

“回家來看看你媽。”

“是媽病了嗎?”芳芳可真不想在這最后的兩個月里再離開校園。

“不是,她老想不通,老跟小鳳鬧事。”

“媽跟小鳳鬧什么,小鳳怎么了。”

“沒怎么,你回來就知道了。一定回來。”

芳芳實在想不明白媽到底是怎么了,頭一次爸爸因為家里的事叫她回來,芳芳便趕緊收拾行裝。

媽怎么會和小鳳生氣呢,以媽的性格就是看不慣小鳳的做派也不會言語,不過是前后院鄰居,能為什么事生氣呢。

雖說是一塊長大的兒時伙伴,可自上了高中芳芳和小鳳就只是見面點點頭罷了。那年回家見小鳳穿了一條硬粉紅的褲子,翠綠的棉襖。芳芳想,天底下有做這樣衣服的人,還真就有穿這樣衣服的人,天底下會有哪個沒品的男人會以為那是一種美呢。

芳芳提著一大包東西回家了。剛進村口,就碰見了熟悉的嬸嬸們。

“芳芳回來了,看你媽來了!”

芳芳答應著,想怎么都知道我回來看媽來了,媽到底怎么了,不由就著了急。

“我媽病得厲害呢!”

幾個嬸嬸推推委委不說,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芳芳真不知家里出了什么樣的大事。

三嬸最后慷慨的說,要不咱先讓芳芳到我家里坐坐。

在三嬸家,幾個嬸嬸你一言我一語把五萬塊借腹生子的事說了個水落石出。這一事件的主人公就是芳芳的爸爸和她兒時的伙伴小鳳。

芳芳聽了半天,還是不相信,說怎么可能,小鳳以前常和她一塊玩,小鳳以前也常坐她爸的摩托車。

你不相信你去看,小鳳的肚子都出來了。

突然就有一陣惡心泛上來,突然就想起了兩年前在校園后面山上的那個聲音:

“我們在一起了。”

芳芳頹然坐在三嬸家的炕上,沒有力氣回家,也沒有力氣去找小鳳。

我的幸福美麗的媽媽呀,你為什么也和孤女芳芳是一個命運。

女兒突然回來了,秋蘭就知道她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消息。

“媽—”“媽—”還沒看見人影,秋蘭就聽見一聲聲的呼喚,這要是自己親生的女兒該多好啊,這一聲聲明朗的呼喚能讓做母親的心里長出翅膀飛起來,秋蘭的淚又上來了,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對“媽——”這一聲長呼的意義珍重起來,敏感起來。連小羊羔都知道,只有十月胎,從肉體中分離出它的人才是媽。“媽——”這是人世間最美的呼喚,是從天堂里傳下來的聲音。這一聲呼喚撲打著秋蘭五味的心。

“芳兒怎回來了。”

“媽,你看我給你買什么了。”

兩套衣服,還有一枚白金戒指。衣服是芳芳的孝心,戒指就不是芳芳的主意了。秋蘭曾經(jīng)說過看咱們村里媳婦女子人人手上都是黃燦燦的。知賢說你不是不要么。秋蘭說那并不好看,鉑金的還好看些。知賢說那咱明天就買。秋蘭說,買那干啥,顯富呀,我不過說說。

那白亮的戒指真戴在了手指上,讓手指立刻顯得嬌貴起來,要是在過去美好的日子里買回這戒指就好了。知賢會在沒人的時候看上半天。

“留著給你出嫁時候戴吧。”

秋蘭躺在床上,看著女兒給她弄吃的,喝的,聽著女兒說“感冒了調(diào)理調(diào)理會好的,媽,別怕,有我呢。”心里漸漸暖和起來,女兒不問不哈,小丫頭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故意跟秋蘭裝呢。

女兒啊,媽讓你笑話了。

看著女兒忙里忙外收拾屋子、洗衣服,秋蘭吃驚這才一個月時間里,她竟堆下了那么多的衣服沒有洗,她都不知道,知賢也許已經(jīng)沒衣服可換了。女兒不是自己親生的,可最起碼是這樣一個親密的朋友,親戚鄰人都說芳芳天生就是秋蘭的女兒,做事說話的那種可人,脾氣性格那個溫和安靜,沒有一樣是脫了模子的。真的,芳芳從小到大沒讓他們費過心思。芳芳太懂事了。

隔了一天,女兒說要去城里給秋蘭買藥去。秋蘭臉紅了,說別去了,大老遠的回來還沒歇呢。

秋蘭恍然明白自己這些日子的惆悵是在盼望女兒早點回來,女兒和那個東西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女兒是識文斷字的,也許女兒一席話就可以將一切罪惡化為烏有。

芳芳想了兩夜,想好了所有的言詞這才上路了。先訴姐妹情,再說女兒要自尊,再勸她打掉孩子,錢可以照樣拿。一切化為零,一切從頭開始。

小鳳在哪里,三嬸說那個東西官模官樣的住在縣鉆采公司家屬院里。

敲響了門,芳芳突然想起會不會爸爸正在里面呢,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著了,簡直后悔死了,立刻就要逃走。但門已經(jīng)敲響了,并且打開了。

“芳芳!”

顯然小鳳沒有想到會是她來,讓你吃驚,吃驚就好。迅速掃了一眼,爸爸的確不在。

“咋拉,認不得你姐了!”芳芳壯著聲說。

說出這話時才看見了小鳳的肚子,果然像個孕婦了。多虧已經(jīng)說出去了,要不真惡心得出不了口。

“從前想吃我們家好東西的時候可沒少叫我姐。現(xiàn)在不認我了!”

小鳳捏著手,低了頭。

本是想好好勸導的,可說著說著一句話就出了唇:“太不夠意思了吧,你做的這叫什么事!”

“又不是我要那樣。我一個人自個能懷上啊。”小鳳突然就抬起了頭,望著她,竟然有著些鄙夷不屑。

芳芳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眼光,只好說,“我是說,你怎么能這樣!”

“我怎樣!我能跟你比么,你真假有個有錢的爸,自己大學畢業(yè)了還不大把大把掙錢,我家連件衣服也給我買不上,你讓我一輩子就那樣窮巴巴的過。”

“錢可以照樣給你的。我保證。”

“拿人錢財、為人消災,我無功不受祿。”

“你已經(jīng)受到了傷害。”

“快別背書了,你知道個什么呀!”又是那樣鄙夷不屑的眼光。

“你就不想想自己,你把自己當什么了!”

“我想我就值五萬,比不得你金貴。要你生個孩子大概得十萬吧,再不二十萬,你是大學生嘛。大學生好像就是這個價。”

“小鳳!你還要不要臉!”芳芳氣得手臂發(fā)麻,真想上去給她一個耳光。

芳芳不知自己是怎么出那門的,沒想反倒是自己受了小鳳羞辱。小鳳的話還在耳邊:“要打掉孩子也容易,只要你爸爸同意按約定給錢就行,你說了不算,你還得從你爸手里拿錢。”

站在街頭,芳芳眼含淚花,六神無主。多么想撲到一個懷抱里痛哭一場,強的面容浮現(xiàn)出來,那叫芳芳一萬分心儀的強,那叫芳芳惡心的懷抱。

“快別背書了,你知道個什么呀。”

“芳芳早睡著了,她還是個孩子呢。”

二十多年的歲月都那樣走過來了,可芳芳此時多么需要一個懷抱,這世上哪里有屬于芳芳的懷抱呢,生活展眼變得混亂不堪。

小鳳怎么這樣張牙舞爪了,爸爸竟讓她回來處理這樣的事,爸爸就沒把她當親生女兒待,要是將她當親生女兒,會讓她回來面對這樣的事么,想著自己這二十多年里好吃好穿,花了家里的不下十萬元,這么一想就立刻覺得惡心。才回來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給自己和媽一人買了一個鉑金戒指,爸爸說那是送給她的畢業(yè)禮物。此時芳芳火燙著似的將那個戒指摘下來,瞅著沒人注意忽地就將那枚戒指丟進了垃圾堆。

媽還等著她回家,媽一定是對她的歸來滿懷期待。她怎么跟媽說呢。

天黑的時候,芳芳才回來了,只是送上了藥,說了一些城里的見聞。秋蘭就猜想,女兒是沒見著那個東西,抑或是自己多心,女兒壓根兒就沒去見那個東西。

回來四五天了,是該走了,卻又不走,秋蘭知道,女兒在犯難。秋蘭說,“芳芳你不說還有論文沒寫好么,早點去吧。媽沒事。”

女兒就在她身邊坐下了,淚眼汪汪的模樣。“媽,我不知該不該說,我爸其實挺不容易的,有一次我都看見他在奶奶跟前哭了,哭他這幾百萬的家產(chǎn)可交給誰呀,他早就想要個孩子,只是怕你傷心。”

“媽,其實爸對你還是和過去一樣,他只是想要個孩子,現(xiàn)在都是什么社會了,這種事情多了。你不知道城里那些有錢人,包女大學生的有的是,而且還不是為了生孩子。”

“別說了,我辛辛苦苦養(yǎng)你一回,就為聽你說這話;供你出去上大學,就為了讓你長這見識!你可一點也不像是我的女兒。”

秋蘭再怎么后悔也沒法收回這一句話了,一句話將模糊了二十多年的母女情份刀割水洗,清理成了一種互相欣賞或是并不贊同的友誼。

芳芳頓時淚流滿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知道我是沒人要的孤兒,被你們撿了來,好吃好穿的養(yǎng)著;我知道我沒有骨氣,可是誰讓我一生下來就是個孤兒的命呢,媽媽——”

秋蘭心碎欲裂,孩子在呼喚媽媽,那一聲急難時的呼喚一點也不是呼喚近在眼前的她,而是在呼喚她從未見過面的生她的人。秋蘭怎么就沒有想到,知賢要生兒子,芳芳心里也不好受,這等于表明他們已經(jīng)否認了這一收養(yǎng)關系,從前芳芳小的時候怎么對她許諾的,我們就是你親生的爸爸媽,媽是在醫(yī)院里生下了你。芳芳只不過乖巧,自己心里忍著痛還來勸媽。

母女倆各自痛哭。

任婆婆暗暗期待著孫女勸說的結(jié)果,卻聽見屋里傳出了母女倆的哭聲,哭聲半天不停,活人住的窯里怎能這樣哭呢,任婆婆再也忍不住了:

“芳芳,是讓你安慰你媽呢,還是讓你惹你媽生氣呢!”

“媽,不怪娃娃。”秋蘭趕緊打住了哭,在芳芳頭上抹了抹:“我的女子沒錯!”丈夫跟別人生孩子了,秋蘭再不能失去了女兒的心。“女兒啊,媽只是沒生你一回,做媽的心情我一輩子只在你一個人身上有。媽是把你當親的才急不擇言。”

看母女倆漸漸平息了,婆婆說,“蘭子呀,你在媽跟前這么多年,媽知道你!論理,知賢不該做那樣的事,也不忍心做那樣的事,可老輩人手里不都這樣過來的么,過去那有錢人家,不都三房四房的娶么,不都是為了要幾個孩子么。”

“媽,你的意思我知道,可他早年為啥不要呢,為啥不早跟我離呢,不就是因為有了那幾個錢么!”

“媽,我是個人呀,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我是個不會下羔的羊嗎,要拉我到宰羊場嗎!媽,要是你也不會生孩子,在近五十歲的時候被人拋棄,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你怎么辦,你還這樣想么!”

5

自從事情公開的那一天起,秋蘭就再沒見過知賢。知賢公司里也不呆,干脆去了外地考察,知賢為什么要躲,為什么不離婚,秋蘭真是想不明白,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秋蘭卻一點也無法預料知賢的這些行為。

秋蘭這四十六年里,再也沒有比這更苦的日子了,天氣的冷與熱像是虛浮在遠處,秋蘭木木的沒有什么感覺,包括那件錐心刺目的事也漸漸不想了,想起來也像是和她沒什么關系。

女兒大學畢業(yè)去了很偏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教書,女兒沒有要求爸爸找關系,很是心安理得的去了。秋蘭甚至想女兒是有意做了這樣選擇。

天氣涼了,一場雨之后,又可以上山栽樹了。秋蘭荷著锨,懶懶地托著身子,一天天的去山上去,執(zhí)著一念的去栽樹,栽什么樹都無關緊要,就只是栽樹。

嘩啦啦,嘩啦啦,那樹葉的細語真是恬靜啊,有風的時候就和著風說上兩句,沒風的時候就沉默著不再動搖。再說,還是嘩啦啦,嘩啦啦,活著并不需要那么華麗的語言,那樣激烈的言詞;嘩啦啦,嘩啦啦,沒什么,沒什么大不了的,活過了今年我還要活到明年。

去河里挑水,小河里清亮的水流也是這樣說說:嘩啦啦,嘩啦啦,沒什么,沒什么大不了的,流過了今天,我還要流到明天。

嘩啦啦,嘩啦啦,愁苦的日子也是過得這樣忽忽悠悠,一轉(zhuǎn)眼秋已深了,樹葉飄轉(zhuǎn)在風中,樹葉能決定了它是以正面還是以背面面對天空么,管它什么何去何從呢。知賢,回來吧,我病了你也不回來么,我是你相伴了二十二年的妻呀,要我走,要我死,我只要聽你一句話。

五萬塊借腹生子的事不徑而飛,從縣城到鄉(xiāng)下,方圓上百里的人們沒人不說道這事。看,這有錢人,有了錢什么事辦不成,有錢能使鬼推磨嘛,讓個女子生個娃算什么!不值得新奇。

小鳳的姑姑聽了這有名有姓的閑言,便不敢不相信了。先見了哥哥嫂子,半天只問得一句話,“那是個長腿的東西,誰能管得下那死女子哩。”

姑姑來到縣城,見小鳳正腆著個大肚子吐著瓜籽皮看電視,比開了懷的新婦還自在。

是小鳳沒臉皮,還是錢讓小鳳貼上了另一層臉皮。

“你就真?zhèn)€這樣往下生呀!”

“都七個月了,B超上照了,是個男娃。”

“你就知道個五萬!”

“生下要是男娃,再加個萬二八千也行,再多了怕不行。”

“你個半腦子,就知道幾萬幾萬,你不明不白的給人家生娃,你把你當成了個啥!母驢也比你強些;你為啥不跟他結(jié)婚,你就只會舍身子,為啥不會動一點腦子,結(jié)了婚那三百萬里就有你的一百五十萬,你還不要擔這母驢下騾子的賴名譽!”

“人家不離婚。”

“離不離由得了他!”

“人家說離婚是不可能的。”

“他不離,你就不給他往下生這娃!這話該是誰給你說呢,你那窩囊鬼大大,半腦子媽媽一天就知道抱著頭睡覺,就等著給你收月子,點票子。”

小鳳看見姑姑提上鞋要出門了還在一連串的嘟囔著什么,小鳳就聽真了一句:“半腦子。”

知賢是在一個夜晚回到家里的,白亮的水銀燈下,他緊鎖著眉頭,似乎比秋蘭還要疲憊虛弱。秋蘭做了雞蛋西紅杮拌湯,知賢默默的一口氣喝了兩碗,洗漱罷,又靠在床上抽煙。煙圈噴涌而出,籠罩著他。

秋蘭要抱被子去另一間臥室,知賢說,不要走,歇歇吧。知賢只是握住了秋蘭的手臂,并沒有拉她,可是秋蘭卻動不了了,知賢再一按,秋蘭就在知賢身邊躺下了。

“累死我了!”

秋蘭長出著氣,也在心里這樣說,真累啊!感覺就要立刻睡去似的。

知賢扔了煙,在秋蘭臉上、頭上輕輕撫摸,寬大的手掌將秋蘭的整個臉、整個腦袋都罩住了;像失明者一樣的摸索,蓋住了秋蘭的呼吸,模糊了秋蘭的思維。

“再不要說離婚的話了,噢,后半輩子我不想和別人一起過,我的秋蘭。”

秋蘭只有長呼吸。

“秋蘭,讓你受委屈了!下半輩子我加倍補。”

“累了,睡吧。”

“再不要提離婚的話了,你體諒我,不要再給我添亂了。我實在是累。”

“我手里有300萬,憑良心說,我要個兒子過分嗎!你們?yōu)樯斗且浦译x婚!”知賢竟是從床上坐起來了。

“不要說300萬,就是你手里握著個老天爺,我也要跟你離。我是個人,不是只殘羊,要你發(fā)慈悲撂把草!”

屋里是死一樣的安靜,知賢頹然躺倒,突然咳嗽起來,繼而竟是哭了,艱澀地哼哼著哭了兩聲,沒有了聲音,像是睡去了。

秋蘭不能動,知賢怎么會哭了呢,知賢啊,我如同疼惜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疼惜的男人,難道我們的緣分真要盡了。秋蘭躺在知賢身邊望著屋頂,屋里黑得如冷鐵一樣,哪怕是這樣黑暗的日子也不會多了。

6

知賢是那樣的虛弱不堪,偶爾回來,也是一幅可憐兮兮的樣子,仿佛是在祈求秋蘭不要開口說話,他實在是無力應對了,請求讓他在家里再喝一次秋蘭做的拌湯,再歇一天。

地皮封凍了,再去栽樹就要惹笑柄了,無處可去的秋蘭也知道這一點。女兒自去了那里教書就再沒回來過,那句話還是把母女情份傷了,這件事還是讓女兒受傷了。秋蘭想去看看女兒,又擔心去了被人指指戳戳。這事還嫌知道的人少嗎,還怕人家忘了嗎。

無處可去,一天天的日子無法打發(fā),秋蘭很偶然的就去了一趟村子后山的樹林。二十多年來,仿佛這是頭一次自己單個去這片樹林,每一次都是和知賢一起去,騎著自行車去,騎著摩托車去,一到了這片樹林里,知賢的故事就沒有完,能把從他記事起的故事講到現(xiàn)在。聽自己的男人聽講那或真或假的故事,那樣的情景真叫秋蘭懷念。

樹林子在路邊一個背陰的斜坡上,樹不多,是一些槐樹,還有一些柳樹,靠近路邊的是一行朝鮮槐,每到春夏季節(jié)就是一樹粉紅的花朵,吸引鎮(zhèn)上中學里的男女學生來這里照相、讀書。

緊靠路邊是一棵老柳樹,仿佛要高過遠處的山了,樹根如粗大的骨節(jié)順著地皮延伸,樹陰成方,這棵樹有七十多年了,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這棵樹的來歷,知賢更是不知把這個故事講過了多少回。栽這樹的人是知賢的二爺,二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留下了這棵樹。七十多年前,知賢的二爺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

“參加完蟠龍戰(zhàn)役,二爺胳膊上負了傷,他跟班長打個招呼就抄近路回家了。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回家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受了傷就更是想家,走啊走啊,沒想到傷口迅速發(fā),胳膊腫得都沒形了。好容易支撐著走到了這里,都望得見村莊了,二爺就拄著手里的柳棍站定了,他是想歇一歇,可這一歇就再沒有起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二爺攤坐在那里,手里還握著那根插進地里的柳棍。家里就只有他的爹和娘,到了還是沒見上一面,二爺還沒成親呢,也沒留下個后。老紅軍也還是死了多少年后,經(jīng)多少人反反復復證明才寫進烈士名冊里的,鬧了一回革命也沒鬧下個什么樣子。”

多少回,知賢就是坐在樹陰下這樣說的。聽了多少回,秋蘭都很平靜,此刻想起知賢的訴說,不知怎么竟留下淚來。老天爺啊,不管人的心里懷著多么深切的熱望,多么謙卑的愿望,不管你怎么努力、忍耐就是不給你一個好結(jié)果。柳樹長高了,那個以樹為拐的人卻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死去的人當時心里多么憾悔啊,望得見了村莊,卻夠不到親人的手!

樹林里雜草叢生,這一年里,秋蘭和知賢就沒來過這片林子,秋蘭一一打量這些樹,幾乎撫遍了每一棵樹,每一棵樹秋蘭都熟悉,哪棵樹上掛過知賢的衣服,哪棵樹下她和知賢一起坐過。每年都要精挑細選栽下那么幾棵樹,有槐樹、柳樹,還有幾棵楓樹,是近幾年知賢從外頭專門買的。現(xiàn)在這些樹大都消盡了顏色,只剩下了一些大致相當?shù)拇指沈爸Γ岩黄{天割得像破魚網(wǎng)似的。這讓秋蘭幸福自豪了二十二年的樹林啊。

秋蘭忘了時間,回家的路上,躺在對面山上的太陽把秋蘭的影子拉得鬼影似的長,每走一步,那影子就一跳一跳的,像是在秋蘭那紅光里舞蹈,要停都停不下來。

一進大門,貝貝就迎上來,仰臉對著秋蘭,嗚嗚嗚簡直似有所語。

“餓啦,這就給你拿。”總算回到了家,總算有生命跟秋蘭說話了,她不必害怕紅光扯著自己一跳一跳了。

秋蘭拍打著塵土進屋去,一抬頭,她驚呆了,自己的屋門前,紅光籠罩中,站著一個身軀異樣龐大的女人,肚子大得刺眼。是小鳳,是小鳳站在自己屋門口,秋蘭一時竟要暈倒,勉強才站穩(wěn)了。

“我來了!”小鳳的笑意里,聲音里都是挑釁。

秋蘭聽出來了,可是秋蘭沒力氣說話。貝貝看看女主人,感覺到了什么,毫不客氣地對著小鳳叫起來,像要把剛才忍氣吞聲的委屈找回來。

貝貝在狠狠地叫,就像是在咒罵,沒有人的聲音。

“貝貝,行了。”知賢在屋里出了聲。

秋蘭醒過來,原來知賢在。

“你的良心漚爛了,任知賢!你還不如一條狗!竟把這樣的野貨請到家里來!要我氣死!”

“你說誰是野貨,我懷的是任知賢的種,要嫁的也是任知賢,我怎么野了!你個不下蛋的老母雞,還裝傻賣呆地賴著不離窩。”

“你再說一句!”二十多年了,秋蘭還沒聽人敢這么罵她。

“小鳳!”知賢急忙出來。

“不下蛋的老母雞!怎么了!”

“啪”的一個巴掌就上去了,也不知哪里來的那力氣,震得秋蘭滿手掌發(fā)麻,小鳳幾乎是趔趄了一下,知賢在一邊目瞪口呆:他的語息溫柔乖巧忍讓的妻,他的身若細柳弱不禁風的妻。

小鳳摸了一把臉,嚎叫著要撲過去。

秋蘭沒有聲音,眼里噴射出可怕的光芒,一腳飛起,直逼小鳳那沉重的肚子。

知賢這才醒過來了,急忙推了秋蘭一把,擋在了中間。

是知賢下手太重,還是秋蘭用力過猛,只見秋蘭撲通跌坐在地上,閉住眼睛,皺著眉頭,半天沒有動。我守了二十三年的恩愛丈夫啊,竟下得了這樣的手。

小鳳捂著個臉,又哭又罵。

婆婆摟住秋蘭,朝小鳳道:“嘴閉緊!”又罵知賢:“你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可你這事做的叫我沒法護著你!媳婦跟了你二十多年,當初是你說什么也不離婚,你現(xiàn)在下死力給她這一下子,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怎么交待!”

小鳳叫著肚子疼,要去醫(yī)院。知賢遲疑了一會兒,跟著走出了大門。

秋蘭握住婆婆的手,嘴唇蒼白:“媽,沒法活了呀。”

7

村子后頭著火了。

滾滾的煙霧如一條龍在半空里翻騰。早起的張家爺爺看見了,趕緊叫醒了家里人,鄰里鄰居也都起來了,可不是著火了么,煙霧壓著了半個村子。趕緊去救火,趕緊給派出所打電話,燃著了林子還得了。

大家尋著煙霧跑去,一直的跑到了支書知賢家的那片林子里,火并不大,只在個別的樹枝上一小簇一小簇地燃燒著,地上的荒草枯枝全燒完了,黑壓壓的一層。支書的女人秋蘭在那里自顧無人地忙活著,捏著一把柴將火種從一棵樹再引到另一棵樹上,不像是放火,倒像是在噴灑農(nóng)藥一樣自在從容,看得一群人都呆了。同去的都是青壯年男人,沒有一個敢上去勸,支書家里的事沒人不知道,秋蘭的這一舉動看著叫人害怕。當一個人從容不迫地做著一件并不合情理的事情時,他就有了一種超出常規(guī)的力量,誰人能不害怕這種力量。

還是張爺爺壓得住陣腳,尋常走上前去。

“知賢家的,你那是做什么哩!”

“燒樹。”

“燒那樹干啥,燒樹犯法哩!”

“看見那些樹我難腸哩,燒了就眼不見心干凈。”

“你趕緊回,我們來幫你壓火。”秋蘭回不去了,鄉(xiāng)上派出所的人來時,秋蘭還在從容點火,不能不把她帶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秋蘭見過,派出所秋蘭從沒去過。

“我就燒了我栽的兩棵樹,你們就要法辦我,我又沒燒別人家的樹。”

“不是要法辦你,是叫你來問問情況。”才說了沒幾句話,所長和幾個人就出去嘀咕了。一會兒的功夫,院子里就進來了一輛警車,秋蘭緊張起來。所長說,你這事涉及到破壞國家退耕還林政策,上面知道了,我不敢瞞,不要怕,我這就給任支書打電話。

鄉(xiāng)上到縣上是四十里路,這熟悉的路卻變成了極其險難的行程。在縣城郊外的看守所里,卻是什么也不問,就關進了一間黑屋子。一天過去了,秋蘭不知知賢不愿管他了,還是她犯下的罪大太了,她還要在這黑屋子里呆多長時間呢,思前想后,秋蘭嚎淘大哭,管理人員兇神似的罵她,她還哭,喊叫著要回去,嚷著她沒有犯法。

任婆婆接到消息,慌作一團,派出所所長都來過了,尋不上知賢,還說得盡快把人找出來,看你家媳婦的神色有些不太好,呆長了怕受刺激,不敢把小事弄成了大事。任婆婆立馬打發(fā)人到縣城去找知賢,又著人給秋蘭的娘家打了電話。

下午,知賢回來了,躺在床上一語不發(fā)。任婆婆正要數(shù)落兒子兩句,給他說明利害關系,秋蘭的父親來了,滿頭的白發(fā)茬子,密密匝匝的緊緊貼頭皮,老人一進門就說:“親家母,我來了,尋我的女子來了。”說著,就將一雙威嚴的眼睛轉(zhuǎn)向兒子:“蘭子咋了,犯下殺人的罪了;她關在監(jiān)獄里你能坐得住;二十年前我來領過人沒有,你當時怎樣說的,今兒我又領人來了,你現(xiàn)在就給我尋人去。”

“蘭子是個啥樣的人,看起來你一滿不長眼么,你當那真?zhèn)€是乖覺好說話的,虧得你還是上了兩天高中,博古通今,這世路上你也是踏得地皮動哩。先救人,蘭子在那里有個想不轉(zhuǎn),看我不和你拚這條老命!”

秋蘭哭呀叫呀,把嗓子都叫啞了,會給她治什么罪呢,秋蘭心里真是太冤屈了。終于有一個女干部走過來了,說,大姐你不要鬧,這是看守所,不是你鬧了就能讓你出去的。你燒了國家的樹,就得接受拘留。

“那樹是我栽的。”

“你栽的也是國家的。”

“樹燒了有法律管,人快被氣死了怎沒法律管。人還連一棵樹都不如么!”

“怎么了?”

“他和個女子生娃怎就沒個法律來管!”

“怎沒有,有新婚姻法管。你可以去告她。”

“怎么告!”

“寫訴狀,也可以請律師。不過,這種事一般沒人告。”

秋蘭靠在墻上閉了眼睛,15天,女民警告訴她了,她要在這里呆15天。

第三天,女民警走來了,告訴她可以回家了,沒事了,你家里的人已經(jīng)賠償了。秋蘭走出那間黑房子,看見了陽光,看見了陽光下自己的男人知賢,突然間淚流滿面。親切的陽光,和陽光一樣親切的自己的男人,一剎那間,秋蘭仿佛把生孩子,打架的事全忘了,知賢拉她的手說,“咱回家。”秋蘭竟靠在知賢懷里哭了。

上了車,知賢握著秋蘭的手,反復的撫摸著,說著,“別怕,別怕,咱回家。”秋蘭閉著眼睛靠在知賢肩上,低低地哭,這溫情,像過往的許多個時光。

一進門,秋蘭就看見了父親滿含熱淚的眼睛。“娃娃,沒嚇著吧!娃娃,這世上的圣賢從來就少,你念書識字,怎么還那么糊涂呢,看開些吧。你想得開,就把那孩子抱回來養(yǎng)著,孩子的媽媽一起接來也不是不能;不愿意了就離婚,燒那樹干什么,不是自己作踐自己么。”

“都是因為你從小還懂事,遇事也都順利,大大也舍不得教訓你,娃娃,別看你都四十大幾了,可這才開始活人呢,你說啥叫個活人,吃上穿上就叫個活人。娃娃,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個什么!能在逆境中平靜地堅持活下去,這才是個人。”

秋蘭聽著只是淚如絕堤,哽哽咽咽哭得腸子都空了。知賢在一邊靜坐著,煙也不抽了。

婆婆說,“不要哭了,你大真正是個明白人!”

“不要哭,你不要讓大擔心!主意你拿,我不能當你一世的大大。”

白發(fā)的大大兩眼是淚。

8

臘月了,公司里銷羊子,發(fā)工資的事忙得團團轉(zhuǎn),小鳳卻三天兩頭說著肚子疼要去醫(yī)院。還說:“要是不能年內(nèi)離婚,我就吃打胎藥,拚上死也不給你往下生這娃!我倒由了你耍了。”

小鳳肚子里的娃是個兒子,知賢在B超上看得見他蜷縮的手腳,還看得見他的小雞雞。

知賢只好說,母以子貴的道理都不懂,我們兩個能活過你,那一份家產(chǎn)還不都是你兒子的,你還想要什么。

“我還想要你明媒正娶的迎我進那院兒,你就不怕人家說你兒子是女子養(yǎng)的。那一巴掌不能白挨!不下蛋的老母雞!老娘長這么大還沒挨過這么重的打呢。”

看著小風攤開身體恣意晾在沙發(fā)上咬牙切齒的樣子,知賢突然覺得有些后怕:難道不是他花幾萬塊錢借小鳳的肚子生個兒子,而是小鳳要仗著肚子毀掉他的家,奪走他的財產(chǎn)么。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么,他快五十歲的人了,竟被一個看起來沒頭沒腦的小女子給套住了!

萬惡淫為首,古人說下的話沒錯,女人的身子碰不得;古人為什么又要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古人啊,怎么盡留下些左右矛盾的話,叫活著的知賢犯難。

那孩子的預產(chǎn)期是正月中旬,還有整一個月呢,知賢希望能在年內(nèi)把孩子生下來,讓該來的早點來,該結(jié)束的早點結(jié)束。

一清早,鄉(xiāng)法庭的人就說讓知賢過來,有事要商量。知賢說,我能有個什么事哩,是不是又想吃我一頓,正忙著呢,那邊就說,你過來,電話里說不方便。

知賢去了,庭長就拿出一紙離婚訴狀。是秋蘭親筆寫的,根據(jù)新婚姻法幾條幾款的幾項請求寫得明明白白,要求:1、離婚。2、得到家庭財產(chǎn)的一半。

庭長說,找你來商量商量,你媳婦說,如果不答應,她就要去縣上告。要是她去告,真正按法律辦起來,你這種情況怕要判到一年以上。

看著離婚申請,聽著庭長的低言暗語,知賢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反反復復的就是岳父的那句話:蘭子是個啥樣的人,看起來你一滿不長眼么!

蘭子是個啥樣的人!蘭子是個啥樣的人!

就在十幾天前,從看守所里出來那一刻,淚流滿面望著他,靠在他懷里哭泣的蘭子;眼里噴射著可怕光芒,一腳飛起直抵小鳳要害處的蘭子;整夜縮在他懷里貓一樣溫柔的蘭子;和和氣氣二十二年的蘭子;一紙訴狀要奪他一半以上財產(chǎn),不達目的就要送他進監(jiān)獄的蘭子。

知賢捏著那一張紙,一邊看著,一邊走著,傻傻地出了法庭的院子。

“要是不能在年內(nèi)離了婚,我就是拚上死也不給你往下生這娃。我倒由了你耍了!”

“我手里有三百萬,我想要個兒子過分了嗎!”

“不要說300萬,就是你手里有個老天爺,我也要跟你離。”

知賢呆呆的,不知有多少個聲音在他腦子里響。

放寒假了,芳芳想著該去哪里呢,家不想回,去旅游又沒錢,就接到了知賢的電話讓她趕緊回來。“我和你媽等著你呢,我的女子,一點也不想你爸你媽!”

回來了,貝貝特別熱情的迎接了芳芳。秋蘭說,“貝貝,看你熱情的,你問問她想你了么!”

“怎能不想,媽,其實我早想家了!”

秋蘭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吃過了晚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閑聊,芳芳總感覺怪怪的,知賢不知怎么說起了芳芳小時候的事,說芳芳睡覺是拳抵媽媽,腳蹬爸爸,要多驕橫就多驕橫。

“媽,是真的嗎?”

秋蘭說,“那還是謊說你!”

芳芳樂得臉都紅了。

“一轉(zhuǎn)眼,芳芳都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芳芳,爸媽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好久了,芳芳沒有再體會這樣溫暖的親情。

“爸和你媽要離婚了。”

芳芳知道為什么今天的談話總感覺怪怪的了,盡管這話并不突然,眼淚還是流了出來,支離破碎的感覺,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塊完整陸地了的感覺。

“是媽要離的。”秋蘭也哭了。

“媽你沒有錯!”

“是爸爸錯了,爸爸對不起你們。”

“爸爸也沒有錯。”

“你還是我們的孩子,永遠都是。家里的財產(chǎn)也有你的一份。”

“我什么都不要。”

“媽,爸爸,我真恨自己,我為什么不是你們親生的孩子啊!”

9

那孩子是正月出生的,活了11個月就走完了多病多痛的一生。耗盡了為父母者的疼愛和精力,拋下那當了11個月的爸爸無知無覺地撒手去了。

知賢整天整天坐在山梁上,只是感嘆著,我?guī)资f的票子也留不住你的命,11個月的兒子啊,你為什么要去,你為什么又要來。那小人兒的笑顏、哭聲還在眼前,擾得知賢心苦。

給孩子看病的時間時里,公司就交給兩個自家兄弟打理,一年的時間里,公司帳上的數(shù)字已是少得可憐。小鳳淚眼滂沱地說:“我再給你生。”知賢還是讓她帶著五萬塊錢走了,知賢無心挽留她,也無心去打理公司,就像這一切和他并沒有關系。

知賢在瞬間老去了。

養(yǎng)羊場里的羊子在短時間內(nèi)大批死亡,失去了精心喂養(yǎng),圈養(yǎng)的羊子難逃這樣的命運。草場無人打理也在大片大片枯黃,每一片欣欣向榮的背后都凝結(jié)著多少人力、天力的匯聚啊。知賢攤開腿坐在那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草場上,半天起不來,這是曾經(jīng)屬于他的草場,其中有一片還是他和秋蘭當年親手種下的,親手割了草去喂那十幾只羊。知賢再也沒有心勁讓這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草場綠起來了,哪怕現(xiàn)在就到了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

養(yǎng)羊場關了,草場轉(zhuǎn)包出去了。知賢的公司也罷,家產(chǎn)也罷,最后就只剩下了那些樹。已經(jīng)好幾年不摸鐵锨把的知賢又一次扛起鐵锨上山植樹。植樹是他從小喜好的一件事,一锨一锨的挖土,一棵一棵地栽樹,只有這樣,知賢才感覺到他在生活著,才感覺到他是活在這個世上的。

栽樹、栽樹,什么也不想了,那個曾經(jīng)和他一起栽樹的女人,那個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還有那個魯莽地來又無情地去的孩子,什么也不想了,就只栽樹。栽樹的妙處多著呢,知賢栽下的樹沒有不活的,沒有不郁郁蔥蔥的。這其中的竅門只有知賢知道,不能輕易告訴別人。

聽說知賢的孩子去了,秋蘭心里猛地一沉。無辜的孩子,是不是因為你承受不了世人憎恨和詛咒。秋蘭躲開就是要給你一片無恨的天空啊;秋蘭沒有詛咒你,秋蘭也是盼你活得好好的,盼你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咯咯地笑。孩子啊,你是天使,有罪的是我們,你原該笑著、跳著去照亮罪惡的陰影,填平殘缺的溝壑。

一年多過去了,秋蘭還是迷茫在城市的公園里,還是這城市里的一個生客。關上房門,這世上仿佛就只有秋蘭一個人了,車聲人聲再怎么切近也總是渺遠;走出房門,滿眼是來來往往的人,卻沒有一個是認識的。秋蘭在這個城市的孤島上,回想那個農(nóng)家院里的溫情猶若回想天堂,那曾經(jīng)與她相濡以沫的人,那深夜里耳邊暖熱的呼吸,這一切都逝去了。知賢,不是我要離開你,是什么力量讓我們分離,我真的不知道;知賢,沒有了你,這100萬就不再是100萬,那是前無邊際后有追兵的孤寂。

公園里、馬路上、總有小狗在主人的身邊蹦蹦跳跳,那模樣姿態(tài)多么像自己曾經(jīng)那個家里的貝貝。貝貝還會記得她么,一定會記得的,女兒半年不回家它都能認得出來,秋蘭無聊地、一遍遍想象著見到貝貝的情景:秋蘭輕輕推開大門走進那個院子,未來得及招呼一聲,貝貝就風一樣的撲上來,抱著她的腿,搖著尾巴,嗚嗚嗚仿佛有所語。仿佛在叫著: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來。

一遍遍的想象就在這里停留。婆婆會從屋里走出來么,知賢會走出來招呼她么,秋蘭不能再想這么遠了。

還有村后的那片林子,一場火之后,那些枯焦了的樹真的就死了么,一場場雨水中,那些樹還能復活么,那一棵棵熟悉的樹,那一片經(jīng)心營造了二十二年的林子。多少回夢里,秋蘭又回到了那片樹林,多少次想象里,秋蘭又看見那片樹林綠油油。

春天了,這是知賢結(jié)婚的第二十四個春天,知賢不能不走進那片樹林,他突然很想知道那片樹林子怎樣了,燒了,全都不能復活了么;算算只是有一年多沒來這片樹林子,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大片樹木的樹皮都是黑的,樹芯還活著,有一兩棵還在那依舊黧黑的枝條上長出了一小片嫩葉來,如疼痛中的一點笑意,濃愁里閃現(xiàn)的一個溫暖眼神。知賢突然間不能自主地蹲下身子哭了,那多么像是秋蘭的表情,在去年的那些日子里,多少回,秋蘭就是這樣的望著他,巴望著他回心轉(zhuǎn)意。

秋蘭,回來吧!

快回來和我一起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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