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克敬,陜西省扶風縣人,西北大學碩士,工作之余創作小說、散文、隨筆近二百萬字,出版了《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真話的難度》《渭河五女》《碑說》等作品集,作品多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小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從2002年起至今,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花城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所編年度優秀散文、隨筆選,都有作品入選。1989年獲莊重文文學獎。
1
紅燈驀然亮起的時候,我的手機“嘟”地響了一下,來短信了,我把車停穩,打開手機,只見一串有趣的字直往我眼里鉆:十字路口上,有一乞丐敲著車窗說:給點錢。先生沒有零錢,就說:給你一支煙吧。乞丐說:我不抽煙。先生車上剛好買了一扎啤酒,就又說:那我給你一瓶啤酒喝去吧。乞丐仍說:我不喝酒。開車的先生十分為難,就還建議乞丐陪他去打麻將、洗桑那,打麻將他出賭資,讓乞丐替他打,輸了是先生的,贏了是乞丐的;洗桑那么,也好辦,給你一條龍服務。乞丐聽得有些憤怒,說:我怎么能賭博嫖娼呢?我不!先生打開車門,讓乞丐上了車,拉回家里給他老婆說,你說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嫖娼,我給你找回來了,就是這個樣子。我把短信沒看完,就已笑了起來,到看完,幾乎要笑翻在車上了。
正在這時,有人敲我的車窗了:嘭!嘭!嘭!
我收住了笑,向窗玻璃外邊看去,以為短信上的情景要在我的面前重演了,心里覺得更加有笑。可我沒有笑出來,因為敲窗的人在叫我的名字。
敲窗人說:項治邦,你還認識我嗎?
敲窗人叫得對,我就是項治邦,但他是誰呢?頭發亂著,臉上臟著,不是他身上的黃馬夾表明他的清潔工身份,我真是要把他當成乞丐了。我在記憶中迅速地翻騰著,總想翻找出他的蛛絲馬跡,但我非常失望,怎么也找不出和他相識的跡像來。
敲窗人說:我是孫二平呀。
他這一說,我的記憶接上了頭,想他一個多么光鮮的人,怎么就落到了這樣一個境地。
孫二平灰著臉說:別說你不認識我,連我都快不認識我了。
我想推開車門下來,路口的紅燈滅了,綠燈亮了起來,我就很無奈了,摸出一張名片給了孫二平,給他說有事就打我的電話。
可是孫二平沒有給我打電話……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我也一天天在遇到他的路上來往,我想見到他,可他像是一片飄落的樹葉,被誰掃到了垃圾堆里運走了,不見了。
他是在躲我嗎?我疑惑著想他既然躲我,就不要認我,認了我又為什么躲我呢?
我在苦苦地想,想到后來,我想到了顏秋紅。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想是的,孫二平一定是因為顏秋紅。
2
如今,我在陳倉晚報工作。可在三十年前,我像孫二平和顏秋紅一樣,都在關中西府的坡頭村修理地球。但我有一樣和他倆是不同的,他倆是土生土長的農村青年,我則是落難下放的返鄉青年。
什么是返鄉青年?這我是要補充說明的。那時候,知識青年不是上山就是下鄉,我的戶口在陳倉城里,享受著商品糧的優越待遇。可是我的老家卻在坡頭村,要我上山下鄉我是抵觸的,我不想跟著大家一塊上山下鄉,就回了老家坡頭村。在坡頭村,老輩子分家,還有我們家一院房子,院子里也還有幾間不錯的大瓦房。我父親在陳倉城找人說情,送了好幾條金絲猴香煙和好幾瓶西鳳酒,這才打通了關節,讓我卷了鋪蓋,回了老家坡頭村,住進好多年沒有住人的老屋里,成了一個日出下地干活,日落回家睡覺的農民。
我和父親這么做,是為了回到老家,不至于受人欺侮。事實證明了我和父親的做法不錯,左鄰右舍的,我不是叫人大伯大哥,就是叫人大媽大嫂,讓我受了不少照顧。但我覺得還是孤獨。而孤獨的好處,使我浮燥的心能夠蹋實下來,埋頭在帶回老家的一堆書里,大嚼大咽那一個個的方塊字……我不相信我會扎根農村,我要有所準備,免得機會到來時,后悔自己沒準備。
是顏秋紅帶的頭,把我的孤獨在一天傍晚破除了。
那天傍晚,我一如既往地在家里吃書,顏秋紅推門進來了,是她推門進來的聲音太小,還是我吃書的精力太集中,到她站在我面前時,我竟然一點知覺都沒有,不過我的鼻子不錯,很敏感嗅到一股香味,我抬起頭來,看見了鮮艷欲滴的顏秋紅,和她手里拿著的一包東西。
我不知道包里的東西是啥?但發現那草黃色的包裝,浸出一坨一坨的油漬。
返鄉回到老家,我的飲食標準一落千丈,不像在城市的家里,都有母親操心,每一頓飯,都能見到肉片和油花兒的。在坡頭村的家里,就都由我來湊合了,我討厭鍋灶上的事,也懶得做飯,不做了幾天不做,要做呢,一頓做了吃幾天。這讓我的味覺神經很敏感,一點點香氣,都會讓我的喉嚨里伸出另一張嘴,把那到了嘴邊的香味吞進肚子里去。我的鼻子抽了抽,喉頭很沒出息蠕動著大咽唾沫。
顏秋紅笑笑地說:甭只吃書了。
顏秋紅那么說著,用她手里的大紙包換去了我手里的書……不用猜,我已知道紙包里是很好吃的東西了。但我沒有把紙包立即打開……我抬頭看她,發現她好看的眼睛也看著我,我看得明白,她是鼓勵我,到你手里的紙包就是你的了,你就打開吃吧。
可我還在遲疑……正遲疑著,我孤寂的院子里,呼啦啦涌進了一群人,他們都是坡頭村的青年人,返鄉一段時間,我認識了他們,其中就有孫二平……他們一涌進我的家,就看見了我手里的紙包,也不知是誰伸的手,一下從我手里拿了去,撕開包裝紙就大喊起來了。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天鵝蛋!
那驚人的喊聲才起,就見無數的手伸了出來,伸向了那個打開的紙包,去抓被他們大喊著的天鵝蛋……緊急情況下,顏秋紅拉下了臉子,她向那紛亂的手發話了。
顏秋紅說:都把爪子給我放下來!
我很奇怪,顏秋紅不算嚴厲的一句話,還真把那許多欲望的手全都吆喝得縮了回去。
顏秋紅還說:都給我聽好了,今天的天鵝蛋,你們都甭想了,我是專送給項治邦吃的。
項治邦就是我。憑什么我就能享受那一包酥香的糕點天鵝蛋?我感到恐慌,又感到幸福,仿佛正有一股和煦的暖風,迎面向我吹來,我感激地瞥了一眼顏秋紅,又趕緊收回來,看著愣成一堆的孫二平他們,覺得這是我返鄉以來的日子,最為甜蜜的時刻。
我說話了,說的是:哪能我一個人獨吞呢?大家吃,大家吃。
顏秋紅卻還不同意,說:他們誰又少吃了?
這是我不知道的,在坡頭村,誰家能吃得起天鵝蛋呢?我返鄉回到坡頭村,發現大家的生活都很窘困,便是買鹽打醬油的錢,也都緊得從雞屁股里掏,別說饞嘴的天鵝蛋,就是一般的餅干,也都少有閑錢買著吃。但是顏秋紅家里有,吃不完了,就還給大家分著吃。
這是因為顏秋紅的母親,她的母親可是個人人敬畏的先生姐哩!
鄉村社會,總也少不了那些玄虛的物事,便是一破再破的迷信,破除了許多年,其實又破了什么?風聲緊的時候,大家也許在面子上會收斂一些,而背地里依然十分紅火。我注意到,有能力從事玄虛物事的人,都是很不簡單的,他們果是個男人,大家就會叫他先生,如是個女人,大家就要叫了先生姐的。其中還有哪些道道?我不知道,而且懶得打問,但我依稀知道,他們是會得到一些常人得不到的享受。
這不奇怪,既然有事求到先生姐的門上,誰又能不給帶禮物呢?輕者蒸饃、花生和瓜子、重了就是天鵝蛋、餅干和糖果……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早年守寡,就她一個寶貝女兒,有了好吃的,還不頂著她享用,享用不了,拿出來散給大家,就很稀松平常了。
顏秋紅就是這么個大方的人。
她生的好看,性格又特別鮮活明麗,走在路上,又蹦又跳的,嘴里呢,又還要不停地哼哼唱唱……她那時候正在中學讀書,穿得很是亮堂,從她的家往學校走,仿佛一束燦爛的陽光,走到哪兒,溫暖到哪兒,鮮艷到哪兒,特別招惹人的眼睛。
村里的小伙子,沒有誰不想和她套近乎,大不咧咧的她,也不回避,誰走近她了,她就掏東西給他,是餅干就給餅干,是糖果就給糖果,至于品質相對珍貴一些的天鵝蛋,原來給大家分發過沒有,我不知道,但這一次,她是給我拿來了。
這就難怪,涌進我院子里的青年伙伴,對著紙包里的天鵝蛋,就都饞得很沒出息的樣子。
顏秋紅吆喝大家把天鵝蛋紙包還我,而我實在不好獨吞,捧在手里正不知怎么辦,顏秋紅卻在一邊催上了。
顏秋紅說:你吃呀!我看著你吃。
周圍的青年伙伴,眥牙咧嘴,做著怪像,我就想,我是絕對不能獨享這一美味的。于是,我向顏秋紅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問:秋紅呀,你這天鵝蛋是送給我了?
顏秋紅說:送給你了。
我說:那我是不是就能做主了?
顏秋紅說:你做主。
我笑了,手捧著天鵝蛋,就給大家分發,可是沒人敢拿,我往哪邊的人送,哪邊的人就往后退,送到孫二平跟前了,他看了一眼顏秋紅,遲遲疑疑地伸著手,眼看就要拿上了,卻又聽到顏秋紅的厲聲吆喝。
顏秋紅說:孫二平,就你的手長是嗎?
孫二平伸出的手就僵在半路,再伸不能,抽回來又不能,嘴里呢,就只有沒頭沒緒的嘰咕了。
孫二平嘰咕:過去你給我們的是啥嗎?啊,不是餅干就是糖果,你給我們吃過天鵝蛋么。
顏秋紅不無譏諷地說開了:有意見嗎?好,你聽我說,能給你吃就已高看你了,你以為你是誰呀。你能和項治邦比嗎?他今日是落難了,回到了村子,像你一樣戳牛尻子,明日時運一轉,他就又是城里人了,而你還得在坡頭村戳牛尻子!
孫二平在顏秋紅的數落聲中,慢慢地縮回了手……但他縮得很不甘心。
3
返鄉回到坡頭村,我郁悶的心情,因為天鵝蛋的風波,使我所感到的甜蜜和溫馨一直在持續著,讓我幾乎要熱愛起這樣的生活了。我感動鄉村生活的單純和平靜,但我很快發現,那種表面的單純和平靜,只是鄉村生活的一個方面,遇到一個很難捉摸的契機,又會變得詭異和難以理解起來。
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被揪出來批斗了,主持批斗會的是孫二平的父親,他在村里當著支部書記,沒有說的,批斗先生姐的大會自然要他主持,并且還要打第一炮。
批斗會的會場搭的很簡陋,在生產隊的大土堆上擺上一張木桌、一把木椅,再栽上兩根木桿,拉起一個橫幅,寫上幾個黑字就算是了。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前邊,還有從公社來的一個干部,他是指導批斗會的,我早已見識過此人,搞批斗會很是殘酷無情。他坐在臺下,其實是指揮著孫二平的父親的,他給了孫二平父親一個眼色,孫二平的父親就在臺子上的那個桌子后邊站起來,手里抓著一個大茶缸,威嚴地掃視著臺下的人群,掃了一遍又一遍,確信參加批斗會的人都來了,這便朝臺子側面大喊一聲,把牛鬼蛇神先生姐押上來!
孫二平父親的話音才起,就有孫二平和村上的另一個青年,一人扭著先生姐的一個手腕,推著先生姐的后肩,刮風一樣把先生姐押到了臺子上。
回鄉參加生產勞動,先生姐的故事我聽了不少,見她面,在批斗會上是頭一回。
雖然她被押在臺上,是被批判的對象,但我發現,她是臉不變色心不跳的,倒是上臺批判她的人,反而顯得十分心虛,即使孫二平的父親,在批判先生姐的時候,語詞的高亢,一點都沒掩蓋他內心的虛弱……有人帶頭喊口號,響應者的聲音廖廖落落,這讓在臺下指導批判會的公社干部很不滿意,他的眉頭擰得能滴出水來,不斷地給臺上的孫二平父親使眼色,卻也效果甚微,開到后來,倒好像在演一出戲,你方唱罷他登場,熱熱鬧鬧,好不快活。
這讓我想起酥香的天鵝蛋,還有餅干和糖果……莫不是顏秋紅分發給大家享用的這些好吃貨在起作用?
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因素……那么,還會有別的因素嗎?
我想一定有,那就是先生姐的本身了。
就在熱熱鬧鬧進行著的批斗會上,先生姐把她的玄虛絕技又發揮了一次……其時,垂首肅立在臺子上的先生姐,突然地轉過身去,從孫二平父親手上奪過旱煙鍋,叼在她的嘴上吃起來了。她一邊吃,一邊向臺口踱著步,而她踱步的樣子又非常的男人,氣昂昂踩得臺上塵煙散飛,她幾步踱到臺口,從嘴里拔出黃銅的旱煙鍋,戳著前來指導批斗會的公社干部,破口就是一通好罵。
先生姐罵人的聲音也很男人,蒼茫而不失力度。她罵公社干部是不孝子孫,正事干不來,盡弄一些邪事,把先人的臉丟盡了。你狗日的還是你爸的兒子,你就趕緊往回走,你爸要咽氣了,你就還做孽吧!
我不知道接受批判的先生姐,何以那么男人?其動作和聲音,完全沒有女人的痕跡……正在我奇怪著的時候,只見指導批斗會的公社干部從人前站起來,臉色慘白,像是被先生姐的大罵放了血,跳著腳往批斗臺子上爬,幾次努力,眼看就要爬上臺子了,卻都又非常滑稽地跌撲了下來……惹得臺子下的人哄堂大笑,而臺子上的先生姐依然大罵不止。
后來聽說,先生姐當時非常男人的舉動,非常男人的罵聲,與指導批斗會的公社干部的老爸一模一樣。
這倒讓人十分不解……后來,我再看先生姐,對她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一股畏懼之心。
公社干部還在土臺子前掙扎……他氣壞了,想不明白那么高點土臺子,任他如何努力,卻總是爬不上去……為此,他慌恐起來,抬頭去看臺上接受批斗的先生姐,感覺她在變,變得就如他的親爸一樣!
這是匪異所思的!此一時也,公社干部、孫二平的父親,還有臺下黑壓一片參加批斗會的群眾,都被先生姐的舉動和言語弄暈了。
公社干部既氣急敗壞,又懵里懵懂,他忽然地心虛起來,覺得天旋了,地轉了。
有個頭裹孝巾的人,遠遠地攆到批斗會場報喪來了,壓抑著的悲聲,一字不差地灌進公社干部的耳朵:你爸咽氣了!
報喪人說著,還取出一段孝巾,裹在了公社干部的頭上。
臺子上的先生姐,仿佛遇到了大寒,渾身一陣抽風,仰天高叫一聲,就又恢復了她原來的女人舉止,和女人聲音……她悄悄地退到批斗臺的中間,把孫二平父親的旱煙鍋給了他,像個被斗者一樣,又很乖順地垂首默立著了。
可是批斗會沒法開下去了。
頭上裹了孝巾的公社干部,向臺上的先生姐瞥了一眼,便跟著前來報喪的人,撒腿就往他的家里跑,跑著呢,就還撒下一串哭他老爸的悲聲,在空氣中飄飄蕩蕩。
孫二平還算眼靈,三步并作兩步,跨上了批判臺,押送先生姐下了臺子,大家看得明白,孫二平這時的押送,是佯裝的,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是比得上兒子攙送老娘的。
隔了一夜,聽說死了老爸的公社干部,提了幾樣厚禮,趁著夜色,敲門進了先生姐的家……他來,有一事要求先生姐,那就是他的老爸,人是咽氣了,眼睛卻一直地睜著,怎么弄都闔不上,公社干部想起批斗會上先生姐的表現,他害怕了,而且是越想越害怕,趁天黑悄悄地來求先生姐了。
好在他們村與先生姐所在的坡頭村不是很遠,六七里的一段夜路,卻把公社干部走得毛骨悚然,一身虛汗,到他進了先生姐的家門后,嗑嗑巴巴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先生姐就幫他提話了,說:給你老爸問事嗎?
公社干部趕忙點著頭。
先生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你讓我咋說呢?
公社干部已被先生姐折服了,聽先生姐這么說,他慌得就差跪下來,他說:你說么,是啥就是啥,只要我爸的眼闔上。
先生姐說:你肯聽我說。
公社干部說:肯。
先生姐就說了,才說個開頭,渾身便痙攣似的抖顫起來,鼻涕眼淚橫流,說話的聲音,就又如公社干部的老爸一樣,非常的男人,手指公社干部說:我闔不上眼睛!我咋能闔上眼睛呢?你個惹事生非的東西,我死了,你不知道還怎么禍害人呀!我沒法闔上眼睛……先生姐非常男人地說著,喉嚨里呼嚕嚕痰聲涌動,她蓄積了一陣子,猛地吐在公社干部的臉上,吼喝著他跪下,你給我跪下,把后背上的衣服揭起來。公社干部照著做了,先生姐從屋腳拿來一跟桃木條子,掄起來就往公社干部的干脊背上抽,每抽一下,公社干部的脊背上就暴起一股血棱子……先生姐沒多抽,只抽了三下,就好像用盡了平生的力量,把手里的桃木條子丟下來,自己也軟在了身邊的一把椅子上。
好一會上,先生姐又恢復了她女人的聲性。她說:你回去吧,你爸的眼睛闔上了。
這個故事不久便傳得風風揚揚,大家堅信先生姐是公社干部老爸的鬼魂附了體,她的言語和舉動,就都是公社干部老爸借她的肉聲來傳達的。不過,大家在傳說時添油加醋,還傳出好幾種后續情節。
有人傳說,公社干部跪下把先生姐叫爸爸了。他叫先生姐是親爸爸,活爸爸。
有人傳說,公社干部跪下舔了先生姐的腳指頭,十個腳指頭,一個一個都舔了。
對于這樣的傳言,我是不大信的,但我對先生姐那種神鬼莫辯的言語舉止,還是感到特別的驚懼與不解。不過還好,我又有天鵝蛋吃了。
好吃的天鵝蛋自然是顏秋紅送給我的。
我問了顏秋紅:是公社干部的禮物嗎?
顏秋紅說:管他呢。咱有吃的咱吃就對了。
4
還別說,顏秋紅預言我時來運轉,就又是個城里人的話,在我返鄉不長時間就變成了現實。我先是招工進了國營大廠當工人,在車間還沒出徒,國家恢復了高考,我就又考進了大學,學了幾年中國歷史,畢業分配,很順利地進了陳倉晚報,干起了無冕之王的工作。老實說,我是很熱愛新聞這一行的。
跑新聞有個好處,可以自由地到處去走,這自由地走著呢,有那么兩次,就還走回了坡頭村。當然也只是最初的那一段時間,以后漸漸地變淡,淡得斷了回坡頭村的路。
我最初往坡頭村跑,絕對不是為了新聞。那么我是為了什么呢?是為見到顏秋紅嗎?
這時的顏秋紅,業已讀到高中,聽她說讀的還很不錯,正充滿信心地準備考大學,也要成為一個城里人哩。
顏秋紅的這個理想,她早就給我說了。在我衣錦還鄉見了她后,她反復地給我強調她的這一理想,而我也衷心地期望她能考上大學,實現她的理想。遺憾的是,顏秋紅沒能考上大學。她不甘心,不斷復習,不斷參加高考,最后還考了個全鄉狀元,卻也未能如愿。鄉村教育太差,就是全鄉狀元,也是無可奈何的,她擰不過自身的命,十分悲哀地嫁給了孫二平,做了支部書記的兒媳婦。
這對不斷落榜的顏秋紅來說,也許是個最好的結局了。
就在顏秋紅決定嫁給孫二平的前夕,我回到坡頭村,見了顏秋紅,她給我說了那句我以后總也忘不了的話。
顏秋紅說:這是命。心強抗不過命強。
誰說不是呢?但我當時聽得明白,顏秋紅的嘴是服了命的,但她人,卻并沒有服。
這應該才是曾經的顏秋紅。
曾經的日子,我吃著顏秋紅送給我的天鵝蛋,很放松地和她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我在問她時不能說有什么惡意,但戲虐的成分還是有的。
我問她:你會像你媽一樣成為先生姐嗎?
顏秋紅驚訝我的問語,她張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說不出話來……她一定責怪我怎么會提出這么一個問題來。而我卻還沒有理會她,繼續我戲虐的問題。
我問:做個先生姐也不錯呀,有人供著吃天鵝……
顏秋紅是憤怒了,在我把天鵝蛋的“蛋”還沒說出來,她已伸手,把我舉在手上吃著的天鵝蛋打落在地上……是這樣了,她好像還不解氣,還把她送給我的天鵝蛋,悉數摔在地上,跳著腳踩,踩的碎碎的了,還不忘抬腳去踢,狠狠地踩,狠狠地踢,把天鵝蛋踩踢得紛紛揚揚,散的到處都是。
糟蹋著天鵝蛋,顏秋紅還說:要做先生姐你做去,天天有天鵝蛋給你吃,吃撐你的肚子,吃撐你的嘴!
顏秋紅的表現這么激烈,我是沒有想到的。我便想,我是傷她心了。但我卻驚異地發現,她憤怒的樣子,似乎更為可愛。
我笑了,說:和你耍笑一下么,你看你燥氣的樣子,還當了真了?
顏秋紅沒有理睬我的道歉,她依然憤怒地盯著我,大睜的眼睛里濕漉漉都是淚的閃光……她給我撇了一句話,誰和你耍笑了?然后擰轉身子,踩著天鵝蛋的碎屑噔噔顧自走了。
我后悔死了,不該這么惹顏秋紅的,別說以后吃不到她送的天鵝蛋,怕是見她的面都難了。
返鄉回到坡頭村,顏秋紅是真正關心我的一個人,我不該惹她生氣的。
我在尋找機會,打算向她真誠道歉的,可我還沒有找到機會,顏秋紅又自覺來找我了。
那是一個下著小雪的日子,我在家里正無聊地吃著書本,顏秋紅來了。她的來去,總是特別的輕盈,叫我的聲音吧,自然也是輕盈地。
顏秋紅給我說:去我家吧,我媽有話給你說哩。
老實說,我受邀去她們家,心里是很打鼓的,我總覺得那個獨門獨院的家,因為有了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便有了讓人恐懼的鬼氣。便是她們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聽人說也已成了精,月光迷蒙的晚上,老槐樹身上的幾個洞孔里,是會白煙升騰的,凡有白煙升騰,就必有白色長毛的神仙飛旋,像是狐貍,又像是羊兒……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不出來上香作法,白煙不散,神仙也就不走,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出來了,散發披頭先給老槐樹敬上香,再繞老槐樹舞蹈幾圈,白煙自然散盡,神仙也自然離去。
這樣一個去處,我是應該躲開的。
顏秋紅頂著一頭的雪花,邀請我去,我抗拒不了,就跟著她,亦步亦趨地去了……我不能不去,我惹顏秋紅生氣了,我想與她和好。
硬著頭皮,我進了顏秋紅的家,卻發現這個意識中鬼怪靈精的地方,與坡頭村所有的農家小院一樣,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是幾間土坯壘砌的偏廈房,也是土坯盤成的大土炕,門上掛著布門簾,布門簾上繡著幾朵花,窗欞上貼著粉簾紙,粉簾紙上貼著幾樣窗花……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也平常得像她的家一樣,扎著一件布圍裙,在她家的鍋灶上忙碌著。
我的到來,使先生姐暫時地放下了鍋灶上的事,把我推進了她家的偏廈房,還幫我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要我坐上她家燒得熱烘烘的大土炕……我感覺到了先生姐對我的巴結奉迎。
過不多久,先生姐就給我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是坡頭村逢年過節才舍得一吃的哨子面,油汪汪的湯面上,漂著肥肉片片,雞蛋花花,大蔥丁丁,看一眼就能饞到人心里……先生姐不讓我客氣,放開肚子吃,她準備得足,一定要我吃飽吃好了,她才能安心。
顏秋紅不說話,看著我吃哨子面,才把一碗吃完,她就又把一碗送到我手上。
返鄉回到坡頭村,這一頓飯是我吃得最解饞的一次,那樣的香甜可口,讓我幾乎懷疑,先生姐不是用油鹽醬醋調出來的,而是使了魔法幻化出來的。
我吃得沒心沒肺……
這是我的狡猾了,我必須裝得沒心沒肺,才能吃得心安理得……在物質生活還很困難的時候,別說是農村,就是城里,誰會極盡破費,無緣無故地請人大吃一頓。
我猜得沒錯,在我吃得咽不下一口湯的時候,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撤去了碗盤,脫了鞋,也坐上了她家的大土炕。
先生姐說我了:你可不能欺負秋紅呀。
我說:我沒欺負她。
先生姐說:耍笑也不能。
在先生姐和我一句對一句的說話中,我知道顏秋紅和她媽先生姐活得并不容易……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守寡早,她孤身一人,帶著個女兒過日子,她是太難了,總有人要打她的主意,要占她的便宜,她能怎么辦呢?和人打嗎?打打吵吵,到頭來,吃虧的總也是她……她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苦悶中一次長夢,她醒了過來,借著家門口的老槐樹,使法使魔,這就成了先生姐了。
成了先生姐,她就能保護她,也能保護女兒顏秋紅了。
這是一個解秘自己身份的話題,我認真地聽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公社干部老爸暴死、挨罵受辱的事還歷歷在目,晃動在我的眼前,我就非常糊涂,不知又該做何解釋?
顯然,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不想對此多作解釋,我在心里就還存著一絲疑惑,在坡頭村熬著日子。
不過,我很注意自己的嘴巴,不再對顏秋紅做那樣的耍笑了。倒是她忍不住,時不時地找到我,給我送好吃的天鵝蛋,向我請教讀書時遇到的一些問題……有一次,她在問了我的幾個讀書的問題后,給我說了存在于我心里的那個疑惑。
顏秋紅說:你對我媽還覺得神秘嗎?
我說:有點。
顏秋紅就說了,說我不是有點兒,而是很重很重呢。她說我不會騙人,從我的眼睛里就看得到,我心里是有大疑惑的。譬如開她媽的批斗會,她媽學著男人腔指罵公社干部,并不是她媽神得知道公社干部他爸暴死了,而是她媽在臺子上站著,老遠看見帶孝報喪的人,知道他不是村上人的親戚,她就想,一定是給公社干部報喪的,她就隨機應變,裝了一時公社干部他爸的魂靈,指罵了公社干部一頓。
我恍然大悟……
但我還有難解之處,特別是公社干部老爸死不瞑目……顏秋紅沒等我問出心里的疑惑,她就搶著說了。
顏秋紅沒說具體的事情,她只說:有些事留下些疑惑,其實也是很好的。
5
我在等待孫二平的電話,他不給我打,等得我有些心慌。
我不想隱瞞,我的心慌不是為孫二平的,而是為了他的老婆顏秋紅……返鄉回到坡頭村,顏秋紅給了我那么多優待,我不能否認,她在我的心里有一些地位,不敢說這個地位就是愛,可也離著那個神圣的字眼不很遠……我還可以保證,我在顏秋紅的心里也是有地位的,那個地位同樣有著愛的成分……后來,顏秋紅考大學,連續復考幾年,想要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城里人,能說沒有愛的力量做支撐?
遺憾的是,她考大學的夢破了,成為一個城里人的夢自然也破了。她把自己嫁給了孫二平,并不是她愛著孫二平,那是她夢碎后的一個無奈之舉。
我想知道顏秋紅的情況,找了個借口,就還以采訪的名義,回了一趟坡頭村。
改革開放幾十年,全國各地全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坡頭村,好像一處原始的化石,仍然保留著我離開時的模樣,家家戶戶,都還是土打的圍墻,瓦蓋的屋頂……當然也有不同,不同的是村口上的大澇池,差不多已被爛泥淤平,留下很小的一處水洼,散發著刺鼻的臭氣……村子特別沉寂,既不聞狗叫,又不聞雞鳴,甚至連豬的哼哼都沒有……偶而碰上一個人,不是老得認不出我,就是小得我不認識。
沒有向人打聽,我便找到了顏秋紅的家,可她的家上著鎖,從鎖口的銹跡來看,怕有許多年沒有打開了。
我又去了孫二平的家,還好,他的老母親還在,我計算著孫二平老媽的年齡,想她已有八十多歲。她還能認出我來,說我長白了,長胖了。我補充一句,說我也長老了。孫二平的老媽呵呵地笑著,說你不老,城里人咋會老呢?我不想在我的身上多糾纏,就問了顏秋紅的母親先生姐。
我知道我不好說先生姐,就問:秋紅的母親呢?她還好嗎?
孫二平的老媽走來走去,說:死了。
我聽得有些黯然,正不知怎么回話,老人家卻來了話興,張嘴就又說上了。
孫二平的老媽說:我那短壽死的也死了。
短壽死是坡頭村的女人對自家男人的一種慣常說法,既不帶惡意,也不帶褒意,外人不知道,聽了可能要吃驚的。
我返鄉時在坡頭村沒少聽說,開始也是吃驚的,后來也就習以為常。
孫二平的老媽說了這么幾句話,好像說得她很口渴,伸手端來一個大瓷茶缸,接到嘴上喝了一口又一口……我依稀認得出來,這就是孫二平老媽所說的短壽死她丈夫用過的大茶缸,我在批斗顏秋紅她媽先生姐的大會上見到過,還在別的場合也見到過,曾經剛剛強強的坡頭村支部書記,拗不過歲月的流逝,他是死去了,可他用過的物件卻還存留著,人啊,到頭來實在是不如一個物件的呢!
喝了幾口水的孫二平老媽,歇了一口氣,就又給我說上了,好像她憋了滿肚子的話找不到人說,我自己送到了她的眼前,她要一吐為快。
孫二平老媽說:人老了就要死的,我擔心一個村子過不了多少時間也要死了呢!
此話一出,我盯著孫二平老媽的眼睛愣了起來,不知道她何以說出這么令人震驚的話……可是,我回來在村里的走訪,一切現象似乎都在證明,孫二平老媽的那句話,是不無道理的。
村里的青年人都出門打工去了……便是顏秋紅、孫二平那樣的中年人,差不多也都出門打工去了……他們開初去打工,走的還只是他們自己的光身子,把孩子都留在村里,陪老人一起生活……漸漸地,他們在城里站住了腳,就又把孩子也接進了城,去城里生活,在城里學習。
孫二平老媽告訴我,說她想她的孫兒。
我理解孫二平老媽的心情,可我也為顏秋紅和孫二平所慶幸。曾經的顏秋紅,是多么想成為一個城里人啊!那時她做不到,現在她做到了,她自己打工進了城,還把她的孩子接進了城,我為她慶幸,卻慶幸得有點心酸,我不知道她們在城里生活得可好。
這是個問題呢。
我一時沒法明確知道,告別了孫二平老媽,在坡頭村又走了幾家人,從她們的嘴里,我片片段段地又還知道了顏秋紅和孫二平的一些事情。
她們結婚后,因為缺少感情基礎,話不投機就要吵起來,甚至大打出手,最嚴重的一次,顏秋紅挨了打,在炕上睡了幾天,不吃不喝,趁著人不注意,把家里用來消滅莊稼蟲害的敵敵畏提出來擰開蓋子,嘴對了敵敵畏的瓶嘴,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不是發現及時,請醫生灌腸洗胃,她說不定跟著她媽先生姐早都變成鬼了。
這樣的話聽得我難受……甚至覺得顏秋紅的悲劇是我造成的。
還好,這樣的悲劇持續了一些時日,顏秋紅懷孕了,她頭一胎生了個女兒,再一胎生了個兒子,有了兒女繞膝,一切的悲劇就象早晨的大霧一樣,太陽出來一照,便都煙消云散,一片陽光燦爛。
冤家一般的夫妻倆,漸漸地恩愛起來,你幫我扶,為著他們的小日子,齊心協力地奔著了。
6
打坡頭村回來,我寫了篇“空巢村落”的調查報告,發在了陳倉晚報上,看過的人不斷給報社打電話,差不多都集中在顏秋紅那種家庭狀況的例子上,有人認為這是一種進步,農村人口舉家進入城市,讓自己的家變成空巢,以至大門上的鎖子生了銹,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可以有效地把農村人口轉移到城市來,使城鄉差別得以逐步縮小……有的卻持反對意見,認為農村人口大舉轉移到城市里來,既會增加城市建設的諸多問題,又會增加農村發展的諸多問題……最切實的問題是,大家都不種地,我們吃什么?
對于我的這個報道,我想聽到顏秋紅的看法,她是我報道中解析的主要例證,她是最有發言權的,可我得不到她的電話,這讓我很有些沮喪,因為我想以此取得與她的聯系。要說呢,我在坡頭村已經打聽到她的下落,但我不想太冒失,直接找去讓她尷尬,同時也使我尷尬。
沒有辦法,我就只有耐心等待,等待顏秋紅她們能和我聯系。
在此期間,陳倉市發生了兩件大新聞,一個是陳倉證券公司的老總先被雙規,后被逮捕,接著又被敲了腦袋……這位老總的后臺據傳為市委書記門家奇,他在未取得金融業務許可證的情況下,長期非法從事金融業務活動,搭車超發巨額國債,用于投資房地產、期貨交易、炒股票等,致使近億元國家資金到期不能歸還……他的死罪有應得。另一個是馬頭嶺水庫輸水暗管道爆裂,導致陳倉市斷水七日,全城生活用水嚴重困難,大多數企業被迫停產,居民樓干涸無水,排泄物不能及時沖刷,偌大一個城市,無分晝夜,幾乎籠罩在一片屎尿的臭氣當中,到處都是找水的人,一瓶普通的純凈水從一塊兩毛錢飛漲到兩塊六毛錢,還要走后門才能買到……這樣的大新聞,我沒有不去報道的理由。
按照分工,我去了輸水暗管爆裂的現場。
陳倉城里一片水荒,到了輸水暗管爆裂現場,卻是另一番景象,到處都是水,相鄰的幾個村莊,已被洶涌而來的大水所淹,成千上萬的群眾撤出家園,聚集在地勢較高的地方,眼睜睜看著他們土打的圍墻和房屋,難耐大水的浸泡,轟隆塌下一片,轟隆塌下一片……捶胸頓足,哭聲和那塌倒的土墻和土房已然連成一片!
返鄉參加農業生產勞動那會兒,作為村上抽調的民工,我到馬頭嶺水庫工地流過汗。那時候修水庫,不像現在,都有大型機械上陣,推土機、運載機、挖掘機、翻斗汽車……轟轟隆隆干著,省時省力。那時候很少這些喝油的玩意兒,上的全是人,各村各隊都要上,人掄著镢頭挖土,人拉著架子車運土,人抬著大夯砸土……總之,一切幾乎都靠人力了。我不能忘記,上一個班下來,渾身的大汗和著飛揚的塵土,在人身上都結了痂,肉做的一個人,幾乎成了一個泥塑。
馬頭嶺水庫的建成,的確是個無限功德的事情,先是用作農業灌溉,使水庫以下的鳳鳴、西岐,扶風等縣的數十萬畝旱地,再也不怕天旱了,年年都是好收成。陳倉城的居民用水和工業生產用水困難,就由政府出面,鋪設了一條輸水暗管,把水庫里的水引入了陳倉城,問題一下子就得到了徹底解決。因為供水充足,陳倉市的招商引資也有了長足的發展,過去擔心在陳倉城建立生產基地的企業,下了決心,把意向就都變成了現實。
可是這條輸水暗管太不爭氣了,從鋪設完成之日起,已經爆了幾次管,發了幾次災。
這次爆管的地方,挨著馬頭嶺水庫不遠,我趕到時,還看得見沖天的水柱在暗管爆裂處,正毫無節制地噴泄著水流……我遙拍了那個粗大的水柱,并在悲傷的人群里采訪著,聽到大家所說,也是又憤怒又絕望。
憤怒的是輸水暗管是怎么修的?咋就爆了呢?
絕望的是家園被淹,人們的日子可怎么過?
恰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貼到耳朵上聽,正是我等待的顏秋紅的信息。她丈夫孫二平失魂落魄般,在電話上沒說話,就先牛的一樣哭出了聲。
我不解事由,就先安慰他:有啥事嗎?你甭哭,你說么。
孫二平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他說:顏秋紅死了!
我的頭一下子大起來,不相信孫二平說的話。我問:你甭胡說!
孫二平抽抽嗒嗒還在哭,他說:顏秋紅是誰?我的老婆呀,我能胡說。
我沒話說了,舉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起來。
孫二平卻還說:我該咋辦呀?在陳倉城能幫我的就只有你了,你趕快來呀。
左等右等,我想知道顏秋紅的情況,終于等來了,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站在受災群眾當中,我聽不見他們的憤怒和絕望了,盡管有人不斷地擠到我的跟前,在向我這個能夠反映他們心聲的記者,高聲大嗓地傾訴著,我聽不見,兩耳轟鳴著的,就都是孫二平的嚎哭和他的求助。
顏秋紅死了。
顏秋紅怎么就死了呢?我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澤,我的身邊是一片鬧嚷的災民,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了?但我沒太猶豫,顫抖著聲音答應了孫二平。
但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就問孫二平:你現在在哪里?
孫二平說:在去殯儀館的路上。
我說:我知道了,你要挺住,我一會兒到。
7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向報社保證,決不影響發稿,領導才給我準了假,允許我從爆管現場撤了回來……我沒有回報社,直接去了郊外的殯儀館。
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我到全市唯一的這家殯儀館采訪過,你想不到,那會是一起腐敗案件,喪屬家里死了人,把尸體送到他們這里,不給他們塞錢,就還排不上隊,便是排隊輪到你了,你正放著哀樂向親人告別,他也會戛然斷了哀樂,讓你流著的淚水不知道怎么流,更有甚者,把死者尸體推進焚尸爐,不好好給你燒,用長長的鐵鉤子,探進焚尸爐,把你好好的尸體扯得紛亂,這叫喪屬很不好受,就要掏錢給他們,買個心里踏實。
這幾乎成了一個人人皆知的規則。
可他們分贓不均,內部有人向上反映,其中就有給報社反映的材料,報社派我參加,我就自覺來了。但我調查了一陣,沒有得到任何有力證據,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雖然,我在殯儀館未能挖出新聞,卻也在這里交了幾個朋友,覺得他們做這項工作,還真是很不容易呢。
咱們可以想想,在繁華的陳倉城里,在哪兒工作不比在殯儀館強,一年四季,這里總是陰沉的,凄涼的……你在這里,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有可能碰上一具尸體。有的還沒裝殮,躺在那里,死時的樣子是個啥就還是個啥;有的體面些,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只有到火化時,才有專門的化裝師,來給尸體扮上油彩。死人的臉不會吸收,打上去的粉和涂上去的油彩,倒比活色更為艷麗,以至叫人驚魂。
我到殯儀館,看見的顏秋紅就是這個樣子。
在我到來之前,顏秋紅就那么非常潦草地排在停尸間里……我來了,找了殯儀館的朋友,就把排在尸體隊列里的顏秋紅拖了出來,插到前頭來處理了。
天在這時是陰著的,甚至陰得有點怪異,一會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一綹紅堂堂的太陽光,像是一柄帶血的刀子一樣,割著人的心……一會兒呢,又把那道口子合起來,努力地往下壓,洶涌的云團,像是一塊塊沉重的鉛坨,就要壓在人的頭上了,卻又不認真壓,忽忽悠悠地,這便淋漓出點點的雨絲,飄飄灑灑地,濕了殯儀館里成排的柏樹和松樹,以及成片的草地和花圃……我想,天應該是有情的,他俯視著人間,發現了顏秋紅的不幸,而為她垂淚了吧。
顏秋紅的一對兒女,跪在他爸孫二平的身邊,兩雙眼睛,象他爸孫二平的眼睛一樣,都哭得紅腫起來,仿佛爛了的桃子。
初見顏秋紅已經讀著高中的兒女,他們在老爸孫二平的介紹下,都很靦腆地叫了我叔。
我是頭一回見顏秋紅的兒女,驚訝她的女兒太像她了,而她的兒子又太像他爸孫二平了。
手足無措的他們,讓我頓然生出無限的憐憫之情,我伸手撫摸他們的頭頂,并安慰說,人死不能復生,你們可要節哀哩。你媽她人是走了,但她的心不會走,她是希望你們好好地活,活出人樣子來,你媽的心也就安了。
他們是悲傷的,我看得明白,如果不是在陌生的殯儀館,如果不是他們太過孤單,他們是會大哭起來的,噢噢地嚎哭,汪汪地流淚……但是他們沒有,老實地聽著我的話,一遍遍抹著眼淚,看我和殯儀館的朋友,給他媽顏秋紅安排著后事。
這是一個程序,要給顏秋紅換穿新衣,然后又要洗頭又要洗臉,接著就是又要化妝,自然還是那種很艷的麗妝,這倒使有了些年紀的顏秋紅嫩白了一些,年輕了一些……不過,這又豈能掩蓋她曾經的憔悴和潦倒,她太瘦了,整個人就像鄉村鍋灶上燒的干柴,胳膊腿是粗一點的干柴,手指頭腳指頭是細一點的干柴,就是她的頭和身子也干得如同縷空的柴棒子……我在心里感嘆著,感嘆她是營養不良,嚴重的營養不良,她受苦了。
我問了孫二平,顏秋紅是怎么死的?
孫二平囁囁嚅嚅,肚子里有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倒是他們的一對兒女,扯著淚聲說了,說他媽是為了他們死的,他媽想叫他們出息,把他們接到城里上學,那就是借讀吧,要交很高很高的借讀費,借讀初中兩萬,借讀高中三萬。他媽沒有那些錢,就只有在指頭縫里摳,在牙縫里省了,沒奈何,他媽還偷偷跑到醫院去賣血……這一次,就是賣血后回到家里躺著起不來,他們借了三輪車,拉著媽媽去醫院,他們的媽堅決不去,說自己沒事,睡上三幾天就好了。過去也是,他媽有病了都不去醫院,在藥店里買幾片藥,吃了就在床上睡,睡幾天就又爬起來,就又要掙死掙活地為他們奔波……哪里想得到,他媽這次在家里睡了三天,竟把自己睡得歿了。
一對兒女說著他媽,把我說得眼里也淚汪汪的。
四處跑新聞的我,知道進城打工人員的艱難,而像顏秋紅他們,不顧自身困難,還把子女弄進城里來上學,其艱難程度就是她的兒女不說,我是猜也猜得出來的。
有朋友幫忙,顏秋紅的遺體得到了迅速的處理,衣服換上了,妝也化上了,推到一個小些的靈堂里,罩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下面。
殯儀館向親人告別的場面,我見過許多,來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靈堂里裝不下,還要排到靈堂外的院子里……人要走了,是親戚,是朋友,是同事,最后送一程還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還要有人主持,介紹死者生平,請來賓代表講話,最后向遺體告別,現場儀式要盡可能地搞隆重,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生者的安慰。
停放著顏秋紅遺體的靈堂,除了孫二平和他們的一對兒女,就只有一個我了,這是我參加的最為凄清的遺體告別儀式。
朋友照顧我的面子,不管我們來人多少,都很認真地按著程序,來向顏秋紅的遺體告別了。
哀樂聲起,顏秋紅一直壓抑著的兒女,終于不能忍受,嚎啕大哭起來……我看著玻璃罩下的顏秋紅,在兒女的嚎哭聲,像是被人用針錐了一下,畫了油彩的眼皮子,痙攣似的動了一下……我以為看花了眼,抬手在眼睛上揉了揉,再看玻璃罩下的顏秋紅,她不僅眼皮在動,而且還睜了開來!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我給顏秋紅哭成淚人的一對兒女大聲地說:別哭了,你們看,你媽沒有死,你媽睜開眼睛了!
哭著的兒女不相信眼前的事實,聽我一說,先還圍著顏秋紅,待到看見她越睜越大的眼睛時,都驚恐地往后退了,退了幾步,這才醒悟過來,他們受苦的媽媽到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又回到人間來了。
明白了這個事實的一對兒女,復又撲向罩著他媽顏秋紅的玻璃罩子,在上面啪啪地直拍,原來悲悲戚戚的嚎哭,變成了驚喜的吶喊。
兒子喊:媽、媽……
女兒喊:媽、媽……
孫二平和我幫忙的朋友,也都喜出望外,招呼我們一齊動手,把罩著顏秋紅的玻璃罩子揭了開來……我去摸顏秋紅的手,感到了她手的濕熱,我就叫了一聲她:秋紅,顏秋紅!
循著我的叫聲,顏秋紅把她的眼睛轉向了我,的的確確,在殯儀館,死了的顏秋紅又活過來了!
8
喜出望外!
面對活過來的顏秋紅,所有人的神情,都只能用這一個詞兒來代替了。
獲得消息的人們,那怕是來殯儀館送親人的,在這一刻都無法抑制好奇的心思,向顏秋紅復活了的靈堂跑來了……原來清寂的小靈堂,一下塞滿了人。
我和孫二平扶著顏秋紅,從陰冷的遺體床上坐起來,我們還想扶著她,把她從遺體床上挪下來,可她卻突然地推開我們,伸手扯亂整容師給她梳得水滑的頭發,散散地遮在臉面上,她說話了,說話的聲音像我返鄉回到坡頭村,在批斗顏秋紅她媽先生姐的會上,她媽先生姐說話的聲音一樣,非常的男人。
顏秋紅的男聲說的一字一頓,鏗鏘有力。
她說了,我知道有人告我,聯名告我哩,你們知道嗎?我早就做好準備了,我不怕你們告,你們告不倒我……退一步說,就是你們把我告倒了又能怎么樣?我的老婆,我的兒女,我早就把他們弄出國了,他們拿了綠卡成了華僑了,你們知道嗎?我一個人我怕啥……嘿嘿,給你們說哩,我這叫裸體做官,你們懂嗎?裸體做官……我都裸體做官了,我有啥怕的呢?精屁眼攆狼,我是沒啥好怕的了!
別人聽得明白聽不明白我不知道,但我是聽明白了,顏秋紅發出的男聲,可就是陳倉城每天報紙上有,每天電視、電臺上有的本市一把手的聲音呢!
我們這位門書記,主政陳倉市的工作有些年頭了,他最先在一家國營企業當工程師,工作是很有些成就的,三十歲不到,就已獲評全國勞動模范。此后,他升任該企業廠長,再后來入主市政府大院,從副市長干起,干到了市長、市委書記,是個手腕很鐵的人物,從來是說一不二,他講的話,都是重要指示,指示誰上天去摘星,誰就得立馬把鐵路豎起來做梯子,爬上去給他摘。
坊間關于門家奇書記的傳言很多,虛虛實實,誰知道那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可是顏秋紅死去活來,卻學著門書記的聲音自己說了。
我想起鄉間百姓的說法,懷疑可是門家奇書記的魂魄附在了顏秋紅的身體上?這可不好,太危險了,要是有人把顏秋紅坐在遺體床上說的話,傳給大權在握的門書記,他隨便找個理由,把你一個顏秋紅不重新才怪。
要不是顏秋紅死了幾日才活過來,我真想伸出手,把她的嘴捂住,捂得出不來氣。
但她似乎更來狀態,把門家奇書記的腔調學得越來越像,聲情并茂,說到關節處,還配合手勢,在眼前揮一下、劈一下,一招一式,做得依然特別的到位。
顏秋紅還說,我把馬頭嶺水庫的水引入城錯了嗎?啊,大家手捂心口想一想,陳倉城缺水缺成了啥樣子,大家不該忘記吧?每到伏天,市上就要組織車輛,從郊縣拉水進城,大家桶提盆端,提著端著回家做飯吃……千方百計協議了一家大型工業企業,意向都簽了,人家到咱東倉城考察,一說水,人家立馬抬屁股走人。我必須把馬頭嶺水庫的水引進城里來……我沒有想到,狗日的水管子爆了,爆了一回不成,接著還爆……這太害人了,我不想水管子爆,我沒把質量關把好,我錯了,我給大家檢討還不成?
我……顏秋紅學說著門書記的話,學說著把自己還說哭了。
我想,我是必須制止顏秋紅再學說下去了,她再學說下去,真就捅下漏子,到時還可能連帶害了我呢。
我給顏秋紅說:咱不學說了,咱回家吧。
孫二平也在一邊幫腔,說:你聽你說的都是啥嗎?你萬幸死去又活過來,咱高興呀,咱高興了說咱的話好不好。
顏秋紅哪里聽得了別人勸,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學說中……學說幾句,就有圍觀的人群向她喝采,說她學說得好,學說得對,學說到人的心坎上了。
其中有個特別沉悶的聲音還說,今天聽到真話了。人不到陰間走一圈,說的都是假話,走一回回來了,才有真話說出來。
我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是在市委辦公室工作來著,平時我們新聞記者寫個門家奇書記活動的消息,就都要找到他,由他逐字逐句的審,審結了,簽上他的大名,我們才能拿回報社發稿。他夾在紛亂的人群里,聽了一陣,擠出人群,掏出手機又是發短信,又是打電話……不用想,他是在向有關人員匯報顏秋紅的情況了。
我給孫二平使著眼色,還讓他們的一對兒女幫忙,想把坐在遺體床上的顏秋紅挪下來,找個避人的地方,或是找輛汽車,拉了她回家。可是奇怪,我們挪不動顏秋紅,她像是鉚在遺體床上的一顆釘子,任憑我們怎么費力,都不能挪她一絲一毫,而她依然不管不顧地學說著門家奇書記的話。
顏秋紅說得動了情,說他當個書記容易嗎?他是想給人幫忙的,特別是你陳倉證券公司的經理,你現在變成鬼了,我對不起你!你想了沒有,如果你不變鬼,就是我變鬼。你女人長得好,她來求我,和我睡在一個被窩里求我,讓我保你一命,我答應了她,在干柴烈火的情況下,我能不答應她嗎?她也是好哄,把我哄她的話當真了,到槍子兒敲了你的頭,你女人才醒過來,知道我并沒幫助你,她就找我鬧,你說她能鬧個啥結果?給你說,你人一死,她啥啥的結果都鬧不出來……
我額頭上的汗,一定如黃豆一樣往下流了。
我是害怕了,害怕那么瘦的顏秋紅,坐在遺體床上的她怎么就那么身重?而且我還害怕,害怕下來的事情已經難以收場了!
圍觀的群眾,聽著顏秋紅非常男人的學說,明知她學說的是門家奇書記的腔,卻還在起勁地鼓噪和嚎叫……大家是覺得新鮮吧,這樣的新鮮,比在影劇院里看任何一臺戲都新鮮。我是這么想的,而且我還想到,大家有一種解氣的情緒在其中,對門家奇書記,平常日子,大家有意見,也只能忍氣吞聲。讓一個死去活來的人學說他,確實是解氣,太解氣了。
殯儀館的大門外,有警笛尖銳的嘶鳴聲,割心錐肉一般向顏秋紅所在的靈堂撲來……黑白相間的警車,來的不是一輛,而是一串子,迅速地圍在靈堂外面,嗵嗵嗵嗵跳下一個個威風凜凜的警察來,他們撥開重重人群,直抵顏秋紅坐著的遺體床邊……這時的顏秋紅已經把她假借門家奇書記的話學說完了,人乏得像個抽了筋的瘦皮囊,又是哈欠,又是眼淚……撲到她身邊的警察輕輕地一動手,就把她提了起來……
像我擔心的那樣,我也被警察控制起來了,同時還控制了顏秋紅的丈夫孫二平。
9
事發突然,顏秋紅死而復生,用門家奇書記的聲音大揭他的問題,我只想到會出事,卻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嚴重。
在被控制著的黑屋子里,孫二平唉聲嘆氣,懊惱沮喪,給我說他死的心都有了,他擔心著顏秋紅,不曉得她被關在了哪里?他們會打她嗎?她剛剛死而復生,身體是非常虛弱的,她挨得了他們的打嗎?他擔心著他們的一對兒女,離卻了爸爸媽媽,他們可咋辦呀?學還上著嗎?中學的功課太重了,一天都不敢落的,落下來就不好趕了……孫二平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到最后還擔心起了我。
孫二平說他爛桿一個,提起一串子,放下一攤子,沒啥好擔心,我就不同了,我是新聞記者,無冕之王呢,平白無辜地被關起來,有事沒事,都把臉傷了,這以后可怎么到人面前去呀?
應該說,孫二平對我的擔心沒有錯,我在黑屋子里擔心的正在于此。當時,警察在殯儀館抓我的時候,我和他們辯論過,還說了我的身份,可人家不聽你的辯論,也不理你的身份,抓住你就不容你掙扎,拖著拉著塞進嗚嗚大叫的警車,戴上手銬就把人關起來了。
在黑屋子里,我不想聽孫二平叨叨,緊閉著嘴巴,哀傷地想著死而復生的顏秋紅,想著她在學說門家奇書記的問題,我的腦子就犯迷糊,我想不明白,咋就這么奇怪呢?顏秋紅一個打工的農村婦女,死都死了,卻又活過來了!活過來就活過來吧,她咋就知道門書記的事?不遮不掩地大說特說,她這不是受了神的指示,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想得頭疼,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又不能把耳朵塞起來,就聽孫二平沒頭沒緒地說他和顏秋紅的恓惶,他一會兒坡頭村,一會兒陳倉城……一會兒農民可憐,一會兒農民工可憐……說的事兒呢,一會兒種糧食不掙錢,一會兒打工掙不來錢……有一點收入呢,不是打白條子給你欠著,就是硬著頭皮給你拖著……我承認孫二平說的這些事都存在,但我煩聽這些事,在我從事的陳倉晚報,總有農民或是農民工結伙反映這些問題,有反映就有報道,剛報道一起,問題還沒解決,就會有更多的來訪者,這樣的問題太多太多,讓人聽得疲倦,讓人聽得厭煩。我很想堵了孫二平的嘴,不讓他說這些事,但我又覺得,在黑屋子里,有孫二平不住嘴的絮叨,還能現出一點生氣。
孫二平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地說起了農民工進城后的家庭生活,這倒使我精神一振,覺出一些新鮮來。
孫二平沒說別人,說的是他和顏秋紅。
他們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間民房里,四口人打個轉身都困難,晚上睡覺,從來都是他和兒子一個被窩,他和顏秋紅在城里,誰都沒碰過誰,他們原來想,這么一天天熬著,他們把夫妻間的那點事兒都忘記了。可是那次“五一”黃金周,顏秋紅打工的倉儲公司,員工們放假旅游去了,顏秋紅貪圖節日期間的雙倍工資,她留下來看管倉庫,孫二平怕她騰不出身子吃飯,在家割了點肉,剁成餡兒,和著韭菜,給顏秋紅包了一碗餃子,熱騰騰端了去,讓顏秋紅吃……在他們夫妻倆的生活中,這是破天荒的一次,孫二平有心給顏秋紅包餃子吃,顏秋紅被感動了,她就自己吃了一個,也給孫二平喂一個,夫妻倆一會兒吃得春心蕩漾,到一碗餃子吃得還有半碗時,兩張散發著餃子香味的嘴巴咬在一起,原來忘記了的夫妻之事,像是突然醒過來的惡獸,強烈地沖擊著他們夫妻的神經,他們顧不得說話,一個扒著一個的衣服,只有幾下,就都把對方扒得精赤條條一絲一線都不掛了。
偌大的倉儲庫房,仿佛他們夫妻的婚床,他們糾纏在一起,在那堆積如山的貨架空隙里,翻過來,滾過去……事后回憶,孫二平說他那次是太享受了,他覺得顏秋紅就如一池秋水,漫溢開來,把他泡在其中,又是風吹浪卷,又是雨打山嘯……他們幾乎都要死了。
風平浪靜之后,孫二平和顏秋紅沒有立即起身穿衣,他們相互依偎著,靠在貨堆上,顏秋紅哭了,孫二平也哭了。
四目哭得誰也看不見誰時,孫二平和顏秋紅聽到了一聲吼喝。
吼喝聲是嚴厲的:看把你們受活的!
孫二平和顏秋紅仿佛刀戳一般,驚恐地睜開淚眼,看見站在他們身邊的人是倉儲公司的保安……顏秋紅認識他們,她凄然地笑了一下,剛才的緊張和無措,立即去了大半,她伸手取來衣服,和孫二平穿戴起來。
保安不認識孫二平,緊繃著臉盯視著他,讓孫二平身上火燒火燎地難受,根本不敢抬頭看人。
顏秋紅為孫二平解圍了,說:我娃他爸么,來給我送飯……你們看,餃子碗里還剩著餃子哩。
保安們樂了。都是出門打工的人,保安是保安的崗位,倉儲保管是保管的崗位,平時來往稱不上密切,但也是熟悉的,知道顏秋紅的老公也在陳倉城打工,他們夫妻有需求了,不在自己家里做,卻在倉儲庫房里做,做了還把自己傷心地哭天抹淚,你叫他們能不樂嗎!
這一樂,顏秋紅就讓孫二平請保安的客,她這樣做有她的道理,她是想堵住保安的嘴,不讓他們把這件事說出去,丟人還是小事,丟了崗位才是大事呢。
孫二平能咋辦呢?他像罪犯獲得大赦一樣,屁顛屁顛地張羅著給保安請客……孫二平說,咱他媽虧不虧,自己和自己老婆親熱,還要請別人的客!
我在孫二平這么說話時,沒出聲地笑了一下。
孫二平在黑暗中感覺到了我的笑,他說:你笑了?我給你說,你要笑哩。你看你進來一句話都不說,你要急死我嗎?
我聽孫二平說著話,在黑暗中就又笑了一下。我是被孫二平感動了,在橫遭控制的黑屋子里,他是真的為我擔心,并真地關心著我,我不能不對孫二平有所表示了。
我說:你可憐呀。
孫二平說:我知道我可憐。那你可憐嗎?你和我一樣,也是可憐呀。
我說:活人總是可憐的。
孫二平說:你說對了。
孫二平不等我回話,他就又說上了,他是自己說自己答。他說你也不問我為啥有了你的電話不給你打?我知道你是等著我給你打電話的,我不給你打,是顏秋紅不讓我打。你知道她為啥不讓我打嗎?你不知道,顏秋紅的心里,一直是有你的,你知道嗎?
我打斷了孫二平的話,說:黑屋子把你關出病了,你瞎胡說。
孫二平說:我沒胡說。
我說:那你就是發燒了。
孫二平說:我也沒發燒……你不想想,那么好吃的天鵝蛋,顏秋紅咋就只給你一個人吃。
我和孫二平沒法再說話了,我就只有默然,像剛被控制在黑屋子里時一樣,我是一言都不發了……孫二平也是,說了那些話后,像是把他肚子里藏著的話都說完了,也是不再多話,沉默著只等來人問話,或是來人送飯。
不能否認,被控制在黑屋子里,除了光線不足外,伙食倒是很可觀的。就在剛才,送飯人給我和孫二平送來了兩大碗的油潑面,外加一葷一素兩個菜,還有一圪瘩大蒜,這可正是我和孫二平饞的呢。頭兩天,我們愁腸得沒有胃口,任憑什么好吃,都只刨那么兩口就不想吃,也吃不下去……漸漸地,心里有了些松弛,胃口跟著改變,送來飯就能夠大吃大嚼了。
可口的飯菜,不僅能激發人的食欲,也還可以激發人說話的欲望。孫二平一口油潑面,就著一口菜地吃著,他就又不能抑制地說開了。
孫二平說:到陳倉城來,還別說這是我吃得最好的幾個日子。
他的這種樂觀,對我是有影響的,我便回應了他,說:吃得是不錯。
孫二平卻轉換了話題,說:你想過沒有,顏秋紅可像她媽先生姐?
我默然著,嘴張了幾張沒有說出話來。
10
我們被控制著不知道,陳倉城沸翻盈天的輿論,確實把顏秋紅看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先生姐了。
顏秋紅的死而復生……還有她在殯儀館學說著門家奇書記的事,如果她沒有先生姐的天賦氣質,她能做到嗎?絕對不可能,顏秋紅做到了,她就是先生姐……這樣的新聞,不要上報紙,不要上電視,僅憑民間口傳,就已傳得紛紛揚揚了,沒有人不知道。
被控制著的顏秋紅情況可好?我不知道,想她學說的是門書記,人家門書記大權在握,她就是成了先生姐,還能強得過門書記。這是孫二平的擔心,也是我的擔心,卻突然地,從送飯給我們的人嘴里,聽到一個驚破天的消息。
消息是,門家奇被雙規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是吃驚的,但不是特別吃驚。關于門家奇的傳言,也就是顏秋紅在殯儀館學說那些事,我在報社私底下沒少聽說,他自作自受,是該有這一劫的,只是不偏不倚,發生在顏秋紅學說了他的期間,我不知道,會給顏秋紅增加多少神秘的色彩。
黑屋子的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我們陳倉晚報的領導,他是人未進來,咋咋呼呼聲音先進來的,好你個項治邦,給報社玩失蹤嗎?躲到黑屋子里,讓我可是好找!
聽著報社領導的咋呼,我知道我沒事了。本來也是,我有什么事呢?我幫助自己的舊相識處理喪事,好好的我卻把自己幫進了黑屋子,我太怨枉了。
我粗粗地算計著日子,在黑子里我被控制著都有七天了。
沒出息的我,想著自己的怨枉,竟不由自主地落了淚。
報社領導擁著我,從黑屋子出來回了家,他說你休息幾天吧,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我沒聽報社領導的話,也不顧家里們的阻攔和勸說,在家洗了澡換了身干凈衣服,堅持當天就去報社上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是為了表現?還是為了證明?我真的不知道,但就在我跨進報社大門的一剎那,我平時熟得碰破頭的同事,都有那么一會兒的愣怔,接著又都熱情地撲上來,和我又是握手又是擁抱,這讓我就很感動了。
幾天不明不白的被控制,我需要同事們的握手和擁抱,這對我無疑是個最大的安慰。,接下來好幾天,像要彌補缺失的工作似的,埋頭在我所熱愛的新聞工作中,下農村搞了篇農村醫療問題的調查,又到企業就科技創新方面的問題,搞了一個報告……我用緊張的工作占住我的心,不去多想發生過的不幸。
但是,孫二平打電話來了,他說顏秋紅說了,要請我一頓酒。我含糊地答應著,說我有時間了就過去。
什么時候有時間呢?我的托詞能騙誰呢?連我都騙不了。于是,我就去了。
我是跑一條新聞,路過孫二平和顏秋紅租住的城中村去了,對這些城中村的環境,我是知道的,往往是外來人口,數倍于城中村里的人口,他們中有像孫二平和顏秋紅一般的打工者,也有走街串巷收破爛的,當然還有開飯館做小生意的,夾雜其中的也不乏賣淫的小姐和撬門扭鎖的小偷,五方雜呈,什么樣的人都有,而且是村容村貌一片狼藉,到處流污水,到處堆垃圾……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找到了孫二平和顏秋紅租住的院落。
看我從逼仄的門道里走進來,正在院子里一張小桌前坐著的孫二平熱情地迎上來,抱怨我來了,咋不提前告訴他。我說我又不是啥大人物,來看你還弄個打前站的。孫二平就還嘴說我少見多怪,現在來看他們顏秋紅的人,還確實是要先約的呢。幾日不見,一對恓恓惶惶打工的人,鳥槍換炮,還真抖起來了。
院子里的小桌旁,還坐著兩個人。
孫二平給我小聲說,他們就都是約了才來的。孫二平還用嘴把他們租的房間給我努了努,并小聲告訴我,正有人在房子里問事哩。
哦!顏秋紅果然揀起她媽的舊業,做起先生姐了。
過去的顏秋紅,對先生姐的行當是很有點不齒的,便是她的親娘做著那樣的事,她也照樣瞧不起……她在自己的心里,種下了理想的種子,她是要好好讀書,考大學,讓自己成為一個城里人。她的那個理想破滅后,也沒有想過接她媽的班,早早地做先生姐。她和她的丈夫到城里打工來了,她是要用他們的勤勞和辛苦,為他們的兒女和他們自己,創造一個新的生活呢。
可她做不到,仿佛命定了一樣。她只有做先生姐了。
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孫二平給我既敬茶又敬煙,我們坐在一起,聽來問事的說著顏秋紅的神奇。
一個說他正在投標一項工程,他得問問先生姐,看那個工程可有希望?如果有,他就給人塞錢了,這是投資,塞得出去,才能掙得回來。
一個說他借了人家一個肚子,想給他生個帶把把的。現在,他借的這個肚子大了,擔心大肚子里裝的還是女娃娃,那他可就慘了。他想借人家一個肚子二十萬,他圖的就是給他生個兒子娃呢。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做了先生姐的顏秋紅能說得清楚?我不能相信,我等在院子里,想要和顏秋紅說,這種哄人的勾當,最好不要做。
房子里問事的人出來了,在孫二平的安排下,等在院子里的一個人又進了房子……如此反復循環,到天黑時,院子里等著問事的人,先先后后進了顏秋紅的房子,又先先后后出了顏秋紅的房子……我想,接下來我有時間和顏秋紅說說話了。
顏秋紅一直沒出她租住的房子,但她神奇地知道我等在院子里……在她給人把事說完以后,她在房子里喊起我的名字,說你大記者怕沒被人涼過吧?你看我,太不禮貌了,把我們的項大記者涼在院子里一下午。
孫二平是聽著顏秋紅的喊聲,招呼我和他一起進了他們租住的房子……我看見了顏秋紅,她和殯儀館躺在尸體床上的樣子很不一樣,雖然體量還是那么瘦弱,但面皮是紅潤的,眼睛也神采煥發……她整理了幾條煙,有熊貓,有芙蓉王,還有紅中華……她說她還有事,人家的車已走在路上了,這些煙送給我抽,大記者哩,一個字一個字的,還不都是煙熏出來的。
果然如顏秋紅所說,有輛檔次很高的小轎車開進了城中村,把顏秋紅貴賓一樣接走了。孫二平陪著我,很不好意思地說:走,咱們也喝兩盅去。
我想拒絕孫二平的好意,轉眼一想,我還有話要問,就和他出了門,在城中村找了個小飯店,點了幾個小菜,要了幾瓶啤酒,我們倆便大吃大喝起來。
孫二平喝酒很快,一杯接一杯,菜沒多吃,就已把幾瓶啤酒喝得見了底,給我說話時,舌頭也便大得亂攪和……他給我說,白天來向顏秋紅問事的人,都是平頭百姓,問得也都是雞毛蒜皮的家常事。晚上了,接顏秋紅去的,你猜都是啥人?他媽都是當官的。我給你說,他們在人面前狗模狗樣的,到了顏秋紅的面前,就都稀泥一攤,把顏秋紅當成真正的神仙了,出手那個大方,不瞞你說,我這輩子想都沒敢想……我的一對兒女,都轉到市上最好的一中去了,住宿吃飯,也不要咱管,都是當官的出面辦,該免的免了,不該免的也免了。
昏昏沉沉,我喝得也有些高了。
11
異地審判,曾經威風八面的門家奇被判12年監禁……消息刊發的那天,坡頭村里來了幾個代表,把離別村子多年的顏秋紅,請神一般請了回去。
村上的觀點很鮮明,顏秋紅做了先生姐,是坡頭村的風水呢。她該回去,把村子的風水再旺一旺。
孫二平沒有回村上,靠著先生姐一個人的收益,孫二平辭了城市保潔員的職業,專心照顧他們的一對兒女讀中學。因為上的好學校,也因為顏秋紅和孫二平的一對兒女肯學習,三年時間不到,兄妹倆就都考上大學走了。
城里沒了牽掛,孫二平就也收拾了家當,準備回坡頭村住了。臨走前,孫二平約了我,要和我再喝一頓酒,我答應了他。這一次,我們省略了小飯館,改在陳倉城一家很大的酒店,定了一間雅座,要了冰鎮遼參、臘雞翅、蒜片黃瓜等幾個很好的小菜,又點了西鳳十五年陳釀,我們倆便一碰一碰地吃喝起來。
我端起酒杯和孫二平碰,說:祝賀你。
孫二平不解,問:祝賀我個啥?
我說了,祝賀你們一對兒女都上了大學,也祝賀你和顏秋紅幸福團圓。我是這么說的,卻又想起孫二平和顏秋紅在倉儲庫房被保安抓的那件事,不覺臉上堆滿了笑,便又說,以后在自己家里,你咋折騰,都不怕被人抓了。
孫二平的酒杯和我也碰上了,他怨我哪壺不開提哪壺,咱說些高興的事多好。
確實也是,孫二平要回坡頭村,我真該和他說些高興事哩。
我給孫二平說:回去問顏秋紅好。
孫二平說:她好著哩。你不知道,顏秋紅她從來沒有現在這么好。她有錢,大白天有大白天來人送錢,大黑天又有大黑天來人送錢……我們家門前的大槐樹,拴的都是紅綢帶子。
我奇怪,問孫二平:什么紅綢帶子?
孫二平說:是紅綢帶子,一條帶子五六塊,上面印了字,都是來問事的人,買了拴在大槐樹上的。
這是我的孤陋和寡聞了。
顏秋紅被請回坡頭村后,以她為中心,村里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了許多相關產業,原來沉寂了的村落,突然又熱鬧了起來,紅綢的祈愿帶子是一項,還有高香和燒紙也是一項;來村里問事的人,路遠的要住宿、要吃飯,特色農家樂就也是一項……村委會正在做規劃,要把坡頭村當做一個神秘文化旅游觀光村來打造呢。
如此變化,倒的確要讓人刮目相看了。
但我對此是有懷疑的。
孫二平不讓我懷疑,他給我說,有些事神鬼難料,顏秋紅死而復生,像她媽一樣做了先生姐,我開始也是懷疑的,可那么多人問她事,她都給了回答,而且反饋回來的信息是,她給說的事,有些是很準的呢。孫二平說著,還鼓勵我向顏秋紅問事。
我說了:啥事?
孫二平說:你裝糊涂……沒想想你都啥年紀了,還當著個記者東奔西跑,你就甘愿受累不想進步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先生姐呀,想我也許真的該向她問問事哩。