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寇揮,國內外發小說四十多篇。讀過衛校,學的護理專業,當過護士、病案管理技士。后到北京文學雜志社做過編輯,出版社也干過幾年。代表作長篇小說《虎日》。《延河》雜志編輯、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1
是我的罪過就是我的罪過,實在沒有狡辯的必要。因為我,父親墮落了。他拋棄了母親。他已經77歲高齡了。可在這樣的年齡,他卻與一個女孩同居了。聽我的姐姐說父親本來是要與母親辦正式離婚手續的,后來在她的一再勸說下,他才妥協了。母親獨自一人住在玉龍新區,她與父親同歲,也已77歲了,都屬兔。
我是懷著懺悔的心情走進小區大門的。走進大門以后,我看著那些有關火災救護的宣傳畫,停下了腳步。十幾幅宣傳畫支立在大路的兩邊,我看著它們,但依舊想的是母親。我該如何面對她?她晚年的孤苦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罪人。我們全家除了我和我父親外,我的姐姐和母親一點都不知情。母親怎么會想到是她最寵愛的兒子破壞了她的婚姻,給她的晚年帶來了痛苦?
我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大路伸延五十多米,就被前面的花園擋住了。花園外圍是低矮的灌木形成的一道綠色圍籬。它的西邊樹立著兩個宣傳牌。左右分開去兩條路,分別通向小區南邊和北邊。母親住在南邊的6號樓。
我是從外地回來的。我是一個小官,是一個小小的縣長。車把我送到小區的大門外,我就叫司機開車走了。家丑不可外揚。我本來沒有回家的計劃,姐姐打電話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我,我立即決定回一次家。
我回到家里,母親沒有感到意外。她對我笑了笑。我想她一見門外是我,馬上就意識到我是為了什么回來的。她的笑里包含著77年歲月的滄桑,那里有痛苦,也有歡樂。我卻笑不起來。我甚至于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表情面對母親。母親嬌小的身體,瘦但并不弱,反而顯得更加精干。她是那種越到晚年越顯得精神的女人。母親說:
“你回來前也不先說一聲,就這么說到就到了?!?/p>
她的聲音依舊充滿磁性,如果是在電話里聽她說話,聽到的人會把她想象成一個年輕女孩。歲月雖然在她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她雖然老了,可她的聲音卻依舊年輕。她的聲音里保存著她的青春。我只好撒謊說:
“我只是路過……有個會要去開,路過……”
母親的眼睛瞪著我。好像有一把匕首刺穿了我的身體。我知道母親已經看出我在說謊,她沒有拆穿它,只是說:
“你能回來就好。路過也罷,專門回來也罷,都是一樣的回來,這就好?!?/p>
我的心如萬箭穿過。我跪到了母親面前。她大驚,臉色都烏了。
“兒啊,你犯了罪?”母親顫抖著說。
“媽,我犯了罪……”我說。
“我做過多少次的噩夢,夢見你被……”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我馬上意識到母親誤會了我的意思。
“媽,我是對你犯了罪,是對你……”
“你是對不起我,辜負了當媽的一片心。自從你當官后,媽的這顆心就一直懸在空中,一直沒有放下過,就害怕著你有這一天……”
浴淚的母親像是雨中的枯花。她依舊沉浸在誤解里,替我的命運擔心。我的心里掠過一絲疼痛。
“媽,你弄錯了,是我把我父親引到邪路上去的。是我對你犯下了滔天大罪……”
母親回過神來,抹去了眼淚。
“不是你犯事了?”她鄭重地問。
“我好好的。我是指我父親的事……”
“這就好。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噩夢?”
“媽,不要那樣擔心,天下做官的都一樣。你兒子還是清官,還窮得很,每次回來都想著多給你一些錢,可我掙的錢有限,”我站了起來,從兜里掏出錢來。“這八百塊錢,你就拿著?!?/p>
“我錢不缺花,你留著自己花吧?!蹦赣H說。她把錢裝進我的兜內,幫我拍著膝蓋上的土。“你把媽嚇的,對媽有啥了不得的事,還都跪下了?以后不許再這樣嚇媽?!?/p>
母親年紀大了,確實是經受不起驚嚇,我一心想向母親認罪、懺悔的打算也就自然而然消散了。不能對母親說的,最好不要開口。我進門時有些莽撞,當官這么些年了,還如此不成熟,這是我剛剛才意識到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沉不住氣?
“媽,我今年過年沒有回來看你,這對兒來說就是大罪啊?!?/p>
母親笑了。
“這就得向媽下跪啊?你當官身不由己,這媽能理解?!?/p>
“這就是大不孝?!?/p>
“這么嚴重?你的孝心媽比誰都清楚。你把官當好,不叫媽做噩夢,這媽就謝天謝地知足了?!?/p>
我心里想我又一次騙了母親。這種欺騙、這種虛假畢竟對她是有好處的,母親的笑容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它是用欺騙和虛假換來的。我沒再敢向母親提起有關父親的一個字。他不在家,他的不在場已經說明了一切,還有必要再用語言表述嗎?母親心里一定早就放開了父親的事,她一個字都沒有說起他,充滿她心的是我,我是她常常做噩夢的原因。
“我怎么可能放下你呢?夢不由人啊。你不知道這小區里發生了啥事,10號樓前天剛剛燒死了一對夫妻,都是當官的……”
“前天?”我心里吃了一驚。
“對啊,前天,消防車來了四五輛,可已經晚了,人都燒成了焦炭?!?/p>
我沉默著。
“說是煤氣罐爆炸,但是有人說他們是自殺,房子里沒有燒成灰的錢裝了幾麻袋,說那成堆的紙灰都是錢燒的……”
2
我到了我姐姐家里。
我的姐夫兩年前就進了精神病院,這期間我姐姐是如何生活的,我不清楚。我想她不可能沒有個情人。一個情人也許可以使她更加堅強地對待生活。姐姐一家卷進一樁案子已經好幾年了,姐夫就是因為案子的事才壞了腦子的。不值得啊,為了幾百萬就把自己毀了,心胸實在不夠開闊。姐夫一家是因為購買房產上當受騙了,幾百萬就那樣打了水漂。姐姐倒還能承受得住,女性的堅忍由此可見勝過男人。房產投資雞飛蛋打了,但他們并沒有到一貧如洗的地步,別墅還在,看大門的狼狗還在。
姐姐對我到來顯得異常平淡。我這樣一個小官根本就不在她的眼里。她少女的時候嫁給了一個省長的兒子,什么大官都見過。后來她與省長的兒子離婚,這才與現在這個平民姐夫結婚,做生意的過程中,更是與官員們頻繁來往。我心里清楚,沒有那些關系她是發不了財的。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理由可以證明她對我這個小縣長不會放在眼里的,她本身就是干部子女。我父親是南下干部,應該說他是個老干部了。他早在少年時期就參加了中共,遼沈戰役期間,他差一點餓死。當時的情形是,你手里有一塊金子,你用這塊金子換了一塊干糧,你就能活,而那個用干糧換了金子的人,就會餓死。他的好多同學、戰友內戰后,都當了省級官員。父親的官沒有做大,這是他的愛好決定的。他愛文學,要著書立說,結果犯了忌,被批判過,后來下放到山區勞動。勞動了十幾年,回到城里,成了文聯主席。那便是他當的最大的官了。但他的級別很高,退休金數目巨大,他是遠遠花不完的。去年夏天,我回家了一趟。以前我回家次數也不少,就沒有注意到父親和母親的生活情況,或者說早已熟視無睹了。父親與母親已經分床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在意過,可去年夏天鬼使神差就怎么注意到了呢?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關心起了父親的性生活。我暗暗想他與母親早已沒有了性生活,也就沒有必要同居一床了。但據我看到的一些資料介紹,男性的性功能可以延續到很大很大的年齡,七八十歲都還會有性的要求。我所在的縣上就發生過一個案子,案子的主角是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把一個把他叫爺爺的女孩的肚子搞大了。那女孩十四五歲,經常到他家里看電視,看得晚了,老頭就把她留下,叫她第二天走。他們睡在一個炕上,時間一長,出了事。據審案的干警說,那姑娘說是她要求的,叫把那老頭放了。她雖然叫那老頭爺爺,但不是她的親祖父,同村的小輩都是那樣叫老輩人的,她也不例外。她告訴干警說是她要爺爺跟她好的。她一到晚上就跑到老頭炕上,要那老頭跟她好一下。她說爺爺叫我好一下,好一下嘛。……那些細節,我倒興趣不大,我關心的是,那七十多歲的老頭居然還有那么好的性功能,還有那么強的生育能力,致使小姑娘懷了孕。事情出來以后,女孩的父親要求那老頭給500元了結此事,但那老頭不知是沒有那么多的錢,還是太過于吝嗇,只答應給300元,結果才被告到派出所,事情才弄大的。這是我所在縣的一個鎮派出所所長講的,不會有半句假話。聽了這個案子后,腦子一直沒有把它放下過,老把那老頭與父親聯系……
姐姐給我倒的咖啡還溫溫的,我喝了一口。姐姐一直沒有說話,她在做那些招待小事時,只有行動,沒有言語。我心里明白對于父親的行為,她不愿意表態,所以不說話是最好的選擇。我想問問姐夫的情況,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姐姐身材修長,是個美女胚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具有了貴婦人的風度。
“你知道父親住哪里嗎?”我說。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彼f。
“這可怎么找到他呢?”
“你還能沒有辦法?”姐姐的口氣里夾雜著譏諷。窗外走過去了一個年輕人。他的頭只在窗外一閃,就消失了。根據那一晃的印象判斷,小伙子也就二十歲左右。我姐姐沒有兒子?!@別墅里不會有其他人的。
“小偷?”
“你不要管!”姐姐不耐煩地說。
3
如果姐姐真的不知道如何找到父親,父親與她之間連電話聯系都沒有的話,看來父親是當真要與過去的生活決裂了。要找到一個如此倔強的老頭,是得下些功夫才行。這件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如果我不去找他,還真的是沒人能找到他的。我雖然不知父親的去向,可我卻是唯一清楚此事“來龍”的人。從姐姐略帶諷刺的口吻里,她似乎已經知道那個女孩的身份。我只有通過找到那個女孩的辦法,來達到找到父親的目的。
回到故鄉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應該把自己隱藏起來了。我是故鄉城市普通的一分子,不再是一個縣長。我本來就給自己預定了第二個身份:某某縣某某鄉某某村的農民。持這樣的身份證,別人至多把我看成是個發了財的農民企業家什么的。我也樂意那些賓館服務人員這樣對我定位。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前往五原縣城。一個小時后,車就到了五原縣城的二馬路。在這條路上,坐落著五原縣最奢華的賓館。我以農民的身份登記了一套住房。待我喘過氣來,立即翻出旅客服務指南,查到電話號碼,就給“美發美容部”打了電話。那邊接電話的是個女人:
“都在休息,如果你急需的話,現在叫醒她們也行,就是人相對少一些,怕你不太滿意。”
我這才意識到此刻時間尚早,正是小姐們睡覺的時候。她們是夜晚工作者,白天是她們真正的“黑夜”。我這個時候把她們叫來,實在有些殘忍,我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尤其是我現在是一個村子的農民,鄉村紳士的傳統美德應該在我身上得到體現。但我又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如果有電話來,上級有重要的會議什么的,我就得立即走人。于是我就說:
“叫醒就叫醒吧。”
“也就三四個……”那邊電話里說。
“行,可以?!?/p>
“幾號房間?”
我告訴對方房間的號碼后,就坐在沙發里,一邊抽煙,一邊等待著。我聽見門外有走動聲,想到她們行動還挺神速的,很敬業嘛。可那走動聲并不是她們發出的,那聲音消失到遠處去了。我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她們的影子,心里就有些急。想到她們被叫醒后,還要化妝什么的,這勢必要消耗時間,我便第二次拿起聽筒撥號。
電話一通,我就說:
“不用化妝打扮了,叫她們快一點來?!?/p>
“好的,好的,馬上就去?!?/p>
4
來了4位小姐。
她們都還沒有睡醒的樣子,顯得有些憔悴。由于過于草率地給面容上涂抹了一些化妝品,并沒有給她們增添多少美色。這幾位小姐無疑是常住在賓館里的。大多數小姐住在外面,當夜生活開始時,她們才會出現在賓館里。這4位小姐對我來說一個比一個陌生。她們站成一排站在我面前,眼睛沖我看著,希望成為這次“比賽”的勝者。我無意于她們的美色,她們并不知道。但她們都會像中彩一樣,掙到她們希望掙到的錢。
“四個都留下吧?!蔽艺f。
四位小姐的臉立即如花開放,燦爛起來。她們撲到我的身上,有的抱住我的胳膊,有的摟住我的頭,有的抱住我的腿,施展著她們的本領。
“不要著急,我先向你們打聽一個人?!?/p>
“誰?”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笑了。
“去年夏天,你們這兒有個姐妹,她……”
“有個姐妹??”四個人的眼睛睜得滴溜溜圓,傻傻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可愛。
“像你們一樣的,我當時沒問她叫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知道這很不好辦,所以我把你們四個都留下了……”
“你并不……”一位小姐臉上有了惱怒的表情。
我笑著說:
“你們不會損失一分的。我覺得你一惱怒,臉兒反而更加好看了。這叫‘惱美人’?!?/p>
發怒的小姐轉怒為笑,其他幾位小姐跟著一同笑了起來。我說:
“這不就好了嘛。你們四位每位兩百,可以了吧?”我掏出八百元錢來,每人分給她兩百元。錢到手以后,她們像山雀一樣歡鬧起來。
“你的說那位妹妹長得啥樣?你還記得嗎?”剛才那位發怒的小姐說,此刻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百靈鳥的歌聲。
“要叫我說她長得什么樣,確實是說不清了,但她要是往我面前一站,我立馬就會把她認出來?!?/p>
“如何才能叫她站到你面前呢?”一位小姐替我擔心道。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所以我叫你們幫我多問問,是哪個姐妹去年夏天——大概也就是七月中旬吧——到這個房間來過?!?/p>
“這個房間?”
“對。2306號。”我說。這個房間號我是記清楚了的。306是指三樓的6號。2是沒有意義的。也許是指這家賓館大院的2號樓。
“七月的中旬,哪一天還記得嗎?”
“哪一天已經記不清了?!蔽艺f。
另外一個小姐說:
“記不清沒有關系,我幫你去查一下去年七月中旬的登記冊,就能查找出來。你用的還是現在用的身份證?”
這個小姐真聰明,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
“你可幫我大忙了。”我夸獎她道。
“先不要太高興。即使查出是哪一天,也不知道當天出入這個房間的小姐有多少,更不會知道是誰了。把身份證給我啊。”小姐說。
我一時發愣,沒有反應。
“你害怕啥。我又不會害你?!毙〗阏f。
“我看這樣吧。給總臺打個電話,不就可以了嘛?!蔽伊⒓醋叩酱差^,坐在床邊給總臺打電話。
“喂,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務?”電話里傳來總臺小姐的聲音。此小姐非彼小姐也。雖然有著同一個雅稱,但內容大異其意。
“請你查一下去年七月的旅館登記冊,有一個客人是哪一天住在這個房間……306號的。”
“對不起,先生,我們不能把旅客的行蹤隨便告訴他人。”
“不是他人,是我自己?!?/p>
“請問先生的姓名?”
“易新民?!?/p>
“怎么才能證明你就是易先生呢?”
“我去年七月和現在使用的是同一個身份證!”我有些惱怒。看來總臺小姐的腦子比起這幾位小姐來顯得笨多了。
“她查一下今天的登記不就一清二楚了?!蔽覍π〗銈冋f。
“先生不要生氣,她是一時糊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眲偛拍俏话l怒的小姐嬌滴滴地對我說,我一聽心里的氣就煙消云散了。
“先生,您是2007年的8月1號住過我們賓館,歡迎您再次光臨?!?/p>
我嘴里喃喃著:
“8月1號……8月1號……”仿佛還無法相信似的。
“先生您還有其他需要服務的嗎?”電話里總臺小姐的聲音更加溫柔了起來。
“謝謝。不需要了?!蔽艺f。
“如果還有啥需要服務,請再打電話。再見!”
5
現在我是個叫易新民的農民,只要腦子稍微一想,我就會偷偷地樂起來。躲藏在這個農民的軀殼里面,干現在干的事情就放心多了。我的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她從燒死的官員夫妻聯想到我,聽起來是有些陰森森,叫人覺得不吉利,但她絕對是一片慈心。嚴格地說,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便是犯罪??晌也贿@樣干,又如何能找到我的老父親呢?他已經77歲高齡,怎么突然之間變成了浪蕩子?這不是他這個年齡該出的事。我的母親的孤苦伶仃完全是由于我一時的過失而造成的,我不來彌補,誰來彌補?有道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我心里著實哭笑不得。我本來是想向父親盡孝,結果孝得過了頭,把母親拋進了晚年的深淵。她是丟不起那個人。她還在玉龍小區如何能住得下去?哪兒還有臉去見那些老友和舊相識?她呆在家里幾乎從不出門。她雖然表面上像是平靜如止水,但她的內心的痛苦,我想我是能夠體諒到的。
四位小姐回去了。我給她們錢是叫她們辦大事的,她們雖然覺得意外,但還是非常滿意地走了。找到我的父親之前,對其他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最擔心的是時間。我的時間可以說不是我的。無論什么時候有個電話,我就屬于他人了。當官其實是很苦的。我從來不敢把手機關掉,也從來不敢叫手機斷電。電池總是充得足足的,備用電池就有十幾塊。為官之途布滿陷阱,邁出的每一步處都可能有一枚地雷,踩不上算你運氣,踩上了,那爆炸聲便宣告了你的噩耗。
夜晚到來之前,我即使有天大的能耐也得等待。我預計我選擇的這段時間,縣上不會有事,市上也不會有事。我就耐心地等待著。天終于暗下來了,小姐們該來上班的也都來了吧。我怕那四位小姐對我吩咐的事可能會不太盡心。我想那也有理由可尋。你想生意一多,她們哪兒還能把我的事放在心頭?我再一次給美容美發部打了電話。這次接電話的是位男人,他告訴了美容美發部所在的位置。我得親自去。
6
挺好找的。本來就在一個樓上,只是地下室而已?,F在的樓房結構一般都很簡單,絕對不會像古代的城堡什么的,建造得像是迷宮一樣。
我一進地下室,就看見樓梯旁邊的墻壁上寫著大大的廣告字:
走進逍遙池,夢里不回家!
從樓道里升騰起來的熱氣,熏得我簡直要醉了似的。騰騰的熱氣里飽和了小姐們的人體氣息,它比醇酒的濃度更高。走廊里沒有一個人。我站在那兒,猶豫著。我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心里不自覺地有些怯場。它實在是太像那古書里描寫的黑店什么的,說不定會把你做成人肉包子賣掉。我剛往前試探性地走了一步,就有個男人走出了房間。他說:
“您就是剛才打電話的?”
“對,就是我。”
這個男人的出現,使我一下子放松了。黑店的魔幻氣氛消散了,人的氣氛恢復了統治。那男人邊走邊介紹:
“這兒小姐都是好樣的,保證你滿意?!?/p>
我心里想若不是尋找父親,我怎么會到你這鬼窟里來。的確有些鬼窟的氛圍。我也不是來挑小姐的。我擔心他一旦知道了我的真正意圖,也許會把我趕走。那時候我只有掏出更多的錢來。
他揭開了一個房間的門簾。他說:
“請進吧?!?/p>
我站在門口,面向房間里面。雖然光線幽暗,但我早已適應了,瞳孔放大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里面滿滿一屋子人。都是小姐。萬紫千紅。一個春天都在這里面。真正是滿園春色。
房間里溫度很高,小姐們穿得都很裸露。美麗的部位都裸露著,沒有裸露的部位或許更加美麗。我雖然不是艷色的獵手,但我也實在無法使自己無動于衷。我警告自己只能動心,萬萬不可動手動腳。
撩著門簾的男人眼睛里充滿了笑。
“隨便你挑,先生。”
他邊說邊示意我進去。我走進去后,他把門簾放了下來。此刻我真正置身于滿園春色里了。萬紫千紅把我包圍。濃郁的香氣已經熏麻木了我的嗅覺神經。麻木也就意味著我具有了抵抗力。我像從夢中醒來,立即意識到了自己干什么來了。我在萬花叢中尋找那四個我曾經與她們打過交道的小姐。可我已經認不出她們來了。她們融合進這萬紫千紅中,似乎是一個整體,而不是一個個體了。當時我一一問了她們的名字,現在我還沒有忘記。我只好說出她們的名字。她們倒還老實,沒有胡亂瞎編一個名字。那男人便把這四個小姐叫了出來。當她們四個站到我面前時,我就能認出她們了。沒錯,就是她們四位。
那男人說:
“這四個您都要了?”
我只好把我來這里的真正意圖告訴了他。他一聽,馬上變了臉色。
“這不行,不能影響我們的生意?!彼忉屨f。
“不會有絲毫影響的,該付多少我還付多少。”我對他說。
他臉上立即又到了和風細雨的春天。
“那敢情好啊。這四……你先付八百吧?!?/p>
7
我知道那男人的真正身份。他不可能是這兒的老板。他頂多是個副總什么的,具體管理這兒的工作。真正的老板是隱身到后面的。那個隱身人才是真正的老鴇。這個名詞現今已經淘汰不用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言系統,過時的語言也就隨著那個時代一起死了。語言也有生死,跟生命一樣。那男人走了以后,我就成了萬花叢中唯一的男人了。要是找個比喻來形容這種情景的話,那么似乎只有皇帝這個角色適合我現在的狀況,而這些小姐們就是嬪妃了,地下室便是后宮,那個在走廊頂頭房間辦公的男人扮演的無疑就是太監的角色了。
其他小姐們一見我已經沒有什么血可放,就又忙她們的事去了。她們對鏡梳妝,描眉畫唇,梳理秀麗的長發,安裝長長的假睫毛,……四位已經掙了我的錢的小姐圍在我身旁,向我訴說著她們努力的情況。
她們的努力毫無結果。她們表示將繼續努力。我意識到光靠她們四個,我會偷雞不成還要蝕把米的。把小姐都發動起來,搞一場運動,不信找不到我的老父親。我提議把我身上僅有的3000元錢散發給小姐們,叫她們幫我回憶去年八月一日是誰到過306房間。為了打消她們的顧慮,我只好如實說了我的目的。小姐們迅速把錢分了,一人分了一百。已經付了費的四位小姐自愿放棄,沒有參與分配。小姐們像小鳥依人那樣擠到我跟前,嘰嘰喳喳向我一一回憶去年八月一日的往事。回憶的結果令我沮喪。她們要么是那一天沒有到過那個房間,要么是去過沒去過實在是記不清了,要么是去年八月一日前她還沒有到這兒來,要么是在其它的賓館上班,要么是在其它的城市……我不管她們是哪一種情況,都把她們的臉和身體仔細看一看,努力想引發去年八月的記憶。那記憶已經深潛到了記憶海洋的底層沉淀凝結了起來,沒有強烈的刺激,它不可能翻身騰起。
她們的臉龐和身材都沒有勾起我沉睡的記憶。她們的回憶也不是我需要的。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都有些絕望了。我心里便生出一些對于老父親的抱怨。他做事也太絕了。絕情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到了他的兒子如此這般都找不到他。我算是黔驢技窮了。但我的心還沒有死,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我還沒有抽身走人。
小姐們流動性特別大,今天天南,明天海北,這是會給尋找造成相當相當的難度。可有一個小姐跟一個古稀老人從良去了,這在小姐們的世界里應該不是秘密。即使是秘密,墻也總會有漏風的一天,總會有人了解詳情。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女孩走進了房間。
8
如果說那些小姐是春天花園里的花朵的話,那么這位剛剛走進房間的女孩無疑便是花中王后。她的美麗明顯超出這個逍遙池中所有的小姐,她的氣質里有一種令人驚訝的高貴。即使她身處這樣的環境中,你也無法相信她會是一個小姐。如果她真是干小姐這一行的,那么她一定有著一個類似于王室悲劇式的過去。無法相信她是從天上下凡下來的玉皇大帝的女兒,那么你也得相信她是被謫黜的地上皇宮的公主。這樣一位高貴的女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不緊不慢地走到房間的中央,對于我這個陌生人居然都沒有看一眼。
我嗅到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它似乎是不屬于這個小縣城的。
“你還有最后一線希望!”一位小姐興奮地說。
“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绷硪晃恍〗阋砸环N沉思的口氣說。
聽到兩位小姐都那樣說,剛剛走進房間的那女子這才把我打量了一眼。
“您是來找人的吧。”她說。
她真是非凡地聰明,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一個嫖客。
立即就有五六個小姐圍到她身旁,說:
“革命姐,你幫這位先生回憶一下,去年八月一日,是誰到306號去了?!?/p>
我的神經一跳,她怎么會叫那樣的名字?也許只是諧音,也許是我聽錯了。我看著她,眼睛里滿含著期待。她說:
“叫我坐下了再說。”
我立即站了起來。我想我坐的這個位置可能恰好就是她的。有幾位小姐同時站了起來,騰出了位子。她們說:
“先生,你坐……你坐……”
她坐到了沙發上。我沒有去坐,就讓那幾個空出來的座位空著。我站在她的面前。她說:
“我不用回憶什么八月一日,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p>
“當真?”這是我隨口說的。我不相信命運會把這件事這樣處理。
“你要是不想知道,那是你的自由?!彼f。
“革命姐,就告訴人家吧。人家也蠻可憐的?!币晃恍〗隳们荒谜{地說。“一人給了我們一百,還給了她們四個兩百,把身上的錢都花光了?!?/p>
“你不會是全把姐妹們操了吧?!彼f。這話雖然粗俗,但從她的嘴中說出來,卻依舊不失高貴。一位高貴的婦人會把丑惡美化,使低賤高雅。一位小姐連忙解釋說:
“沒有的事,他掏錢只是叫我們回憶八月一日那一天?!?/p>
我抓住機會,緊接著那位小姐的話說:
“我會一視同仁的。而且還會加倍,因為線索是你提供的……只是我現在手頭上沒有現錢,一會兒可以從卡上取……”
“我不要你的錢!”她的聲音像是能夠斬釘截鐵。
9
進了逍遙池,夢里不回家……這話只適于嫖客。我雖然進去了,而且呆的時間比一般人都還要長,可我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母親就是我的家。找到父親完全是為了母親。他們生活了幾乎一輩子,在生命的晚年,因為一位小姐而分開了,這實在不值得稱道。我出了逍遙池,依舊還在現實世界里。沒有夢,只有尋找的艱難。更叫我難以言說的是尷尬。我得出入賓館酒店,與小姐們打交道,還不能以真實身份出現。如果出了問題,露了陷,有人突然襲擊,抓我個正著,我就會說不清道不明,會因此“雙開”丟官。微風吹拂著,我的臉孔感受著夜晚的清涼。我的腦子變得清醒了。逍遙池里的濃郁香風醉氣被這曠野一掃而光。這時我才感到后怕。在這出租車里,誰也不會無故把我擋住,進行搜查,盤問我和這位小姐的關系。她雖然以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貴拒絕接受我的錢,但我還是不得不先找了個ATM,把卡插進去取了一些錢。我們坐出租車馬上就得需要錢,總不能叫她付出租車費吧。
喧嘩和熱鬧一下子成了過去,這郊外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紀、另外一個國度。她雖然也是逍遙池里的人,但她身體上卻沒有一絲半毫逍遙池的氣息。當她走進逍遙池的房間時,她就把郊外的清氣帶到了那里。我的心情變得異常地放松,就想和她說說話。她對我來說依舊是個深不可測的謎。若不是我親眼看見她走進逍遙池,我怎么也不會相信她會從事那樣的職業。我說:
“你真的叫革命?”
“你不相信?”她說。她遞給我一支煙?!澳莾翰辉S抽煙。”
我接過她的香煙。純正的女士型香煙。我把它點燃,抽著。她繼續說:
“自從我有了新工作,我也就給自己取了新名字。”
“是個老而又老的名字。”我說。
“對我來說是新的。完全新的。”她說。
“舊的有時候反而是最新的。這就是辯證法?!蔽艺f。
“請不要說那些詞語,我討厭。對不起?!彼f,然后沖我笑了一下。那笑算是對我的補償。我覺得她的笑里浸透了苦澀,她的心里一定深藏著非一般人能夠承受的苦難。我心里對她滋生出了非同一般的憐憫。沒有大苦大難,她不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的。她給自己取了一個叫革命的老名字,卻對辯證法這個舊時代的詞兒如此反感,同樣一種東西,卻以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對待,這是否表明她意識深處還沒有自覺的分裂狀態?可見她所遭遇的苦難對她的心靈和精神曾有過多么可怕的折磨和蹂躪。
10
和我父親同居的姑娘名叫小寧。革命與她是好朋友。革命應該說是我的福星,假如我早一步離開逍遙池,也就失去了找到父親的機會。我能夠與她相遇,也算是三生修來的吧。
門剛一打開,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我說過只要她一出現,我保準能夠把她認出來。只要和我打過交道的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我會對他們的面容過目不忘。
不見父親的身影,小寧說他出門去了。我想也許他是恰好不在家里,要么就是故意躲起來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一切還須從長計議,慢慢來。我既然已經找到了父親,也就沒有必要非這一次就把事情辦妥。如果有電話來,我就立即離開,待閑下來時,再把這件事繼續往完里辦。父親可以躲我一次,躲我兩次,再躲下去的可能性就不必考慮了,他也不會把事情做得那么絕。
我坐在沙發上,她們兩個坐在對面。小寧給我沏了茶水,放到我面前的茶幾上。她的年齡至多有二十五六歲,這我一看就能估摸出來。她在小姐里面屬于那種年齡比較大的,當時我給父親找她也是考慮到她年齡大一些,經驗多一些,那樣便會使父親的生活豐富多彩一些。這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在心里痛罵自己。我想到那些給已故的老人燒小蜜什么的,與其那樣還不如趁老人健在時……這可真是一時糊涂釀成的苦酒。
小寧說:
“請喝茶。不要客氣,都是你爸的?!?/p>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
我想到她還蠻幽默的。光憑這一點,父親喜歡她都是有道理的。有了幽默,生活會增添多少快樂啊。
“我沒有想到會給你家里人造成這么大的麻煩。我覺得倒沒有什么,可你爸卻一定要躲起來住?!?/p>
小寧說話時眼睛一直瞪著我。她的眼睛睜大了,還是蠻好看的。我想到風俗里說上爹床的都是娘。這話雖然有些過分,但它也不是全無道理。半個世紀前的社會,一個有錢的男人可以取很多老婆。她們有專門的名稱:妾。妾生的孩子、妻生的孩子都是兄弟,相互把他們的母親都叫娘。我坐在沙發上,不由得有些矜持。我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大方和自然了,我對小寧產生出了一絲尊重。革命說:
“本來我也考慮到了小寧的態度,不太想帶你來這里。可我看你那樣苦地尋找父親,就不忍心了?!?/p>
革命的眼睛里有了淚。那淚珠把她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了。
“我不會怪你的,革命。你不要難過……”小寧說。
我的心里滑過一股涼氣。這股涼氣像是寬闊的江河。我能肯定她的心里一定埋藏著大悲大哀。
革命站了起來,哽咽著說:
“我走了?!?/p>
她匆匆走向門口。小寧緊跟過去,攔住她說:
“你這就走?”
“你叫我走……”她說。
小寧看著她,眼睛里充滿理解和同情,她慢慢地把門打開。我快步走過去,說:
“這有一點錢,你先拿著?!?/p>
我掏出300元錢,遞過去。
她回頭看著我,說:
“我不會要你的錢!”
她的浴淚的眼睛由于憤怒而更加澄澈。
我感到難堪。小寧說:
“收起來吧……她不會要的?!?/p>
11
革命走了??磥硇幨亲盍私馑?。她為什么堅決不要我的錢?她既然能在逍遙池干,說明她也已經是小姐了。當了小姐依舊不失其節操,這的確難能可貴。她內心深處有著一種堅持,她要在這種堅持中保持自己的高貴。
小寧曾經做過小姐,革命一走,室內就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這孤男寡女的,我的身體不由自主不自在起來。我想到她已經從良了,現在和我的父親住在一起,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心也放松了。我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我是要勸她與我的父親分手的,可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說,只好談剛剛走了的革命。我說:
“革命也應該找個人嫁了?!?/p>
我不知道對她如何稱呼,不能像革命那樣叫她的名字小寧。我也就只好直入話題,什么稱呼都不要。沒想到她相當敏感,立即就意識到了。她說:
“你說話好像不是對我說的,是對房間里的其他人說的。”
她這樣說,我才感到對她太不尊重,可我也沒有辦法補救,就只好愣著。沒想到她還會如此在意。
“我能理解你的處境,挺尷尬的,我的年齡至少比你小10歲,可我又是你父親的……你就直呼我的名字小寧,我不會覺得委屈的?!?/p>
“我覺得不能那樣叫你,那樣是對我父親的漠視。我還是什么都不叫的好?!?/p>
她的嘴角掠過一絲笑。
“看來你也是個內心有堅持的人,像革命一樣?!?/p>
“我感覺到她挺高貴的。”
“你的感覺挺準的。官場能夠鍛煉人?!?/p>
“不提屋子外面的事。”
“聽你父親說你是一個縣上的一把手?!?/p>
“算不上一把手。我說了咱們不提外面的事,好不好?”
“你就直接切入主題吧,大家都痛快?!?/p>
小寧的聲音不再溫柔,話鋒明顯有了硬度。我也沒有必要再溫良恭讓下去了。我說:
“我來的目的就是要你和我父親分開,我帶了一張卡,上面的錢應該是你想要的那個數目?!?/p>
說完我的要求后,我盯著她看。她也盯著我看。一時兩個人都沒有說什么。我們兩個就那樣相互盯著看,她并不想退縮,依舊那樣堅持著。我覺得再那樣看下去,似乎不大妥當,就輸給了她。這時她才說話:
“你卡上有多少錢?”
“五萬?!蔽一卮鸬?。
她立即哈哈地笑了。她笑得手舞足蹈,身體只有臀部與沙發還接觸著,其他部位都飛了起來。我心里一驚,以為她犯了歇斯底里。她要是真犯了病,我也無能為力。我靜靜地看著,直到她平靜下來。她雖然身體平靜了,但還在笑著。
“你可……真有……意思?!彼χf。
我無言以對,靜觀其變。
“那點錢就要買我的堅守,買我現在的生活……”她不笑了?!澳阏J為我現在的生活就值那些錢?”
“再多我也沒有。我這已經是勉為其難了?!蔽覍嵲拰嵳f。
“你要我再去過那種小姐的生活?”她說。
這個問題我真的沒有想過。
“革命不是身不由己,她有意要那樣干?!彼f。
我想她怎么又扯到了剛剛離開的革命。我說: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不能答應?!彼f。
“以后再給你五萬?!蔽艺f,心里不是十分有底。
“你哄三歲小孩哩?”
“我父親已經快八十歲了,雖然退休金高,但這樣一個老人又能與他廝守多久?你沒有想想將來?”
“那是上帝管的事,不歸人管。”她說。
她還真不是胡說。她說得比我更有說服力。我父親雖然七十七歲了,可他的身體卻棒得沒法說。他每天都去游泳,二十年來一天都沒有間斷過。特別是在大冬天,他更是游得歡。他把那叫冬泳。天再寒冷,他都不怕,脫光衣服,撲騰就進了水。十幾分鐘后,他爬上岸,穿衣,然后騎自行車回家。他騎自行車純粹是為了鍛煉身體,要么他就走路。走十幾里山路就是為了跳進冰冷的河水里呆上十幾分鐘。我雖然比他小三十多歲,可我的身體顯然就不如他好。他再活上個二十年應該不成問題,這樣的話,我對小寧剛才說的話就是站不住腳的。難道嫁個年輕人就可以保證他能活二十年,半路夫妻多的是。這怎么辦?我的可憐的老母親。
她見我半天沒有說話,說:
“不要對我提錢的事。你父親的三千多退休金也不算多,你問問父親就知道了?!?/p>
我一時不能理解她的話。難道她不是看上那每月三千多的退休金而與父親一起生活的?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不了解我和你父親現在的生活,你如果了解了,你就會有另外的看法?!彼f。
“你們的生活?”
“對。你想想……”
“我父親每天去冬泳,已是春天了,還叫冬泳,他就是那樣叫的。冬泳回來,你把飯做好了,吃飯,然后說說話,然后就休息,然后就到了第二天,他又去冬泳……”
“如何休息?”她說。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興奮的激情,使她更加美麗了。
我毫不思索地說:
“他睡到他自己的單人床上,他的睡眠很好,一覺就睡到大天亮了。”
“他自己的單人床?”
“對啊?!?/p>
她站了起來。
“你來看看?!?/p>
她向一扇門走去。她走到了門口,說:
“你過來啊?!?/p>
我沒有站起來。我心里好生疑慮,心想她不知要耍什么花招。她把門推開了。她大聲地說:
“你看看,這就是你父親的單人床!”
她的聲音非常地大,我站了起來,但我始終沒有向那邊走一步。那是父親的床,是他的臥室,那兒站著他的女人。我雖然沒有走過去,但透過大大敞開著的門,把里面還是能夠看清楚的。那臥室里擺著一張碩大的床。那是一張比雙人床還要巨大的床鋪。小寧把另外一間房的房門也打開了,那里面沒有放床。父親與母親確確實實已經分床睡有將近二十年了,這我是知道的。
她走了過來,慢慢地坐到沙發上。她拿起茶幾上的香煙,抽出一支,打著了火,點上,她輕輕地吸了一口煙。她說:
“這是過去養成的毛病。心情一不好,就會犯?!?/p>
“對不起?!蔽艺f。
“你在這里非常謹慎,這我能理解。我是你父親的女人,任何舉動,你都會認為是不孝的。你真是不了解你父親啊?!?/p>
“我們很少交談。”我承認說。
“可你怎么想到的要給他找個小姐?”她說,一笑。
我沒有說話。
“事情都做了,還有啥不能說的?”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父親也是個男人,他整天冬泳,把身體鍛煉得那么結實,可他有沒有男人的生活?男人的生活?他與我母親分床睡已經有十幾二十年了,這家里人都清楚。一看那分別放在兩個臥室的床,就一清二楚了。我就想到過去的皇帝,人家那么老了,還不斷天下選美,把天下美女都選進宮去。既然皇帝年老了,都還有那種要求,我父親為什么就沒有呢?我覺得父親要是那……還行的話,那就太可憐了,就想給他找個小姐,幫他按摩按摩……我主要想到的是給他做做按摩。這當然得是美麗的年輕姑娘來做,老太太來做,就索然無味了,那有啥意思。要達到我給父親預定的條件,除了小姐——對不起——誰家姑娘都不會愿意的。我就想到這事得隱秘安全才行,就選了個外地小縣城,把一切安排妥當……這后面的事你是清楚的?!?/p>
“你太小瞧你父親了?!彼f。
“他?……”我欲言又止。
“他身體棒得很,一個中年人未必就有他棒?!彼f。
“你是指他的身體?”我說。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我沒有說話。
“他的性功能!”她說?!澳憧烧媸巧底印?/p>
12
我回到賓館。306房間,房費我已經付了。如果沒有緊急電話,我就住在這里。五原縣距離我當縣長的那個縣也就三個小時的路程,不管是什么事也不會緊急到連三個小時的余地都沒有。我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電量的標志,三個小方格的電量已經消耗了一個小方格。我把充電器插上,叫它盡管充去。我躺到床鋪上,把整個身體放松。真是夠累的。尋找父親居然如此勞累,可見它是個苦差事。不單單是體力上的消耗,累是在心上。精神上的消耗比身體的消耗需要更多的ATP(能量)。
我無法杜絕想父親的事。只要我的腦子一閑,馬上就被父親的事侵占了。我與那個叫小寧的姑娘談話的整個過程中,自始至終都不見父親的影子出現。根據我的判斷,他不像是躲藏在屋內。他一直呆在室外?那么他呆得時間也太長了。他那么大的年齡,長時間呆在室外,勢必會對身體不利。我覺得坐得時間太長了,再不走的話,好像暗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圖似的。我對那叫小寧的姑娘說請轉告我父親,我第二天去,希望他在家里等我。我不見一次他的面就走的話,我不能接受那樣的結局,我也無法向家庭成員交代。我是肩負著使命踏上征程的。
我突然醒悟到我不是一個官員,而是一個鄉下的“農民”,我在這里是安全的。但我并不想做什么越軌犯紀的事。我只想著明天見見父親,當面勸勸他,如果還不能說動他,我就離開,安安全全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想到了革命。她是流著淚走的,走了以后,她就到這兒來了?她與小寧究竟是什么關系,我不太清楚??茨菢幼樱齻儍蓚€的關系是異常親密的,幾乎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她們相互之間似乎是沒有秘密的。這樣推斷的話,那么她就是這里惟一知道我的底細的人。如果她向別人說我是個縣長,無疑就會引起懷疑,那樣麻煩可就大了。我想立即退房。我從床上躍起,站到了地上。我看見了電話。我撥通了美容美發部。還是那個男人接的電話。我對他說要革命小姐到306號房間來。他的聲音立即變得異常歡喜起來,說一定叫她去。過了一會,我聽到了門鈴聲。我打開門,革命站在門口。她沒有招呼我,徑直走進了房間。我把門關好,回轉身來。她已經坐到了沙發上。她說:
“我要是知道是你,我就不會來?!?/p>
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她解釋,她就站了起來,轉身要走。我連忙說:
“我對你有個請求……我是不放心才叫你來的?!?/p>
“請求?什么請求?”
“你先坐下,”我拉住她的胳膊,叫她坐到沙發上?!罢埐灰獙θ魏稳颂崞鹞?。這就是我的請求。相當重要?!?/p>
她笑了。
“如此誠惶誠恐。這也難怪。我聽小寧說過,你父親說你在哪兒當縣長。實際上我對你還是滿有好感的,你為父親做了這樣的事,這樣的事其他人連想都想不出來?!?/p>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夸我還是罵我……”
“我當然是夸你,這你都聽不出來?”
“我更加糊涂了?!?/p>
“我是與小寧站在一條戰線上的,我能諷刺你?我覺得你父親能有小寧是他的福分,小寧能有你父親也是她的福分。而他和她的福分沒有你是不可能有的,這就是你在這件事上做出的貢獻。我用的是貢獻兩個字?!?/p>
“謝謝你這樣說,我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這件事是對你的母親造成了傷害,但對你父親造成的又是什么呢?兩相比較,哪個對哪個錯都不是重要的。關鍵是你父親有了小寧,他便有了新生活……”
“新生活?”
“對。絕對是新的生活。而你母親繼續擁有你的父親,還有什么意義?”她的聲音變得特別尖利。
我沒有回答她。我想她也不是在問我什么,那只是她說話的方式與語氣。她的話是對我母親有不敬之處,但也沒有到我必須站起來暴跳如雷的地步。我繼續坐在沙發里,等待著。她的語氣和緩了下來,說:
“我是女人,我并不是貶損女人。我自己也會老的??僧斘移呃习耸臅r候,我絕對不會還霸著一個男人。”
我倒想聽聽有關這方面她有些什么不同尋常的見解。
“我的可憐的爸爸……”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他怎么啦?”我關心地問。
“他死了!”她已經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我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時不知如何做,也就坐著沒動。
她繼續啜泣著。淚水從她碩大的眼睛里涌流出來,她無法控制自己,就那樣任自己的淚水流淌。我看著她滿臉的淚,心如刀割。心如刀絞。她啜泣著說:
“我媽媽也自殺了……她自殺了,自殺了……她好可憐啊……沒有眼睛可咋看清地獄的路啊!……”
我沒有預料到因為談論我的父親和母親會引發她對父親母親的懷念。這種思念如此令她痛不欲生,可見她有著多么悲慘的身世。
“我的哥哥生不如死……我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她把臉仰起來,淚水沾滿她的臉頰。我突然醒悟過來,把紙巾遞到她手里。她把臉上的淚痕擦掉。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呼吸平緩起來了。她說:
“當我孤苦伶仃流落到五原縣的時候,舉目無親,是小寧收留了我。我在她那兒一覺睡了不知多少天,等我想起床時,所有的傷悲都好像遠離我而去了。當她知道了我的身世,她堅決不要我跟她干這一行,說她掙錢完全可以養活我……如果我實在悶得慌了,就叫我找份正經工作去做。但我是絕對不會聽她的。我給自己改了新名字——革命——”
13
我幾乎一夜沒有休息。她是快天亮時才離開的。這一夜我和革命之間除了談話,別的什么都沒有干。但她在我這呆了一夜,老板不管實際情況是什么,都會按包夜算費的。我估計這兒的包夜費大概不會超過六百元人民幣,就掏出八百元給她,叫她向老板交差??伤龍詻Q不要。問題是她要不要,老板都會收費,總不能叫她出錢。我把這樣的意思向她表明了,她說她用自己的錢解決。她把我的錢扔到了房間的地毯上。
我早早地就趕到了父親的新居所。我連早餐都沒有敢吃,怕去晚了,父親又會無影無蹤。果不其然,父親就像早起的鳥兒一樣,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居所里依舊是那個叫小寧的女人一個人。我對于父親如此對待我,心里惱恨起來。他真是不體諒做兒子的心。我冒著危險尋找他,他竟然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我氣呼呼地把所有房間的門打開,把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都尋遍了。父親確實沒有躲藏在房子里。
小寧并不生氣,她的臉上對我充滿了同情。她說:
“火發過了,就好了。”
這句話是這么耳熟。我母親常常這樣說話。
我坐到了沙發上。情緒已經平靜了。
小寧進了臥室,她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封信。她說:
“這是你父親走前留給你的。是他昨夜寫的。”
“他干嗎去了?”我說。
“冬泳啊?!毙幷f。
我知道父親一大早就去冬泳的,這是他二十多年養成的習慣。我之所以這么早趕來,就是怕他冬泳去了。
我打開了他寫給我的信。
14
親愛的兒子:
你叫我第二天早晨等你,可我早早就得去冬泳,不能改變多年來的老習慣,便給你寫封信,你來時可以把它拿走。首先我要感謝你,兒子,你費盡周折找我,而且終于找到了我,這說明你是個有孝心的人。就憑這孝心,我這老頭子就得說一聲謝謝?;厝ズ蟾嬖V你姐姐和母親,不用再找我了。你想想,我已經78歲了,早已是該死之人了,可我在這樣的生命的黃昏卻獲得了新的生命,應該說是新生,又一次生命,這是上帝給的,我不能拒絕。我和你母親分床都有二十三個年頭了,二十三年來沒有一次性生活,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還能不能……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不過就是個伴兒。既然是伙伴的關系,這樣的問題就很好解決。她只是需要有個人跟她一起生活,普通意義上的生活。話說得不好聽些,一個寵物狗可能就是我曾經扮演的角色。她跟上你姐姐或者是你,都可以生活得不錯……話就不寫那么多了。兒子,你走吧,放心地走吧,你心里記住你的老爸已經獲得了新生,這就行了。查起舊賬來,這新生還是你——兒子——給我帶來的,在那之前我可從來沒有過……我也不再說謝的話了。
我還有一些另外的話要對你說。你要是覺得還可操作的話,就把官職辭了,過老百姓的日子。
再見!
你的老爸爸
2008-3-17夜
15
我把信折好,遞給那叫小寧的女人。我現在理解她與我父親的生活了。她是個女人,婦人,不必再用姑娘、女孩那樣的名稱稱呼她了。她是我的父親的婦人。她說:
“怎么交給我?”
“我不想叫我的姐姐和母親看見。也不想叫我的妻子和兒子看見。他們不會恨父親,而會把所有的恨算到我的頭上。的確也是我做的……我導演的。我也找不到個合適的詞語。我就把父親交給您了?!?/p>
她沒有吭氣。
“我感謝你能使我父親有個幸福的晚年?!?/p>
她依舊看著我,沒有說話。
“拜托了?!?/p>
她笑了一下,說: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p>
父親的事就這樣解決了。雖然我的初衷一件都沒有實現,但應該說結果還是比較圓滿的。父親老有所依,這是求神拜佛都不一定能實現的事。他與母親在一起,恰恰相反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依。誰都無法體諒他心靈的痛苦?他那時候只是作為行尸走肉活著。事情想明白了,就絕對不會強求他那樣活了。我沒有立即就走,也沒有那樣的打算。這也許是因為我心中還懷著希望:有意拖延時間,或許還能見父親一面。一時也沒有了話題,就那樣干坐著。那叫小寧的婦人拿來了早餐,我也就毫不客氣地吃起來。吃著吃著,就把話題引到了革命身上。
“革命說你是個心腸特別好的人……”我說。
“她對你說什么了?”她說。
“她說是你救了她?!?/p>
“哪兒的話?沒有那么嚴重。我只不過偶然幫助了她而已。”
“她父母都死了?是真的嗎?”我說。
“她已經家破人亡。她對你說了她父母是如何死的嗎?”她說。
“她說她母親是自殺的,沒說父親是咋死的?!?/p>
“她父親是被槍斃的……”
“槍斃?”
“經濟犯罪。他的官已經做得很大很大了,比你大好幾倍。”
16
我回到古城,回到了玉龍新區。那些有關火險救助的宣傳牌已經撤走了。非常冷清的清晨,除了早起上學的孩子,幾乎看不到成人。天下最苦的似乎就是這些孩子,他們被迫把童年作為祭口獻給了未來。難道不這樣,就沒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順著圍籬走著。我發現迎春花已經謝了,垂柳的枝條綠了。春天來到這里已經很久了。
我離開五原縣城前,又去找了一次革命。我不能不去找她。當我聽小寧說她的父親是被槍斃的,她的母親也是高官,她是迫于無望而自殺的,她在自殺前居然自己摳掉了雙眼……她的哥哥被判了重刑……她是身無分文流落到五原縣城的。我找到她的目的是與當初小寧曾經勸說過她的一樣的,我以為我可以說服她,但我卻敗得更慘。她說她要干一輩子小姐,直到染上艾滋病死去。她說她與客人從來不用性工具,客人愿怎么樣就怎么樣。聽著她的話,我感到骨頭發寒。她說你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就不要充好漢了。她說雷場埋滿了地雷,你能預測哪一顆爆炸哪一顆不爆炸?你能保證你就踩不上?
我是懷著灰敗的心情離開她的。當我回到古城,回到我母親居住的玉龍新區,我看著那滿園的綠色的垂柳枝條,我的眼睛濕潤了。春天是多么美好,它多么值得熱愛。我熱淚盈眶。我敲開防盜門,母親吃驚地說:
“兒啊,你這么早……從哪兒回來的?”
我又一次給母親跪下。我說:
“媽,你就跟我過吧。跟我走,到小縣城去?!?/p>
我痛哭流涕。
母親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她擦著淚說:
“你這是咋啦?”
我把假身份證掏出來,用火把它燒掉。我不知從今天起洗心革面,還能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正常生活。我是有罪的。我知道我是有罪的。在我還是副職時,就已滑入了泥潭。母親看著假身份證一點點化作煙塵。她說:
“兒子,我跟著你去,就不會再做噩夢了。我整天看著你,不許再干一件壞事……就跟你小時候干了壞事我要打你一樣……”
我抱住母親的腿,泣不成聲。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我連忙接聽,連臉上的淚都沒來得及擦。是我所在縣的縣委書記,他說省紀委已經到了縣上,到處找你……我傻了。我與母親臉上淚痕未干,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